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古体诗的错乱特质及其审美绩效

2022-04-27 00:40丰晓流王宏玮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22年4期
关键词:错乱审美李白

丰晓流 王宏玮

内容摘要:李白的《将进酒》等古体诗大都气势磅礴,情感瞬息万变,这种美学范畴的“错乱”有其产生的可能性及其审美绩效。

关键词:李白 错乱 原因 审美

李白是盛唐诗坛的代表作家,同时也是我国文学史上继屈原之后又一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在他的诗中,浪漫主义精神和浪漫主义表现手法达到了高度的统一。他生活的时代主要是开元、天宝的四十年,即所谓“盛唐”时期,这是唐帝国空前繁荣强盛却又潜伏着滋长着各种社会矛盾和危机的时代。这一时代特点,结合着他的独特的生活经历和思想性格,使他的诗篇表现了与杜甫迥然不同的浪漫主义风格,具有很鲜明的独创性。

李白性格豪迈,热爱祖国山河,游踪遍及南北各地,写出大量赞美名山大川的壮丽诗篇。他的诗,既豪迈奔放,又清新飘逸,而且想象丰富,意境奇妙,语言轻快,人们称他为“诗仙”。李白的诗歌不仅具有典型的浪漫主义精神,而且从形象塑造、素材摄取、到体裁选择和各种艺术手法的运用,无不具有典型的浪漫主义艺术特征。

李白的乐府、歌行及绝句成就为最高。其歌行,完全打破诗歌创作的一切固有格式,空无依傍,笔法多端,达到了任随性之而变幻莫测、摇曳多姿的神奇境界。

李白的《将进酒》时而表现时光的珍贵,时而表现人生的狂放,时而强烈自信,时而极度消沉,时而渴求闻达,时而蔑视荣华,——无比痛苦的享乐,极度清醒的麻木,满怀希冀的绝望,一往无前的退缩,伴以黄河、白发、金樽、明月、宝马、贵裘等飞速转换的意象,使得诗篇呈现出一种瞬息万变的特色。这种源自于诗歌抒情特质、并非语病意义而深蕴审美之实的“瞬息万变的特色”,学界将其定义为“错乱”。《蕙风词话》有其大概轮廓的描述:“名词作手,题中应有之意,不妨三数语说尽。自余悉以发抒襟抱,所寄托往往委曲而难明,长言之不足,至乃零乱拉杂,胡天胡地。其言中之意,读者不能知,作者亦不祈其知,以谓流于跌宕怪神、怨怼激发,而不可以为训。”[1]由此不难窥出“错乱”的特质:作者非自觉状态下所呈现的情感层面、语言层面、灵感层面、逻辑层面,而非有意而为之的技术层面。

纵观李白那些脍炙人口的诗歌,特别是他的古体诗,如《宣州谢眺楼笺别校书叔云》《行路难》《梦游天姥吟留别》《蜀道难》《襄阳歌》《远别离》《梁甫吟》《北风行》等,或“山穷水尽”之时突然“柳暗花明”,或“嘈嘈切切”大珠、小珠齐入玉盘,或“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有时无中生有——“燕山雪花大如席”、“黄河捧土尚可塞”,有时又牛皮哄哄——洞庭赊月,买酒云边,甚至装疯卖傻——抽刀断水,舉杯邀月。如此等等,几乎都具备充足的“错乱”特色,口气大得吓人,力气大得惊人,才气大得“害人”。那么李诗的“错乱”由何而来,又带来了怎样的审美绩效,笔者将尝试以下探索以期大家斧正。

一.“错乱”产生的可能性——理想重创下的“疗伤”

1.“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诗

李白受西域和汉地两种文化的共同影响,身上混合着儒、道、游侠、纵横家的气质。他欲“济苍生,安社稷”,但又不屑于“循规蹈矩,皓首穷经”;他做梦都想“名动京师”,但既不愿以科举“灌水”,又不敢拿战功“拍砖”,而是选取了正人君子所不耻的沽名钓誉和“裙带关系”。这其中,超凡的“诗才”是一把双刃剑,既为他赢足了面子——亲受当朝皇帝把洒赐宴,也因此被国君量身定制——翰林待招诗供奉。可以推测,李白做梦也不会料到本为求取功名的“敲门砖”居然一变而为“紧箍咒”,并且还要以丧失个人尊严与自由来维系,这种始料不及的打击不能不说是致命的、极具摧毁性的。曾经为接近玄宗而向驸马爷、玉真公主敬献的“马屁诗”作为“不择手段的终南捷径”不可能不令他悔之当初;皇上“只用其诗”——与玩偶无异的境遇也不可能不使他“悔之现在”。人要脸,树要皮,此乃人之常情,李白不可能免俗,所以深陷痛苦、深感无脸见人也便在情理之中。

2.“剪不断理还乱”的理想

李白要活下去,他得自己为自己疗伤,他需要一种自欺欺人的发泄与掩饰,他需要一个支点去支撑“高傲的灵魂”和超常的自信,让“心身俱伤的李白”更加骄傲、比先前活得更好。这个支点毫无疑问就是继续写诗。文学创作直接“疗己”间接“疗人”的功能早已为论界所共识,诸如屈原赋《离骚》、司马迁著《史记》、克尔凯郭尔咏《致死的痼疾》、雨果写《巴黎圣母院》,如此等等,皆为此举。人类学教授叶舒宪先生在《文学治疗的原理及实践》一文中将文学创作对作者的治疗作用概括为以下五个方面:[2]

①可以满足作者符号(语言)游戏的需要(维特根斯坦、利奥塔等的语言游戏说)。

②可以满足作者幻想补偿的需要(弗洛伊德的艺术白日梦说,霍兰德的防御转换说)。

③可以满足作者排解、释放压抑紧张情绪的需要(亚里斯多德的净化说,荣格的原型说)。

④可以满足作者自我确证的需要(布鲁东超现实主义说,拉康的镜像说)。

⑤可以满足作者自我陶醉的需要(柏拉图的迷狂说,巴赫金的狂欢化说)。

由此可见,“将文学艺术创作作为一种治病救人的实用手段并不是出自艺术本身的要求,而是源于病人——作者的要求,源于作者困境中的需要。”[3]人是压抑的动物,同时人又具备许多本能欲望,当这些本能欲望与社会规范、自然环境、文化秩序等发生不可调和的矛盾时,人便不可避免地受到压抑。众所周知,不能实现自己理想的人,往往把实现理想的希望寄托在自己亲近者的身上;欲望得不到满足的人,往往在想象中陶醉过瘾;自己不具备某种特长或优越性的人,往往乐于制造自己的假想;自己在某方面具有某种缺陷的人,往往力图在其他方面获得自己的优越性;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明明是日思夜想的东西偏要说成不屑一顾等等。不论这种心理的表现形态如何多种多样,但是“其根本的特点是主观愿望的他移与转化,从而取得一种虚幻的异化满足,然而它却毫无疑义地是人要顽强实现自我的一种意志,是人的生命力的一种表现[4]。这种几乎人皆有之的普遍心理在文学艺术创作者那里只会更加明显,作品中的理想国往往是作者济世无望的一种自然满足。李白自然也难免这一宿命,只不过他天才的语言架构能力大气磅礴,魅力四射,或者“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道行太深。

3.“无意插柳”的歪打正着

笔者认为,历来评者大多都将诗人在具体诗作中所呈现的前言不搭后语、逻辑杂乱无章、情感喜怒哀乐无常、长短句信手拈来无度、俚言俗语调遣得如同使唤烧火丫头、意象及典故罗列得如同变幻魔术等“错乱”现象均归结于“大胆的想象、奇特的夸张、意象摄取的天才能力及高傲的‘硬骨头’个性、始终不放弃理想的执着等技术层面、政治层面的超凡脱俗”[5]。笔者认为這种归因有失偏颇,虽然操作性强,阅读者易接受,但仍然窠臼于诗歌章法,未能从审美角度切入分析其赖以产生的心理依据及其独特价值,仿佛李白以这样“错乱”的方式写诗就是为了让后人能赏识他的“诗才”,赞美他作为一代诗仙的出类拔萃,也或者他写诗时就早已料到自己日后必将作为一个民族的诗歌代言者而备受追捧,因此故意制造玄机、设置阅读陷阱、卖弄天才桂冠等。

事实并非如此,而且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李白恰恰因为自己的“用事无伦理,徒尔为狂诞之辞,首尾不相照,脉络不相贯,语意斐率,悲欢失据”[6]而被人恶诟,比起其小兄弟杜甫的备极殊荣千家竞注之景象,李白不可谓不落拓,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杜诗章法严谨,李诗错乱无序。可见,“错乱”并非李白有意而为之,既非有意而为之,那么就不能将其牵强附会于李白高超的“创作技巧”,而只能在其写诗动机与当时情绪是否可自控等心理层面去归因,如果“不吐”骨鲠在喉,“不书”坐卧难宁,或愤怒、或委屈、或高兴等如洪水难以约束,那么,语言层面上的“造语叙事错乱颠倒,表情达意绝无伦次”不正是这种状态的真实写照、既合乎情理又非常恰如其分的么?

综上所述,“错乱”是李白自身的需要,即李白也不知道自己是“错乱”的,或者他把别人眼中的这种“错乱”当成正常。如果没有“错乱”,诗人怎么能够吸吮自己的“鲜血”去舔食早已“化脓的伤口”,而且边舔食还能边自欺欺人地自我安慰“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因此,正是这种心理学、美学意义上的“错乱”才使得作为诗人的李白原来如此真实、饱满,当时的他,只能写出、只可写出如此“错乱”的诗篇。

二.“错乱”的审美绩效

1.激情下面是火焰——欣赏主体若能“吹尽黄沙”就一定能求得“真金”

从欣赏的客体看,它传出了特别强烈、特别丰富的感情信息。诗至“错乱”处,不仅是诗人激情的燃烧之点,而且往往是诗人深层心理矛盾的交结之处。这实际上是诗人意识之流纵横涌现的极致:作者的心理定型被彻底冲破了,现实中的种种利害考虑被斩断了。在错乱的一刹那间,历史的与未来的,个人的与时代的,主流的与支流的,显意识的与潜意识的,灵与肉的,……一切都是赤裸裸的非自觉的呈现。其表现的方式是错乱的,含糊的,——正言反说,歪打正着,零乱拉杂,胡天胡帝。所表现的内容不是一个清晰的思想,而是一种白热化、复杂化了的情绪。作者不能明确说出诗篇的主旨,读者也将不能,——要用一句话清晰而完整地概括一首“错乱”之作的主旨几乎是不可能的,也是不明智的。但有一点读者却可以“亲密接触”,这就是“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感情浪潮;这股力度强烈的“管涌”直“喷”得读者的心灵也应和其节拍一起颤动不已。在读者冷静下来之后,他马上就会清楚地意识到,这“错乱”,正是诗人感情浓烈、复杂所致,于是理解也就进一步深化了。

2.道是无情却有情——欣赏客体的“无心”却牵引了欣赏主体的“有意”

从欣赏主体看,“错乱”为其再造想象提供了最好的契机。诗歌欣赏决不是被动的接受,而是借助想象功能进行的一种审美再创造。这在今天已是一种常识。但审美的再创造不仅需要审美主体自身具有一定的想象功能,还需要审美客体为主体留下空白,提供契机。“诗的错乱”,在其语言的表层上,必然是以矛盾的方式呈现出来的:或颠三倒四,或纷纭无序,或上下相忤,或含糊不清。而这一切恰恰为审美主体的再造想象创造了最佳条件:既提供了灵活的、一拨就动的契机,又留下了可供再造想象纵横驰骋的广阔空白。

但凡审美主体,无论其对客体的洞穿力强弱,都必然存在着一种审美探究心理,便会获得一种奇妙的审美效果。因为“真正懂诗的人会把作者诗句中透露一星半点的东西拿到自己心中去发展”[7]。它必然会抓住“错乱”提供的契机,利用其留下的空白,凭借再造想象的功能,向深层开掘,向广处推进:探究“错乱”的致因,弥补疏脱的环节,理顺初衷的端绪,扩展意识的流量。于是,他凭着心灵的眼睛,舍末逐本,得意忘言,原谅了“错乱”的表象,而看到了“错乱”中蕴含的极为丰富、极为深刻、同时也极为清晰的东西。这实际上是在欣赏客体基础上进行的审美再创造,而他在这再创造中也获得了极大的审美愉悦。

马克思曾以热恋中情人的书信为例,阐述“错乱”独特的美学功效。马克思说:“爱者在十分冲动时写给被爱者的信不是范文,然而正是这种表达的含糊不清,极其明白、极其动人地表达出爱的力量征服了写信者。爱的力量征服了写信者就是被爱者的力量征服了写信者。因此,热恋所造成的词不达意和语无伦次博得了被爱者的欢心……而对爱者所表示的爱的真诚深信无疑,是被爱者莫大的自我享受。”[8]在这里,借助审美想象的功能,表达的“错乱”与主旨的清晰获得了辩证的统一,客体的信息释放与主体的心灵感应得到了有机的契合。情人以自己特有的敏感的心灵。感应、体味、欣赏、享受着这充满了柔情蜜意的“错乱”,看到了强烈真挚的爱情在“错乱”的字里行间洋溢、升腾,在心理深层的错位上获得了独特的审美效应。

由此可见,表达含糊,词不达意,语无伦次,不仅没有妨碍审美主体对客观信息的接受,反而促进了这种接受,使主客体之间形成了合拍的共振。试想,情书如果不是如此“错乱”,而是数学演算般的有条不紊,深究式的咬文嚼字,那么,审美效果也就一定会所剩无几了,——被爱者看信后一定会情味索然,甚至还会传出令写信者始料不及的相反推测。

3.“错乱”——诗歌欣赏者的“加压阀”

常言道,无压力就无动力。诗歌欣赏亦是如此。欣赏“错乱”之作需要审美主体本身具备必要的审美心理,如同最美的音乐对于没有乐感的耳朵毫无意义一样,倘若没有对诗之特质的基本感受能力,那么,“错乱”在他眼中也真的成为错乱了。金圣叹说过,“文章之妙,无过曲折,诚得千曲万曲,百折千折万折,我纵心灵寻其起尽,以自容身其间,斯天下之至乐也。”[9]同理,诗歌中的“错乱”正类似于金圣叹先生的“曲折”。就一般的诗歌欣赏者而言,借助工具书弄清字面意义、典故出处、作者写作背景从而把握诗作的大体轮廓并不太难,但要能从鉴赏某篇、某类诗作本身体味出鉴赏的乐趣、价值来恐怕还失之浅表。因为鉴赏“不是被动的静观,而是一种主动的活动,是人的心理诸功能、因素自由活动的结果。任何作品要使人获得美感愉快,就必须能够调动起人们的这种心理功能、因素的主动活动。审美心理排斥单调、平淡”[10]。诗歌中的“错乱”恰为鉴赏者提供了一个富有挑战性的平台,在此种意义上,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认为,“错乱”就是欣赏者的“加压阀”。

参考文献

[1]况周颐.蕙风词话[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9.

[2]叶舒宪.文学与治疗[J].名作欣赏,1989,(1).

[3]钟雪娟.文学艺术与医学[J].江汉大学学报,2002,(2).

[4]吕俊华.艺术创作与变态心理[M].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2000,4.

[5]安旗.李诗咀华.[M].北京:北京十有文艺出版社,1984,9.

[6]陈杰.猛虎行[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8.

[7]巴尔扎克.高尔基经典[M].兰州:甘肃文化出版社,2005,7.

[8]马恩全集42卷182—183.

[9]金圣叹.西厢记笔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6.

[10]李泽厚.美学的对象与范围[J].读书,2003,6.

(作者单位:襄阳职业技术学院;湖北省教育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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