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看那些天真的眼睛

2022-05-09 13:22潘云贵
中学生百科·小文艺 2022年4期
关键词:猩猩动物人类

潘云贵

在我宿舍窗外,生长着台湾常见的小叶榕,根须繁多,垂地又生,主干需三四人环抱。早起时常见到一群猕猴身手矫捷地爬到树上,吃着树上的果实或嫩叶。它们摇晃着树顶的枝叶,一双双手像在扒着一个女人刚捣弄好的发型。

它们不时攀着榕树根须到我窗台上闲坐,见屋内有人,也不逃走,一直敲着我的窗玻璃,噗噗噗。我走过去,它们这下安静许多,巴望着我,嘴唇翕动,仿佛一个个亟须喂食的婴孩。

这是我第二次细致凝视动物的眼睛,它们的欲望比人类单纯,仅仅关于身体本身的需求。而我第一次与动物对视,看到的是一种好奇,是新的生命对这世界的打量,眼神中闪烁着最饱满的爱意。

那年,我六岁,跟兄弟姊妹到山间游玩。已是盛夏,山上龙眼树都结着浅棕色珠子般的果实,一串一串,在青翠树叶下缀着,像烫染着蓬松头发的少妇戴着的巨大耳环,让人看了就想伸手摘。他们兴高采烈,吵吵嚷嚷,最后分开去摘了,就剩走累的我独自坐在树下阴凉处发呆。

黄昏,起了山风,清清凉凉的,扑打在身上,特别舒服。我懒懒的,都想闭上眼睛了。突然,远处山道旁的灌木丛里有了动静,钻出了什么,哒哒哒,迈着轻盈的步履跑到我跟前。山羊大小,皮毛不厚,褐色,背上分布着点点白斑。我与它对视了一眼,一时间还真不知道它是什么。之后,它跑了,步子依然轻盈,哒哒哒跑着。跑去哪了,我也不知道,好像是到了黄昏开口即将合上的地方。我突然缓过神来,才知那是鹿,还没长角的鹿。

那时,自己除了假期能有时间在田间地头游荡,平日都只往返于家与小学之间,视野太小。即便回到家,做完作业,看电视,也觉得屏幕里的世界离自己太遥远。

在距离那个黄昏久远的此刻,我依然记得那头小鹿的眼神。它看着我,也像是年幼的我在看着这个新鲜的人间,没有害怕,也不紧张,这是单纯的好奇。我觉得自己与它是同类。

意大利导演费德里科·费里尼常让妻子玛茜娜作为电影主角,扮演一些滑稽可笑的女性角色,那些女人大都一脸天真,眼中带泪又饱含希望。在电影《大路》中,玛茜娜饰演的弱智女孩让我印象深刻。

她是马戏团的小丑,可以得到源源不断的笑声,却始终得不到尊严和自己的爱,夸张的妆容下藏着一颗脆弱、忧伤的心。当我隔着屏幕,凝视她那双闪烁的大眼睛时,觉得她特别像只需要被同情、被怜悯的动物。

每回观影结束,我的脑海中总会复刻一段片中的台词:“没有结尾,也没有开始,只有无尽的、生的活力。”动物便是这样,似乎仅仅是为了自然的某种过程而存在。它们还能挖掘更多的意义吗?造物主在这点上并不垂爱它们,没有赋予它们思考的天赋。

一日前往九份,途经日据时期留下的神社,几只猫闪现,又迅即消失在野草丛中。天光明媚,我望着不远处的老街屋顶,想起日本动画导演宫崎骏的影片《千与千寻》。

电影一开始,千寻的父母路过山中的村落,因饥肠辘辘,没忍住美食的诱惑,而大口吃着街上摆满的食物。这些食物无人看守,夫妇俩没有停下自己的嘴,最终变成了猪。千寻后来通过白龙的帮忙,找到猪圈,对父母喊着:“爸爸妈妈,不要吃太胖,会被杀掉的!”不得不赞叹宫崎骏在影片中暗含的寓意,在诱惑面前,人总是很容易暴露出自己的动物本性。

我曾经做过类似的梦。梦中自己的身体变得很小,蹲在地上,面前出现一个头戴帽子身穿黑衣的高大男人,帽檐被压得很低很低,我始终看不清他的脸。他给我带来了很多食物和饲料,撒到一个大盆里,并招呼我过去:“快来吃,多吃一点,别客气!”他嘴角笑着,而我仍旧看不到他藏在帽檐下的眼睛。我跑过去的瞬间,感觉身体越来越轻盈。他重复着:“快来吃,多吃一点,别客气!”笑声像大人擦得滑滑的皮鞋,踩在我的身上。我变得更小了,越来越小,最后像蝌蚪一样,还没吃到食物便被人装进了矿泉水瓶里,在接近窒息的瓶中游荡。

深夜惊醒,方知是梦,手心发凉,自己转而又傻笑起来。或许只有在梦里,我们才能对自身认知问题有其他角度的解答。

我跟D去过台北动物园。为了避开观光人潮,我们特地选在星期五,但来动物园的人依旧很多。多是年轻的妈妈们推着小车里的幼童,还有一部分是中年的子女扶着自己家行动迟缓的老人,他们一路看一路欢声笑语。

在园中热带雨林区,我们去看了猩猩——这个与人类血缘关系最近的物种。天热的缘故,一头棕色毛发的猩猩坐在粗大树干上,头上盖着一块黄色的布,一动不动,模样憨厚可爱。

旁边的小朋友看得可激动了,不停喊着:“猩猩,猩猩,你快转过来,转过来!”而后,他们又问起家长:“奇怪,为什么它要背对着我们?”大人们被问得发蒙,支支吾吾,也没回答。

“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觉得人类很烦,它都不屑跟人类对望?”我轻声跟D说着,他无奈地笑了笑。

在这个世界上,孩子有一种天然的勇气——质问大人,而大人常以沉默或欺骗作回应。孩子能把飞禽走兽、花草虫蚁当同类,而成人看不到也看不来那些低处的目光,多是因为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只看得到人与人的关系。

被囚禁的生靈,即便拥有再大的空间,也只是人类目光和照相机捕捉的新奇猎物。我们和它们,它们和我们,都保持着陌生又谨慎的距离,这是所有动物天生的警觉。

我常常会蹲下来凝视身旁的动物,它们与我对望的眼神就像一面镜子。我在猫的瞳中看见自己作为孩子天真的部分,在狗的眼睛里看到的是青年时的憨傻,在山羊那里瞧见的则是中年之后的平静或隐忧。

普通人很难感知自我与外界这种对象化的映照。敏感的人却不会放过这些,他们会沿着这一面面镜子,审视时间、谎言、爱恨和命运,说是看动物,莫如说是来看自己。

编辑/胡雅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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