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斯瑞
“嗯……流星的本质是,陨石受地球引力的作用,改变轨道,从而进入地球大气层,并与大气摩擦产生了光和热……”他的声音很轻,先是有些不自信的拘谨,然后像受到鼓励一样慢慢镇定下来,“如果陨石體积太小或者入射角……”
“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比我们更懂这些。我也听不明白,你就说说,照你这样讲,对着流星许愿有用没?”
说话的是一名四十岁左右的妇女,他猜。
“没有。”他简短地回答,继续讲下去,“一般来说……”
他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声音很小,但就像细细密密的蚕啮啃着桑叶。他停下了讲解。
他像一个最乖巧的学生,向这几位被邀请来做客的叔叔阿姨道别,然后上楼,走进自己的房间。
谈话声遥远地传来:“你家这孩子多会学习啊,不像我家那个,烦都烦死了……”
“他喜欢这方面的知识。要是他……我们也会支持他以后从事这方面的研究。但是……唉……他的眼睛……”
“不说了,不说了。”
他关上房门,有些疑惑地想,明明是他们请求他讲一讲天文,最后不想听的却也是他们。他不会忘记锁门。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习惯?他也记不清了,就像九又四分之三站台,它并不对麻瓜开放。
他慢慢爬到窗台上,外面有父母因担心他的安全而装的铁护栏。他把手伸出护栏外,手心慢慢有种潮湿的灼热。现在是白天,太阳很大,刚刚下过雨。
白天还是黑夜对他来说没有太多意义。父母纵容他,可以为了消磨时间而睡上一个白昼,或者在午夜梦回时发呆,他随心所欲到几乎分不清一天和另一天的边界。
这些东西本来都拥有自己的答案,他见过,但后来见不到了。
在他还不曾失明的时候,父亲曾带他去看过一片海。
他坐在父亲身边,晃着自己的双腿。他仍然记得那片海。除了他们,没有其他人,世界空荡,只有无边无际的、寂静的潮汐,几乎漫过他的双膝。
他们在那里待到了深夜。父亲是一名摄影师,让他来定义的话,父亲是一个“浪漫的人”。他时常敏锐地察觉到,父亲血液里奔流着那种义无反顾的天真。
当他看到黑暗中出现了一些光亮,像一场无边的大火在黑暗中点燃,当他看见流星璀璨而盛大地划破夜幕,他就对自己的人生有了答案:成为一名天文学家。他想,父亲一定会支持他的梦想。
它在坠落。
它在燃烧。
喧嚣声如江水涨潮遥远地漫过来,听不太真切。最后,他慢慢地想起来,那种感觉,就像心脏被烫了一下。
他生了一场大病,从此长夜如磐,他的世界再不见光明。
他在窗边呆呆地坐了很久,没来由地想起父亲握住他那双手时的冰凉。
最初几天,他始终封闭自己,抗拒对外交流,连父母为了安抚他情绪买来的用盲文书写的星象图册也没有翻开过。
他看不见,但他知道父亲在颤抖,也许在哭。父亲握住他的手时很用力,仓皇间近乎绝望地塞了一张纸片到他手中,像濒死之人紧紧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你还记得那天晚上看到的流星吗?”
“记得。”他平静地回答。
“这是我拍下的流星的照片。”
这是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像他曾经见过的枯叶的残骸——树叶的生机在短短几天内褪去,然后枯萎。这个比喻很奇怪,但他觉得就是这样。
他不明白,明明失明的人是他,为什么会有人比他还难过?
他想了很久,然后摸索着从书柜的最上层拿下一张纸片。
指尖传来灰尘附在物体上特有的质感。他并不反感,但是很难过。他不知道为什么难过。从失明起,他就像被剥夺了七情六欲,变得迟钝。
他想象着这张照片能反映出几分流星的真实面貌,五分?六分?他相信父亲,应该有八分。
流星,他见过的。
他茫然地用手指碰了碰眼角,是湿的。
父亲失踪了很多天。
当那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他就猜到父亲这几天怎么了。
“爸爸了解到,也有天文学家是盲人……如果你不信,那你记不记得爸爸有一个朋友也是盲人,他是地质学家对不对?不是失明了就……”父亲激动到语无伦次,“古代也有失明的天文学家,叫作卫朴……你看啊,古代的条件多差劲,他不是也……”
他的眼睛开始发烫,像被太阳灼伤,又酸又涩地疼起来。他很久没有过这种体验了,久到几乎忘了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他安静地听着。
“儿子,你答应爸爸,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放弃自己。爸爸妈妈只希望你活得快乐,想做的事情就去做。你的人生不应该被定义。好不好?哎,你怎么哭了?别哭,儿子……你要是不想听爸爸讲这些,爸爸就不讲了……别哭啊……”
光明划破黑暗,照进千疮百孔的星河里。
“没有不想听,”他说,“我只是找到了答案。”
编辑/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