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之翼

2022-04-30 00:45向以鲜
散文 2022年3期
关键词:王勃才华天才

向以鲜

正如太阳神万千缕的光芒还未走在东方之前,东方是先已布满了黎明女神的玫瑰色的曙光了。

这是郑振铎先生写给王勃的一句颂词。为了表达由衷的赞美,西谛先生不惜牺牲或忽略王勃的性别——称我们的诗人王勃为唐代东方的黎明女神,他的光芒虽然没有太阳神那么耀眼,却为一片不可方物的玫瑰色,那是只有天才才能享有的颜色。可能还有几分羞怯,掩不住的美与力量,已然展露出來,让我们想起王勃同时代的另一位诗人杜审言的诗句:“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一个新兴帝国的诞生和强大,光靠些老成持重的文武大臣当然不行,如果只有这样一些人支撑,那么,这个帝国的天空将是暮气沉沉,没有一点生气的,最终必将走向衰落和灰暗。是的,要让一个帝国成为一个伟大的帝国,成为一个光辉灿烂的帝国,成为一个“万国衣冠拜冕流”的帝国,一定得有一群天才,一群才高八斗、目空天下的天才出现,这个帝国才会是一个生机勃勃,充满想象力、创造力和吸引力的雄伟帝国。

唐朝,正是在这样一群才华多得用都用不完的天才手中不断缔造不断纵横出来的。由隋入唐,时代的车轮滚滚碾过,大唐的版图越拓越辽阔,天纵奇才的人也越来越多。你看看,好多的天才,那些灿烂的群星啊!王绩是天才,骆宾王是天才,卢照邻是天才,杨炯是天才。后来的李白、杜甫就不用说了。我们的王勃更是天才,就连他的两个哥哥王勔和王勮也都是天才。我们翻检一下初唐时代的诗人、作家和学者,会发现一个十分普遍的现象:他们都是早慧的天才。这些天才不约而同地出现和到来,似乎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要让他们的时代和帝国,成为东方最夺目的圣地。

王勃的天才简直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六岁就能赋诗,可惜没有像他的诗歌兄长骆宾王那样幸运地流传下来。很小的孩子就能出口吟诗,这个可能并不算太奇怪。孩子是天生的诗人,诗人是永远的孩子。但是九岁的王勃在读了隋唐之际的硕儒颜师古注释的《汉书》之后,竟然写出一部《汉书指瑕》,一板一眼地和颜老前辈较起真来。书名取得雅致和谦逊,骨子里却藏着一股逼人的傲气,名为“指瑕”,实为“纠谬”。这实在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一个九岁的孩子,能把《汉书》读过来已属不易,还能从颜大师的注疏中看见错误,指出的错误还不少,一“指瑕”就指了洋洋十卷。这个难度,远远高于吟几句童谣了。王勃在学术方面所表现出的识见,可能与其祖父著名学者王通有关,遗传学上有隔代遗传的说法,文中子王通的学问精神传到了嫡孙王勃身上。王勃的诗文才干,则可能受到其叔祖王绩的影响,只是还要瑰丽辽阔得多。

王勃的才华,高得令无数人,甚至令史家都产生了嫉妒。他们认为这样的才华可能导致“浮躁浅露”,因而不能“致远”。闻一多先生反驳说:

一个人在短短二十八年的生命里,已经完成了这样多方面的一大堆著述:《舟中纂序》五卷,《周易发挥》五卷,《次论语》十卷,《汉书指瑕》十卷,《大唐千岁历》若干卷,《黄帝八十一难经注》若干卷,《合论》十卷,《续文中子书序诗序》若干篇,《玄经传》若干卷,《文集》三十卷。能够浮躁到哪里去呢?

请注意,这些成果中,学术著作占了绝大部分,诗文创作反而在其次。在大多数人的眼中,王勃就是一个天才的诗人,天才的辞赋家。很难想象,王勃首先是一个早慧的历史学者,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经学家。

王勃天才的光芒,最夺人心魄的一刻,是在洪州(今江西南昌)的秋天绽放出来的。

那一年的秋天,到底是哪一年的秋天?

现在较为通行的说法,采纳的是元人辛文房在《唐才子传》中的推断:上元二年(675),王勃南下交趾(今越南河内西北),探视贬为交趾县令的父亲,途经南昌所作。这一年王勃已二十五岁,一个二十五岁的青年才俊,写出这样一篇辞采华美的文章来,尽管引得举座举世皆惊,其实尚在情理之中。为了给这一推断找到理由,人们甚至无视文章中的“童子何知,躬逢胜饯”“他日趋庭,叨陪鲤对”这样明显指称未成年人的铁证,非要说这里的“童子”并非小孩子,文章中不是还有“弱冠”吗?——但是,二十五岁的人还能说“弱冠”吗?为什么要把一个天才的闪耀时间拼命向后推迟呢?一个九岁便能指摘鸿儒之瑕的人,为什么不可以在少年时代就写出流芳百世的绝构?

我个人更倾向于唐末五代王定保的说法,他在《唐摭言》中明确记下:“王勃著《滕王阁序》,时年十四。”那一年是唐高宗麟德元年(664),父亲王福畤正在扬州六合县做县令(还记得王绩吗?他也曾在这儿做过县丞呢),王勃到六合县看望父亲,经过洪州时所作。比起辛文房来,王定保离王勃的时代接近了几百年,他所看见的听到的,应该比辛文房的见闻更具有真实性。真相往往淹没在时间的长河中,因此,从理论上说,时代越接近的,离真相也就越近。除非有文献或考古方面的确证,否则很难摆脱此种对时间的信重。

我确信,《滕王阁序》一定写于王勃十四岁的青葱时代,而不是已经成熟的二十五岁。只有十四岁那样的朝霞之年,信笔一挥,才配得上即将为大唐迎来繁华盛世的玫瑰色的霞晖!也只有十四岁懵懂而勇敢的年华,才吐得出这样的锦绣:

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弥津,青雀黄龙之舳。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少年王勃的才华令人惊悚,以至于引起世人的种种猜测和玄想。有人说:好吧,就算是少年王勃写的吧,就算是出自王勃之手吧,那又怎样!难道就没有另一种可能吗?会不会有人假托王勃之名呢?王勃也可能就是一个代言人,而真正说话的人,却躲在你的背后,不,躲在你的心里,他让你写什么你就写什么。你不是也常借酒醉之机蒙头打腹稿嘛,那个神秘的人可能就在此时出现了。这个假设听起来很像是一个唐代的双簧戏,记载于晚唐人罗隐所著的《中元记》中:

唐王勃方十三,随舅游江左,尝独至一处,见一叟,容服纯古,异之,因就揖焉。

此老叟并非凡人,乃是中元水府的神仙。老叟告诉王勃说:来日滕王阁作记,子有清才,何不为之?子登舟,吾助汝青风一席。临别又对王勃说:如果你返程回来,希望还能相见。

勃登舟,舟去如飞,乃弹冠诣府下。府帅阎都督已召集江左名贤,命吏以笔砚授之,递相推逊。但是到了王勃这儿,他可管不了那么多礼节,留而不拒。阎公大怒道:吾新帝子滕王旧阁,这是咱们洪都的绝妙风景,所以才悉集英俊,让他们记下来以垂万古。你这个不知哪儿来的毛头小子,居然敢当仁不让?说完,气呼呼地走向了后室。阎都督的本意,据王定保的说法,是想通过这个礼节性的谦让,把书写楼记以扬名立万的好事,落给自己早有准备的女婿孟学士来操作,哪知道半路杀出个小程咬金来。阎都督吩咐手下官员:你们给我盯好了,他写一句就报上一句过来,我倒要看看这小子有什么能耐!此举可谓用心良苦:人在旁边守着,会造成一种紧张感,一种强烈的考场气氛,让你的才思很难发挥出来。而且写一句就被人高声报一句过去,让你既没有修改的机会,也很容易被现场打断。江湖套路好深,王勃懒得去厘清。

阎都督忘记了一个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事实:在真正的天才面前,所有的障碍都是踏板或跳板,都是表演才华的舞台。果然,勃引纸,方书两句,一吏入报曰:“豫章故郡,洪都新府。”公曰:“老儒常谈。”一吏又报曰:“星分翼轸,地接衡庐。”公曰:“故事也。”一吏又报曰:“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公即不语。自此往复吏报,但颔颐而已。至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公不觉以手鸣几曰:“此天才也。”文成,阎公阅之,曰:“子落笔似有神助,令帝子声流千古。吾之名闻后世,洪都风月,江山无价,子之力也。”乃厚赠之。

阎都督还是有些胸怀的人,那个时代,能当上都督的均非寻常之人。虽则自己的那点儿小算盘被王勃给打乱,但眼前这个玉树临风的少年以及他那孤鹜一般的气质,也完全把他给镇住了,落霞满天,烟云满楼。天才啊,江山无价,天才更是无价之宝。

才华这东西,猜不透摸不着,却又光彩刺人,不仅会刺伤别人,也会刺伤甚至刺死自己。十六岁的王勃,迎来一次人生的转折,幽素科及第。唐王朝为了网罗天下人才,不仅设置有常科考试,也会不定期举行一些制科考试。幽素科就是为那些心高气傲而又才华横溢的准隐士们而设置的。中了幽素科,少年王勃得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武则天与高宗李治所生次子沛王李贤,也就是章怀太子的府上做了一名修撰。

十八岁那年,武后第三子英王李显(后来的唐中宗)来到哥哥李贤府上参与当时十分流行的斗鸡活动,结果赢了。这让当哥哥的李贤觉得很没有面子,为了给主人搏回一局,王勃便以游戏的口吻写出一篇《檄英王鸡文》,檄文很快传到了唐高宗的耳中。当他读到“两雄不堪并立,一啄何敢自妄”“牝晨而索家者有诛,不复同于彘畜;雌伏而败类者必杀,定当割以牛刀”等句时,肺给气炸了:这哪里是一篇檄鸡文,完全就是一篇离间文,赤裸裸地挑拨兄弟阋墙!更要命的是,这些带刺的话,分明也是在戳唐王朝兄弟之间血腥的隐痛。一纸诏下,王勃被逐出了王府。

未及弱冠的王勃无处可去,出身名门的诗人居然栽在了几只斗鸡身上。天下之大,何处可容我?王勃想起自己那首《送杜少府之任蜀州》诗来: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这首五律诗因其颈联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被谱入歌颂中阿友谊的歌曲而风行天下,如果要选十首最知名的唐詩,一定绕不过这四十个字。于是,青年王勃来到了蜀地,西蜀大地的雄奇与美丽很快抚慰了一颗受伤的心灵,有好友杨炯等人相伴,日日纵情于山水与诗酒之间,也算是失意中难得的快活。蜀地虽好,终归不是家。咸亨二年(671)夏天,已经二十二岁的王勃决定返回长安,好不容易在虢州(今河南灵宝)谋得一个参军的职位。

世上有三种东西最遭人嫉妒:美丽、才华和富贵。不久,绝世的才华再次给王勃带来厄运,他被莫名其妙地卷入官奴曹达(曾是武则天外甥贺兰敏之门客)逃与死的迷案,实际上也就卷入了武则天家庭的纷争之中。王勃被打入大狱,在里面整整待了三年。父亲王福畤亦因此而远谪交趾,由雍州参军变成一名小小的蛮荒县令。直到咸亨五年(674)秋改元大赦,二十五岁的王勃才重获自由。

王勃在几兄弟之间才华最为出众,也最得父亲宠爱,父子感情甚笃。对于父亲因自己的行为而受到严厉惩罚甚至葬送了家族前程,青年王勃内心无比内疚。才华不仅害了自己,也害了自己最爱的人。王勃借晋国名臣百里奚之口,向当今圣上唐高宗上了十八篇《百里昌言》,从那些恳切滴血的言语中可以看到:他承认自己对“明君”是“无用之臣”,对“慈父”是“无用之子”,既无益于祖国又连累了家人。王勃太思念父亲了,以人子的悲伤口吻写道:

今大人(父亲)上延国谴,远宰边邑。出三江而浮五湖,越东瓯而度南海。嗟乎!此勃之罪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矣。

王勃向皇帝请求把父亲召回中原:“今交趾虽远,还珠者尝用之矣。《书》不云乎:弗虑胡获?弗为胡成?”

王勃的悔恨除了获得一点内心的平静之外,并没有带来任何改变,敬爱的父亲仍然远在天涯。王勃决定前往交趾探望,当面向父亲大人请罪。大约在上元二年(675)底或上元三年(676)初,王勃只身从长安南下,一路劳顿,于暮春时节到达遥远的交趾县。孰料,这次探亲之旅,竟然成了王勃人生的终结。

关于王勃死亡的时间,最早见载于生前好友杨炯为其遗集《王子安集》所作序:

命不与我,有涯早谢。春秋二十八,皇唐上元三年秋八月。不改其乐,颜氏斯殂;养空而浮,贾生终逝。

明确记载王勃得年二十八岁,辞世的具体时间在上元三年八月。杨炯并没有记下王勃具体的死因,可能是为友人讳吧。五代后晋刘昫的《旧唐书》本传采纳了杨炯的说法,并对王勃死因做出了具体说明:“渡南海,堕水而卒,时年二十八。”王勃探亲北归途经北部湾时,意外落水而死。到了北宋时代的欧阳修所撰《新唐书》和元代辛文房的《唐才子传》中,情况有所改易:一是死亡时间发生了变化,从上元三年的二十八岁,变成了仪凤二年(677)的二十九岁;二是死因有所更张,欧阳修说王勃是“度海溺水,痵而卒”,王勃落入海水中,可能被人救了起来,可惜最终还是没有活下来,我们的天才诗人和作家终于被深深的绝望和恐惧带走。

有一则小小的插曲值得一提:根据王勃《鞶鉴图铭序》记载,探亲行次南海时,有人经王勃拿来一只转轮钩枝八花铜镜,实际上就是一只八瓣菱花镜,每一片菱花瓣中都铸有铭文。王勃读后大为惊叹,以为“超俊英拔”,完全是自己的知音。得知铭文作者乃是一位“才妇人”时,王勃更感到意外,于是浮想联翩,“聊抚镜以长想,遂援笔而作序”。从“长想”两字中,我们确实能体会出,一个孤独的天才青年,有多少话想对那位未曾谋面的天才女子说一说。长想,不就是长相思吗?

还记得那位中元水府的老神仙吗?他曾叮嘱王勃从六合县返回时,两人再次相见。王勃如约而至,刚刚登上水岸,老叟已坐在之前相见的巨石上。王勃拱手再拜:无所不能的大仙啊,既赠我以好风好水让我顺利抵达洪都,又赐我以滔滔才华让我写出不朽之什。如此大恩大德,我王勃当如何报答呢?当修牢酒以报神赐。老叟呵呵一笑,表情随即由明变暗。王勃心中掠过一丝不祥预感,怯怯问道:大仙,我想再请教一个问题。老叟轻轻摆了一下苍白的手指: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一代才俊之士,你到底能活多久,我不敢说也不能说;至于你的穷通嘛,唉,怎么说呢,不说也罢。子安,咱们就此别过吧,也许在未来某一天,还会相见。

一代天才落幕于大海的波涛,由一片“黎明女神的玫瑰色”曙光,变成一天绚烂的“落霞”。即使经过千百年时光的冲洗,在这片落霞的余晖之中,人们仍能瞥见那一只无所畏惧的“孤鹜”。落霞之翼,时而沉静地与霞光分离,变得更加寂寞和渺茫;时而呼啸着与霞光重合交融,谱成一首光彩照世的交响诗。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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