中华文明与治理水患

2022-04-17 08:36黄剑华
月读 2022年4期
关键词:水患蜀地岷江

黄剑华

中国幅员辽阔,江河众多,在中华文明的发展史上曾多次发生洪涝灾害,有的水患非常严重,给古代的农业生产和人们的生存造成了极大危害。所以,治理水患也就成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

上古尧舜时代,经常闹洪灾,《孟子·滕文公上》描述当时的情形说:尧的时候,洪水横流,四处泛滥,五谷不登,禽兽逼人,大地上成为鸟兽的居处,人们无处安身,低地的人只有在树上搭巢,高地的人则要挖洞穴而居。可见处境是非常严峻的。《史记》记载,尧曾公开征求能治水者,当时分管四方诸侯的四岳与群臣都推荐鲧,于是尧付鲧以重任,负责治理全国的水害。鲧在危难之际接受了这个艰巨的任务,他殚精竭虑,治理洪水,传说他甚至偷来了天帝的息壤以填塞洪水。《山海经·海内经》记述说:“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传说息壤是一种神奇的泥土,可以无限生长,用来阻挡填塞洪水显然是非常好的东西。然而,鲧治水的手段主要是采取筑堤的方法,实践证明这种方法并不能阻挡洪水的泛滥,在每年秋冬千辛万苦筑起的堤坝,一到春夏洪水大肆泛滥之时又被冲垮了,就这样年年修年年垮,治水九年都没成功,导致鲧的悲壮命运。当时继承尧摄行天子之政的舜,巡行天下,对鲧的治水无状十分生气,《史记·夏本纪》说:“乃殛鲧于羽山以死。天下皆以舜之诛为是,于是舜举鲧子禹,而使续鲧之业。”舜在严厉惩处了治水失败的鲧之后,又举贤任能,任命鲧的儿子禹继承父业,担当治理洪水的重任。

大禹治水,吸取了父亲鲧的教训,放弃了单纯堵塞的方法,改为湮疏并用,着重采用了疏导的手段。据《尚书》与《史记》等的记载,为了行之有效地治理水患,大禹对全国的山川河流进行了详细勘查,“行山表木,定高山大川”,将全国划为九个州,每州征调民力,组成治水大军,疏通河道,使洪水东归于海,使百姓有地可居,有田可耕。《史记·夏本纪》记述大禹“乃劳身焦思,居外十三年,过家门不敢入”。《太平御览》引《吕氏春秋》记载:大禹一心治水,“年三十未娶”,后来娶涂山氏女,新婚才数日,便又踏上了治水的征途。大禹吃苦耐劳,不畏艰险,公而忘私,奋发图强,率领治水大军经过十三年百折不挠的奋斗,终于取得了治水的成功。关于大禹有很多传说故事,有些故事甚至带有相当浓郁的神话色彩。但大禹并不是神话人物,而是新石器时代率领华夏人民疏通江河、治理水患的一位杰出英雄。今天,我们从东汉流传下来的山东嘉祥武梁祠画像石上,能看到一幅大禹的畫像,他头戴笠,手持锸,衣着简朴,正是他风尘仆仆于九州治理水患的生动写照。四川有大禹塑像,展现了大禹的精气神。

山东嘉祥武梁祠西壁大禹画像

位于四川汶川的大禹塑像

大禹治水的范围相当广阔,从岷江到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足迹遍及九州。根据《禹贡》等古籍的记述,有的地方水患情形复杂,大禹往返了多次。西蜀岷江是水患比较严重的地区,《禹贡》中数次提到大禹曾由“岷山之阳,至于衡山”,“岷山导江,东别为沱”,“岷嶓既艺,沱潜既道”。说明大禹在治水过程中曾花了大量精力对岷江进行治理。如果我们作进一步的深入探讨,大禹治水很可能就是从岷江开始的。大禹导山实际也是从岷山开始的。导山是治水的准备,大禹采取的办法是“随山刊木”。根据山势地形确定水的流向,然后随山之势,相其便宜,斩木通道以治之,进而疏浚河道,达到根治水患的目的。导山治水,可以说是对自然环境进行综合治理的一种高明而有效的手段。大禹导山治水的办法在岷江流域取得了成功,进而才变成了整个中原的治水方法,并在九州之域推广。古代文献中说大禹“西兴东渐”,考古发现对此也有较多的印证。大禹是华夏历史上综合治理山与水的第一人,亦是世界人类文明史上开创自然环境综合治理的鼻祖。

位于今山东禹城为纪念大禹修建的禹王亭

古蜀国杜宇时代也发生了严重的洪灾。根据有关史料记载,这次水灾情形是相当严重的,岷江泛滥成灾,河道壅塞,平原变成了沼泽,直接危及蜀国的农业生产,连百姓的生活都受到了影响。《太平御览》卷八八八引《蜀王本纪》说:“时玉山出水,若尧之洪水,望帝不能治水,使鳖灵决玉山,民得陆处。”《太平御览》卷一六六又引《十三州志》说:“时巫山壅江,蜀地洪水,望帝使鳖冷凿巫山治水。”根据学者们的研究,鳖灵当时治理的主要是岷江的水患,其治水地点主要有两处,一是开凿了灌县宝瓶口,二是疏通了金堂峡。至于巫峡,形成于地质年代学的第三纪,至今已有数千万年之久,非人力所致,而且属于巴国范围,说鳖灵凿巫山,显系附会。史料说的玉山,亦称玉垒山。《水经注·江水》记述说:“江水又东别为沱,开明之所凿也。”可知鳖灵凿开了玉垒山,使岷江于此一分为二,将外江作为岷江的主流,而将内江(即人工开凿的柏条河)分流汇入沱江。这是一个因地制宜的极其高明的举措,抓住了治理岷江的要害,开启了都江堰伟大水利工程的先声。古代岷江上游洪水泛滥,就是由这里直泻成都平原,首当其冲的便是杜宇时代的都城郫邑。鳖灵将宝瓶口作为控制岷江流量的锁钥,在岷江洪水尚未进入成都平原之前即分引入沱,也就从根本上治理了洪水,确保了蜀国的农业生产,使蜀人得以安居乐业。鳖灵还疏通了龙泉山与云顶山之间的金堂峡,使流量增大的沱江得以畅通地东流,从而也就卓有成效地治理了汇入沱江的江、湔、绵、洛等河流的水患。正如《舆地纪胜》引《华阳国志》阙文所说:“蜀地潴水,鳖灵……开广汉金堂江,民得安居。”《蜀中名胜记》卷八也记述说:金堂县的“峡口,相传鳖灵所凿”。又云:“金灌口,东枕云顶,南披峡口,水出山下,如岷江之状。”可知金堂峡的开凿,对疏通与治理岷江水患确实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鳖灵长期在外治水,与民同劳,以其非凡的才干和能力逐渐树立了很高的威望,并以治水取得的巨大成功贏得了蜀国人民的爱戴。在鳖灵外出治水期间,年事已高的蜀国君王杜宇却在都城郫邑华丽的宫室里沉湎于酒色,与鳖灵美丽的妻子发生了私情。我们由此会联想到《荷马史诗》中的海伦,古代爱琴海沿岸的古希腊人和特洛伊人为了美丽的海伦而发生了长达十年的战争。古蜀国君王杜宇的荒唐行为,也导致了王朝的更替。汉代扬雄在《蜀王本纪》中记述说:“鳖灵治水去后,望帝与其妻通,惭愧,自以德薄,不如鳖灵,乃委国授之而去,如尧之禅舜。鳖灵即位,号曰开明。”汉代许慎《说文解字》“巂”字下也有同样的记述:“蜀王望帝淫其相妻,惭,亡去,为子巂鸟。”禅让是含糊其词的说法,有史书则说得更为明确,杜宇显然是被推翻的:“望帝自逃之后,欲复位不得,死化为鹃,每春月间,昼夜悲鸣,蜀人闻之曰,我望帝魂也。”(〔清〕常明、杨芳灿等纂修《(嘉庆)四川通志》卷二〇一,第8册,巴蜀书社1984年版,第5753页)望帝是杜宇的称号,鳖灵即位后,称为丛帝。如今郫都区城郊古柏森森、环境幽雅的望丛祠,即是对望帝杜宇、丛帝鳖灵这两位古蜀历史上传奇人物的纪念。

望丛祠内的古望帝之陵

望丛祠内的古丛帝之陵

正是由于大规模兴修水利,推动了农业的发展,使鳖灵创建的开明王朝充满了兴旺气象。鳖灵及其儿子开明二世卢帝曾依仗国力大肆拓展疆域,《华阳国志》说春秋战国时期,蜀国疆域“东接于巴,南接于越,北与秦分,西奄峨嶓,地称天府”,已成为雄踞中国西南的一个泱泱大国。蜀国不仅地广人多,而且其富庶更是天下闻名,成了北方强秦在统一全国过程中首先占领的对象。末代蜀王时,贪图享乐,军政衰落,公元前316年的秋天,秦惠王派遣张仪、司马错、都尉墨率领大军从石牛道南下伐蜀,很快便攻占了蜀国,接着又占领了巴国。秦并巴蜀之后,采用了分封制与郡县制并用的统治方式,并大量从秦国移民入蜀,同时还修筑了成都城、郫城和临邛城,以加强对蜀地的控制。蜀国的美丽江山,从此并入了秦国的版图。开明王朝结束了,但开明王朝修建的水利工程依然灌溉着富饶的成都平原,成为蜀地农业生产的重要保障。秦国得蜀后,实力大为增强,《华阳国志》卷三记述:周赧王七年(前308),“司马错率巴、蜀众十万,大舶船万艘,米六百万斛,浮江伐楚”(〔晋〕常璩撰、刘琳校注《华阳国志校注》,巴蜀书社1984年版,第194页)。秦国占领蜀地后仅八年,即征集到600万斛大米用于征战,足见蜀地产粮之多。蜀地不仅成了秦国东进伐楚的战略基地,而且为秦统一全国提供了一个坚实和富饶的大后方。

李冰是继司马错、张若之后的第三任蜀郡守,史籍称李冰“能知天文地理”,是一位具有真才实学的奇才。李冰担任蜀郡守的时间比较长,蜀地大局已定,治理水患、兴修水利、大力发展农业生产,便成了李冰要做的头等大事。李冰治蜀的事迹甚多,涉及水利、交通、盐业等许多领域,都有非凡的建树,特别是在水利建设方面,更是功绩卓著。在李冰进行的众多水利建设中,最伟大的创举便是他领导修建的都江堰,不仅规模宏大,而且高瞻远瞩,深谋远虑,着眼于综合利用,使水利工程兼顾到防洪、灌溉、运输等多方面的功能和效益,受益于当世,更造福子孙后代。

都江堰出土的李冰像

李冰治水,化害为利,不仅创造了一个造福百代的水利工程,更彰显了一种伟大的治水精神。都江堰既是古代科技与古人聪明才智的结晶,更是意志与人格力量的体现。都江堰是一项大型的综合水利设施,亦是目前世界上历史最长的无坝引水工程,其最关键的渠首枢纽主要由宝瓶口、鱼嘴分水堤、飞沙堰溢洪道三大主体工程组成。鱼嘴分水堤是都江堰顶端的分水工程,平面形状如同大鱼嘴,因而得名。其后为分水堤,又称内外金刚堤,将奔泻的岷江分为内外二江,外江为岷江干流,用以泄洪排沙,内江则以引水灌溉为主。宝瓶口是在玉垒山末端开凿的内江进水口,其原有缺口早在鳖灵治水的时候就已形成雏形,李冰于此对离堆作了进一步开凿。这个坚固而又奇妙的内江进水口,犹如瓶口一样,严格控制着进入成都平原的内江流量,长年累月保持着稳定状态。岷江水由宝瓶口进入内江后,便顺应其“居高临下”的地势,不断分流,形成扇形自流灌溉系统。当宝瓶口的进水量饱和后,无论岷江发生多大的洪水,宝瓶口都将其拒之口外概不容纳,使成都平原不至于遭受水灾。干旱时,宝瓶口仍从岷江分流吞进相对充足的水量,以保障成都平原的灌溉、运输、生活等方面的用水,这是多么神奇的天然佳构。正是有了这一布局合理、天人合一的系统水利工程,才为天府沃野提供了水旱从人的保证。李冰的非凡作为和杰出贡献,为蜀地民众带来了福祉,开创了新的繁荣兴旺局面,使蜀地从此成为名副其实的天府之国。

水利是农业的命脉,李冰创建都江堰,使成都平原的农业生产与经济发展获得了有力的保障。蜀地从此成为秦国的米粮仓和最重要的战略后方基地,为秦统一全国提供了充裕的粮食与物资,起到了决定性的保障作用。到了秦汉之际,在刘邦与项羽逐鹿中原的过程中,刘邦也是依靠蜀地为其源源不断地提供人力与粮食,获得了支撑与保障,从而取得了最终的胜利。概而言之,秦国依靠巴蜀的富饶而统一了全国,刘邦利用巴蜀的人力物力战胜了项羽,都是仰仗蜀地盛产稻米而开创了丰功伟业。在以后的岁月里,每当中华民族遇到重大灾难,天府之国总是沉着地提供庇护和濡养。

用历史的眼光看,水利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一个时代的写照,并不单纯是一项工程,包括传统文化以及政治经济与科学技术等诸多因素,都凝聚在里面。都江堰不仅是我国古代科技的结晶,更是天府文化的精神象征。都江堰两千多年来能够始终如一发挥着巨大的作用,最重要的秘诀就是,这是一项天人合一的科学的综合水利工程,它顺应了自然规律,并将人的聪明才智发挥到了极致,从此旱涝无虞,开创天府,造福天下。如今,世界上许多古代水利工程都已成为考古学家们发掘研究的遗迹了,但古老的都江堰则一如既往,迄今依然青春焕发、充满活力。

从大禹治理水患,到李冰建造都江堰,都显示了一种伟大的治水精神。这种治水精神,应该包括三个内核,一是战胜自然灾害的不屈不挠的抗争精神,二是顺应自然的天人合一的科学精神,三是不断发展与时俱进的创新精神。这三个精神内核是互为表里、相互交融、密切结合在一起的。正是由于这种伟大的治水精神,才使成都平原成为名副其实的天府之国。在一定意义上也可以说,这种治水精神也是天府文化的精髓所在。都江堰作为治水精神的象征,流淌的不仅是奔腾的清冽江水,更是一种壮丽的驯顺、一种充满生命活力的传统、一种造福万代的奉献、一种至圣至善的智慧、一个光辉而又独特的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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