泳者

2022-05-12 20:08刘涛
南方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游泳

刘涛

·刘 涛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青岛。中短篇小说作品被《小说选刊》《新华文摘》《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选载,并入选各种“年度选本”。

泳者现在是蛙泳,那种像青蛙一样正规的蛙泳。

游泳运动员比赛时也是这种泳姿,就是头埋进水里,双臂向后划动时,抬起头(连同上半身),待雙臂向前伸展时,头再次埋进水里。

蛙泳分两种,在水里总是抬着头的,被认为是大众式蛙泳,夏季里,下海戏水的人绝大部分都是这种姿式,只有像泳者那样的蛙泳,才称得上是“弄潮儿”。

五月初,海水还是凉,14摄氏度左右。二十多年来,泳者每年都是这个时候下海游泳,天天去,一直到十一月中旬才停止。

五月是最美好的季节,陆地上,绿草盈盈,树绿花红,阳光温暖。碧蓝的海水滑如绸缎,在五月阳光的抚摸下,闪着宝石般的光泽。

现在已经涨满潮了,沙滩被海水覆盖大半,仅剩十米左右干燥的地方。一些游泳的人穿着泳裤,或趴或仰,倒在沙滩上晒太阳;有的三五成群围一个圈儿,垫起了排球;也有一些不游泳的老人,坐在沙滩上陪着孩子挖沙玩。几只雪白的海鸥盘旋在天空上,转了一圈又一圈,仿佛随时要俯冲下来。

这个季节,大批面条鱼来到了这片广阔的海域,浴场在海湾内,鱼群不可能进来,但零星的面条鱼还是有的,也许就是这些零星的面条鱼,吸引了海鸥。

下水五分钟后,泳者适应了水温,浑身上下有一种酥麻的感觉,很舒服。今年第一次下水,泳者游起来很认真卖力,尽可能让自己的动作标准。一个冬天没游泳,生怕肌肉失去记忆,游泳的姿势僵硬。蛙泳——双臂划水时,头带动脖子以下的部位跃出水面,双腿向后蹬时,头再次扎入水中……

“我想陆地上游泳。”这是一句电影台词,几十年过去了,泳者至今还记得清楚。

上世纪80年代末,他和电大同学外出实习,从华山下来,在一个小火车站等候开往西安的绿皮火车。那时候还兴播放录像带,车站小广场上有一个电子屏幕,正在播放一部欧美影片。他们到达小广场,那个电子屏幕正好播放到这个场景:夜晚,华灯初上,男主角敲一家房门。门开了,女主角露出漂亮的脸蛋和丰满的身材,她问:“是你?想干什么?”那男人嬉皮笑脸说:“我想陆地上游泳。”

听了这句台词,他差一点笑出声来,心想,那男主角说的是蛙泳吧。本来可以继续看下去,无奈车站广播响了,招呼候车的人检票进站。小广场上的人都涌向检票口,他和同学们也急匆匆随着人流涌过去。那个年代乘火车就像上战场厮杀,光买了车票没用,如果挤不上车,只能留在原地改签下一趟车。

好不容易挤上车,泳者一步也挪动不了,人挤人,他被挤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同学们都被挤散了,只有一名女同学离他不远,被四五个扛着大包小包的农妇挤在中间,动弹不得。这名女同学在班里算是姿色出众,上课时,泳者坐在她的身后,经常望着她曲线生动的背部想入非非。这名女同学被挤得不知所措,红着脸朝他笑了笑,他又想起了那句电影台词:“我想陆地上游泳。”

仿佛一梦醒来,他就年过半百了。此时,他正坐在电脑桌前,胡思乱想。

“看看看看,你又抽烟!就不能到外面抽!”郭凤瞪着眼说。

郭凤是他老婆,这几年,她强烈反对他在家抽烟。过去可不是这样,过去,他在家爱怎么抽就怎么抽,二十年前,他甚至把烟灰缸放在床头柜上,躺在床上也可以抽烟。郭凤说她现在年龄大了,闻不得烟味。

他说:“怎么叫又抽烟?我早饭后抽了一支,现在快中午了才抽第二支,我抽烟不多。”

“不多也不行!出去抽。人家隔壁老温,都在走廊上抽,你就不能学学?”郭凤皱起眉头,一脸不耐烦。

他回头看她一眼,想说什么又懒得说,拿起一支烟和打火机,穿上鞋,打开房门来到走廊上。走廊北面有一扇窗,窗台上有个铁制方形罐头盒,那是老温放在这里当烟灰缸用的。

老温是他邻居,两家一墙之隔。他住的这栋楼共二十层,一层八户人家。他住十层6号,老温是7号。老温是某公安分局的刑警,烟瘾大,老温曾对他说过,晚上审讯,又费脑力又费体力,还不能打盹,那烟是一支接一支抽。他和老温说他两天才抽一盒,老温羡慕得要命,说要是和他一样抽这么少烟,也不用被老婆撵到走廊来抽了。

他燃上烟吸起来,窗外是个大平台,一些飘落的树叶和不知从哪来的废纸塑料袋散落于此,一只黑白花纹的猫在平台上慢悠悠地走,还不时回头张望一眼。他感到奇怪,这是一个连接南北两栋高楼的大平台,离着地面十几米高,这只猫是怎么上来的?平台上没有吃的,更没有地方适合猫栖息,它到这里干什么?

泳者蛙泳了一会儿,又仰泳了一会儿,现在他想蝶泳。蝶泳难度很大,上半身跃出水面时,双臂需像蝴蝶一样扇动一下,扇动完毕,身子再次入水时,小腿接着向上弯起,双脚要扑打一下,如此反复循环。

蝶泳考验的是腹肌,腹肌无力,基本蝶不起来。泳者年轻时还有点腹肌,仰面躺下,双腿伸直,上半身抬起时,腹部还能隆起几块肌肉。多年混迹社会,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尽管没怎么发胖,但原本就不算结实的腹肌荡然无存,严重影响了蝶泳。他勉强蝶了三五下,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只能作罢。

现在是春天,浴场还没拉上防鲨网。泳者不敢往深海游,下水后游出五十米,便开始横着游。深海一片茫茫,阳光密密麻麻铺在湛蓝的水面上,闪闪发光。泳者知道这片海早已“穷困潦倒”,别说是鲨鱼,就是手指头大的小鱼也没几条了。在海洋里,大型食肉类动物是跟着食物走的,生物丰富的地方才可能有大型鱼类出现,像泳者游泳的这片海,既没有海豹海狮也没有鱼群,大型鱼类永远也不会到这里来。

即便这样想,泳者还是不敢往深水区去。在没有人陪伴的情况下,泳者总觉得水下很神秘,神秘得令人发怵。他想,未知世界并不遥远,就在眼下,所有人类目光和感知达不到的地方,都存在着恐惧。

他把头埋进水里,睁开眼,也只能看到一米深左右的地方,再往下,海水就不那么湛蓝了,有些发暗发黑,谁知道水底下会有什么?万一有个什么庞然大物迷路了,从大洋深处来到这里,忽地冲出水面……

七月一号,浴场正式开放。开放的前两天,浴场工作人员才会划着小船布设防鲨网,那张网他见过,很细的网绳,拴上重物垂到水下,也不是垂到底,只垂下水面十几米。满潮后,防鲨网那片水域深约二十米,网垂不到的那个区域怎么办?尽管如此,泳者还是很放松,一口气游三百米,到达防鲨网,坐在网绳上休息一下,再游回来。防鲨网漂在水面上的那些圆形浮标,是他的精神安慰剂,他站在岸上,遥看那些浮标,心里就无比妥帖。

一个戴着“脸基尼”的女人迎面向泳者游来,她戴的“脸基尼”是黑色的,把整个头都罩住了,只露出眼睛、鼻子和嘴巴。戴“脸基尼”下海游泳的女人,百分之百都是五十岁以上的,泳者所在的冬泳俱乐部,就有几个。

“来了?”那个女人向泳者打招呼。

“来了来了。”泳者回答,但他并没有认出这位是谁。

她问:“第一天下水?”

泳者说:“第一天。”

“水真好。”那女人说。

泳者说:“是的,水真好。”

这个季节,海水清澈且无风浪,是所有游泳人最喜欢的时候,进入七月就不行了,水温上升,南风劲吹,海水混浊不说,还来了大片大片的浒苔。浒苔是一种头发丝细的海藻,一团一团地纠缠在一起,遮盖住水面,远远望去,还以为前方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原呢。

进入八月,海蜇又来了,那些透明的海蜇,人不知鬼不觉潜伏在水里,游泳的人如果触碰上,就会被蜇伤。许多年来,泳者不止一次被蜇过,最严重的一次,他在水里仰泳,一下子压在一个锅盖大的海蜇上,整个后背和双腿都被蜇伤,去医院打了一周的吊瓶。

那女人肥硕的身体从泳者身边游过去,排起浪花扑在泳者的脸上,泳者甩了甩头,翻过身子仰泳。

他知道抽烟是陋习,当然也知道当着别人的面抽烟、让别人吸二手烟是不道德的。但郭凤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反对在家中抽烟,还是让他感到别扭。

遥想当年,他和郭凤初相识,那是一个下午,介绍人领郭凤到他家来。郭凤颇有些姿色,家境也不错,第一次见面他和她就相互有了好感。那时的郭凤,在一家纺织厂做工。那时候的他还没调动工作,也在一家企业当工人。知道他抽烟,郭凤每月开了工资,必定给他买一条烟。那时候,他抽带過滤嘴的“双马”牌香烟,一盒“双马”两块五,一条就是二十五块。上世纪90年代,平头百姓家都不宽裕,二十五块钱可以买好几斤猪肉了。

郭凤给他买烟,一直买到他们结婚。结婚后,他和她是“经济共同体”,他每月工资交给郭凤,郭凤再返回零花钱,烟就自己买了,直到现在。

“晚饭吃什么?”郭凤问他。

郭凤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手里握着遥控器,跷着二郎腿。她看的是一档叫“牵个手吧”的节目,都是些丧偶或离婚的老年人,为了提高收视率,电视台故意乱点鸳鸯谱,有时候会让一个女医生和一个郊区种菜老农民见面,两个人对话简直就是鸡同鸭讲,每到此时就笑料百出,让人欲罢不能。

他坐在电脑前,天马行空地遐想,正想写点什么,一看表,下午四点了,是该准备晚饭了。他说:“你去买菜吧,你买什么我吃什么。”

郭凤说:“什么什么,都是你买菜做饭,今天这是怎么了!”

他回头看看她,说:“电视声音小点好不好!”

她没做声,两眼盯着屏幕看。

“小点声!”他提高声调,郭凤瞟他一眼,伸胳膊按遥控器,声音小了。

他站起来,准备外出买菜。就两个人的晚餐,简单。他准备买半根大红肠,切一盘下酒,炒个芹菜,买俩油酥火烧。

女儿在外地上大学,经常在晚饭时和郭凤视频,看看他们吃什么。女儿多次说,两个菜少了,让他们吃点好的,保重身体。

他端起酒杯,对女儿说:“来,老爸和你干一杯!”

郭凤说:“我们都这个岁数了,什么也吃不多。放心,不是缺钱,是想了半天也没想好愿意吃什么。”

他和郭凤不缺钱,她退休了,每月四千。他当文学编辑,副高职称,一月八千多。除去女儿的学杂费,够吃够用。女儿大三了,如果不考研,马上就要踏入社会。女儿曾透露不想回来,想留在那个直辖市,说那里平台大,有发展前景。

他家是两房一厅,女儿自从上了中学,因为怕女儿有所察觉,他和郭凤尽管睡在一张床上,老是不对劲。他回想往事,好像年轻时,郭凤就对夫妻之事不感兴趣,她不拒绝他,但也从没主动要求过他。

泳者回头看浴场的钟表楼,现在是上午九点半。沙滩排球结束了,打球的人陆续下水。这几个人游泳功夫都不错,尤其那个留着山羊胡的画家,更是蝶泳的高手,他下水,就蝶泳一个姿势,来回都不变。没有人叫画家的名字,都叫他胡子。胡子的油画,获过许多奖,他还是冬泳达人,到了冬天,哪怕是零下十摄氏度也不间断下水。

那个光头姓孙,是垫球高手。孙光头打排球总是站在同一位置上,这个位置背靠更衣室面朝大海。只要向他扣球,无论角度多刁力量多大,他都能垫起来。如果换个背靠大海面朝更衣室的位置,孙光头就完了,什么球也接不住。孙光头擅长自由泳,两条胳膊挥动得飞快,但耐力一般,游二十米就停住了,翻身仰浮在水面上休息。

还有位女士,姓林,“70后”,爱在沙滩上打排球,但泳技一般。林女士在水里的动作,就是抬着头的蛙泳,她的头似乎抬得比别人高,看样子是怕脸沾上水。这种姿势只能在风平浪静的条件下进行,稍有风浪,便无法施展。林女士游得很慢,有时候泳者和林女士一起下水,泳者都游出近百米远了,回头一看,林女士还在浅水区徘徊。林女士皮肤很白,换上泳装,两条长腿在阳光下白得耀眼,泳者每每都盯着她那双白腿痴痴地看,心旌摇荡……

一只海鸥在泳者头顶上盘旋,天是那样的蓝,蓝得沁人肺腑,海鸥白色的身影在广阔的蓝中滑动,富有诗意。

“那只大鸟站在网绳的浮标上

雪白的身子,一双翅膀的末端

是黑色的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下午

大海风平浪静

我放慢蛙泳速度,想悄悄接近网绳

周围空空荡荡

只有大海和天空在相互凝望

眼睛里蓄满蔚蓝色的深情

……”

这是泳者去年游泳时看到的景象。那天,当他快游到防鲨网时,看到一只大鸟立在一个圆浮标上。那只鸟大得出奇,形体像只金雕,大鸟察觉到了他,回过头,他看到了大鸟尖尖的红喙,原来是只海鸥。他不想惊动它,转身往回游。回家后,就写了一首诗,诗名叫《大鸟》。

泳者现在是仰泳,他看着天上的海鸥,默诵了这首诗的第一节。

一条手指般长的鱼在离泳者五米远的前方跃出水面,划了条小小弧线又落入水中。泳者认识这种鱼,是青板鱼。青板鱼是地方叫法,学名不知叫什么。这种鱼不能鲜吃,刺太多不说,肉质也粗糙。但这种鱼腌制晒干后却是美味,小时候没有集中供热,家家户户在冬天里生火炉取暖。把腌制晒干的青板鱼放在炉盖上烤熟,就着玉米饼子吃,简直是绝配。

一只蜜蜂飞来了,一会儿贴近水面,一会儿又飞起。蜜蜂不待在花丛和绿地里,飞到这里干什么。也许是口渴了。看到一片蔚蓝的水域就飞来了。可海水又咸又苦,不能喝呀。到了秋天,倒是有蜻蜓飞来,尾部弯曲着,一下一下触点着水面。泳者知道这些蜻蜓是在产卵,昆虫就是昆虫,除了本能,没有自觉的分辨力。把卵产在海水里,永远不能孵化,这些稀里糊涂的蜻蜓,香火是没法传递下去了。

春天的空气很新鲜,泳者贪婪地呼吸着。专家说,海水饱含负氧离子,游泳时,每一次击起的水花,都会释放出大量的氧气,常年游泳的人,心脑血管和呼吸器官都充满了正能量。

涨潮的大海,丰盈而深邃。泳者脑子里又闪现出那句台词:“我想陆地上游泳。”

他和郭凤现在的生活基本算是平静,就像一潭死水。水还是有的,但不流动,也没有波澜。他不干涉郭凤,郭凤也不干涉他。他和郭凤基本没有交流,交流什么呢?女儿在外地上大学,这孩子很自律,一切都不用家长操心。家里只有他和郭凤,又不愁吃穿,还有什么可交流的事情?只是在家抽烟会引起郭凤的不满,导致她唠唠叨叨。那他就出去抽,在走廊北窗那里抽。他不想因为抽烟的事与郭凤争执,破坏原本还算平静的家庭气氛。

他年轻时是理想主义者,对未来充满了幻想。和郭凤交往半年后,一天下午,两人在他家行了男女之事。那天,母亲去邻居家串门儿,他对母亲了如指掌,自父亲去世后,母亲孤独,每天都去不同的邻居家串门儿,一去就是大半天。趁此良机,他把郭凤抱上了床。

事毕,他觉得郭凤已经是他老婆了,也该交流婚姻和生活的大事了。于是便和郭凤谈了自己婚姻观,无非是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等等。那时候,他讨厌那套脏兮兮的工作服,讨厌三班倒,讨厌车间里轰轰隆隆的机器声。他立志要读书学习,跳出工厂,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郭凤有些吃惊,轻轻问:“你不在工厂,要去哪儿?”刚做完爱,郭凤脸上的红晕还没褪去。

他说:“我要坐办公室。”

郭凤低下头,没接他的话。这时,母亲回来了。

许多年以后,他才知道,他当时的那番说辞,郭凤听得一头雾水。她不明白坐办公室有什么好,在车间当工人多划算,每年发两套工作服,还发手套和肥皂。

结婚后他才发现,郭凤和他不是一类人,郭凤像一叶浮萍,社会大潮把她冲到哪里,她就在哪里安身立命。女儿出生不久,郭凤所在的纺织厂就不行了。工厂承诺,职工分流下岗后,政府依然给他们交保险,不用个人掏腰包。郭凤不但不沮丧,还颇感安慰地回了家,说这回可有时间照看女儿了。那时候,他已经电大毕业了,又通过社会招聘考入单位,在一家文学刊物当编辑。

“你失业了还这么高兴?”他说。

郭凤说:“我没失业,我是下岗,政府还给投保呢。”

听郭凤这样说,他完全失去了继续交流下去的念想。

郭凤下岗了,没有收入,仅靠他一个人的工资,养家明显吃力。郭凤说,她不买衣服了,不买化妆品了,也不和同学同事聚会了,最后又缀上一句:“你也应该把烟戒了。”

“我可以少抽,也可以抽便宜烟,但不能戒。”他说。

郭凤“哼”了一声,一副很不屑的样子。

为了增加收入,他开始揽活,给企业写些专题片脚本,本子通过后,他再找电视台的熟人拍摄、配音(拍摄、配音费另算)。一个字三毛,五千字就是一千五百元,挺來钱的。整整三年,他在这个行当赚了两万多元钱,直到女儿进了幼儿园,郭凤又找到了工作,他才收手。

三年中,每当他把挣的稿费交给郭凤,她都眉开眼笑,说:“真没想到,写个字也能挣着钱。”

女儿进幼儿园后,他托朋友给郭凤找了个活儿,在一家地产公司的职工食堂打工,每月六百块钱。活不累,采购员买回菜,郭凤负责择菜洗菜,职工吃完饭,再洗锅刷盆打扫卫生。郭凤很满意这份工作,觉得会写字的丈夫很有本事,给老婆找到了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工作。郭凤津津乐道的是早饭中饭都可以在食堂免费吃,还隔三岔五带剩饭剩菜回家。

这个活儿,郭凤一直干到她年满五十退休。

泳者突然趾别了,是左脚趾。

如果水温较低,下海游泳的人容易抽筋或趾别。抽筋是腿部肌肉痉挛,疼痛不说,还无法活动。腿部抽筋很危险,没有经验的人如果惊慌,容易溺水。趾别实际上也是一种抽筋现象,只不过是脚趾头抽筋。发生趾别,是一个脚趾头突然痉挛,歪向一边,别在另一个脚趾头上,整只脚就不能动了。

泳者翻过身仰面漂在水面上,曲起左腿,一只手扳住五个脚指头,使劲往后掰。掰一下松手,再掰一下,如此重复三、四下,好了。泳者翻过身,继续蛙泳。

远方出现了一艘集装箱巨轮,速度很慢,缓缓向西边的港口驶去。那艘巨轮的船身上半部是红色的,下半部是黑色的。甲板上摞着一层一层的铁皮货箱。巨轮犁开的海水形成小波涌,一排一排,自远而近扑过来。泳者感觉到了,换了自由泳。自由泳是向侧后方抬头,面部可以避开波涌。大船形成的波涌,能持续十分钟左右,直到大船驶出海湾,海面才恢复平静。

巨轮要去的那个港口,泳者太熟悉了,他的父母,就住在港口外的一条街道上。小时候,每逢放暑假,泳者都和邻居小伙伴们去港口游泳钓鱼挖蛤蜊。他的一身游技都是那时候练出来的。那时候,小孩子们不叫什么什么港,一律称“码头里”。他们翻墙跳入码头里,躲开门卫和巡逻人员,来到停靠船舶的码头上,脱去衣服,光着屁股跳入水中。有时候,泳者还和小伙伴们戴上自制的潜水镜,潜入水下,捕捉那些趴在码头石壁上的螃蟹。运气好,一次能捕到几十只。

泳者想,人虽然是陆地动物,却也喜欢水。即便不会游泳的人,也喜欢来到海边或河边湖边,欣赏茫茫水景。似乎一看到水,人间的一切忧愁都忘掉了,心情大好。这一定和生物进化有关系。生命是从海里来的,先是三叶虫,后来是用鳃呼吸的鱼类,再后来是水陆两栖动物,最终爬上岸,演化成哺乳动物。哺乳动物中的一些品种,后来又回归了大海,比如鲸。鲸不是鱼,原本是陆地上类似犬科的一种食肉动物,为了获取食物,重新回归大海,并且长得巨大无比。

泳者在海里游泳,沉浸在碧蓝碧蓝的海水里,经常幻想着自己是一头海洋动物。他蛙泳、自由泳、仰泳、侧泳、潜泳……海水滑过皮肤令他十分舒服。极目远望,大海无边无际、天水一体。在那里,水底下兴许真有巨大的海洋动物在游弋。想到此,泳者又恐惧起来,那些巨大的海洋动物是不是正瞪着杀气腾腾的大眼睛盯着在浅水区游泳的他呢?

每当想到这些,泳者都往岸边游近一点,就在两米左右深的水域里横着游。心想,倘若有大动物游来,远远就可以看见高出水面的背鳍,自己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上岸。

还真有人游向了海湾深处,三个头戴黄色泳帽的人已经游出了近千米远。那个位置有一个小岛,岛上有一个白色的灯塔,灯塔是百多年前外国人建的。泳者小时候,到了夜晚,灯塔就一闪一闪射出光芒,引导海上的船舶进入海湾或驶出海湾。现在的科技发达了,船舶不再需要灯塔导航,灯塔就成了装饰品,供岸边的游人观赏。

那三个游向小岛的人泳者认识,都是打沙滩排球的,也是冬泳俱乐部的骨干成员。他们的年龄与泳者相仿,胆量和勇气却比泳者大许多。夏天里,他们经常结伴儿从一个浴场游向另一个浴场,两个浴场的海上距离约五公里,全程游下来要三个多小时。有几次,他们也动员泳者和他们一起游,但泳者不敢。他不是怕累,也不担心自己的游泳技术,他是怕水底下会有什么危险。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他的荷尔蒙一点一点消退,原因很多。

郭凤在地产公司打工那些年,每当把食堂剩下的饭菜捎回家,她就像拣了天大的便宜,兴奋得一晚上总是叨叨。也不是什么太好的食品,大鱼大肉肯定没有,都是些包子饺子、馒头花卷、白菜炖豆腐、香菇炒油菜等等。

他一声不吭地看着老婆那张脸,竟然产生了一丝厌恶,心想,这时候郭凤就是钻进他的被窝,他也不会有兴趣。

有时候,郭凤也能看出他对她的种种不屑,说:“当年和你搞对象时,你不也是个穷工人?”

“是是是,当年我是穷工人,工资比你还低。”

“当年你如果是坐办公室的,也不会找我,是吧?”

“扯这些多没意思。”他说。

郭凤瞥他一眼:“我怎么觉得你现在有点瞧不起我。”

“没有没有,”他说,“我怎么会瞧不起你?老夫老妻了。”

“你要是后悔了,现在还来得及。”

他笑笑,说:“我买菜去,今晚菠菜炒鸡蛋吧,再买块猪头肉,你喜欢吃。”

马路对面这家农贸市场,原本是市交通局下属的一家汽车运输公司。上世纪90年代中期,运输队撤销,场院里几十辆运货卡车一夜之间没了,改造成了农贸市场。他早睡早起,一般不在这里买菜,都是去贮水山上的早市采购。其实家里有他早晨从贮水山上买回的菜:两颗土豆、一把芹菜和两斤蛤蜊。他是不愿意在家里和郭凤叨叨了才出来的。

他在偌大的市场里转悠,心不在焉。按他现在的审美标准,郭凤实在不是理想的伴侣。年轻时,郭凤还矜持、羞涩,越上岁数,越满不在乎,年过半百后,她变得很放肆了。有时候两人为琐事拌嘴,他还没怎么样,郭凤却早已脸红脖子粗地喊叫了。因为连珠炮似的说话,郭凤嘴角泛起了白沫,脖子上都暴起了青筋。每逢此时,他心里就愤恨,难过,就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双拳,但他还是控制住了情绪。他很清楚,如果动手,这个家就不复存在了,女儿也会记恨他一辈子。

他不是沒想过和郭凤分开,但苦苦思索后,还是放弃了。理想是理想,现实是现实,和现实相比,理想如海市蜃楼,只可远观,不能靠近。

他反复在心里推演论述与郭凤分离的理由,怎么推演论述自己都不占理,而且很容易让人识破他的“司马昭之心”。

就这么过下去吧,毕竟是结发夫妻,共同抚养了女儿,共同维护了家庭的完整。至于他个人的遗憾,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十有八九,自己的选择,怨不得别人,这是应该付出代价的。

柔软的、平静的、湛蓝光滑的海水,多像美人的胴体啊!泳者畅游于此,神魂颠倒。大海静悄悄地接纳了泳者,任他在大海的怀抱里展示各种泳姿。

起了一阵小风,是北风。北风是从岸边往海里刮,水波是从海里往岸边涌。本来就不大的水波遇到北风,势头锐减,海面越发平静。一条皮艇划了过来,皮艇上站着一位女士。她高高的个子,穿着深红色的泳衣,身材窈窕,凹凸有致,也没戴“脸基尼”。隔着一段距离,阳光又耀眼,泳者看不清她的面目,但觉得面熟。

泳者所在更衣室里也有一艘皮艇,没几个人去玩。皮艇很难摆弄,不要说炫泳技了,就是在皮艇上站稳都很难。泳者玩过几次,好不容易爬上皮艇,手握划桨,颤颤巍巍站起来,皮艇稍一晃,又一头栽进了水里。

皮艇靠近了,泳者看清了,这女人他认识,是铁路更衣室常客(她可能是铁路的员工)。这女人年龄四十岁出头,也天天来。每天上午九时许,当泳者换了泳裤,坐在更衣室门外的长条椅上吸烟,不多会,这女人就背着双肩包,沿着一排更衣室门前的水泥甬道走过来。铁路更衣室与泳者所在的更衣室相隔两个门,去铁路更衣室,必要经过泳者的更衣室。泳者不知道这女人姓甚名谁,但每天碰面,都相互认识,女人见了泳者,必点头微笑,他也点头示意,有时还说一句:“来了。”女人回答:“来了。”

皮艇划到了泳者的面前,女人笑着问候:“你好。”

泳者说:“哟嗬,皮艇玩得挺顺呀。”

“我身体轻,”女人说,“掌握起来不费劲。”

“女中豪杰,厉害!”泳者向她竖起大拇指。

她笑了,说:“别夸我,越夸越不行。”

话音刚落,她腿一抖,一声尖叫跌入水中。她离泳者太近了,泳者猝不及防,赶紧歪开身子躲闪,下意识伸出手扶她。手瞬间被她的身体压入水中,在水下,他的手居然触到了她的胸。就隔着一层薄薄的泳衣,泳者的感觉太直接了,那种饱满和柔软,令他一阵晕眩。泳者闪电般缩回手,仰游出两米远,问:“你没事吧?”

女人从水里冒出头,抬手抹一把脸,说:“没事。”

泳者看到女人脸色绯红,便不敢与女人的眼睛对视。泳者猜想,女人一定感觉到他的手触到了她的胸,不然,怎么会脸红呢?女人不再爬上皮艇,她推着皮艇往岸边游去。为避免尴尬,泳者弓下身,向水下潜去。双手猛往下扒,一下,两下,三下……潜下约三米,看到海底了。海底也是平坦的沙地,这一簇那一簇,星星点点布满海藻。泳者看到一条花纹小鱼在海藻间游动,一只空啤酒瓶子躺在沙地上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泳者憋着气,沿海底游了一段才浮上水面,浮上水面就大口喘气。往岸边的水域望去,已经不见女人和皮艇了。

泳者往回游,该上岸了。

郭凤要出去旅游了,她兴高采烈。

郭凤和几个要好的中学同学,都是一家旅行社的会员。自去年疫情发生以来,旅行社生意不好做,便在会员微信群里卖各种食品,什么牛羊肉、鸡鸭鹅、香肠干果等等。郭凤买回家不少。旅行社为了感谢会员们,组织了这次活动,每位会员只出九百九十九块钱,去广西巴马旅游。

“九百九十九?去巴马?这钱连单程的机票钱都不够呀?”他表示怀疑。

郭凤说:“人家是正规旅行社,还能骗人?”

郭凤拿着手机让他看旅行社在群里发出的通知。他一看,还真是这么回事。他问:“是飞南宁吧?”

郭凤说:“飞南宁干什么?是去巴马。”

“我知道去巴马,巴马没有机场,我是问坐飞机先到南宁吧?”

“南宁是哪儿?”郭凤问。

他嘴唇动了动,看了看郭凤,没说话。

晚上吃飯时,等他两杯酒下肚,郭凤笑嘻嘻地开口了:“你不赞助赞助我?”

“赞助什么?”

“我出去旅游啊,你赞助几个钱。”

他放下筷子,说:“工资卡都在你那里,每月只给我五百零花,还向我要钱?”

郭凤说:“我知道你写字挣的钱放在哪里,我一分没动吧。赞助一下嘛,我好买点东西。”

他想,九百九十九块钱,从北方到南方,来回都坐飞机,还住星级宾馆,这个旅游团肯定要去购物点。便起身进卧室,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一只信封里掏出一千块钱。这只信封里装有五千块钱,是他积攒下来的稿费。

他把钱放在饭桌上,说:“等于我把九百九十九块钱的旅游费替你拿了,还多给了一块呢。”

郭凤眉开眼笑把钱收了。

郭凤出去旅游,来回五天,他有些小兴奋,但他不甚清楚这种小兴奋的根由是什么。

实际上,年过半百后,他不是太愿意独处。郭凤前几年也出去过,回老家探望她大爷叔叔啦,短途省内旅游啦,等等。每次郭凤外出,他都嘱咐上高中住校的女儿,每天早晨必须给他来个电话。他接电话了,就说明平安无事,不接电话,就赶快回家看看。他怕一个人在家,突发什么疾病,没人知道。这次,他还要这样,让在外地上大学的女儿每天早晨给他个电话。

郭凤外出旅游,他的生活必定要发生变化。这五天,家里只有一个人的身影晃动,他可能五天在家里不说一句话。吃饭简单了,郭凤说她要蒸一锅芸豆猪肉包子,放在冰箱里,他可以吃好几天。晚饭不做了,买点熟食下酒即可。看书、写作,然后睡觉。

再然后呢?

再然后……也许有无限可能性,也许没有——他想。

(编辑 吴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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