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 乐

2022-05-22 08:43李治邦
广西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厂长鸭子

李治邦

李重是新华印刷厂的工会主席,刚四十多岁,脑袋瓜子上就顶着半头的白发。都说他的白发是愁的,因为他的四位老人在三年内突然相继去世,都是李重精心伺候走的。他的父母是脑溢血,而他的岳母岳父是心肌梗死。等到四个老人奔赴黄泉后,已经是春天了,他的头发没有因为周围的绿色而年轻,而是如同伍子胥一般,顿时就白了一半多。说来,他生性是个乐天派,似乎没有什么苦恼,笑起来声音特别地响亮,就跟敲钟似当当的,胆小的听了能吓着。厂长就烦他的笑。有一次开会,谁说个什么李重就哈哈大笑,厂长恼怒地问,你笑什么,值得你这么破心烂肺地笑吗?李重不在意,说,我就是想笑。厂长说,现在厂子的经济都走滑梯了,你还有心思笑出来。李重不高兴了,说,那是你厂长的事,我是工会主席,我再不笑呵呵的,工人就天天愁眉苦脸了。厂长不说话了,两个人以前在一个班组,都是大刀班的,天天咣当咣当地切纸片。开完会,李重找到厂长,问,你傻呀,我这么笑,不是说你当厂长的能让部下开心吗?厂长沮丧地说,开屁心,你看看库房多冷清,没活干比杀了我都难受。李重拍了拍厂长的肩,说,我四个老人都走了,不比你好受,哭也不能把他们哭回来,就笑吧。

其实李重心里也很难受,四个老人那么快就相继去世,真比杀了他都难受。特别是他的母亲,死前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母亲最疼爱他,小时候李重得了软骨症,母亲给他吃鱼肝油,他不愿意吃,母亲就给他示范吃,说就跟吃糖豆一样。小时候,他去上学,去厕所的时候发现人家都有裤衩,回家就跟母亲抱怨,母亲脱了自己的裤衩给他,边脱边笑着说,你还有自尊心,我儿子有出息了。李重穿上母亲的裤衩觉得热乎乎的,母亲就看着他乐。他知道自己喜欢乐是跟母亲有关系的,因为母亲就爱乐。每次乐都那么开心。

李重这人重情重义,人缘极好,又多才多艺,凡是带弦儿的带眼儿带弓子的乐器都能摆弄出个响动,演奏出个旋律。让人佩服的是他对戏曲样样沾边儿,京剧里的生旦净丑,演谁像谁,唱哪派都能让行家里手叫好。你别看他五大三粗的个子,典型的四方大脸,可翘出来的兰花指还蛮有大青衣的派头。其实他最喜爱的是北方盛行的评剧,最着迷和推崇的就是白玉霜的白派,最拿手的就是《秦香莲》里见皇姑那段反二簧,前几年参加市职工戏曲清唱比赛还获得过大奖。他老婆童英,就是喜欢他的性格开朗,觉得嫁给这么一个天天乐呵呵的男人日子过得有滋味儿。这座城市有一泓湖水,叫作鸭子湖,因为这里养了很多的鸭子,鸭子叫的时候都围着不少人看,李重跟童英到鸭子湖就爱听鸭子叫,有时候他也学。他告诉童英,鸭子叫就是鸭子在乐。童英知道李重在糊弄她,也觉得这么糊弄挺好的,起码让她开心快乐。冬天了,风有些冷,在鸭子湖边就觉得衣服穿得少,童英就爱让李重抱着他,她觉得李重就是一件大棉袄,抱着那么温暖。高兴了,李重就在鸭子湖边唱戏,他唱戏的时候鸭子就不叫了,好像在听他的戏。童英对李重说,你都神了。

他和童英结婚的那天,厂长来了,李重就简单地摆了几桌。厂长说,这也太简单了,就这么糊弄人家呀?李重说,现在不要求简单吗,我可没有超标准呀。厂长说,我给你当主持人,说说你这个人怎么不着调。李重有些不高兴,说,怎么不着调了,工会举办了多少次活动呀,还在市总工会那获了奖。现在厂里经济不景气,也不是我的错吧?厂长叹口气,咱俩换换吧,你当厂长,我当工会主席。婚礼上,厂长讲什么李重都带头鼓掌,有时候还哈哈地笑几声。厂长说,我说什么了,你就这么高兴?李重笑着说,今天我结婚,你说什么我都高兴。

晚上,月挂中天。

给童英唱了半宿的戏。童英着急跟他办事,他还一段段饶有兴致地唱着,唱到高兴的地方跳下床,带身段地表演。最后,童英实在忍耐不住,把他的衣服扒下来,说,再唱就让你床下睡了。后半夜的床上享受,李重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唱起了《蓝桥会》:“兰端莲一对可眼含秋水,柳叶蛾眉细又弯,悬胆花的鼻子樱桃花的口,茉莉花的银牙口中含,元宝花的耳朵赤金坠儿,滴铃当啷的九连环。”童英一边享受着男人的幸福,一边听着男人对自己的赞誉,脸上已经是红花一片了。

结婚没几天,李重就上班了,童英说,你也不带我出去转转,我就想去趟北京。李重摆摆手说,有时间,我不但带你去北京,上海也去,高兴了就去趟香港。童英不说话了,李重看出童英的不悦,说,不相信我?童英说,你总糊弄我,结婚你就带着我去趟鸭子湖,看了半天鸭子戏水。李重咧嘴笑了,说,这几天工会忙着上面的征文,还有就是印刷车间的大马跟他媳妇吵架,闹离婚,我不能见事不管呀。你说,大马媳妇也是,天天监视着大马,还找了一个私人侦探,发现大马跟一个女人在宾馆开房间。大马不承认,媳妇拿出来录像,人证物证都齐了。大马觉得很愤怒,非要和他媳妇离婚。童英说,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办?李重说,这你就别管了,我自己有办法。童英觉得别扭,说,你就因为这件事不带我去北京了?李重说了一句,春天去北京,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办喽,春天的北京景色也好看。转天,李重上班就把大马和他的媳妇叫到办公室,大马还在那喘粗气,他媳妇也是一把泪地抹。安静了没一会,他先问大马,你是不是都承认了?大马点点头,说,我认了,但她找私人侦探的办法我绝不接受。李重接着问大马,你知道不知道那女的,除了和你还和别人?大马一惊,连忙说,不可能。李重说,你可以去问她,你媳妇给你留了面子,人家私人侦探也发现了那女的跟别人的证据。大马睁大眼睛,然后低下头。李重说,你还信誓旦旦吗?那女的就是水性杨花,你花了你半年的积蓄给她买了一个包,你想想,不这样她还愿意跟你吗?你媳妇给你闹那是愿意跟你,换成我,童英早就跟我离婚了。大马看着媳妇,媳妇哭着说,我花钱请私人侦探的钱你得花,一共三万。大马几乎跳了起来,说,这么多!李重说,少废话,你的事情你负责,没有这私人侦探还不能水落石出呢。大马梗着脖子,李重说,你媳妇使这一招也是没有办法,你小子神出鬼没的,不抓到你,你死活都不会承认。好好珍惜日子,你找到这么一个好媳妇不容易, 你喜欢喝酒,你媳妇每次都给你买,你还不知足。大马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的?李重说,你的事我知道的多了。李重回家告诉了童英,童英说,你怎么知道的那么多?李重说,我每次处理家庭纠纷,都得事先调查清楚,每一个细节我都得知道。你说我当这个工会主席容易吗,今晚喝酒。

一晃七年过去了,童英给李重生了一个闺女叫蕾蕾。童英说,这七年都过去了,春天也过了七个,你答应我去北京呢?李重说,今年肯定去,我连去北京的行程都安排好了。带你去天安门,还有故宫,我提前订了票。咱就住在王府井,宾馆虽然贵点,但进进出出的也方便。童英说,也好,在王府井也能买东西,我得买一个包。李重说,买啊,反正我的工资都在你那管着,你愿意怎么花都行。童英啧着嘴说,你不心疼?李重说,给你买什么我都愿意,我就这么宠着你。

春天过去得很快,天顿时闷热得像扣了鼎锅。

一早,李重跟往常一样,被童英喊起来,喝着老婆取来的牛奶,嚼着老婆排队买来的油条,穿上老婆昨晚洗好的衬衣,在老婆的不断催促下,先把闺女蕾蕾打点上学,然后到外面耍了一通剑,活动活动腰腿。李重和厂长住对门,厂长就嫉妒李重这么幸福的生活,说,你小子总爱笑的原因就是被你老婆伺候得太熨帖了。李重说,你老婆好啊,长得那么招眼,要腰有腰,要胸有胸的。厂长说,腰好顶不了油条好,胸好代替不了给你熨衣服。我他妈给她擦皮鞋,出门给她拎包。李重又笑,笑得很开心。他知道厂长以前追求过童英,两个人好了两年,李重的横空出现让童英摆脱了厂长,对此厂长一直耿耿于怀。后来,厂长问童英,我哪点儿比李重差呀?童英抿嘴,说,他一天总是笑模样,你那总是跟打官司一样,让人心里不舒坦。厂长听罢气急败坏地说,合着能笑就嫁给他了?

这时,童英已经把他的自行车摆在了家门口,下面就是夫妻双双往厂里骑了。李重对童英说,去北京的车票已经买好了,正好蕾蕾也放暑假。童英说,这次是真的还是假的?你总是哄我,骗我。李重从口袋里掏出三张火车票,说,看啊,动车,四个多小时就到了。童英噘着嘴说,你早告诉我,我得准备去北京的东西。李重说,我就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天色突然阴沉下来,风也在陡地刮着。

童英是装订车间的组长,手里攥把大闸刀,手起刀落,能迅速把雪白的纸张铡成一小张一小张的。童英的技术没挑,码多厚的纸到她手里都像玩魔方似的转来调去,大刀随着手腕咔嚓几下,纸就顺畅地分解成功。在童英以前,这技术是厂长的绝活,厂长手把手地教会了童英。这么多年,童英从来不喊他厂长,都喊师傅。而李重就差远了,不是切短了,就是切长了。后来,厂长对他悻悻地说,你小子除了能切童英这张纸以外,切什么都切不准,就是干工会的料。童英的人也像她的活儿那样干净利落,办事从不拖泥带水黏黏糊糊,就是有些莽莽撞撞的,正和李重粗粗拉拉的脾气相投,厂里的人都说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地配的一双,不是夫妻才见鬼呢。在病床前,四个老人都喜欢让李重过来伺候,而不是童英,因为她经常因为不耐烦而发脾气,而李重伺候的时候,总是笑眯眯的,弄好了还唱两口二黄西皮。谁都愿意看好脸子,只要李重一走进病房,不管是父母还是岳父母,都跟别人得意地说,我活宝儿子来了。

两个人刚骑出没一个路口,天空就滚上雷了,震得树叶儿直颤悠。雷还没响过瘾,风就跟着凑热闹,把童英的裙子卷起老高,弄得童英摁了这边,那头又飘起来。李重看了哈哈大笑,说,你别总放些黄色镜头啊,现在还打击这个呢。童英虎着脸,说,你还拾乐,早晨起来让你忙活得雨衣都忘带了……童英的话音未落,雨点就砸下来,还夹着冰坨,两人赶紧躲到临街的小店里。雨好像被什么牵制住了,就是不能下痛快喽,稀稀拉拉的。童英等得不耐烦了,喊着,干脆我回家拿趟雨衣,你胃口不好,别让雨水给浇坏了。李重顸着嗓门,说算了吧,这雨一时半晌下不来,咱趁着不大凑合走吧,再晚就迟到了,厂长最近总拿迟到说事儿,动不动就罚款。我没什么,你上回迟到,车间主任那个倔老王头不是遵照厂长的指令扣你钱了?童英说,还不是因为你,下棋非赢他,老王头自尊心那么强,把冲你的火全撒在我身上了。李重打着哈哈,厂长也不看你和他过去的情面,真扣。童英边说边看外面,他愿意扣就扣,我得拿雨衣去,你等着,屁大的工夫我就回来。说着她人已经飞出店门。

李重追出去想拦,但童英的自行车已经横在马路上。一辆出租车玩命地驶来,他眼睁睁瞅着童英叫出租车挑起来,身子在空中画了条弧线,拽在便道的横杆上,又被狠狠地摔了一下,然后烂泥般地瘫在地上。李重傻怔了很久,几个人围上去把童英塞进出租车时,他才缓过劲儿来,发疯似的挤上去,吼着,她是我老婆,她是我老婆。在车上,李重使劲儿摇着童英,眼泪吧嗒吧嗒淌在童英的脸颊上。童英慢慢地睁开眼,入神地铆了李重一眼,苦笑着对他说,该着我们的缘分就那么短,我就爱看你笑,你笑一个给我看看。李重勉强挤出笑靥,童英笑了,说,这是你笑得最难看的一次,我去了,剩下你我真不放心,没人伺候你,你可怎么活呀。说着,攥着李重的手一软,脑袋一耷拉,就归了黄泉路。雨终于下来了,密密麻麻,出租车司机急得直捶脑袋,因为前面完全看不清路。车的四周玻璃上流着雨水,一道一道的如是人哭,谁去抹也抹不净。

天黑了,起了大雾。李重觉得家就是一个地狱,必须逃出来。他摇摇晃晃走出家,忘了关门。一团团白气在他眼前晃动着,一会儿上升,一会儿降落。它们互相追逐,像是海面上的波涛。在李重前头,有一个人背着把京胡慢慢骑,李重觉得是老王头,他的京胡拉得很好。李重生气地跟着他,是老王头扣了童英的钱,才让童英紧张的。李重跟着他,骑了好长一会儿,直到一盏红灯亮了才看清不是老王头。李重停下来,发现红灯一直亮着,他就喊灯坏了。没人搭理他。李重回家,一推门恍惚看见童英在忙乎做饭,嘴里叨叨着。李重突然放声大哭,哭得昏天黑地,他从来没这么哭过,送四个老人走的时候他都没掉泪。他觉得自己就是罪人,当时要是拽住童英就不会出事。他把那三张火车票撕个粉碎,自己没有让童英去北京,就更是一个罪过。每次童英都抱怨,每次他都对付。他确实很忙,厂长奇怪地对他说,你这个工会主席比我都忙,不正常吧。李重说,我不都得给你擦屁股,你说,工人结婚离婚吵架,还有困难补助,房子漏水,上班迟到被罚款闹情绪,还有生病什么的,你不管不都得我盯着。厂长咂咂牙花子,说,你不说我还真没觉得什么。

李重守了五天的灵,童英的照片放大得和真人差不多,摆在屋子的正中央。他就一言不发地坐在相片旁边,阴沉着脸。谁来了就站起来,陪着朝照片鞠躬,然后坐下,嘴巴跟拴上了把大铁锁似的。唯有车间主任老王头来吊唁,李重红着眼珠,指着他鼻子喝道,你给我滚,就是你害死我老婆的!李重这个举动弄得周围人愕然,不知所措。厂里人知道,老王头和李重关系不错,除了是棋友,两人在京剧方面也谈得来,戏友,没事儿就一块儿合上一段,或者跑去看戏,喝彩时都把嗓子喊劈了。老王头栽了面子窝了火,倔脾气上来,他梗着脖子质问李重,你小子吃枪药了,我哪得罪了你?李重迎过来,上礼拜,你扣了我老婆的钱! 老王头解释着,那天童英确实迟到了,我不扣别人就乱套了,厂长也不饶我。我扣钱可不是针对童英的,她是撞上枪口了。厂长在旁边拉开,对李重说,你冲我,别冲老王头,那是我定的规矩。李重戳着厂长鼻子,你他妈的更混蛋。这句话噎得厂长青紫了脸,可看着李重疯狂的样子也不好再发作。走出来厂长对老王头说,这小子再也笑不起来了,从此后就是个废人。这句话说怔了老王头,说,别介,李重要是不笑起来,他就完蛋了。

这几天的守灵,李重觉得自己的魂儿跟着童英跑了。他就觉得自己在天上飘,前面是童英在飞。所有的饭菜都是老王头女儿王惠给张罗,蕾蕾还不懂事,王惠就跟她说,你妈妈去北京了,我照顾你。蕾蕾总是说,妈妈去北京为什么不带着我去?王惠说,你吃好饭,我会带你去北京找你妈妈。王惠做的饭再香,李重也吃不下去,王惠劝他,说,童英也不希望你成这样,她走了,你还得活下去。李重沉重地说,她走了,我就再难活下去了。几次,晚上王惠都要关灯了再走,都被李重拦住了。他说,灯亮着,童英就可能回来,灯黑了,她就找不到家了。五天,李重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睁眼闭眼都是童英的影子。老王头过来对李重不客气地说,我闺女这么伺候你,你还昏沉沉的,连一句谢谢的话都没有。你知道吗,再过两个月她就结婚成家了,这点人情都没有。

李重上班后几乎换了个人,沉闷闷的半天不吐几个字。厂里失去了他雷鸣般的笑声,很多人都不适应,觉得缺少了什么。一次厂里开会,李重跟泥胎一样坐在那,厂长就觉得阴森森的,跟进了庙似的。他对李重说,你能不能笑笑?李重说,你不是不想让我笑吗?厂长烦躁地说,我现在想让你笑。李重一瞪眼,你以为我是谁,我不是婊子,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厂长也不含糊,说,你小子不笑,你就得承担不笑的后果!李重问,为什么?厂长严肃地说,你生下来就是笑的,你就是让我们开心的,你不笑,你就违背了苍天的意旨。李重笑了,说,这什么逻辑,我就不笑,我死了更好,跟童英在一起了。厂长干瞪眼,说不出话。不少人背后说他和童英感情太深,那魂儿让童英抓走了。个别人还散布说,大白天见童英的影子在工会屋里晃过,由于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一向热闹的工会竟然没人敢敲门。也有人说,李重真够惨的,四个老人刚走,好容易清静几年,老婆又这么没了。

没有多久,厂里举办的洽谈会挺成功,与三家出版社签订了几宗大活儿的合同,厂长一高兴,给李重拨了几千块钱,让他组织一台文艺晚会,把客户也都请来,厂里要好好热闹热闹。按说,凭李重的本事,调几个文艺骨干上台,演个把小时的节目,是他的拿手好戏,可那天,礼堂里布置得跟灵堂似的,没个喜气颜色。他上台后主持的气氛跟开追悼会一样死眉塌眼的,语调也沙哑,气得厂长中途甩手走了。事后,厂长发牢骚说,我指着洽谈会能赚几个大钱呢,全让这晦气头李重给搅了。现在能做成一两笔买卖多难啊,我那头发跟他一样也快全白喽。厂长说是那么说,他悄悄找到老王头商量,要帮助李重回来,要不人就真的废掉了。王惠对厂长说,您得帮助李重再找一个。厂长一个劲摇头说,现在就是七仙女来了也不顶用。王惠对父亲老王头说,咱们门对门住着,也不能见死不救呀。老王头说,这就要靠他自己了,是个男人就得过这个坎儿!蕾蕾每天下学吃饭都是王惠给做,老王头阻拦王惠,皱着眉头说,你别总往李重家跑,快结婚的人注意影响。

蕾蕾放学了没有回家,李重跟疯了一样到处跑,王惠也跟在他身后。所有蕾蕾可能去的地方都没有,李重特别后悔,蕾蕾要买一个手机,童英也答应给她买了。李重不答应,说一个吃屎的孩子买什么手机呀,到时候就知道玩游戏。实在跑累了,李重蹲下,王惠也气喘吁吁的,她问,你和童英平常最喜欢去哪逛呀?这句话提醒了李重,他二话不说拉起王惠就朝鸭子湖跑。跑到鸭子湖畔,看见蕾蕾坐在长椅上看着湖里的鸭群在游弋,发出一阵阵嘎嘎的叫声。李重抱住蕾蕾说,你妈妈走了,我不能再没有你。说着,泪水在洗脸。王惠在旁边看着心酸,说,今晚不回去吃饭了,在鸭子湖的鱼馆吃鱼,我请客。三个人在鱼馆靠玻璃窗的座位上坐着,王惠细心地给蕾蕾摘着鱼刺,三个人就像一家人一样。王惠问蕾蕾,你怎么想起去鸭子湖呢?蕾蕾红着眼睛说,我爸爸和我妈妈总去,我想我妈妈了,就想到这看看,有没有我妈妈。说着,哇地哭起来。王惠劝着,李重一句话也没有。他突然觉得身边应该有一个女人,自己再这么折磨下去会毁了。王惠开始不停地接电话,听起来说的都是新婚买家具的事情。李重问,怎么了?王惠生气地说,他太抠门,凡是我看上的家具都觉得贵,当时我们都说好了,就交了定钱。李重说,省着花也是对的。王惠说,你还替他说话,他抠门得能让我疯,连一个炒菜锅都不想买我看中的,说没必要买那么好的,你说天天炒菜能不买最好的吗?我喜欢买一个保温的马桶,他就觉得贵,说屁股没有必要坐这么金贵的东西,能冲水就得了。李重是背着蕾蕾回家的,蕾蕾睡着了,睡得很香。王惠还在说抠门的事情,李重觉得怎么跟童英一样爱叨叨,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李重几个好朋友凑到一起,老王头首先倡议,说,厂长托我照顾好李重,李重最爱看京剧,正巧市京剧院正在演出《秦香莲》,我们陪他去看戏,想方设法逗他开心,让他换换脑子。只要那大弦儿一拉起来,反二簧一唱起来,他戏虫子就能勾上来,心情立马就能畅快喽。大家一琢磨,觉得是个好主意,能试试,便委托老王头办这件事。老王头排队买来戏票,没敢在厂里给李重,怕他当众拒绝,就趁着晚上摸到他家。一进门,老王头就嗅出了空气的沉重。李重坐在童英的遗像跟前,把脑袋埋在裤裆中间。蕾蕾不敢言语,趴在桌上老老实实做作业,时不时用余光瞥着爸爸,屋里憋闷得简直让人喘不匀气。老王头说,你这样愁下去,童英地下有知,也会骂你的。老王头把李重拽进里屋。李重抬头客气地说,我知道你送戏票来了,搁那吧。老王头心疼李重,这么多年相处没见李重愁过,总是笑呵呵的。老王头陪李重坐着,很有感触地说,人死不能复生,你得好好活着啊。老王头掰开了揉碎了给他讲人生,李重皱皱眉,不耐烦地用手一指门外,冷冰冰地说,你出去,我什么也不听。这套大道理我这当工会主席的跟八百六十人都讲过,讲得比你深刻也通俗。老王头吃个闭门羹,悻悻地走到楼外,狠狠地朝地上吐口唾沫,说,我就够犟的了,你怎么变得比我还犟呢!蕾蕾偷偷跑下来,拽着老王头的衣角,懂事地说,王爷爷,您别怪罪我爸爸。他现在天天晚上对着妈妈的相片说话,一说就抹眼泪,你刚才进来前他刚叨叨完。我求求您,帮帮他吧。老王头问,我怎么帮他?蕾蕾低下头,我怕他……最后傻喽。老王头一怔,摸着蕾蕾稚嫩的脸,喉咙一酸一酸的。

李重那几个朋友听完老王头的叙述,料定李重不会去看戏,也就没心思去了。唯有老王头心疼票钱,自己去了。戏幕刚拉开,李重晃悠着身子坐在他旁边,老王头见罢吃了一大惊。开始,两人谁也没理谁,随着剧情的发展,李重进入了角色,当包公铡忘恩负义的陈世美时,他嘴里不住地嚷嚷着,铡得好,痛快。散戏后,李重留住老王头在戏院门口,感叹说,现在当官呀挣钱呀,买房子买车,搅和得人情薄了关系淡了,只图自个舒服。说句老实话,童英在世的时候,我暗地里也热衷这些东西,只不过伪装得好,别人看不出来罢了。我看不起厂长,就背后整治他,憋着代替他,好掌握实权。厂长这位置好赚钱,也能往自己口袋里捞,一个买卖下来就能有进项。干不好,我还能到别的厂子继续干。我恨自己,我热衷不算数,还想叫童英跟我妹妹开门面做美容。我当时心里委屈,咱当工人的每天起早贪黑地干,干完活回家还得伺候老小,辛辛苦苦地干,拿的却比谁都少。涨回工资才涨个几十块钱,我们工人怎么了?为这事,我还和童英吵了一架,童英骂我是厂里的叛徒、工人的败类。我气不过踢了她一脚。这是我们夫妻结婚十年来头回掰了脸,这一脚踢得童英疼了半个月。童英对我说,你这想法早晚有后悔的那天,你要为踢我这脚遭报应。没想到真应验了她这句话,她走了,报应就落在我身上了。她死了以后,我内疚得直撞墙,才感觉到人世间感情太重要了,她无时无刻不在我眼前晃动,一闭眼就是她,怎么轰也轰不走。夜深了,没有月亮,唯有一群星崽子们聚在夜空眨巴着眼睛。两人推着自行车在鸭子湖边儿杵着,跟谈恋爱的凑合在一个栏杆儿旁,老王头耐心地听李重讲童英和他的动人故事。

闷热的夏天有了风,鸭子也不叫了,老王头没有拦着李重。他知道,李重这些话已经憋囚了很久,今晚都得给他倒出来。

秋天来了,天一下高起来。

李重情绪逐渐好了些,上班也有了笑模样儿,但他再也发不出那震天撼地的笑声。去过他家的人,回来都摇头,他家里跟童英在世时一天一地。李重把家弄得像猪窝一样,床单脏得像抹布,原先地板是白色的,现如今漂上了一层土。最可怜的是蕾蕾,每天饥一顿饱一顿的,原本鲜嫩嫩的小脸蛋儿焦黄焦黄的,像蔫了的黄瓜。而且蕾蕾的学习成绩滑梯一样往下掉,李重干着急没有辙。老王头心疼蕾蕾,便让闺女王惠给蕾蕾定期辅导,这才稳住了阵脚,毕竟王惠是区级模范教师。王惠性格如水,挺温柔的,不像童英风风火火。她特别爱干净,甚至有点洁癖。刚见面,王惠就把蕾蕾的脑袋按到水龙头下,着实洗得透透亮亮,又把蕾蕾的衣服全扒下来,一直揉搓到半夜。第二天,给蕾蕾复习功课前,她戴上口罩,把屋里屋外收拾得像宾馆的总统套房,还摆上几束鲜花,给桌子铺上白台布,洒了些香水,屋子瞬间有了生活的浪漫气息。以至于李重下班回来,推门进了屋,看罢一激灵,连忙拱着手说,对不起,我走错屋了。李重吓叽叽退出来,笑得王惠呛出了眼泪。老王头听闺女讲的这个笑话,心里咯噔一下。他对王惠说,你谈恋爱挑花了眼,可别打眼。王惠反应过来,笑着说,我就是看小蕾蕾可怜,世界上如果只剩下两个男人,我也挑我那个,虽然抠门,但也不会选你们的李重。老王头觉得闺女这话靠谱,王惠比李重小十几岁,人又长得漂亮,还是重点小学的副校长。而且王惠正在跟一家著名汽车公司的高级白领到了领结婚证的时候,听王惠说,这个白领年薪十几万。而李重每月的工资也就四千出头,差距太大。最让老王头放心的是王惠喜欢气质高雅的男人,王惠评价他除了抠门,其他的还算是够格。而李重的长相实在不能恭维,胡子拉碴的,也不修边幅。

每次王惠若是回家晚了,李重都去送她。路上,李重跟王惠讲童英,说他老婆怎么怎么好,当年谈恋爱时,大冬天的把他的脚抱在怀里焐热。王惠就安静地听着。一天,李重忍不住说,你太难为我了,为蕾蕾辅导辛苦这么久,你一分钱也不收,是不是嫌我给你的酬劳太少啊?王惠体贴地说,你一个月的工资赶不上我男朋友半天挣到的钱,就别在我面前充什么大款了。

老王头把几个朋友又约在一起,商量着给李重续个老伴儿。几个朋友犯愁了,李重肯再走一步吗?老王头信心十足,说,我们是李重的朋友,不能眼看着他孤孤单单的。要想让他过快活,就得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那天我陪他看戏,他看女人的眼神也是热乎乎的。多艮的男人,三个月没挨女人,身上也能燎火。大伙分头去找,然后咱们先集体筛筛。长相岁数先搁一边儿,最主要的是得善良心眼儿好,对李重有情有义。老王头拍了板,大家就马上行动起来。最先介绍的是个会计,三十来岁,未婚,人长得矮些,相貌还算说得过去。大家考察,觉得人老实,手脚也勤快,可以推荐给李重。为了慎重起见,老王头还跟这个女会计见了一面,觉得长得不如童英,但人比较温和,还过得去。接下来最关键的就是李重能不能再走这一步,还没容老王头掰开揉碎地去讲,李重出乎预料,答应和会计见面,老王头和大家很吃惊,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老王头单独问李重,你可别不当真,跟人家见面得认真才行。李重说,我认真啊,我答应见面为什么不认真?我就觉得自己一个人过太苦了,我找个晚上能陪我说话聊天的女人,起码比自己跟自己说强吧?老王头惊诧地说,你想通了?李重点点头,老王头舒了一口气,说,要是吃饭你得请客。李重说,废话,我是男人我当然请客了。

哪知道见面没一个小时,李重就借口回家看孩子走了。事后,李重对几位朋友不耐烦地说,从坐那起就是我在说,她总瞪大眼珠盯着我,一句话也没有,人也太老实了,一脚踹不出仨屁。我嘻嘻哈哈惯了,这辈子跟她不得憋屈死啊?老王头不死心,说,你是不是觉得人家长得一般呀?李重说,不是,就是不跟我说话。老王头逼问一句,你是不是又拿童英和人家比啊?李重说,我要是比,就不去了。第一个失败了,老王头等人并不气馁,觉得只要李重有心再娶,就是心活泛了。大家开始认真分析李重这个人的性格,还有他为什么会跟童英那么合拍。于是第二个人选出来了,是一个文化馆的声乐干部,叫赵茜。厂里联欢的时候赵茜曾经来过一次,大家印象比较深,因为没怎么谈价格。还是李重接待的,赵茜说,给工人演出我乐意。赵茜快四十了,但外表依然漂亮,打扮得也俏丽,丝毫不风骚。她离过一次婚,没有孩子。关键是人很活泼,爱说爱笑,跟童英的脾气十分接近。老王头兴奋了,他对李重说,这个女人活脱是童英的翻版,没准是童英派来的,你们准谈得来。李重听说是赵茜心里晃悠了一下。那次联欢,赵茜过来唱歌,赵茜还是厂长介绍过来的,说赵茜多少钱你听人家的,人家也算是有名人物。李重跟赵茜说价格,赵茜就说你们看着给,不给我也唱。那天两个人聊了一会天,说的都是唱戏的事。赵茜说,我也喜欢,我母亲就是唱京剧的,文武花旦。说出来的名字李重也认识,说,那是艺术家了,我喜欢她的《买水》。后来,赵茜开始化妆,一张素脸画得很招眼。李重就这么看着,赵茜笑着,你都让我犯嘀咕了,我是哪画得不好吗?李重连忙退出来,他很少在童英之外的女人身上有慌乱感。赵茜走的时候,也是李重送的,给了五百块钱,不好意思地说,太少了。赵茜把钱放进包里,李重知道那个包是名包,童英一直说要买,就是嫌贵。

赵茜定的是在文化馆的歌厅,说,我是唱歌的就唱给你听。李重觉得很亲切,一种久违的感觉漫上来,在那干涸的心田里流着。其实,李重这个人很传统,他不怎么喜欢歌厅,觉得那都是小姐们去的地方,自己是一个工会主席,去了不雅。但赵茜说,你想多了,文化馆的歌厅就是一个唱歌的地方,你想的那些什么也没有。

夜色沉下来,没有月亮,天像扣了一张黑罩子。

李重走进文化馆的歌厅就怵头,里面都是俊男靓女,显得他很各色。他进戏园子,能产生一种刺激感,不管喊堂也好喝彩也好,心里的情绪宣泄得淋漓尽致。歌厅,棚子又矬,灯光又黑,李重进去就跟盲人一样,让赵茜牵着手,最后在个旮旯处勉强坐定,膝盖骨还让玻璃桌狠狠地磕了一下。喝什么,咖啡怎么样?赵茜笑着问。李重摇摇头,问,有茶吗?赵茜打个手势,对走过来的服务小姐说,给我来杯带冰块儿的咖啡,这位先生喝茶,请快点儿上吧。说着,赵茜随手拾起个歌单,递给李重,点几首歌吧,我们这儿的音响不错。李重简单翻了翻,像看天书似的,他敷衍着,我听你唱。赵茜也不推辞,爽快地唱起来,嗓子确实蛮好,李重虽不太爱听流行歌曲,但赵茜的歌声动情动魄,能勾勒出一种气氛。李重为她使劲儿鼓掌,赵茜摆摆手,客气地说,还是听你的,我知道你是行家。李重有些尴尬,只得不好意思地问,有评剧吗?赵茜兴奋地说,有啊!你会唱《萍聚》,虽然过时了些,可真是令我想不到。随着字幕的出现,李重蒙了,不是评剧,而是一首流行歌曲叫《萍聚》,他干张着嘴发不出声,一脸的茫然。两个人走出歌厅,那天赵茜一口气唱了十首歌,等于给李重开了一场演唱会。李重觉得赵茜唱得真好,自己和赵茜的距离随着一首首歌越来越远。李重就给自己下了断定,跟赵茜好不了。赵茜笑着对李重说,我就是有病,心烦了就爱唱歌,把那些烦心事都唱跑了。李重说,遇到什么烦心事了?赵茜说,过几天要评定职称,我申请副高可能没戏,两个指标六个人争。李重说,那你怎么知道自己不行呢?赵茜说,人家背后都有人,就我是光杆。你有认识我们馆长的人吗,他也是唱戏的。李重说,叫啥?赵茜有了兴致地说,张强,以前在京剧团唱小生的,到现在还总爱翘兰花指呢。李重摇头,说,不认识。赵茜说,你再替我找找,戏曲界就是那么几个人。李重点点头,说,我试试。赵茜挽住了李重的胳膊,说,认识你真好,我也算是有人了。

月亮突然从云层里顶出来,卸出了月光,显得很皎洁。

回来之后,李重没跟别人说,对老王头就说不错,长得比童英好看。有一次他和王惠聊闲天,说起了这次的尴尬,惹得王惠哈哈大笑,笑得竟然呛出了眼泪。聊着聊着,李重问王惠,你唱歌怎么样?王惠摇头,说,我五音不全,一首歌能从头到尾跑调,但最后总能找回来。这回轮李重笑了,王惠说,我挺爱听京剧的,可能受我爸爸的影响。李重问,你喜欢谁唱的,哪一段呀?王惠想了想,说,喜欢梅兰芳的《贵妃醉酒》。李重来了情绪,说,我给你表演贵妃怎么醉酒怎么样?说着他站起来背过身,再转过来,便是雍容华贵的贵妃娘娘了。他轻轻唱道:“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要说李重的表演真是厉害,把一个失宠的贵妃从内心苦闷、强自作态到不能自制、沉醉失态的心理变化过程演绎得栩栩如生。难能可贵的是,他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像衔杯、卧鱼、醉步、扇舞这样难度甚高的身段,演来竟舒展自然,流贯着美的线条和韵律。王惠看怔了,最后也跟着起来,情不自禁地哦了一声。就这一个哦字,把李重折腾得一夜没睡。他忘了问王惠什么时候结婚,说两个月后已经过了。

李重和赵茜又走了几次,赵茜对李重挺亲热,花钱也冲,李重觉得这人模模糊糊,理不出个头绪。为了赵茜的职称,李重还真找人托到了张强馆长,赵茜挺高兴。但结果下来赵茜落榜,李重问中介人,说,张强馆长是怎么说的?中间人说,赵茜疯疯癫癫的,做什么事情也没有一个正行,下回吧。李重没有把中间人的话全告诉赵茜,只是说下回吧。赵茜闷了两天又有了笑模样,说,不就下回,下回我再杀回来。说的时候咬牙切齿地,一会又笑嘻嘻地说,我这个人就这样,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想当初我离婚的时候,就觉得天塌下来,还不是就闯过来了。反正是我让他净身出户,我落了一套房子。李重几次想问因为什么,但都不好张口。李重觉得赵茜是跟张强说的那样疯疯癫癫的,但觉得能说能笑就是难得了,他就喜欢这样的,闷葫芦的女人是最要命的。

没多久,赵茜开门见山提出,让李重在厂里为她联系赞助,她要搞一个独唱音乐会,为明年的职称做准备,省得他们对我的业务说三道四的。我有信心金榜题名,看看我赵茜的能耐。李重小心地问,得多少钱?赵茜想了想,十万足够了。李重再问,我要是弄不来呢?赵茜一愣,嫣然一笑,你是厂里的工会主席,这点儿钱怎么会弄不来呢!转天,李重通知老王头,请赵茜另寻高门吧。老王头不高兴了,说,人家找你要十万不多,又是人家的独唱音乐会,不是胡花乱花。李重说,还没怎么样呢,就找我要钱,我接受不了这么赤裸裸的要价。老王头叹口气,说,你这么找对象,一辈子都找不到。没想到第二天中午,老王头兴冲冲地找李重,说,奇迹呀,人家赵茜提出弄不来就算了,无所谓。这回,轮到李重不说话了,又和赵茜走了几次。哪次吃饭都是赵茜抢着结账,弄得李重大红脸。和赵茜散步的时候,李重说,以后我结账,花女人钱我不习惯。赵茜说,我不看重钱,我看重你这个人。现在能挣钱的男人好寻,能可信的男人难找呀。说着,赵茜拉住了李重的手,李重顿时就酥软了。两个人在夜色里走了许久,赵茜哽咽地说,我那前夫就是一个心眼儿挣钱,然后攥着钱死不放手。我想买一辆车,其实他手里的钱足够买四辆的,就是不给买。不给买就算了,还奚落我,说女人买车就是想让男人上来。我想要孩子,他可以对我说不要,但他不,偷偷给我喝水的杯子里放避孕药。我怀不上孩子,他还骂我是笨母鸡。后来,我觉得不对,跑到医院去查,医生告诉我,你吃避孕药还跑来胡闹什么。我回来盯着他,终于发现了破绽。我提出离婚,他其实很乐意,因为他在外边一直有个相好的。可他嘴上就是不说,他是怕我要钱要房子。他最后净身出户,还装作痛苦的样子挽留我。那天,赵茜说了很多话,李重就耐心地听,一直听到赵茜把脑袋放在他肩膀上才算为止。

秋天和冬天距离得很近,颜色也瞬间都消失了。

所有的颜色都掉到了地上,变成了红色和黄色。

那天晚上,下了雨。赵茜和李重吃完饭,两个人在外边走的时候,赵茜邀请说,到我家吧,看看我的暖巢。这句话说动了李重,因为话里藏着一种暧昧。两个人打车,顺着中心广场的路走,路过了鸭子湖。李重随口说,我特别喜欢去鸭子湖。赵茜笑嘻嘻地说,鸭子湖有什么好看的,我最烦鸭子嘎嘎地叫。李重没再说什么,雨中的街道很清冷,都是举着伞匆匆的行人。赵茜的家在六层,电梯里没有人,赵茜亲吻了一下李重,李重觉得脸烧烧的发烫。童英就很少亲他,说他的胡子也不经常刮,亲完了以后扎得慌。赵茜的家很温馨,真像一个女人的居室。客厅摆着几根竹子,绿葱葱的,很是挺拔。赵茜逼着李重洗手,她在旁边看着,说你多搓香皂。出来的时候,赵茜说,你以后每天都得刮胡子。说着,从包里拿出来一个电动剃须刀,说,你其实长得不差,就是这胡子我不愿意看。我喜欢干干净净的男人,说着就给李重刮胡子,刮得李重的下巴跟鸡蛋皮一样。赵茜给李重像模像样地沏茶,像一个茶艺师。赵茜说,我喜欢喝茶,也喜欢这些程序,觉得喝起来很有仪式感。李重一饮而尽,赵茜笑着,说,你不会喝茶呀,那得慢慢地饮,咂摸里边的滋味和文化。说着,赵茜做了一个示范,不留神露出了半截胳膊,光滑滑的,像是玉笋。

印刷厂装订车间的刘师傅因为心肌梗死走了,李重作为厂里的工会主席当然跑前跑后地张罗。自打他当了主席,厂里的红白事都是他操弄,而且很细心,什么都给想到了。想当初他在装订车间上皮组当工人的时候,刘师傅就是他的师父。因为他没有掌握好烫背机烫皮的火候,几十本书就给烫糊了。是刘师傅悄悄过来,没有声张,蹲在那一张张给撕下来,然后帮助他重新烫好。这应该是李重的一次严重事故,就让刘师傅瞒下来。要不,李重半年的奖金就扣没了。在殡仪馆,李重给刘师傅主持的仪式,他说,对刘师傅的最好评价,他就是一个好人好师父。说完,泣不成声。哀乐骤然响起,他蓦然就想起了童英。当时,很多人都劝李重不能参加童英的葬礼,说,去了就不能再结婚了。但是他坚定地说,我就是不结婚也要送送我媳妇,她跟我这么多年不容易。刘师傅走了那晚,赵茜约他吃饭,他说有些难受,就不吃了。赵茜不理解,说,又不是你亲人,你至于那么难受吗?李重说,他待我就像我父亲一样能不难受吗?

老王头看出李重和赵茜有了意思,高兴得要命。李重对老王头说,我搞上对象你这么幸福干什么?老王头瞪了李重一眼,说,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这不是为了你吗。李重笑了,说,你是怕我娶你闺女吧?老王头说,去你的,再说你也娶不起呀。我闺女和她对象快登记了,你就别操心了。晚上,李重见了王惠,心里很不是滋味。王惠对李重说,我什么时候看看赵茜?李重说,没你好看。王惠笑了,说,真的,我带我男朋友去,她不是后天要举行独唱音乐会吗?李重问,谁告诉你后天?王惠说,我爸爸呀。李重不解地问道,这跟你爸爸有什么关系吗?王惠说,你不知道啊,我爸爸亲口说,赵茜直接找了你们厂长,说给她十万不是白给的,也能借机做一个印刷厂的广告。王惠说到这停顿了片刻,疑惑地问,是没有人告诉你吗?李重没有说话,他知道赵茜是觉得自己不可能跟厂长说,就直接找金主去了。王惠看出李重的心思,就问,赵茜没有跟你说吧?李重摇摇头说,跟我说了也不顶用。

转天上班,他看见厂长过来,厂长拦住他说,你也不谢谢我,我这都是给你的面子。李重只好深深给厂长鞠了一躬,说,谢谢厂长了。厂长不乐意地说,我看出你不怎么情愿,这十万也疼了我好半天。你现在趁着热乎劲儿,赶快跟赵茜结婚,也让我能踏实。李重奇怪地问,你踏实什么?厂长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只是吞吞吐吐地说,你问问老王头,你小子明白。

李重咂摸着滋味,觉得苦苦的。

赵茜的独唱音乐会还真热闹,来了不少名流。赵茜打扮得像个新娘,化妆也漂亮,一身的白色纱裙,脖子上系着亮晶晶的项链。李重看赵茜胸脯露得很多,一对丰厚的乳房几乎被挤在外边,晃得他眼睛直颤悠。赵茜忙里偷闲跑过来,对李重说,都是馆长请的,文化局四个局长都过来了。李重发现来了这么多人,赵茜没有介绍他,她一直在跑前跑后张罗,跟这个歌唱家合影,与那个企业家寒暄。王惠带着男朋友过来了,说,介绍赵茜认识认识呀。李重跑过去叫住赵茜,说,我朋友来了,你见见面呀。赵茜问,你朋友干什么的?李重说,干什么重要吗?赵茜笑了,说,见见。赵茜过来见了王惠和她男朋友,王惠给赵茜献上一大束姹紫嫣红的花。赵茜没怎么理睬王惠,她主动问王惠的男朋友在什么单位高就。王惠男朋友说在某某汽车公司。赵茜兴奋地叫起来,说,我想买一辆你们生产的车,能不能优惠呀?王惠男朋友也会做事,马上肯定了赵茜买车的想法,顺便就把汽车做了广告,两个人各自留了电话。李重和王惠一下子成了局外人,彼此觉得在那站着多余。

音乐会结束了,赵茜站在台中央,所有的灯光都照着她,她举着王惠送给她的鲜花,眼泪纵流,说,我作为一个单身女人,孤独和寂寞一直伴随着我,今晚我体味到了群体的百般呵护,还有领导和朋友给我的无比温暖。说完,她深深地向观众鞠躬,李重突然觉得缺失了什么。李重走到后台,看见赵茜被张强馆长拉上了一辆小轿车,在夜色里消失。老王头几个人见李重失落地戳在那就围过来,说赵茜唱得有多好,你小子应该知足了。大家就这么安慰着李重,李重苦笑着,他心里知道大家的意思,原本他要把赵茜介绍给老王头,但是赵茜哪给他说话的机会。

早晨起来,李重送蕾蕾上学,接到赵茜的电话,说,实在对不起,我把你给忘了。李重不好说什么,只是敷衍着,说,忘就忘了吧,以后能记得就行了。晚上,赵茜跟李重吃饭作为补偿。李重让王惠帮助蕾蕾复习,两天后就是期末考试了,蕾蕾的成绩又下滑了。王惠为难,说,今晚我男朋友出差要去美国,我得去送他。李重觉得自己有些过分,王惠这么多事情,不能总是拖累人家,就忙说,没事,应该送。李重与赵茜坐在西餐厅的长桌上,隔着窗户能看见万家灯火。赵茜要的两份牛扒,都是六分熟的,李重还能看见肉里的血丝。赵茜娴熟地用刀和叉切着,李重却显得很笨拙。赵茜教他,说,我爱吃西餐,以后你要学会,吃相别太难看。赵茜一直沉浸在昨晚的个人音乐会中,不断地叨叨都谁来了,谁谁怎么样,自己唱得怎么样。说着就笑着说,有一段词因为紧张给忘了,等到唱的时候又突然想起来,就是压力太大了。赵茜说话的声音很大,以至于旁边的人不断提醒她。李重成了看客,就这么听她在讲。李重和童英,都是李重在讲,童英是看客。这么颠倒,李重觉得不适应。他几次想插话都让赵茜拒绝,而且没有余地。赵茜说,你得让我说痛快了。李重吃得很难受,这半生不熟的牛肉到了胃里不舒服,可赵茜却吃得津津有味。终于轮到李重说话了,李重问,你怎么直接找我们厂长去了?赵茜瞥了一眼李重,说,跟你讲也白费,我还不如直接跟厂长说得明白。当然,这也是借你的光,厂长说是因为你才给的钱。其实,昨晚我给你们印刷厂做了一个多好的广告。

夜色阑珊,李重与赵茜走出餐厅。赵茜挽着李重的胳膊在繁华的马路上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以及永远不消停的车辆。赵茜说,自打认识你,我开始转运了,歌舞剧院看上我了。李重觉得胳膊很沉,他是一个爱开玩笑的人,却说不出幽默的话。赵茜说,都说你爱笑,你和我好了以后可一直没怎么笑过。李重简单笑了笑,逗得赵茜前仰后合。走到商场都快要关门了,李重抱歉地说,我得回去了,蕾蕾这两天期末考试。赵茜在一家商场给李重买了一条浅蓝色的围巾,然后给李重戴上,说,你穿浅蓝色的有男人的一股英气,我早就给你看好了。李重觉得暖暖的,他以前的衣服鞋子都是童英给买,买的都很合身合脚。赵茜打了个出租车,送李重到家门口。赵茜在车上亲吻了李重,李重觉得赵茜的嘴唇很湿润,弄得自己舌头都抽不回来。他把手下意识地伸到赵茜的胸前,觉得触摸到了两座高峰。赵茜示意前面有出租车司机,李重不好意思地缩回手。

赵茜突然提出要到李重的家看看,李重没有想别的,说,就到我家吃饭吧,我做的三鲜打卤面特别好吃。晚上,李重提前下了班,跑到超市买了鸡蛋、鲜肉和生虾,回来就忙活着。他告诉王惠有事,也没有说什么事,就把蕾蕾托付给王惠。赵茜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进来,突然皱着眉,说,你家里这么小啊。说完又上厕所,出来说,太小了,连一个浴盆也没有啊,那我怎么泡澡呢?李重说,不是有淋浴吗,也不是挺好的。两个人吃饭,李重看出赵茜心不在焉,他觉得赵茜一会冷一会热的,弄得他不知所措。吃完饭,赵茜推说还有事办,就匆匆走了。李重送她到楼下,忽然,赵茜紧紧抱住了他,然后说了一句,你是一个好男人。赵茜走得速度很快,不一会就消失在夜幕里。回到家,李重看见他精心剥的蒜一粒也没有吃,都是自己吃了。怪不得赵茜说,你的蒜味怎么这么大啊,我想亲你都亲不了。李重送赵茜回来,闻到了一股香水味道,也有大蒜的味道。两种味道混淆在一起有了一种怪怪的感觉。王惠把蕾蕾送回来,说,晚上没有吃饭,看你的三鲜打卤面不错,来一碗。说着坐在那就哧溜溜地吃起来,嚼着大蒜,说,好吃的就是面,面里好吃的就是蒜。看王惠吃得那么香,李重下意识地想起许多。童英在的时候就这么吃,他突然想哭,想着两只眼睛就湿润起来。王惠下意识地问,你怎么了?李重敷衍着说,没怎么,最近风大,一直在迷眼。

厂里开会,厂长微笑着对李重说,什么时候喝你喜酒呀?李重说,得看人家的。厂长叹口气拍了拍李重,咱们都想开了,愁事永远都有,得靠自己找快乐。李重笑了,说,什么时候你懂得哲学了?厂长说,什么屁哲学,哲学就是吓唬我们的。李重笑,厂长也笑,两个人笑着走进会议室,老王头诧异地问,什么高兴事,说说?厂长大声说,李重要结婚,所有中层干部都参加,不喝醉了不给你们奖金。大家都鼓掌,李重眼睛突然被泪水打湿了,他觉得当工人没什么不好,起码都这么爽快豁达。

连续几天,赵茜都说在跑进歌舞剧院的手续,暂时先不见面了。李重不在意,可王惠听完告诉李重,你没戏了。李重笑了,说,你在哪看出没戏了?王惠说,要是没戏了,你能接受这个痛苦吗?李重认真琢磨了片刻,说,我真有点喜欢上她了。王惠好奇地问,你喜欢她什么?李重说,不知道,就知道她的嘴唇挺湿润的。王惠大笑,说,你这是饥渴,并不是喜欢,所有女人的嘴唇都是湿的。李重摇头,说,童英的嘴唇是干的,每次她都用舌头去舔湿的。王惠看着李重问,你跟你老婆结婚前,还跟别的女人好过吗?李重说,没有,她是我第一个女人。王惠吭哧半天问,你和她做爱,谁在上边谁在下边?李重吃惊地说,我在上边啊,难道童英还能在我上边?王惠看着李重很久没说出话,李重就这么纳闷地看着王惠。终于王惠说话了,女人是可以在上边的。李重沉默一会儿,突然大笑起来,笑得王惠一脸的绯红。王惠问,你和赵茜没有身体接触吗?李重问,接吻算吗?王惠不耐烦地,你真不懂还是给我装傻?李重忙哦哦地说,没有,我有过冲动,但赵茜说还没到那个阶段。王惠问,你去过她家吗?李重说,去过一次。王惠再问,她去过你家吧?李重说,去过。王惠问,就是那次你做三鲜打卤面来的吧?她到你家都说了什么?李重说,她说我家小了点,放屁都轰不出去。王惠问,她是不是开玩笑说的,你当时还哈哈大笑?李重说,是啊。王惠说,她是开玩笑又认真说的。李重沉重下来,说,她是不是觉得我是个穷光蛋?王惠说,她嘴上说不要物质,但哪个环节都是物质第一。李重心酸地说,我和她真的不行了?王惠说,你要是想留个男人自尊,你就主动放飞她。李重皱着眉头说,我做不到,我想和她结婚,我一个男人过日子太苦了。

几次,李重都想找机会去文化馆找赵茜,但都没有去。心烦了就跑到鸭子湖畔站在那,看着入冬后的湖面像是一面镜子,鸭子都躲到芦苇深处的暖巢里。李重觉得王惠说的话有道理,他和赵茜的感情就跟鸭子湖的湖面一样看着平静,但全都冻上了。他想唱两句,就想起来跟童英唱的那两句,“兰端莲一对可眼含秋水,柳叶蛾眉细又弯,悬胆花的鼻子樱桃花的口,茉莉花的银牙口中含,元宝花的耳朵赤金坠儿,滴铃当啷的九连环。”他唱不下去了,觉得童英就在自己身边陪着,他伸一把手就能把童英搂在怀里。

转天,李重接到赵茜的短信,很短,已经调入歌舞剧院。李重回了条短信,也很短,祝贺。又连续三天没有接到赵茜的电话或者短信,这在两个人的接触中是没有过的。李重犹豫,是不是主动打一个电话,这事不能总靠赵茜上赶着。李重发了条短信,说,吃饭吧。两个人在老地方吃饭,赵茜改了发型,短的,也染了发,发黄的。穿着也显得现代了许多,李重注意到赵茜的后背开放了,露出的皮肤依旧很细腻。李重系着赵茜买的那条浅蓝色的围巾,他发现赵茜都不怎么看他的围巾,还是有说有笑,给李重夹菜,没有任何懈怠的意思,使得李重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多了。吃完饭,两个人还是老节目,到街上遛弯儿,走着走着就到了商场,赵茜从来不进商场,李重知道她怕他为自己掏钱。可这次赵茜进了商场,反叫李重感觉踏实了。走到服装区,赵茜在男人衬衫跟前看了半天,给李重精心挑了一件浅蓝色的,款式也新颖。李重穿上,在镜子面前显得文气了。赵茜抢先付了款,李重看了看,一千多块钱,觉得太贵了。赵茜挽着他的胳膊,说,你应该穿件好的,我发现你老婆给你买的衣服没一件超过两百块的。李重就穿着新衬衫,陪着赵茜走在马路上。拐过一个街口,路灯不像主干道上的那么明亮了,赵茜抱住李重亲吻,李重觉得身子都飘起来了。赵茜说,我刚到歌舞剧院,咱们是不是把婚期往后放放?李重一愣,问,放多久呢?赵茜脱口说出,三年。李重没说话,赵茜说,你就等我三年,我想这不长。李重问,这三年咱俩还见面吗?赵茜想了想说,越少越好,我能腾出精力来专心唱歌。知道吗,我调到歌舞剧院,很多人都看不起我,说我是文化馆来的,业余的,我要争口气给他们看看。李重想起了王惠那句放飞的话,他看着赵茜渴望的目光,实在说不出别的话。

本来李重想把和赵茜婚期往后放的话说给王惠,没想到晚上见到王惠她却是失魂落魄的样子。李重问,怎么了?王惠呜咽着,他王八蛋金蝉脱壳了。李重不明白,问,不说成语,说内容。王惠哭了,是倒在李重怀里哭的。王惠男朋友不是出差去美国,而是移居,但这一切都没告诉王惠,隐瞒得死死的。他在那边已经有了女朋友。王惠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撒这个弥天大谎,后来男朋友率直地倒出底牌,那就是一箭双雕,没想到移居美国的事情办得那么顺利。一个多礼拜的时间,李重用笑话不断安抚王惠,王惠还是难过,觉得被别人欺骗是这么无奈。李重就带她去看戏,还跑茶馆里听相声。李重施展浑身解数,他开始恢复大声地笑,感染得王惠也露出快乐。李重的理论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坏蛋走了好蛋来了。王惠问,谁是好蛋呀?李重下意识地说,我呀。王惠就逼问,你是不是一直就喜欢我?李重说,打你上小学就喜欢。两个人就这么插科打诨,直到老王头出面才暂时不那么夸张。老王头对李重严肃地告诫说道,你安抚我闺女,我感激你。你现在离开我闺女,我更感激你。李重说,她现在情绪不好我安抚她,起码能让她少些难受。老王头说,你现在已经有赵茜了,不能脚踩两只船。再说你这样做,别人也看不起你。李重说不出来别的,他就是觉得王惠太可怜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王惠这么被精神蹂躏着。童英去世了,就是王惠帮助自己走出低谷的。他真的曾经喜欢过王惠,正是因为王惠有男朋友,他才收敛了自己的感情。

赵茜要随着剧院到外地巡回演出,临走前打电话约李重吃饭。两个人这次在鸭子湖的鱼馆吃饭。赵茜简单化了一下妆,但能看出来。两个人坐下,餐厅是落地窗,能清晰地看到冬日的湖面飘着一层雾气。李重要了一条蒸鱼,赵茜的脚在桌下缠绕着李重,李重觉得自己被赵茜扭结在下面。他说,我放你走吧。赵茜问,什么意思?李重突然果断地说,我等不了你三年。赵茜哭了,攥着李重的手说,我真的想和你结婚,不就等我三年吗,你就这点毅力也没有?李重问,为什么要等三年呢?我们结婚了也不影响你唱歌啊。赵茜的脚收了回去对李重说,我刚去剧院,唱歌的压力特别大,我不想因为婚姻牵扯我的精力。我想,你应该能理解的。李重直截了当地说,我想找个愿意和我马上结婚的女人。赵茜说,我该给你的都给你,还不行吗。李重认真地说,我要的是个家。赵茜说,其实咱俩挺合适的。李重说,我也这么想。赵茜试探地问,你是不是有别人了?李重认真地说,我这个条件,只有你能看上我。赵茜也认真地说,可是你逼着我走的,那我就真的走了!李重低下头,赵茜喃喃着,我实在舍不得离开你。

窗外湖面上刮起了风,风卷着雾在湖面上翻滚着。赵茜对李重说,我们做一次爱吧,就在我家,我知道你上次到我家来就想做。李重说,你要嫁给我,我就做,要是临别赠言就算了。赵茜哭了,在抽泣中慢慢又攥住了李重的手。她喃喃着,我真的想跟你好,可你和唱歌比,我还是选择了唱歌。那条清蒸鱼没有动,就翻着眼睛看着他们。两个人走出鱼馆,风有些硬,拍在脸上像小刀子在刮。赵茜紧紧依偎在李重的怀里,不住地叨叨着,你再等我三年不行吗,为我你就不能牺牲一下?

李重沉默着,他内心很坚定地想着,说,我想有个家。

晚上,王惠带着复习完功课的蕾蕾回来吃饭,李重炒了几个菜,对王惠说,吃饭吧,算是犒劳你。王惠说,你没有在外边吃饭?李重摇着头说,没有,饿坏了。三个人吃饭,李重有说有笑的,王惠说,你真是没心没肺,对象吹了,还这么高兴。李重问,你怎么知道我和对象散了?王惠说,我爸爸说的,我看他比你都难过。李重笑着说,我都没有难过,你爸爸难过什么?再说,你不也是,咱俩是同病相怜。王惠兴奋地说,我想喝酒,喝醉了。李重拿出一瓶酒说这可是高度的。两个人这么对盏着,李重醉了,站在屋当央表演起京剧的贵妃醉酒。王惠就这么笑嘻嘻地看着,鼓着掌,叫着好。王惠开始骂他的男朋友,越骂越凶,什么难听的话都抖搂出来。李重也跟着骂,两个人一直骂到了半夜。蕾蕾早就回屋睡觉了,月亮斜下来,轰走了所有的星星。两个人骂累了,就在桌子对面这么坐着。李重说,男人真不是东西。王惠说,你那女人也不是个东西,什么都可以等,唯有这个感情不能等。李重站起来,踉踉跄跄地给王惠又倒了一杯酒,说,现在人与人的感情薄啊,比纸都薄。王惠没有喝,她说,你给我倒的是苦酒,我不能喝,我要回家。两个人互相搀扶着走出家门,没有推开老王头家的门,而是下楼顺着街道走。外边的霓虹灯一闪一闪的,像是一双眼睛。走着走着,就走到了鸭子湖畔,月光如水。王惠说,没有鸭子叫。李重就学鸭子叫,突然回了一声鸭子叫。李重又叫了一声,湖深处的鸭子也叫了一声,然后是一群群的鸭子叫起来,划破了寂静的湖面。王惠说了一句,鸭子比人有感情啊。说着,就不由自主地瘫在了李重的怀里。李重醒了,他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等赵茜三年。

两个对象没谈成,大家灰心了。老王头沉不住气,把李重叫到众人面前,推心置腹地说,李重啊,你条件并不好,二婚不说,还带着个孩子,工会主席也就是个科级。过去一听说咱们是国营厂的,人家还买账,现在听咱们是国营厂的,都怕沾上沥青躲着走。你没存多少钱,有六七万吧?李重回答,六万八,童英的丧事花了八千,还剩六万。老王头用力地点点头,那就别挑了,像童英那样贤惠的没有了,懂吗?女人现在越来越实际,你现在已经是廉价商品了。李重不慌不忙地对老王头说,我看中一个人,你能不能帮个忙?大家来了精神,老王头疑惑地问,谁呀?李重笑笑说,是你闺女王惠。众人面面相觑,屋子里一片沉寂。老王头喊道,你疯了,她比你小十五岁,你这是欺负我闺女!李重平心静气地说,你做老丈人的不知道啊,你那没过门的女婿自打到了美国就看不上王惠,跟一个外国女孩好上了,提出用三十五万块钱作为补偿。王惠没要钱,但同意分手了。老王头沉了沉,那也轮不到你小子,我不能让我闺女找你,你知道吗?李重笑了笑,问,为什么?老王头突然倔劲儿上来了,青着脸吼道,李重,我对你有情有义,可你却歪着心眼儿琢磨我闺女,这纯粹是出我的洋相!你是想让我闺女进了家门就当后妈吗,她还生不生自己的孩子,我这当姥爷的能有亲外孙子吗?你就顾着想你,想过我闺女吗,想过我吗?你说,你到底能给我闺女什么!李重掷地有声,我给你闺女一个快乐的家。老王头说,那顶个屁用!你能养活得了我闺女?你一个穷光蛋,还得让我闺女给你挣钱,辛辛苦苦养活你和你闺女,我闺女冤不冤呀?你看你那头发,出去跟我闺女她爹一样了,般配吗?老实告诉你,知道为什么我张罗给你小子找对象吗?就怕你看上我闺女!说完,狠狠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抹着眼泪转身气呼呼地走了。

冬天很漫长,一场雪接着一场雪,把整个城市全变成了白色。

厂里的锅炉坏了,车间里很冷,工人们纷纷找李重。李重主动跟厂长请缨,就带着一班人修锅炉,天天都灰头土脸的。有工人对李重说,这不是工会的活,你为什么干?李重笑着摆摆手,工会就是工人的家,现在车间里的工人们都冻得哆哆嗦嗦的,能干好活吗?李重带头进到锅炉里边,都是灰尘,呛得他直咳嗽。里边的管道都被堵上了,需要疏通开。几天下来,大家都变得没有了模样。一进家,李重就得洗澡,鼻孔耳朵里边都是灰。累得他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子。王惠见他累成这样,对他说,你先把厂里弄热了,咱俩再结婚。李重迫不及待地说,我就想马上结婚,回家洗个热水澡,咱俩再喝杯热酒,多舒坦啊。王惠攥着他的手说,你再忍忍,现在厂里的事情比咱俩的事情要大。

一个多礼拜的时间,锅炉修好了,车间也热乎了。李重找到厂长要求道,你给我这帮子人发点儿补助吧。厂长说,我手里没有富余的钱,有什么事情春节再说。李重说,不行,我答应大家的。厂长说,你一个工会主席有什么权力说这句话?李重火了,说,这帮子人没白天没黑夜地干,我答应的事情就得兑现,要不我算什么呀?厂长说,你事先也不跟我说,现在说顶个屁用。李重恼火地回到家,看见王惠正在跟蕾蕾复习功课。他憋着气,觉得自己太窝囊,想着想着就在屋里骂着自己是贱骨头。王惠惶惶地跑过来问,你怎么了?李重把事由说了一遍,王惠说,你想大点儿,想想车间里有了热气,大家暖暖乎乎地干活,这比你遇到那点事大多了。李重不说话了,以前自己憋闷了,就是童英这么解脱自己。他拉着王惠的手说,我知道这几天你父亲对你没有好脸子,你为了我委屈了。王惠说,我爸总问我为什么会看上你,说你有什么好,胡子拉碴的,邋里邋遢,那么多白头发,每月工资就四千多块钱,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李重问,你怎么说?王惠说,我对我爸说,你能给我带来快乐,这比什么都重要。这句话说得李重心酥酥的,他觉得老天爷真好,童英走了,又给自己送来了王惠。

结婚前,李重和王惠去了一趟墓地,在童英的墓碑前坐着。李重把和王惠的事情笑着细细说了一遍,王惠说,你说就说,还笑什么。李重说,童英就希望我能笑,我和你这么好的事情怎么能哭着说呢。

李重和王惠的婚礼十分俭朴,几位朋友聚在一起,李重炒了几个菜,都是王惠给他做的下手活。李重对朋友们说,不下饭馆了,在家吃就能吃出家里的味道。朋友们都没有挑剔,就觉得委屈了王惠,王惠说,只要他高兴,在哪吃饭不是吃啊。喝完喜酒以后,就是李重的绝活大表演。他双脚踩着锣鼓镲,自拉自唱,时不时还站起来表演身段,京剧、评剧、河北梆子、天津时调、京韵大鼓,等等,没有一段是重复的,唱得酣畅淋漓,当然压轴是评剧白派的秦香莲见皇姑。唱到高潮,李重的浊气下降,清气上升,屋里又能听见他的大笑声了,就这样一直到月挂树梢。朋友们喝彩、鼓掌,王惠如醉如痴地听着。她幸福地喃喃着,我怎么遇到了你这么个可心男人……凡是参加李重婚礼的人不约而同地发现,李重的白发陡然变黑了,透亮透亮的,像是抹了油。

大家走了,蕾蕾也早早睡着了。李重把每个门把手上都拴上一条一条的红绸带,王惠好奇地问,你这是干什么?李重把王惠拥在怀里,不好意思地说,老人都这么说,老婆如果死了,再娶时就得在门闩上系上红绸带,怕死去的老婆想不开回来。王惠听完,从李重的怀里挣扎出来,把红绸带一个个又都解开,笑着说,我就不信这个,就是童英真的能回来,我还巴不得呢,你们夫妻不还能见一面吗。李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从盒子里边取出一枚戒指,给王惠戴上,说,亏了童英了,跟我结婚几年,我没有给她买。为这个她一直抱怨我,说哪有女人结婚男人不给戒指的。说着,李重的眼圈就发潮。王惠也拿出一块精致的手表给李重带上,说,这就是咱俩的时间,一分一秒的快乐。李重久久瞅着王惠,把她满满当当抱在胸前,挺大的男人眼眶里都是泪。厂长没来,说,看李重把老王头如花似玉的闺女娶走嫉妒,好女人都让他小子一个人摊上了。老王头也没来出席婚礼,他逢人就发牢骚,他妈的上李重的当了!

没几天,赵茜打了一个电话,说,这么大的喜事也不告诉我。李重想解释什么,又张不开口。赵茜说,我就说你有女人了,你还跟我辩。说着,赵茜哭了,说,我让你等三年你都不等,你结婚了,我怎么办?李重说,你现在成了歌唱家,还愁找不到男人。赵茜说,我就想找一个能让我快乐的男人,你就是。说着,挂断了电话。

李重自言自语地说,男人快乐了,女人就这么在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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