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来的英国小说》:萧乾的一次英文演讲

2022-04-25 12:45徐从辉
名作欣赏 2022年4期
关键词:萧乾演讲

关键词:萧乾 佚文 演讲 英国小说

萧乾的这篇英文演讲刊登在1947年2月3日星期一《字林西报》(TheNorth-China Daily News)第三版上,标题为《二十年来的英国小说》(The English Novel During Past20Years)。下注:上周二,复旦大学的萧乾教授在汇丰上海银行向中英文化协会(上海分会)的成员做了一个有趣的演讲,题目是:近二十年来英国小说的一些评论。协会主席、驻上海总领事奥格登(A.G.N.Ogden)先生主持会议。

查《萧乾全集》《萧乾英文作品选》以及近年来学界发掘的关于萧乾的佚文等文献资料,均无这次演讲的信息,应属萧乾的演讲佚文。其实,萧乾一生演讲无数,比如他在英国期间在伦敦中国学会所做的演讲《关于机器的反思》、在伦敦华莱士藏画馆的演讲《龙须与蓝图——为现代中国辩护》等。但比较遗憾的是,很多演讲没能记录下来。演讲对于研究作家是一个重要资料支撑,也是作家思想最直接的体现,因为听众的介入,演讲者需要用准确、简洁、通晓的语言向听众传达信息。演讲对研究像萧乾这样集作家、学者、记者、大学教授等多种身份于一身的人物具有重要意义。

演讲的前言部分交代了本次演讲的时间、地点、主题、演讲人与主持人等基本信息。其中主持人为奥格登(1889-1981年),他于1912-1948年間曾在驻华使馆服务。其中1941-1945年先后任天津与昆明的总领事,1945年抗战胜利后,任驻上海总领事,1948年回国。萧乾1946年从英国回到上海后,仍在《大公报》工作,同时兼任复旦大学英文系与新闻系教授,这次演讲正值萧乾任职复旦大学期间。

刊载本次演讲的《字林西报》是英商在华创办的第一份近代意义上的英文报纸,也是在近代中国出版时间最长、发行量最大、最有影响的外文报纸,被誉为中国的“泰晤士报”。其前身是创刊于1850年的《北华捷报》(North-China Herald)的副刊《每日航运和商业新闻》(Daily Shipping and Commercial News),1864年7月1日,该副刊扩充为独立出版的日报,而《北华捷报》改为《字林西报》的副刊继续发行,并于1941年终刊。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字林西报》加强了抗日报道,在国民党压制言论自由的时期,提供了不同的声音。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停刊,1946年抗战胜利后复刊,直至1951年终刊。《字林西报》收集、刊载了有关中国的政治、经济、军事、外交、文化等各的方面资料,对于中西文化的交流与传播具有重要意义和极高的社会文化价值。它也是《申报》等一批具有重大影响力的中文报刊的信源之一。

萧乾的演讲主要由以下四个部分组成:近二十年的时代背景与社会思潮;这一时期小说的形式技巧的变化及其价值观、心理学、经济三个方面的成因;创作主题尤其是“憎恶机器”这一主题的探讨;中英小说的时代使命。演讲体现出鲜明的比较视野,尤其是把中国文学放入比较的视阈。其实早在1939年,萧乾初到英伦在伦敦大学东方学院做汉语教师时就对中国新文学有过深入系统的思考,讲义《苦难时代的蚀刻——中国现代文学鸟瞰》1942年出版后成为其第一本著作,书中萧乾对中国新文学的成绩给予了充分的肯定与介绍。虽然这本教学讲义篇幅不长,但对中国新文学了解甚少的西方读者却是意义非凡。著名汉学家翟理斯之子、批评家翟林奈(Lionel Giles)赞赏道:“这本精致的小册子是东方学院的一位中国讲师的作品,他掌握着精辟而地道的英语……勾勒出整个新文学运动的概貌,其雄心勃勃的目标和新颖的尝试,不能不引起读者的兴趣。”本书引起海外评论界较多反响,可以说这是一部较早在英语世界介绍中国新文学成果的缩微版的中国新文学史。萧乾早年师从杨振声、沈从文等新文学家,正是有了对中国新文学的熟稔,才使得他的演讲富有比较的视野。

萧乾首先明确了本次演讲的时间范围:从一战结束的1919年始至二战爆发之间的二十年,未把过去七年的战争时间计算在“二十年”内。他谈到了战争对作家生命的剥夺,比如一些著名作家的离世:1941年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去世,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也于本年自杀。

紧接着萧乾谈了这两个十年的时代氛围,如社会思潮、哲学思潮等,并对中英两国进行了比较。在1919年停战以后的第一个十年里,“英中两国的作家所处的困境有着惊人的相似,即空虚感,哲学上的虚无。萧乾捕捉了中英转折时期哲学上的虚无与作家的空虚感,包括中国儒家思想的式微与西方宗教权威在达尔文进化论影响下的动摇。而在第二个十年里,英中作家非常相似的地方在于反法西斯:“共同憎恶法西斯主义和反对法西斯主义的斗争。”在这一时期英国及随后的中国,许多非政治性的作家开始涉足政治,两国的作家同时处于所谓的联合战线。“作家们也许在历史上第一次以第一人称复数形式发表宣言。许多小说都对希特勒和墨索里尼发出了警告,尤其是来自詹姆逊·史托姆(Storm Jameson)、伊格纳齐奥·西隆(Ignazio Silone)、H.E.贝茨(H.E.Bates)和克里斯托弗·伊舍伍德(ChristopherIsherwoo)的笔下,当时朱利安·贝尔(JulianBell)在西班牙驾驶救护车时被枪击,约翰·康菲尔德(John Cornfield)在科尔多瓦附近与国际旅战斗时丧生,中国作家虽然忙于应付日本侵略,但也在攻击遥远的佛朗哥(Franco)。”萧乾的概括不失为一个文学史家的独到观察。他的这一判断极易让人联想到20世纪20年代末期中国文学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的转换,以及中国左联的建立,开启了“红色的30年代”,鲁迅也作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人开启了从“进化论”到“阶级论”的转换。夏志清的“感时忧国”、黄子平等人的“悲凉”莫不是对这一仓促的年代赋予作家作品特质的概括。

在阐明时代思潮与背景后,萧乾提出这一时期的文学所展示出的新技巧,“在写作史上,从来没有像1920年到1940年这二十年这样丰富。每个严肃的作家都在尝试一种新的媒介,一种新的模式,一种前所未有的方法”。在中国体现为“中国的白话文与文言文发生了彻底的解体。”在英国则为卢姆斯伯里的精英作家与通俗作家之间的分裂。这种新技巧是一种“打破菲尔德丁(Fielding)、笛福(Defoe)以及简·奥斯汀(Jane Austen)传统的技巧。”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场技术革命?在萧乾看来,主要有价值观、心理学、经济三个方面的原因。其一,小说是一种社会文学,“它所依赖的价值观已经完全不复存在”;其二,心理学,特别是弗洛伊德学派的影响;其三,经济原因,尤其是“电影的发明和流行使小说家失去了合法的赞助人”。经济收入的减少使小说家不得不面对电影的威胁而转入新技巧的尝试。“当代小说家谁的收入能与狄更斯(Dickens)或马克·吐温(Mark Twain)相匹敌?数百万英国人认为狄更斯的死是一场全国性的灾难。电影不仅抢走了他们的财富,而且也抢走了他们的追随者。面对消亡的威胁,有实力的小说家们接受了挑战,写出的小说精彩绝伦,超越了银幕的表现力。白手起家的小说家以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迎接银幕的挑战。他们试图写得比鲍里斯·卡尔洛夫(Boris Karloff)更令人激动,比利昂·凯恩(Leon Chayne)更扣人心弦,比马克思兄弟(Marx Brothers)更风趣。这类作家有埃德加·华莱士(Edgar Wallace)、菲利普·奥本海姆(Philip Oppenheim)和佩勒姆·伍德豪斯(P.G.Wodehouse)。电影业和所谓的低俗作家不经意地逐渐结成了某种联盟。许多好莱坞电影都源自畅销书,好莱坞以版税的形式向这些作家支付了丰厚的报酬。甚至可以说,当今相当多的流行小说家在创作的时候都会想到好莱坞。”萧乾对这一原因挖掘较细,这或源于这一时期小说家所面临的主要挑战,尤其是电影的崛起带来的挑战。

在创作主题上,萧乾将其分为“感叹”和“疑问”两类。“这一时期的大多数小说家都在考虑一个问题。”萧乾特别提到了福斯特(E.M.Forster)和劳伦斯(D.H Lawrence)的创作特点。

“憎恨机器”一节表达了对机器和其所代表的现代科技及其时代的反思,是萧乾特别聚焦的一个主题。这或是萧乾特别看重英国这一时期小说的原因。演讲节选如下:“福斯特表达了他对机器的憎恨,特别是在他的短篇小说《机器停止》中。弗吉尼亚·伍尔夫在她的《奥兰多》(Orlando)和《幕间》(Between the Acts)中清楚地表明,她完全讨厌现代。赫胥黎(Aldous Huxley)在他的《美丽新世界》(Brave New World)一书中描绘了一幅可怕的图景:如果机器获胜,世界将会是什么样子。劳伦斯,作为这二十年来最有才华的代言人,以他所能表现出的一切强力来诅咒机器。晚年,当他对机器的仇恨变得更加狂热时,他不仅仅是诅咒机器,他还大胆地否认了机器的存在……这是两国知识分子心态上的根本差异。英国人对蒸汽机感到厌烦,而我们中国人正处于工业革命的前夕。”萧乾敏锐地捕捉到了两国知识分子心态上的根本差异:英国人是厌倦机器,反思现代技术与科学给人类带来的厄运;但中国的知识分子则是拥抱科学,因为中国正处于工业革命的前夕。福斯特的《机器停转》、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奥兰多》和《幕间》、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等作品都充分表达了对于科技给人们生活带来的影响的反思。福斯特在《机器停转》中视机器為人类的梦魇,机器完全主宰了人们的生活。《机器之书》取代了《圣经》,成为人们亲吻、朝圣的“上帝”,成为人们日常行为的准则。人们居住的房间到处是按钮和开关:用以召唤食品、音乐、衣服、汽车、创作文学、与朋友交流,全世界的房间与床一样大。人们很少挪动身体,也从不互相触碰。父母之责在孩子出生的那一刻就结束了,“过去的一切恐惧和迷信都被机器毁灭了”,人们只能过机器允许他过的生活。“美丽赤裸的人被自己编织的衣服所窒息,正在消亡”;《奥兰多》显示出伍尔夫对“当代社会”肮脏、喧嚣的不满;《美丽新世界》则描绘了未来世界的图景:人类通过科学与心理工程从遗传与基因上被设计成各种等级的社会成员,个性被扼杀,完全沦为驯服的机器。其实对于这一主题,萧乾在伦敦中国学会做的一次演讲《关于机器的反思——兼论英国小说对近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影响》中已有系统的思考。1939年11月,当他初次踏上英伦,就以记者的身份报道了“科学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介绍了科学在航空、食物、医药、军事等方面的进展。

演讲的最后,萧乾指出中国与英国的差距:“仍有法案要争取”。这也体现在小说的独立性上。“在英国,尤其是两次战争期间,小说一直被视为一门艺术,等同于美术的任何一个分支;在中国,它一直是而且仍然是反对不公的武器和改革的工具。”也就是说,在当时的中国,小说还没有获得像英国小说一样的独立地位,而是社会改良的工具。正如20世纪初梁启超赋予小说“新民”之功用。

萧乾对于英国文学的熟稔源于其在英国的经历,尤其是在剑桥的学习经历。萧乾在演讲中重点提及或论述了伍尔夫、福斯特等英国作家,不仅这些作家代表了20世纪英国小说的主要成就,而且萧乾本人也保持着对他们的持续关注,有的则是密切交往。而且,也是萧乾的研究对象。1942年夏,萧乾辞去东方学院教职,到剑桥大学国王学院专攻“英国心理派小说”研究生。在导师乔治瑞兰兹的引导下,萧乾研究了劳伦斯、伍尔夫与福斯特的意识流小说。“先后写了十几篇小论文”。伍尔夫(VirginiaWoolf)是伦敦文学界的核心人物,也是布卢姆茨伯里派(Bloomsbury Group)的成员之一。最知名的小说包括《达洛维夫人》(Mrs.Dalloway)、《到灯塔去》(To the Lighthouse)。伍尔夫出生于伦敦,父亲是出身剑桥的著名文学评论家Leslie Stephen,父母在结婚前都有一次婚姻,后来生下四个孩子。1895年1904年母亲与父亲先后去世,伍尔夫两次精神崩溃,第二次试图跳窗自杀。1906年起,伍尔夫的兄弟在剑桥结识的朋友不断来家聚会,逐步形成了一个文艺中心布卢姆斯伯里团体,包括:伍尔夫的丈夫作家伦纳德·伍尔夫,克莱夫·贝尔,传记作家利顿·斯特雷奇,文学批评家德斯蒙德·麦卡锡,经济学家凯恩斯,画家邓肯·格兰特,艺术批评家罗杰·弗莱,作家福斯特等。哲学家罗素、诗人T·S·艾略特、乔伊斯,小说家亨利·詹姆斯和奥尔都斯·赫胥黎也与布卢姆斯伯里团体过从甚密。这些精英才子多半是剑桥大学的优秀学子。萧乾初到英国时,伍尔芙由于伦敦时常受到德国飞机的威胁,住在距离英国南海岸不到5英里的Sussex的一个小镇,无缘相见,倒是和她的丈夫度过了一个周末。“他抱出一大叠弗吉尼亚的日记,供我抄录。”

萧乾论文的另一个研究对象则是福斯特(E.M.Forster)。福斯特曾求学于剑桥大学。毕业后先后去过意大利、希腊和印度旅行,代表作有:《天使不敢涉足的地方》(Where angels fear to tread,1905)、《看得见风景的房间》(A Room with A View,1908)和《霍华德庄园》(Howards End,1910)。《印度之行》(Apassage to India,1924)以及文学评论《小说面面观》(Aspects of the Novel,1927),随笔集《为民主喝彩两声》(Two cheersfor democracy,1951)。1946年他回到剑桥大学国王学院任荣誉研究员。萧乾1941年5月在伦敦举行的悼念印度诗人泰戈尔的追悼会上认识了福斯特,并结下了友谊。也正是福斯特和汉学家阿瑟·韦利(Arthur David Waley)的推荐,萧乾才到了国王学院。福斯特由于自己的好友娄斯·高尔华绥茨·迪肯逊(Dickinson,G.Lowes)著有《一个中国人约翰来简》(Letters from John Chinaman)的关系对东方尤其是中国特别感兴趣。这也使他们的友谊更为深厚,萧乾对他的研究提供了很多的支持,包括大量的谈话等。福斯特是个自由主义者,担任过英国人权协会主席。曾陷入政治信仰的迷茫,《我的信仰》中第一句:“我的信仰是什么都不信。”其实,人际友谊是其信仰的底线,“把人间的友谊看得高于一切”。他和萧乾的通信从建立友情一直延续到1949年的初秋。后来萧乾鉴于国内的政治形势告诉英国的朋友不要再给他寄任何信件。1954年,福斯特的密友杰克·斯普劳特携带福斯特的私人信件访问中国求见萧乾,遭到拒绝,这使福斯特的友情应该超出于国界之上的信念彻底崩塌。1984年,萧乾再次访问剑桥大学时,并未发现福斯特的有关于他的信件,想必福斯特大为伤心,萧乾晚年为此颇为自责。但尚有部分福斯特致萧乾的信件,“一九四三年我不可能预见到六十年代的‘文革’。我从未料到有一天会失掉他给我的亲笔信。我只是为了他便于查阅,利用寒假空闲,以《友情公报》(Friendship Gazette)名义,把他从一九四一年至一九四三年致我的信逐封打下来交给了他:共四十封,每封后我还加了注。幸亏福斯特忘记把这些也一道撕毁了。一九八四年我总算拿到了一份复印件”。

萧乾在剑桥期间比较活跃,经常参加辩论会、电影学会、读剧会、茶会等。据萧乾回忆,每周都要赴几次茶会,“三一学院的著名哲学家罗素以及正在研究中国科技史的李约瑟,都常邀我去吃茶”。期间,也常常被各种团体邀请去做演讲。在伦敦的演讲《龙须与蓝图》即是剑桥社交生活的启发。罗素经常在茶会时对他说:“中国不要跟着西方走。物质文明是条死路。中国在战后应该致力于保存并提倡中国古老的精神文明。”当然,萧乾并不完全认同,他认为中国精神文明的保存需要科技与物质的保障。正是剑桥的学习生活与对英国文学和文化的体验、研究使萧乾成为中英文学文化交流的杰出使者,而本次对中英文化协会的演讲也正是这一体现。

这篇演讲体现出萧乾对英国这一时期文学的宏观驾驭能力以及中英文学的比较视野,展示了他扎实的专业功底。再加上他对英国文学以及中国新文学场域的熟稔,使得本篇演讲富有文学史家的眼光。萧乾虽然对于英国文学有过专论,比如《菲尔丁——英国现实主义小说奠基人》等作,但史论极为少见。这篇演讲中文译文2600余字,简明扼要,但却触及了这一时期英国文学的特质与神髓,这也是本篇演讲的价值之所在。

作者:徐从辉,浙江师范大学国际文化与教育学院副教授,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剑桥大学、复旦大学访问学者。著有《复兴的想象:周作人对新文化的回应》,编有《周作人研究资料》。

编辑:得一312176326@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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