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劝你慎重考虑一下

朱长安

1

谁也没有想到，余良在年会后便辞了职。

“我劝你慎重考虑一下。”副总也是余良的学长，许诺公司已准备提拔他当技术总监。余良摇摇头，再次表示歉意，感谢副总对他的知遇之恩，感谢公司对他的关心。副总见他去意已定，惋惜道，可惜了你的技术，人各有志，既然如此，就祝你前途顺利，什么时候想回来，公司的大门随时向你敞开。

人力资源部的小陆在震惊之余，连问了几个为什么？他无奈地笑笑，回答道，不为什么，就是想换一种生活方式。

其实他很喜欢这个扎着个马尾的小姑娘，看得出小陆也喜欢他。每次加班都能巧遇她，更巧的是，每当他肚子饿得咕咕叫时，小陆恰巧就点了他喜欢的外卖。吃饭时，小陆喜欢挤到他办公室，与他一起吃，看着电脑上一行行代码，总是天真地问他是不是在写天书。目光中写满崇拜。

小陆垂头在整理一叠资料，再抬头时眼睛有点红，水汪汪的。她关上办公室的门，转身就抱住他，将头深深埋在他胸前。他慌了，不知如何才好，手臂僵硬地扶在她后背上不敢动，右手忍不住在她乌黑的马尾上轻抚了两下。小陆放开他，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将装着离职手续的文件袋交给他。

“都办好了，你走吧。”

余良背着电脑包，抱着一个装着个人用品的纸箱，离开了奋斗三年的金达公司。

2

其实辞职这个决定，对余良来讲真的很痛苦。起因还得从吴小楠考上公务员说起。

余良与吴小楠是高中同学。余良家在城东，吴小楠住城西，高中时虽说同班，但并不熟悉，好像都没讲过话。当时余良是班上的好学生，班主任的重点关注对象，是有望冲刺985的种子选手。吴小楠无论长相还是成绩，在班上都很不起眼。高考时，余良没发挥好，上了省城的工业大学，学校虽不理想，专业倒是他喜欢的工业自动化，也算是一点安慰。大学期间谈过一场短暂的恋爱，如同夏天午后的太阳雨，稀稀拉拉的雨点还没落到地面便烟消云散。吴小楠上的是一所普通得让人记不住名字的师范学院，学行政管理。学校不理想，专业也不喜欢，日子过得浑浑噩噩。无聊中想起她妈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考得好不如嫁得好”，心想那就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吧。哪知学校里男女生比例严重失衡，也许是物以稀为贵，班上几个男生虽然长得歪瓜裂枣，家境平常，竟还被女生倒追。压根连个恋爱的机会都没有，她对大学生活失望透顶。大三时见不少同学准备考研，也动过心，可冷静一想，行政管理专业就是读了研又能怎样呢？跨专业的话，难度又太大。眼见研究生的就业形势也是一年不如一年，与其再浪费三年时间，还不如抢先一步踏入社会，说不定还能逮着什么机会。人呀，还是现实一点好。最终断了念头，一毕业就老老实实地找了份工作。

按理说他俩没什么交集，巧的是那年春节，班长忽发奇想，大年初二组织高中毕业五周年聚餐，余良在QQ上报了名。那天因为家里来了几个亲戚，余良迟到了。两个包间只剩吴小楠身边还有一个空位，他没得选择，只得坐下。刚坐下，女生们就起哄说，学霸架子好大，聚个餐都迟到，让这么多美女在干等着，先罚酒三杯。三杯下肚他便面若桃花，还没等吃口菜，女生们又罚他一个个地报大家的名字，报不出又要罚酒。结果他又被罚几杯。到吴小楠时，盯着她化了淡妆的脸看了半天，看得她脸都红了，就是想不起来名字。心想反正是醉，也不在乎这一杯了，便端起酒杯。吴小楠大度地笑笑，一把夺过他的酒杯，倒进自己杯中说，学霸哪记得学渣呢？为加深印象，我代你干了这杯，看学霸可记得住我叫吴小楠。被她这么一说，余良尴尬万分，慌忙站起来对着吴小楠作了个揖道，老同学见怪了，我近视，记性又不好，你一提醒我倒想起来，高一元旦晚会，你唱了首英文歌，《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My Heart Will Go On》。众同学又起哄道，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学霸对吴小楠同学还是《My Heart Will Go On》。这不行，你俩得喝杯交杯酒。于是两人被众同学押着，喝酒了事。

总之那天气氛非常热闹，最后班长又要求众人报告毕业五年来的经历。除几个读研的同学，基本都走上社会，做着不同的工作。余良因为与吴小楠刚才喝的酒，自然亲近许多。两人一聊，竟然都在庐州市工作，吴小楠在物流公司做文员，余良在金达公司做技术研发。吴小楠非常羡慕，说这家公司福利待遇非常好，是挂在工大名下的一家高科技公司，明星企业。余良好奇，问她怎么知道的。吴小楠讲物流公司经常发金达公司的产品，知道他们是做自动化生产线的，是开发区重点扶持的企业。又说这家公司好难进，问他是怎么进去的。余良便有点得意地告诉她，大三时得过大学生电子竞赛三等奖，毕业时老师便将他推荐给学长，然后便跟着学长做研发。交谈中余良得知她对目前的工作并不满意，只是一时没找到合适的，加上专业不好，不像余良的自动化，随时跳槽都有机会。问有什么打算？吴小楠讲，最近在看书，准备考公务员。

一顿饭下来，两人互生好感。加上春节期间，都在家闲得无聊，便在微信上热聊。第三天余良终于按捺不住，约吴小楠到万达广场喝咖啡。她答应了。两天没见，都有点小激动。一见面，余良便大胆地给她一个拥抱，吴小楠虽有点害羞但也没有拒绝。看得出，她上上下下都精心打理过，两条眉毛明显是新修的，一张圆脸抹得粉嫩，爱笑的眼睛配上甜甜的酒窝，甜得他心里跟喝了蜜似的。喝咖啡时，两人对面而坐，他的眼睛便长在她身上一刻不离，他伸手捉住她的小手。她象征性地挣扎一下便任由他握着。出了咖啡馆，两人便如热恋中的情侣半拥着一起走。在一個没人的角落，余良一把搂过她，强硬地吻过来，吴小楠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余良的嘴唇已经贴上来。她本能地想抗拒一下，不想一张嘴，两人的牙齿就慌乱地碰上，之后世界便安静下来，仿佛周边的一切都不复存在。

余下的假期，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个小时才好。每天吃过早饭余良就去吴小楠家楼下等她。这天她正准备下楼，她妈问是不是谈了男朋友，小楠红着脸点头。她妈接着问，是不是站在楼下的小伙子？小楠又点了点头。之后便讲是高中同学，刚开始谈。其实她妈已在楼上观察两天了，觉得这个小伙子头发微卷，脸色白净，戴黑框眼镜，斯文优雅，就跟韩剧中的长腿“欧巴”似的，心里已经暗暗喜欢。便说，既然是同学，快邀请到家里来玩，大过年的让人家在楼下等也不礼貌。她爸也凑热闹道，对，请同学来家里坐坐有什么关系嘛。

小楠想既然父母都发现了，见个面也好，便下楼叫他。余良心慌道，大过年的，两手空空，怎么好意思上去。要不买点礼物再去。吴小楠笑他，你现在是以同学的身份去我家玩，还不知道他们可看得上你呢，买东西算什么？这么一讲，余良更紧张，心生怯意，说那今天就不去，改天再去。小楠道，我爸妈在楼上看着呢，今天不去以后就没机会了。说完转身便往回走。余良只得心怀忐忑地跟了上去。

进门后小楠的父母异常热情。她妈假意骂小楠，同学到家里来，怎么茶都不泡。她爸叮嘱她，将冰箱里那盒黄山毛峰拿出来。余良手足无措地僵坐在沙发上。她爸递烟过来，也不敢接，拘谨地讲不会，然后又歉意地说，叔叔阿姨，大过年的，空着手来玩非常失礼。她爸摆手道，同学之间讲什么虚礼，当年我上学时，就带一张嘴到同学家玩，吃住好几天呢。再说你们都工作了，不是过年也难得有机会在一起玩。她妈就坐在他身边，热情地请他吃糖果，眼睛如高速运转的CT机在他身上一遍遍地扫描，真是越看越喜欢。

余良坚持着在小楠家“玩”了半个多小时。在这期间，她妈如愿打听清楚余良的基本情况，比如毕业学校、工作单位、家庭成员等。最终小楠以要参加同学聚会的理由将他解救出来。下楼后小楠笑道，再不走估计我妈就要问你生辰八字了。

之后两人的恋爱便算公开了。上班后，虽说在同一个市，但一南一北，见面机会并不多。余良住在公司的公寓里，小楠与同事合租在庐州北站附近。两人工作都忙，特别是余良做技术，加班不算，还要经常出差，参加研讨会，专业的展会等，用他的话来讲，生生把同城恋搞成了异地恋。当然这也有好处，就是每次见面，两人都恨不得长在对方身上才好，久久都不愿分开。小楠说距离产生美，这样才能保持恋爱的新鲜感，爱情才能保鲜。其实小楠也考虑过到开发区重找份工作，但眼下她一心备考，担心那样会影响复习，便牛郎织女般排好时间享受恋爱时光。

这一年，余良陪着小楠参加过几场考试，公务员，事业单位，还入围过一家事业单位的面试。为了那次面试余良还为她新置了一套行头，可惜失败而归。

春节时，双方家长正式见面，并按县城规矩办了订婚酒，说好年底结婚。眼下就两人条件而论，余良明显胜出一筹。从双方家长的满意度上来讲，吴家满意度爆棚。小楠妈在家里经常提醒她，余良条件不错，长得又帅，你一定要把他盯得紧紧的，千万不能让人家女孩钻空子。又担心她在公司只是个文员，这个岗位很容易就被人替代，民营公司又不是铁饭碗，要考个公务员或者事业单位才好。这样就能跟余良旗鼓相当，将来才不被婆家小看。然后又以身说法，说当年你爸是厂部干部，我是车间工人，结婚好多年，你奶奶都认为我高攀了，你可千万不能走我的老路。小楠听得厌烦，打断道，都是哪辈子的破事，现在都什么年代了。

话虽这么说，小楠私下里想想她妈的话，又觉得很有道理。她知道自己长相普通，到余良公司见到有几个美女总是喜欢围在他身边转，特别是有个扎着马尾的女生，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忽闪忽闪的，跟小妖精似的，让人怎么放心？思来想去觉得在物流公司继续混下去是没有前途的，下决心辞职专心考编。她担心余良会反对，不料他非常支持。余良的想法是，以他的收入养活她一点问题都没有。万一考上，有一個稳定的工作对家庭也是好事。就这样小楠辞职了。余良打算从公寓搬出来，一起租个小套房，小日子先支起来。小楠反对，理由是她要安心备考，已经与考友商量好，一起在工大附近合租，为的是能到工大自习室看书。与考友一起复习，相互监督，效果肯定会更好。余良有点失落，但也不好反对。小楠安慰道，你放心，每个礼拜只要你不出差，我就给自己放一天假，专心陪你，不然让你公司里的小妖精们给抢去了怎么办呢？之后，小楠便专心考试。不想在当年的省考中成功上岸，考上柳县城关镇的公务员。国庆节，两人开心地去杭州玩了一趟，回家后又参加了若干场带有庆贺意味的家庭聚会。假期结束，余良回庐州上班，小楠到城关镇报道，正式成为一名公务员。

3

此后在各种场合，吴家父母讲话的声音陡然提高三分。余家也高兴，毕竟是自家的准儿媳。两个老头没心没肺地在一起喝酒，老吴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再三强调，小楠考的是城关镇公务员，城关是柳县第一镇，镇书记是县委常委。现在中央大力培养女干部，县里刚刚提拔一个“80后”女县长，说不定我们家也能出个大干部！

亲家母们却多了个心眼。余良妈试探道，小楠工作稳定了，也谈这么久，年底把婚结了。小楠妈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说小楠刚刚上班，还没转正，今年就结婚影响不好，肯定会影响进步。余良妈心中不快，心想之前你家姿态一直都很低，一考上公务员怎么就感觉变了个调。可表面上还得顺着她的话，说也有道理，回头看俩小的什么意见。回家后跟老余讲。老余生气道，怕啥！我家余良哪一点配不上她？考上公务员有啥了不起，余良工资是她三倍，真翻脸，咱家是儿子，还不知道是谁吃亏呢。

之后的一个星期天是老吴生日。小楠早就计划要好好地庆贺一下，提前在酒店定好包厢。余良自然不敢轻待，买了两条软中华，两瓶五粮液，一盒燕窝，一盒西洋参作为礼物。生日那天，老吴穿着崭新的全毛西服，白衬衫，红领带，皮鞋擦得乌黑锃亮。她妈新做了头发，金丝旗袍，耳环、项链、戒指、手镯，浑身珠光宝气。余良看着两人的打扮心中暗暗好笑，低声对小楠说，你看他们就像一对新人似的。小楠踢了他一脚，骂他真是一个钢铁直男，恭维话都不会讲。反观余良的父母当天只穿着寻常衣服，特别是老余脚上还穿着儿子淘汰下来的旧运动鞋，与老吴坐在一起，地位好像一下子就有了差别。其实，老吴只是私企的普通工人，而老余刚从村小校长的位子上退下来，大小也算个干部，但眼下给人的感觉就好像低他一等，连服务员倒茶水时每次都把他放在最后，余良看着就不舒服。

男人们在忙着喝酒，小楠妈便拉着亲家母炫耀，说旗袍是小楠给她定做的，价格不菲。余良妈只得一个劲地夸衣服漂亮，夸小楠孝顺，并虚假地表示打心眼里羡慕她是有福之人。讲过之后，自觉言语苍白，夸的力度还不够，心想媳妇还没进门，这马屁还得继续拍，就又站起来敬酒，说余良有福气，能遇着小楠这么好的姑娘，要感谢亲家母的养育之恩。小楠妈听了自然十分受用，毫不客气地讲，你家余良真是傻人有傻福，遇着我家小楠了。跟你们讲一个笑话，小楠刚上班，办公室主任就问她可有对象，哈哈哈，把我们都笑死了。

这时老吴的脸已经喝得如关公似的。他高声对老余讲，亲家，如今我们都老了，小楠考上公务员，算是我们家天大的喜事，你看我长这么大从来没在饭店里过生日，今天高兴呀，现在想想，只有一件事，还没有放下心来，就是余良还没有正式工作……

老余一听就不高兴。沉下脸打断道，亲家，这话你讲得就不对。我家余良怎么叫没有正式工作？也不跟你说虚的，他工资比我这个当了三十年校长的都高。

老吴也僵着脖子不服气地反驳道，人不能光顾眼前呀。公司，现在都是私人的，我之前上班的公司前两年还红火得很，去年忽然就倒掉，到现在还欠我两千块工资呢……

爸，你酒喝多了，说什么呢！要不是小楠及时打断，不知他还会说出什么。

仿佛寒潮突袭，包厢里热烈的气氛骤然就冷了下来。

很显然，老吴的话大家都听见了。两家人的脸色都难看起来。余良想缓和一下气氛，小心地赔着笑脸站起来，主动敬老吴酒。说爸爸们的话都听见了，他会好好努力，眼下公司效益很好，明年老板很可能就要提拔他当技术总监，这样的话，收入会翻番，请二老放心，不要担心他。说完表决心似的，一口就干了个满杯。老吴似乎也觉得刚才的话说得有点过，就借机下台阶说，你们年轻人的事，自己拿主意。然后也喝掉杯中酒，还故意咂了一下嘴巴，感叹道，这五粮液果然是好酒，喝下去感觉就是不一样。

本以为气氛已经缓和，不料小楠妈发话了。说大家都在这里，有一句话还是当着大家面讲比较好。现在小楠已经考上公务员。余良，她爸讲的话是为你好，你若下决心去考，我想也不难。年轻人眼光要放长远点，不要被眼前那几个小钱迷了眼。公务员虽说收入不高，大家为什么都拼命去考呢？你想想看。结婚的事，先缓缓，毕竟小楠刚上班。余良你赶紧准备，争取考上公务员，哪怕是事业单位也是好的，这样的话，我们也算了却一桩心愿。

余良的脸涨得通红，他想站起来分辩几句，手被小楠在桌底下死死地拉住。

原本开心的生日宴，最后连蛋糕都没切便草草结束。

一到家，余良妈就发火道，真是没见过这样的人家，当初她女儿没考上公务员，一副巴结人的模样，现在考个小公务员，立马变脸，我家余良哪一点配不上她，大不了分手！

那边，小楠一家也吵起来。小楠指责爸妈话多，非要讲余良没有正式工作，搞得双方差点翻脸，问她妈是不是想她分手才开心。

余良跟小楠自恋爱以来，也是第一次闹翻。小楠打电话不接，发微信也不回。她哭哭啼啼地给余良妈打电话，才知道余良跟家里吵了一架，已坐出租车回公司。小楠怕余良生气会真跟她分手，立马也叫辆出租车追过去。两人一见面，小楠就哭着求余良不要生气，无论如何她都会站在他这一边，会跟以往一样爱他。两人抱在一起，哭哭笑笑，当天晚上小楠没有回柳县，爸妈打过几次电话都被她掐了。半夜里，两人面对面躺在床上，她摸着他下巴的胡茬说，国考报名已经开始，你就答应我去报名，考上，皆大欢喜，考不上我也不怪你，给你一年时间，一年后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跟你结婚。

余良叹气道，说实话，我对考公务员实在没什么兴趣，你知道我是做技術的，我也知道你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听你的，就花一年时间来考，这不比写程序难吧，就算是为了证明给你爸妈看，我也要考上。小楠长舒一口气，双臂紧紧地拥住他，又奖励似的送上一个热吻。小楠又告诉他，考试资料都是现成的，她已经帮他选好岗位，笔试在11月中旬，现在准备还不迟。

第二天，余良便在网上报名，是工信部科技司一个岗位，招聘2人，1600多人报名，录取比800：1。余良没想到竞争这么激烈，顿时没了信心。小楠鼓励道，国考是竞争力最大的，没关系，第一次考就当是练兵，你看我考几次才考上，当初读书你就厉害，我相信你肯定能考上。

之后，余良便每天早早地从公司回到公寓看书做题，用的都是小楠之前的资料，有理论辅导，模拟卷，历年真题集，堆在桌上跟小山似的。恍惚中仿佛又回到高三的紧张生活。在单位，余良从来不提考试的事，也不敢在办公室看考试资料。他深知公司是不可能鼓励员工去考试的。平常就是有人想跳槽的话，也都是全部搞定后才敢摊牌。余良的一个变化就是现在很少加班，有一次小陆见他下班就背着包往公寓跑还笑他，是不是女朋友管得紧，不准你加班？余良含糊道，她哪里管到我，我是有事要办。技术部出差的任务他也全部推掉，他跟部长撒谎，讲最近身体不舒服，出差不方便。部长关心地问要不要到医院看看？余良讲，那倒不用，就是肠胃不好，消化不良，经常拉肚子。

4

笔试终于到来。考点在市八中，位于老城区，离公寓很远。从地图上看，无论公交还是地铁都要转车，而且还不能直达。小楠研究路线后，立即预订宾馆要来陪考。考前一天余良先到宾馆，在办理入住时发现价格竟然翻倍。他以为搞错了，问前台。服务员说，嫌贵？我告诉你，算你走运，订得及时，你看还有考生在等人退房呢。果然有好几个考生模样的人在坐等着。大厅里还有一家三口。女儿剪着短发，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上玩手机。妈妈怯生生地坐在一边看行李。爸爸来回奔波，一会儿找身份证，一会儿翻银行卡，额头上冒出一粒粒汗珠，衬衫领子都汗湿了。那位爸爸是自来熟，问余良，你也是考试的吧？余良不喜欢跟人搭讪，更不喜欢陌生人跟他套近乎，便“嗯”了一声。爸爸找到战友般兴奋地说，同考呀。然后回头指了指坐在沙发上的姑娘道，我女儿，报考国务院法制办。两人几乎同时拿到房卡，余良是6202，那家是6203。只得一起上楼。

房门一打开，就闻到一股隐隐的霉味，一看就是那种入住率不高的小宾馆，各类设施都比较旧。余良把门窗打开通风，烧水，换拖鞋，坐到椅子上等着水开了泡茶。隔壁传来争吵声，便竖起耳朵想听仔细点，可声音又压下去。过了会，6203的男人站在门口问，可以进来吗？余良只得招呼道，请进。又让出椅子，自己坐到床上。

男人掏出盒中华烟问，来一支？余良迟疑了一下，接过来，说谢谢。男人说，喊我老林好了。余良也礼节性地报了姓名。老林掏出打火机，点上，余良找出烟灰缸，两人便抽开了。余良以前是不抽烟的，因为经常加班熬夜，为提神便慢慢地抽上了，好在烟瘾不大，小楠便没有强烈反对。

抽过几口烟，问过余良报考岗位、职业后，老林便打开话匣子。

老林道，其实你是男孩不像我家是女儿，非得考公务员。余良笑道，是女朋友家逼着才报的名，其实我对公务员没兴趣。男人道，我现在开家小公司，说好听一点是做农产品销售，其实就是贩卖花生、油菜籽、葵花籽，实不相瞒，收入还可以，就是整天与农民、小商小贩打交道，收购、销售、押车，成天奔波，要是有儿子就让他接手，生意肯定还能做得更大。可惜只有一个女儿，让女儿接班，她不干，我也不会让她干的。你不知道我在她身上花了多大的代价。

一根烟抽完，余良准备拿烟给老林抽，老林制止，随手又将烟递过来。余良忙挥手道，我不能连着抽，你抽。老林便不客气地又点上，猛吸一大口后，满足地吐出一团烟雾。老林道，可憋坏了，老婆女儿都不准我抽，只好到你这里过瘾。接着又吐槽考点附近没有像样的宾馆，刚才女儿跟他吵，抱怨他订这么个破地方。老林道，我有什么办法，附近只有这一家。

余良安慰道，反正只住一晚上，将就一下。

将就？我女儿什么事都不愿将就。唉，这也是我从小给惯出来的坏毛病。老家在乡下，女儿上幼儿园时，我们就到镇上租房，为的是上最好的幼儿园，小学时托人到县城上城关小学。当时刚开始做生意，有时忙不过来，还要花钱请帮工，硬是让老婆到县城陪读。然后中学六年，直到考上大学，老婆才回到我身边，老子守寡似的硬熬了十多年！

余良不想听他继续扯下去，便转开话题，问他女儿上的学校。

老林得意道，嗨，学校还不错，西北政法，学法律。

余良不解道，学法律很吃香的，我同学当律师一年挣几十万很轻松的。

老林不屑道，那你就不懂了，小兄弟，虽然挣钱，但没地位呀！只要当了官，哪怕官再小，都能管你。当年我刚开始做生意时，开着小手扶在集市上收花生，市场管理员说我占道经营。动作慢了点两麻袋花生便被踢翻，撒了一地，我气不过要与他们理论，结果货被没收不算，还要罚款。我到处托人，求爷爷拜奶奶，好不容易才讨回货。当时就想，我家三代老农民，要是出个当官的，他敢！

余良打断他，问他女儿是哪一年毕业的，可考过几次。

老林的神情一下子蔫下来，又狠狠地抽一口烟道，两年了。这两年，只要有考试的机会就报名。为方便复习，特地在省城租套房，让老婆专职陪考。

陪考？余良还是第一次听讲。老林点头道，和当初陪读一样，跟在后面搞服务，哪里有考试就跟着去。省内的省外的，最远还到重庆去考过一次。

余良都惊呆了，当初小楠辞职备考他都觉得过分，想不到老林竟然是全家总动员。忍不住又接着问，可进过面试呢？老林便牙痛似的，表情极不自然地答道，也考上过，就是重庆那次，我还以为在重庆市里，不管怎么讲也是直辖市，哪知报的是长江航道什么管理所，离重庆还有一百多里，那破地方连我们镇上都不如，就是八抬大轿抬我也不干。

余良笑道，说明你女儿还是有实力的。老林接着说，唉，好运气就那么一次，后面一次不如一次，这次来之前，我偷偷到九华山烧香，求菩萨保佑金榜题名。

手机响了，老林一看，立马将烟在烟灰缸里摁灭，说她们催我回去了。余良也站起来说，我女朋友一会也要来了。

5

小楠微信上留言，上午镇里开党委会，估计下午才能到。余良回复，已经住下，迟点无所谓，下午看考场。中午他图省事在房间里叫外卖。吃过饭又睡了会，看小楠还没有来，便去看考场。步行只要6分钟，心想如果不是离八中这么近，这破宾馆早就倒掉了，每年就凭着大大小小的考试就能保它长命百岁。

小楠傍晚才到。两人在手机上搜索半天，最后决定去吃烤肉。小楠抢着付了账，说这顿大餐，就算她的考前奖励。余良笑笑心中有点小感动，便没有坚持。饭后到附近的环城公园逛，余良一心想带她往人少灯黑的地方钻，小楠偏不。他有点不快，便离她远点走。小楠又主动跟上来，骂他小心眼。两人便又亲热地挽着手回到宾馆。

一关房门，余良便迫不及待地将小楠推倒在床上，压过去，狠狠地吻她。两人缠绵一会，余良的一只手便钻到她胸前动作起来，另一只手往下想解腰帶。不料，小楠激烈反抗坚决不从。余良有点恼火，还想继续，小楠双手拉住塞进她衣裳里的那只手安慰道，乖，今天不行，明天考试，听话。然后又主动用嘴唇堵住他的嘴。余良还想努力一把，小楠一会软，一会硬，就是不从，并且迷信地说，明天考试，今晚如果做了，会影响明天考试。再三保证，明晚她不回柳县要好好陪他。余良只得怏怏地放弃。小楠殷勤地给他放洗澡水，泡茶，洗完澡又哄他再看会书，但睡觉时，坚决地拒绝余良要跟她挤在一张床上的企图。

第二天闹铃一响，两人如战士般立马从被窝里爬起来，洗漱完毕就到宾馆的小餐厅里吃早饭。早餐实在是差劲。每人两个皱巴巴的馒头，一个味道可疑的包子，一个咸得齁人的茶叶蛋，稀饭照得见人影，零星地漂着几颗米粒。两人皱了皱眉头，又看时间，到外面吃怕是来不及了，只得坐下。坐定之后，见老林一家正坐桌边生闷气。

余良瞟了一眼，老林女儿板着个脸，一言不发，面前放着自带的牛奶、面包，还有宾馆提供的鸡蛋、稀饭。他老婆正愁眉苦脸地劝她好歹要吃一点，一会就要进考场了。老林低声下气道，姑奶奶，你先将就吃一点，我马上到外面买你喜欢吃的。说完便起身急匆匆地离去。女儿也径直走开，妈妈慌忙将桌上的东西收拾到方便袋里也跟着冲出去。

上午考行测。余良感觉还行，至少那些找规律，逻辑推理，数理统计等题目难不倒他这个工科生。下午的申论就让他十分挠头。当年高考失利就吃亏在作文上，而申论远比作文难。比写代码难多了。出考场时心情沮丧，耷拉着脑袋，觉得这次考试是一点希望都没有。小楠等在学校大门口，见面后不顾周围人的眼光，张开双臂给他一个热烈的拥抱。余良应付一下便推开她。小楠感觉到他心情不好，便故作轻松地讲，好啦，考试结束就是开心时刻，我们回公寓吧。

晚上，小楠主动兑现昨天的承诺，早早地钻进被窝。余良也想放松一下，调整下午考试带来的坏心情。可无论小楠怎么努力，余良都像一个带伤上场的运动员，还没等热完身便草草下场，心情更加的沮丧。

成绩出来后，大家都很失望。老吴非常不满，当着余良的面讲，小余，你这样心慌两头肯定不行，你看看申论分数那么低，比小楠低多了，干脆辞职专心备考。她妈更直接，结婚？等考上再说。

与小楠父母比，自家父母更像是在赌气。他妈说，你从小到大考试都很厉害，211还考不过一个二本的？看把她父母得意的，好像他女儿多厉害，我就不信你不行，你就给我继续考，大不了辞职考，我们再养你两年。不同意结婚？笑话，等你考上，还不知道是谁不同意呢！

小楠受到的打击也不小。本以为余良学习一直很厉害，申论58分，大大地出乎她的意料。她现在两头受气。父母天天在她面前念叨，数落余良的种种不是。另一方面余良也跟她抱怨，说本来就对考公务员没兴趣，是为了她才报的名，这次申论让他信心饱受打击，再也不想考了。小楠先是劝，然后又是哄。见余良还不为所动，火了，下最后通牒，余良，我告诉你，如果你真爱我，那你就辞职，我养你、等你，都没问题，我给你时间，什么时候考上，什么时候办婚礼。

6

也说不清到底是因为爱，还是赌气，余良在公司年会之后终于辞职，开始专职的考试生活。

这次，他报的是庐州市科技开发中心的技术岗。之所为报这个岗位，主要是不用考该死的申论。专业课考自动化理论，对他而言显然是极为有利。为了这次考试，他整天待在出租房里，天天背公共知识的辅导讲义，做模拟题。考试的时间是2月1日，正月初八。他都想好了过年回家待上两天，年初三就回庐州，反正有考试做借口，这样也躲开亲友，免得大家问东问西让人烦。腊月二十八下午才收拾行李坐上回柳县的班车。余良发微信给小楠，约待会到万达广场吃晚饭。小楠回复正在开会。

回家后，他刚整理好房间，小楠就来电话，说下午县里开了疫情防控紧急会议，邻县刚刚发现了一名确诊病例，根据信息推送，有一密切接触者是城关镇人，镇里正在紧急排查，领导安排她很多事，出去吃饭肯定不行，只能晚上逛萬达。

吃晚饭时，父母少不得又问考试的事，问他可报了名，复习怎么样，说着说着又扯到小楠父母，诸多不满。余良听得心烦，放下碗转身回到房间，靠在床头翻手机。心想去年这时候还是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当时正准备订婚，小楠家对他是一百个满意，不到一年时间，自己成了无业游民，收入没了不说，考试的事还不知道前景如何。眼下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一想到考试，便如一个囚在牢中等待宣判的犯人似的，心情格外的沉重。

直到八点多，才接到小楠电话，说刚忙完，要他直接到万达广场常去的那家奶茶店。余良的心情才好起来。到了奶茶店，只见小楠穿着红色羽绒大衣，戴着帽子、口罩将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余良笑她搞得像QQ企鹅似的，小楠伸手打了他一下，骂道，你个死猪，有你这么夸女朋友的吗？两人买了奶茶，便依偎着在广场上乱逛，又胡乱地买些串串，小饰品什么的。小楠忽然叹气道，明天腊月二十九，主任原本都给我放假了，初三值一天班，好开心，不料下午的突发情况把计划全打乱了，如果这名密切接触者是阳性，那个和园小区就要做全员核酸检测，这个年假就全泡汤了。余良开玩笑道，本来就是年三十才放假的，你现在是人民公仆，就要遵守纪律。不像我是老百姓，天天放假。小楠伸手拧他，故意板着个脸道，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人家不是想陪你嘛，那好从明天起，我天天值班，回头某人不要生气哟。余良只得低声讨饶，又扳过她的脸，在脸颊上亲一口。小楠笑道，有你这样的亲法吗？还戴着口罩，真是服了你。

眼见时间不早，小楠要回家。余良便拦辆出租车送到楼下。小楠讲，爸妈肯定睡了，你就不要上去了，明天中午来我家吃饭。余良答应了，但又不甘心这个夜晚就这么白白地过去，便拉住小楠不让她走。她自然明白。两人如早恋的中学生躲在楼梯道里热吻，好半天才恋恋不舍地分开。小楠转身上楼，余良等房间里的灯亮起来，她打开窗户对他挥手时，才转身离去。

第二天早上余良睁开眼已经九点多。吃早饭，收拾好礼品，又在家里磨蹭会，估计小楠快下班时才出门。也许是要过年的缘故，她爸妈倒也热情。老吴陪他在沙发上喝茶，她妈也还客气。当然，眼下他们最关心的还是考试的事。余良便讲了报考的单位，特地强调，这回吸取教训，避开考申论的岗位，专业课他还是很有把握的。正在说着话，小楠打电话回来说，那名隔离人初检疑似，正在等待省市专家确诊。镇里所有人停止休假，全部参加到防控工作中去，她正与社区干部一起在和园小区，准备启动全员核酸检测，中午不回家吃饭了。

老吴放下电话，半是抱怨半是自豪地说，你看，现在还是一个小公务员就公务繁忙，将来当大领导，见面恐怕还要跟秘书预约呢！余良有点失望，午饭已经摆在桌上，只得坐下来吃饭。

年三十，小楠一直在和园小区忙核酸检测的事，直到吃年夜饭时领导才放她回家。并且强调明天早上全部返岗等候县里通知，核酸检测是否扩大到全镇居民。

余良家的年夜饭一结束，爸妈就催他去接小楠。依柳县风俗，只要订过婚，过年时男方家就要给红包。他接了小楠过来。她刚接过红包，电话就来了，神情立马就紧张起来。领导通知，在金桂小区又发现一例疑似病例，要求所有人员立即返岗。余良的父母感叹道，除夕夜都不能休息，看来公务员也不好当呀。余良说，那我骑车送你吧。小楠坐在后座上，抱住他的腰感叹道，唉，当初以为考上公务员就轻松了，哪知道天天忙得团团转，比在物流公司还忙，以前在企业加班老板还发加班费，现在呢，连时间都不是自己的。余良打趣道，你看，既然公务员这么辛苦，干脆我回公司上班得了。你敢！她用手在他腰上狠狠地捏了一把说，我警告你，今年必须给我考上！

大年初一，社区短信通知，要求大家不要出门，实行微信拜年。余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到小楠家拜年。打小楠电话，她说一夜没睡，刚到家，给爸妈电话拜年就行了，不用过来，她要睡觉。下午，县政府连续发布两个公告，一个是两例疑似都被确诊，而且还是新型变异病毒，县政府决定对城区居民进行全员核酸检测，所有人员要居家等候检测，不得外出。第二个公告是自明天凌晨起，县内所有公共交通全部暂停，餐厅、酒楼、影院、KTV等全部关闭。气氛骤然就紧张起来。余良本打算明天两家聚餐，酒店打电话来，订金退回。年初三回庐州市的计划也泡汤了，公共汽车停运，而且庐州市也报告了确诊病例，他租房的小区短信通知外地人员一律不得返回。

年初二刚吃过早饭，就收到庐州考试院群发的短信，原定于2月1日的笔试延期举行，具体时间另行通知。他一下子慌了，立即上考试院的官网确认，看到醒目的置顶公告，考试延期。父母得知后安慰道，延期，又不是不考了，正好让你好好复习。余良想这下好了，工作辞掉，考试又遥遥无期，心情异常郁闷。在微信上告诉小楠，好半天她才回复，你就安心在家看书吧。随后发回一张图片，只见小楠穿着防护服与同事正在和园小区核酸检测点忙碌着。

余良家小区大门口也搭建了检测点，全家人都做了检测，虽然都是阴性，但社区要求所有人都要居家不得外出，等待复检。工作人员每天在小区门口集中配发生活物资。余良觉得自己就跟犯人似的，除了在家中的三室一厅一厨一卫活动外，连个放风的机会都没有。带回的几本辅导书，反复翻看，已厌烦至极，恨不得一把将书扔到楼下垃圾桶里才解气。小楠天天在值班，除了在微信上视频，一次面都没见过。

这天，余良正在家中无聊，见小陆的QQ头像亮了。问好之后，余良好奇公司的情况。小陆讲，现在别的公司都在停工，但金达公司恰恰相反，市政府点名要提前复工。

余良不解，问为什么？小陆讲，你猜不到吧，眼下口罩短缺，因为是春节期间，外地口罩一时又调运不过来，开发区向市领导建议，让金达公司为开发区的汽车厂紧急改造口罩生产线。本地员工已经返岗。

余良一下子就明白了，问小陆，是不是将以前的方便面包装线改造成口罩生产线？

小陆发过来一个服的表情。说专家果然名不虚传！佩服。余良得意道，这条线的控制系统就是我设计的，眼下改造是最快捷的方法。

小陆道，我今天跟你联系，就为这事。老板想请你回来，负责软件以及系统调试，待遇比以前提高20%。

余良为难道，我已辞职，才辞两个月又要回去，不行不行。

小陆撒娇道，良哥，人家刚刚才提了副部长，这是老板点名交办的事，你若不答应，老板肯定要批我，說不定还要撤我职呢，你就帮帮小姐姐吧！

一声良哥，喊得他心都颤起来。脑海中一下子浮现出小陆靓丽的形象，又想起辞职那天那个拥抱，心头一热差点就答应了。他迟疑了下，说我跟家人商量一下，等会回复你。

余良认真考虑小陆的建议。不能讲没有诱惑，眼下困在家中也无聊透顶，如果回公司，那些工作对他而言是轻车熟路。他打电话跟小楠商量。小楠连续加班多天心情不好，生气道，你做事怎么三心二意的？职都辞了，就安心看书考试吧，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我不管你，你爱怎么干就怎么干。

余良也郁闷，觉得自己到处被人管着，双方父母加上小楠，每一个人的话他都要听，开口闭口都是为他着想，可从来就没人考虑过他的感受。这一回要自己做主。但他又不想再回公司，那样的话，就像哈巴狗似的，给块骨头就屁颠屁颠地跑回去，给老板感觉是自己混不下去，会让人瞧不起。思来想去，他想到一个折衷的办法，跟小陆讲，这样吧，我可以帮公司解决技术问题，但不是以员工身份，是以第三方技术服务的形式，费用嘛，按产品合同价的2%支付。小陆道，我跟老板汇报，马上给你回话。

不到半个小时，小陆就兴奋地讲老板答应了。老板还说，如果这次合作双方满意的话，以后可以把一部分技术服务外包给他。余良没想到老板答应得这么爽快，心想刚才要是多讲0.5个点，说不定他也会同意的。他兴奋地给小楠发微信，她一直没回，直到晚上才收到三个字，随便你。很显然她生气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便在家中的电脑上开工。再见到那些代码如老友重逢似的格外亲切，在电脑前一坐一天也不觉得累。全部工作完成后，他将程序打包加密发给公司，然后在网上指导，调试一下便大功告成。很快公司改造的两条生产线便成功投产，全市口罩短缺的情况立马得到缓解。而且这轮新的疫情波及周边市县，外地好几家公司在金达公司订货，生产车间日夜加班，一套套生产线源源不断地发往各地。小区解封后余良便立即回到庐州市，一边忙公司的业务，一边看书备考。一个多月下来，兴奋地跟小楠讲，真想不到这么短的时间竟然赚了十多万，真是天降意外之财呀！小楠说，那恭喜发财呀！我提醒你，不要捡了芝麻丢掉西瓜。发财两个字异常的刺耳。他隐隐觉得小楠最近冷淡许多，问题出在哪，他也不知道。

到4月时疫情基本平稳，生活又逐渐恢复正常。这天晚上在微信上聊天，小陆讲，老板今年是狠赚一笔。余良讲也要感谢你，给我一个挣钱的机会，我想请你吃饭。他还在担心小陆会拒绝，意外的是她一口就答应了。并强调她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别以为找个拉面摊就糊弄过去。余良讲，就怕美女不给面子，良哥我最近小赚一笔，你尽管开口，明晚天鹅湖酒店怎么样？小陆笑道，呵，你胆子还挺肥的嘛，请我吃饭，不怕你女朋友生气？余良豪迈地讲，良哥我说一不二，她敢！小陆讲，既然你这么诚心，那就从了你，明天晚上不见不散。

第二天晚上，余良提前到酒店。酒店也刚刚恢复堂食不久，平日里熙熙攘攘的餐厅，只有几桌客人，服务员对他的到来异常客气。之所以选择这里，主要是这里环境不错，别有情调，以前跟老板招待客户来过，再说离公司也不远，小陆过来很方便。

不一会，小陆也到了。两人虽说很熟，但私下约吃饭还是第一次，见面后都略显尴尬。服务员显然把他们当成恋人，拿着菜单问余良，是不是请你女朋友点菜。余良赶紧解释，是我同事，好朋友。余良打开菜单征求小陆的意见，最终按小陆的意见下了单。

余良看着小陆。很显然来之前，精心地打扮过，熟悉的马尾，精致的妆容，酒红色的羊毛大衣，配上高筒马靴，看上去清清爽爽，干练漂亮。

余良拿出一个纸袋递给小陆。小陆好奇，问是什么东西。余良说，刚才路过杭州丝绸专卖店，顺便买的，不知你可喜欢。小陆打开盒子，取出条丝巾，与身上大衣比试一下，满脸欢喜，低声道，想不到你还挺会挑颜色。

晚餐进行得异常完美。余良觉得这大半年都过得很压抑，只有今晚才第一次感到彻底放松。出了酒店他要送小陆回宿舍。小陆说不用，现在进出小区都要登记很麻烦。余良笑道，那就此别过，各回各家。小陆低头道，能拥抱你一下吗？余良张开手臂将小陆温柔地拥入怀中，两人喝了点红酒，脸都红扑扑的，彼此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小陆将脸贴在余良的胸前，那里热乎乎的，温暖得让人不忍分开。过了一小会，小陆抬头道，我走了，拜拜。

7

眼下虽与金达公司没有什么业务了，可也没闲着。余良在业内很出名的论坛发广告帖，将服务范围，工程实例作了介绍，并留下联系方式。本来没抱多大希望，不料真的有公司联系，竟也成了几笔交易。收入比上班时还多。

日子就这样耗着，延期的考试一直也没有消息，余良觉得眼下以考试为借口躲在庐州也挺好的。既远离双方父母的念叨，还可以继续接活挣钱，逍遥自在。小楠因为在防疫工作中表现突出，被县里通报表扬，领导答应五一给她放假。她问余良五一可回柳县，余良不太想回去。小楠生气道，这么长时间你都待在市里，中间只回来过一次，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余良心慌，赶紧辩解，你胡说，不放心可以到我这里来检查一下，房间里除了母蚊子，其他都是公的。扑哧一下，逗笑了小楠。余良怕她还生气，又讨好似的提议，将过年取消的聚会补起来。小楠同意。

五一那天中午双方父母再次相聚，大家似乎都忘记了上次的不快。老吴得意地跟老余讲，上班不到一年，就被县里通报表扬，在全县都是很罕见的，小楠是第一人。言下之意，小楠肯定会前途无量。老余只得跟着恭维道，是呀，小楠这么年轻将来肯定有大发展。余良妈生怕儿子被吴家看不起，故意讲，余良虽然辞了职，但这段时间书也看了，钱也没少挣，说这人呀，就怕没本事，只要有本事，什么时候都不怕。小楠妈脸色一变，立马就挂了层霜。余良不想在饭桌上再起纷争，赶紧做和事佬，批评他妈就是话多，又跟大家保证，现在已经不接活了，全身心地看书备考。好歹将气氛维持下去。饭后小楠跟余良抱怨，你妈真是一句话都不能吃亏。余良只好一个劲地服软求饶，纵有不快也要极力掩饰。

假期之后又回到出租房时，他往床上一躺，半天都不想动。莫名地觉得烦，心好累。

好在第二天就收到考试恢复举办的通知。

考试那天，小楠在党校学习，余良一个人去参加考试。考完后感觉很好，一出考场便兴奋地给她打电话。小楠泼冷水说，成绩都没出来你就这么自信？感觉好，说明试卷容易，大家都会做，水涨船高的道理你又不是不懂。余良讲你这个人真是的，都不能让我先快活一下呀。

这边笔试刚结束，那边考试院官网上公务员省考、县区事业单位，招收城管辅助执法队员的公告哗啦啦全冒出来，让人眼花缭乱，好像只要你报个名就能考上。余良兴奋地趴在电脑前一个个地研究，结果发现形势并非想象中的一片大好。公务员、事业单位招考一大半岗位只招近三年毕业生，他压根就没有报名的机会。再翻看余下的岗位，几乎没有招自动化的，最后只剩下极少数几个专业不限的岗位。余良跟小楠商量，小楠的意见是，你还想挑三拣四呀，不管什么岗位，只要能报的统统给我报，连辅助执法队员的非编岗也不放过。余良也懒得争辩，心想就当是完成任务，她让报就报吧。

网上报名人数之多，远远超出想象。所报岗位中，人数最少的是城管非编岗，招10人报名210多人，最多的一个区公务员岗位竟然达到了2300多比1。余良将报名人数的截图发给小楠看，她也大吃一惊，想不到一年时间，形势就有了很大的变化。

网友们早已按捺不住，针对报考异常火爆的现象，纷纷表达各自的观点。有人说疫情影响还会持续下去，不少企业停工减产，加上受国外疫情影响，出口受阻，必然影响就业。有人总结道，经历疫情之后，只有三种职业是金饭碗：政府公职人员、医生、律师。又有网友分析历年大学毕业生人数，指出今年又要净增多少万，是就业的刚需所致。有人将招考的火与招工的冷作对比分析，认为民众的就业观点出了问题，批评当今的年轻人闯劲不足，求稳有余，民营企业高薪都招不到大学生，而某市招事业编的环卫工人，研究生们都抢着去考。当然也有观点针锋相对的，指出大家都喜欢盯着热门地区，热门岗位，那些边远艰苦地区，野外作业单位，同样是招公务员甚至连续几年都无人报考。一个个好像都是专家，讲得头头是道。余良看过这些文章后，只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考试形势非常严峻，对接下来的几场考试更加没有信心。

笔试成绩的发布不亚于一剂强心针，让他瞬间满血复活。余良做梦都没想到竟然考了第一名。

说实话，真考第一名又大大地出乎大家的意料。老余得知分数后，立马让老婆把那瓶五粮液拿出来，要“今日痛饮庆功酒”。老婆不舍。老余发火，说这大半年让吴家给压得灰头灰脸的，现在老子高兴，到了要出口气的时候！

小楠要余良立即报名面试辅导班。余良不愿意，说看过几家辅导班广告，报名费太贵，再说，一个人的口才、能力是上几天课就能提高的？小楠骂他，你真是糊涂还加上盲目自信。当初我在学院还得过辩论赛三等奖都参加培训班，你还真以为自己很厉害呀！心疼钱，那报名费我出。这边电话刚放下，那边他妈又打电话来，儿子呀，这钱千万不能省，你爸讲他出。余良哭笑不得，只得答应报班。

不知培训机构从哪里得到信息，成绩一公布，陌生的电话就打个不停，纷纷劝说他尽快报名。只有一个电话例外。

“你好，请问你是报考科技开发中心的余良吧？”

“是的，你是谁，有什么事？”

“哦，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我是一位考生的朋友，有件事想和你商量，能不能见个面。”

“有事？什么事？你电话中讲。”

“跟考试有关，但绝对是好事，不是坏事，请你放心。”

“到底什么事呀，你说吧。”余良心中更加疑惑。

“我们最好见个面，就耽误你一小会儿。请你放心好了，我不是坏人。”

余良想问个清楚，对方就是不肯说，但又怕余良不耐烦挂了电话，再三用哀求的口吻请他务必给个见面的机会。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余良答应半小时后在杏花公园大门口见。

远远地就见一个戴着网球帽的中年人焦急地站在大门口。確认后两人便进了公园。天气好得不像个样子，天上白云朵朵，阳光灿烂，公园里花团锦簇，蝴蝶飞舞，一股暮春的慵懒气息在花香中弥漫。公园里人不多，只有几个老头在凉亭里打牌。

中年人开门见山，请余良放弃面试资格。

余良生气道，我为什么要放弃呢？你到底是谁？

中年人说，实不相瞒，我孩子考了第四名，与第三名就相差0.5分……

余良打断道，是很可惜，可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有什么资格让我放弃呢？你这个人真是的，早知这样我就不来了。转身便走。

中年人急得一把拉住他道，小兄弟，听我把话说完。

然后看了一眼四周，压低声音说，我不可能让你白白放弃，给你十万补偿，如何？

余良愣住了，十万，有人要出十万买他的面试资格。

中年人见他没说话又赶紧补充道，小兄弟，价格可以谈，只要你开口都好商量。

余良笑道，你這不是在开玩笑吗？这面试资格你怎么买？

中年人道，很简单，马上就要进行资格复审，只要你放弃复审，我家孩子就能自动替补上。

余良好奇道，这也能行？

中年人以为他答应了，面露喜色说，行，肯定行，只要你不说，我不说，谁也不知道，一切都合法合规。

余良继续问道，就算我答应你，你是第三名呀，怎么保证就一定能考上呢？

中年人说，小兄弟，那是我的事，我自有办法，凡事只要你认真钻研，肯定能找到漏洞。

余良不想再跟他浪费时间，就说，对不起，考试对你孩子很重要，对我也重要，我不会卖的。说完转身便走。男人不甘心地追在他后面喊，15万，15万怎么样？

回家后，余良在微信上跟小楠讲有人出15万买面试资格的事。故意骗她说，他打算答应对方，考一场试能挣15万，比写代码还挣钱，说不定还可以从中找到一条发财之路呢。小楠以为他真的答应人家，大骂他猪脑子，掉钱眼里去了，你要敢卖，就立即分手！见她真生气了，吓得他又赶紧跟她讲实话。不料讲过真话，小楠仍然很生气，理由是还没结婚就敢骗她，这以后还得了？余良后悔不迭，一个劲地认错服软，再三保证刚才纯粹想逗她乐一乐，以后就算再给他十个胆，也不敢。好不容易小楠才松口说，这次放他一马，强调眼下压倒一切的中心工作就是面试，要余良立即参加培训班，迎战面试。

8

他所选的这家培训班，近年来在竞争激烈的培训市场异军突起。据说老板以前是个当官的，当过省考试院副院长，在敏锐地察觉到考试经济这一巨大商机后，果断下海，短短几年时间便赚得盆满钵满，据说正准备上市。

老师极力推荐15天的VIP包过班，价格58000元。他问不过怎么办？老师说，学费全退。余良在心里盘算下，表面上看很划算也很保险，其实培训班打的是面试录取率的小算盘，你想1：3入围面试，三人中肯定会有一人录取，怎么可能亏本。几经比较，他选了最便宜的5天速成套餐，学费8800元。

等正式上课之后才发现，当初报名时，所谓的小班教学，一对一辅导都是空话。培训班将课程分成基础与实战两个阶段，基础阶段，所有学员集中在一间大教室里上课。讲授面试的基本理论，比如什么叫结构化面试，什么叫无领导小组讨论等等。老师点开PPT，便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解，一堂课下来水都不用喝一口。余良在上第一节课时感觉收获不少，还认真地记笔记。他很奇怪旁边的一位学员，整堂课都在睡觉。等老师一下课，那位学员就抬起头，拧开饮料喝。他主动问余良，你是新来的吧？我姓章。

余良点点头，好奇地问他，课讲得不错，你怎么一直在睡觉呢？

章同学道，嗨，这你就不懂，这家伙都重复N遍了，就是一只鹦鹉跟着学舌也学会了。接着又自嘲道，不要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因为我就是传说中的VIP包过班学员！

余良知道VIP班学员如果没过的话，也可以“包过为止”。也就是讲，只要你愿意，可以一直跟班上，直到考上为止。

看得出章同学是一个藏不住秘密的人，一会工夫，余良便搞清他的基本情况。比如，他是本市人，爸爸是区政府的小领导，妈妈是小学老师，章同学自前年从财大毕业，爸妈对他唯一的要求就是考编。下达的任务是：第一志愿公务员，第二志愿事业编，保底是国企、四大银行。别看他爸平时是个好好先生，唯在考试这件事上异常固执，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我们章家祖上三代可都是吃公家饭的。在他眼中只有公务员或事业单位才能叫“工作”，其他统统都是打工的，临时的，吃了上顿没下顿。余良心想，这话听上去，怎么跟小楠爸一个味儿。章同学把余良当成知心老友似的，说，你知道我最想干的事是什么吗？开个手办网店，自由自在，没人管，那就是我的理想生活。如果不是面试礼仪课开始了，估计他还会继续将故事讲下去。

在随后的课程中，培训班还请了位据说是国考状元的前学员，来给大家现身说法。

“状元”是晚上来到培训班的。老师简短介绍后，只见一位身材小巧，扎着高马尾，穿蓝色套装的漂亮女生，自信满满地走上讲台。形象气质如同大学辩论赛上的对方辩友。她手持话筒，干练地往前迈两步，给大家鞠一躬，然后便开始宣讲。她从如何选择培训班讲起，备战，模拟，一直讲到她如何运用心理战术，击败对手的独门“秘笈”。“状元”的宣讲一次次地被学员们热烈的掌声打断。余良也听得热血沸腾，虽然培训班严禁学员录像，还是忍不住偷偷地录制了一段视频。等晚上躺在床上回看视频时，忽然感觉录像中的气氛怎么就跟那些传销讲座似的，有一种说不出的荒诞感。

紧接着便是实战模拟演练。老师将学员分组，让大家轮流当考生，其他学员与老师充当评委。老师认为余良最大的问题还是语言的调动、组织能力不强，典型的工科生直线思维，不会由表及里，再从微观到宏观展开来讲。缺点余良自己都很清楚，但短短几天培训，也不可能一下子就有了质的提升。老师的建议就是让他多练，模拟越多越好。

这天晚上，余良正准备在房间里模拟一次，忽然接到老余电话。让他立即打车到某某小区门口找他。他想问清楚是什么事？老余口气严肃，让他不要多问，立即过来。余良心里慌慌的，拦一辆车就往小区赶。远远地看见老余拎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黑方便袋，与一个矮胖的男人站在小区门口。

见面后，老余介绍道，李总，喊李叔。胖子笑眯眯地跟他握手，对老余讲，你儿子果然一表人才，这次肯定能考得上。然后便领着父子俩往一幢居民楼走。直到这时，老余才小声地告诉他，李叔带他去见科技局领导，只要他对你有印象，面试就没问题。余良哭笑不得，停下脚步埋怨他事先都不跟自己商量一下，并说这毫无用处。胖子回头催促道，快点跟上来呀，领导在等着呢！老余推了一把余良，让他懂事点。大家都上了电梯，余良只得闷声跟在后面。

胖子敲开门。一个脸色红润梳着大背头的男人在客厅等着。大背头一见面就骂胖子，这段时间死到哪去了？胖子满脸堆笑道，领导，我得为手下的兄弟们找碗饭吃嘛。看得出两人的关系很不一般。

胖子转身将站在门口的父子俩介绍给大背头，说老余是他的恩师，当年如果不是老师给垫的学费，他小学都不能念完。这次他儿子考编第一名，所以带他跟领导见个面，还请领导多多关照。老余慌忙将那个黑袋子放到客厅沙发边。大背头扫了一眼后说，那大家都坐下吧。几个人就在沙发上坐下来。

大背头指着余良问，就这小伙子？胖子让余良站起来，给领导看看，加深印象。余良不情愿地站起来。大背头问他多大啦，毕业学校，以前是做什么的，报考岗位等。余良一一回答。大背头指着茶几上的一张报纸说，你给我找一段念念。

余良将报纸拿起来，随便挑篇稿子便开始念。这是一篇在疫情常态化下，全社会都要做好就业工作的评论员文章。文章念到一半，大背头挥手喊停。然后点评道，年轻人讲话，念报告，要把精、气、神拿出来，要有朝气，你们是早晨七八点钟的太阳！将来等你当领导，在主席台上做报告，底下就是坐着一万个人，你都不怕。因为你的气势在那嘛！另外，要站如松，坐如钟，当干部要注意自己的形象。你回去再好好地将十九大报告学习学习，会很有帮助。我会给他们打招呼，既然是老李带来的，我得给个面子呀，老李，是不是？胖子喜笑颜开地站起来说，领导，最近我在青龙山包了座水库，搞了几间客房，风景还不错，哪天请领导去视察视察。大背头道，好呀，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有山有水，你个胖子，有你的呀。哈哈哈。

一出门，老余就抬起衣袖擦额头上的汗。胖子对老余说，这下放心了吧。转头又对余良说，领导讲的可记住了，回去立即准备，这次保证能行。出了小区大门，一辆黑色宝马悄然驶到他们身边停下。老余讲，他跟李叔回柳县，你可要记住李叔的恩情呀。余良只得跟胖子说，谢谢李叔。胖子摁下车窗挥手道，回去吧。宝马便扬长而去。

回到家，余良便给他妈打电话，问是谁出的馊主意？他妈讲，你爸一高兴到处讲你考了第一名，给胖子知道了。胖子提醒道，不要高兴早了，面试就是凭关系，领导看不上，就等于零。你爸一听急了。胖子也热情，主动讲他与科技局的领导好得就跟亲兄弟似的，可以带他去拜访，你爸自然求之不得。余良打断道，你们都在瞎搞，面试是考试，都这样还考什么考呢！他妈骂道，你这孩子，这不都是为你好吗，你还以为我们想求人呀！余良又问，今晚送的是什么东西？胖子讲，东西他车上都现成的，在外面买还不放心。两瓶茅台，两条软中华。余良生气道，你们真是的，这么大事都不先跟我讲一下。过年时，我带瓶五粮液回来，你们年三十晚上都舍不得喝，这下倒舍得！还没等他妈说话，便挂断电话。

9

余良终于见到另外两位考生。第二名是女生。第三名男生，生着一张娃娃脸，长得白白胖胖，给人感觉属人畜无害类型。心想，不知他可是花15万拿到面试资格的，当然这只是他的猜测。凭直觉那个女生才是真正的劲敌。点名时只扫了一眼，就觉得这个女生无论是形象，还是气质，都极像在培训班宣讲的“状元”，那个扎得高高的马尾似乎给了他很大的压力。女生好像认识他似的，面带微笑盯着他的眼睛礼节性地点了一下头。抽完签，女生将那张写着3号的小纸条主动对他亮了亮。他打开手中的签，是5号，也对着女生亮了一下。

在待考室，两人相邻而坐，女生看似漫不经心似的问他是哪所学校毕业的。余良讲是工大毕业。女生道，哦，工大的，他家自动化专业还算过得去。余良问女生毕业学校。女生道，科大。停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别紧张，我是来陪你们打酱油的。

似乎有一只无形的大手重重地摁在他心脏上。他偷偷地松了一下领带，衬衫也似乎有点紧，他解开衣领的扣子，想透口气，然后假装口渴，到饮水机上接一杯水，远远地找个空座位坐下。他忽然想起状元说过的心理战术。

进了考场，余良像一个首次登台的蹩脚演员，紧张地把培训班教授的面试礼仪表演一遍，直到在考生席坐下后，才敢抬头将考官们扫了一眼。几位考官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没看见大背头反倒松了口气。坐在中间那个看上去很和蔼的男人是主考官，在念完一段导入语之后问他，可以开始嗎？余良生怕考官听不清似的大声回答，可以开始。

等出了考场，余良才发现衬衫差不多都湿透了。他扯掉领带，脱下西装搭在手臂上，刚出考点大门，就见科大的女生站在路边的树荫下等他。女生大方地喊他，帅哥你好！然后主动报了面试分数82.6分。余良勉强笑了一下，说祝贺你，我是79.1分。转身逃跑似的离去。

回到房间，余良打起精神，通报了这个令人沮丧的消息。小楠只得安慰他，综合成绩相差0.2分，非常可惜，不过经历了这次实战，下次肯定能成。

10

随着梅雨季的到来，好运气好像一下子全消失了。在接下来的省考、县区事业单位招考中，连个入围的资格都没捞着。余良着急上火，与小楠吵过几次。小楠妈再一次跟余家表明态度，考上了婚礼随时准备。那意思再明白不过。话自然传到余良耳中，不是他妈拉着，他立马就打电话过去，干脆分手算了！

这其间让他唯一感到开心的事，是小陆绕过公司，偷偷地给他介绍了几个客户。他将所有考试的书扔到一边，一门心思写代码，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做回真正的自己。直到小楠打电话提醒他还有一场辅助执法队员的考试，他才匆匆上网打印准考证。

考点还在八中。这次余良既没住宾馆，也没有看书，考试当天早上，扫了辆共享电动车，踩着点进考场。毕竟是没有编制的合同工，考试也简单，就一门大杂烩的综合知识。做完试卷都没检查便交了卷。他把参加这次考试当作必须要完成的一项任务。

没想到竟然还接到面试通知书。心想，也好，入围也算是有个交代，便给大家发了面试通知书的照片。众人好像又被打了针兴奋剂似的，纷纷电话或微信祝贺，又生怕他有什么闪失，忍不住又要交代个一二三。

他妈在电话中偷偷地跟他讲了一件事。余良呀，有一件事我都不敢跟你讲，我讲，你听着，心中有数就行了。

余良一急，连忙问是什么事？

他妈说，我也拿不准是不是真的，我问你，最近与小楠联系可多？她对你态度怎么样？

余良讲，最近为考试的事，跟她吵过几次，有事就联系，关系有点冷淡，怎么啦？

儿子呀，你要小心点，看来吴家在瞒着我们搞小动作呀。

余良最讨厌别人讲话吞吞吐吐的，便打断道，你就快说吧。

余妈最近在学广场舞。前天晚上，中场休息喝水时，无意中听到身边两个她不认识的舞友在聊天，从两人的对话来看应该是前同事。一个问，昨天晚上你怎么没来跳舞。另一个说，昨晚有事，去做红媒，介绍两个年轻人见面。一个说现在年轻人都自由恋爱，哪用做媒。另一个说，受人所托，然后压低声音说了个名字。她听得不是很清楚，好像是一个副县长。那人就问女方是哪个，既然县长家公子看中的，肯定不是一般姑娘。另一个说，我一讲你肯定认识，就是以前我们厂老吴家姑娘，去年才考的城关镇公务员……

余良的耳朵中像忽然飞进了虫子在“嗡嗡”乱响，脑中一片空白。

……喂，喂，他妈没听到他出声，连喂了好几下，他才“嗯”了一下。他妈劝道，儿子，现在我们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连你爸我都不敢讲。你要沉得住气，不要急，等这次考试结束，不管考上还是没考上，我都跟吴家摊牌，把婚礼办了，看她家什么态度，如果还找借口拖着，不如趁早断掉，这种人家也不值得留恋。

11

似乎是赌气，这次面试，他连西服都没穿，便进了考场。竟然还考上了，在10人中排名第三。招考单位通知他周一早上七点到市城管局大院去参加体检。

接到通知后，他犹豫不决，不知道去还是不去好。去的话，将来很可能整天穿着城管制服，在街面上与那些摆摊设点的小摊贩们纠缠，以他的个性，能不能坚持得下来都很难说。放弃的话，以现在的情形，考公务员或事业单位的机会只会一年比一年少，而且与那些刚毕业的考生比几乎没什么优势。最要命的是他压根就不喜欢行政工作，如果让他自由选择，宁可继续当他的IT男。正在胡思乱想着小楠来电话了，他刚开口还没说出几句，小楠就打断了他。

“你还在乱想什么呢，你还真以为你有多大本事呀！眼下父母给我的压力非常大，你太自私了，你怎么不想想我的感受呢？再这样的话，我也扛不住了，哪怕是合同制的，先过渡一下也好。”

“我想听听你的真正想法。”

“我劝你慎重考虑一下，你还不明白吗，你没退路了。”

“好吧，我去体检。”

体检那天早上，城管局用一辆中巴车将他们往医院送。上车后余良一反常态，跟查户口似的问其他考生的毕业学校、学历、工作经历等。他统计了一下，10名考生中4男，6女;1个211，2个师范生，6个高职，1个退伍士兵。车到市人民医院停下后，余良忽然举手问带队的工作人员：“现在可不可以放弃？”

“放弃？开什么玩笑！你是不是看不上这个岗位？我跟你讲，后面还有一堆人在等着替补呢。”工作人员感到很诧异，与他说话的语气也是非常的不满。

“对不起，我决定放弃，将这个岗位给更适合的人吧。”余良如做了错事般满脸愧疚。其他考生也纷纷投来不解的目光。

工作人员口气软了一點劝道：“小伙子，我劝你慎重考虑一下，真放弃就要写承诺书。”余良表示考虑好了，然后照工作人员的要求写承诺书，签字后便走出大门。

站在医院大门口，他给小楠发微信，对不起，我放弃。小楠立即打电话过来，气急败坏地追问他放弃什么？是体检，还是她？余良说，对不起。便挂断电话。电话再响时，他直接摁掉。

余良往回走。走了一会，才想起来还没有吃早饭。他找了家兰州拉面的路边摊。坐定后，给小陆打电话，问她可吃早饭了。

“还没有，正准备出门吃早点。”

他发定位过去，说要请她吃拉面，顺便谈点公事。

小陆笑道：“怎么一大早就这么严肃，谈什么公事？这么急。”

“我准备开家小公司，还缺一个人事部经理，不知你可有兴趣。”

这次小陆没笑，在电话中沉默了一会。然后说：“我劝你慎重考虑一下。”

“我是认真的。”

“那好，你等着我。”

放下电话余良对着摊主喊：“老板，来两碗牛肉面，牛肉要双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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