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刺与豁口(外一篇)

2022-05-22 08:43李会鑫
广西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姨妈柿子母亲

李会鑫

屋角挂了数年的蜘蛛网垂吊下来,天井的青砖爬满乌黑的苔藓,猪圈的围栏拆得歪歪斜斜,水龙头的手柄缺了半边,两条狗在散落的食物面前无精打采。叠加的迹象不言而喻:主人已经没有心力去打理这些琐事了。

主人是变化的,像铁路的车站。

十几年前,主人是外公,一个缺了几颗牙齿,一直呵呵笑的老头子,他的世界里总有值得开怀大笑的好事。外公去世后,主人是外婆,但是外婆的身体一落千丈,好像剔除了一半骨头,力气小了很多,别说挑水淋菜,连扫地都扫不干净。前几年,外婆双腿更不灵便,在天井狠狠摔了一跤。那次摔跤是在黄昏,似乎带来一种隐喻,悄无声息地实现了家长身份的交接。

从那之后,外婆不再过问家里大小事务,只顾着每日三餐,偶尔在天井点几炷香,祈求奔波于乡村和县城做装修的儿子免受风雨的袭击。半年前在房间门口,外婆摔到腿骨骨折。在市区的桂东医院,她大声骂查房的医生,这么简单的手术都不马上安排,分明是故意刁难。在她看来,接个骨头和贴个药膏一样简单,只有贴在皮肤里还是皮肤外的区别。母亲和舅舅看到她还有力气骂人,互相安慰说精神很足,熬过这个坎肯定没问题。她确实熬了过来,但是手术又抽走了她一半力气。她一次次握紧床沿,试图摆脱旁人的搀扶下床行走,身子却像被焊在了床上。

直到半个月后,外婆才能勉强站起来。舅舅的工作很早就应承下来,工友催得紧,又开始了早出晚归的生活。姨妈嫁得近,才三四公里,一有时间就过来照看一下。她两头都有老人,开着十几年前的女式摩托在几乎荒废的公路上来回奔波。

我对姨妈是很钦佩的。母亲经常说,在七个女儿中,最像外婆的就是她了,天不怕地不怕,初中刚毕业,没有人带路就敢带着几十块钱坐七八个小时大巴闯荡广州。在广州汽车站,她追着几个西装革履的乘客问有什么好工作,语言不通就靠双手比画。她起先在电子厂做流水线,工资不高,靠加班加点才能多挣点。两班倒的工作,同事换来换去,她硬是撑了六七年,直到老板破产。哪里还会有这么好的人啊!老板握着她的手感慨,然后向她许诺,如果能够东山再起,第一个就要请她,不是做一线,而是做经理。那个握手之后老板和厂子就消失了,但是他的话像一枚勋章,她经常高兴地向我们炫耀。她自认为“捞”得不错,对那些不看好她的人回敬鄙夷的脸色。后来经过我母亲介绍,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广州,进了东莞的一家五星级酒店。

大女儿出生后,她辞了工作回家。曾经在酒店大堂穿着西装踩着高跟鞋的职场女性,远离了经理、董事长的称呼,在山上种起玉米、荔枝、龙眼,田里轮番种植水稻、红薯、木瓜、生菜、空心菜和西洋菜。她和那几亩田地一样,总有新的使命,没有几天可以停歇。她骨架不大,身高不到一米五,体重不到一百斤,看上去没有力气,背起重物头压得很低,像一株成熟的水稻。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曾经意气风发的姨妈会像脱水的玫瑰一样蔫下来。她坐在娘家脱了漆的四脚凳上,背靠大厅的门扇,盯着三十年前铺砌的天花板,眼睛的血丝像红色的裂纹,乍一看还以为是瞳孔扎了铁钉。

凳脚已经松动,吱吱作响,好像承受不了太多往事。三十年前她还没出嫁,盯着天花板感慨终于不会漏雨了。在那之前,瓦片的缝隙让她焦虑,听到雷声如临大敌,锅碗瓢盆挪来挪去,抵不过漏下来的雨滴,屋里响起滴滴答答声。她仰起头盼着晴天,而雨滴不问人情,一串串跳下来,砸在她额头上。她怀疑脸上的酒窝就是被雨滴砸出来的。三十年呼啸而过,天花板下方的薄膜早就脱落,水泥横梁已经发黄,几颗裸露的铁钉锈迹斑斑。

我已经两年没见她了。她像老了十岁,头发掉了一半,剩下的也染了薄霜。这些薄霜,来自过去的岁月,也来自拼命追赶的未来。老人腿脚不便需要照顾,女儿在南宁读大学,年龄稍小的两个儿子在县内读高中。她被一桩桩心事拖累,两条腿陷入生活的泥潭,没办法走出小镇。

我一直很好奇,那个冒充公安的人,如何用嘴里的谎言制造出锋利的镰刀,轻轻松松把她割倒。

她环顾左右,避免和其他人对视,好像他们的目光带着铁丝,会紧紧缠住她,审讯出她比铁球沉重的心病。在她被骗之前,一家人是不藏秘密的,聚在一起像不同类别的鸟站在同一棵树上,叽叽喳喳,热闹得屋子快被点着。每年春节和外婆生日,他们都从广州、佛山、东莞回来,围在大厅里七嘴八舌,恨不得直接从五脏六腑把所有见闻都掏出来。她被骗了之后,所有的热闹都变得小心翼翼,他们开始逼迫自己用力堵住嘴巴,对跟金钱和欺骗有关的话题闭口不谈,每一次开口都经过酝酿,生怕错一个字,让她知道心事已经被洞察。他们吃了保守秘密的苦,笑得提心吊胆,有些不自然,还经常出现冷场。没有谁提议,他们就默契地达成一致,像擦玻璃一样,要把那几个夜里带血的哭声擦干净。积攒了半个多月的焦虑让他们疲惫,经常打起哈欠。几个姐姐的头发都没怎么打理,乱七八糟地散开,只有发尖扎在一起。

她好像记起了什么,朝门外扬起手跺起脚,发出急促的嘘声,驱赶那条逗鸡玩乐的狗。

不,她什么都没有记起。她迈开步子朝门外走去,跨出门槛后又一动不动地站着,对着前面屋子的青砖。她只想摆脱芒刺般的目光,那条狗只是幌子。

我在凌晨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语气急促,劈头盖脸就问姨妈被骗了全部家当,要不要报警。

报警?我的心急速地跳起来,胸膛的鼓声砰砰砰,有力又压抑。

在凌晨接到的电话,多半不是好事。我接过几次,要么是人的逝去,要么是重要的东西丢失。我对深夜的铃声有了恐惧,却不敢把手机调到静音——万一真有人把这通电话当作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呢?

母亲说,有个身穿警服的人加了姨妈微信,发视频说掌握了她涉嫌洗钱的线索,即将冻结她的银行账户,还要追究刑事责任。姨妈看见对方身后的“××公安局”字样,胆子萎缩了一半,像老鼠碰上猫。她起先有所戒备,说自己没有犯法,有什么理由被抓呢?对方不紧不慢地报出她的姓名、身份证号和家庭地址,还问她是不是去过什么地方。一次次吻合叠加起来,恐惧一拳一拳打在她身上,最终把她击倒。她放下了怀疑之后更加慌了,因为不懂法律,法律的震慑在她心里一次次放大,坚硬如铁。对方告诉她,如果不想立刻被抓,就要每隔两个小时向他报告位置信息,以确认她不是在逃跑。姨妈报告了两次位置,声音越来越小。如果被公安抓走,她在村里将抬不起头,连子女都会矮人三分。她丝毫不会掩饰,说话口吃越来越严重。对方看出她的恐惧,又拿出一副菩萨心肠,让她冷静下来,告诉她还有补救办法。她当然迫切地问是什么办法。对方说,如果不想被移交检察院提起公诉,要拿出四十万作为保证金转到指定的账户,由公安代为保管。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配上坚定的眼神,居高临下地告知姨妈,只是代为保管,经过核实如果资金不是犯罪所得或者用于犯罪,会在七个工作日内原路返还。姨妈听对方的话非常有说服力,看到了希望,心急如焚地问对方怎么操作。对方告诉她,案子还没定性,绝不能把情况泄露出去,包括最亲近的人,否则公安有理由相信她试图串通逃跑,马上就要收网。这一招够狠,直接把她孤立成一座岛。她吓蒙了,接下来的四五天不停地打电话东拼西凑,唯独不敢联系结婚二十多年的丈夫。姨父辗转于珠三角一带给别人开船,一年到头都回不了几趟家,觉察不到异样。

她下定决心保守秘密,保全一家人的名声。莫名的羞耻心让她上了当。

借钱总要有个理由。她不习惯说谎,因此编造的理由很蹩脚,要在县城全款买房。她问我母亲借钱,我母亲说,买房不是买菜,总要有个时间,哪有只给几天时间凑齐的。眼看动机要暴露,她又说几天内凑齐有优惠。这个理由补上了前一个谎言的漏洞,我母亲信了。我母亲也心急,因为银行已经下班,要第二天早上才能预约,这样一来又会多耽误一天。

母亲说,她和姨妈在位于街口的桂林银行门口着急地想办法,想了半天都是互相问怎么办。

姨妈好说歹说,对方给了两天宽限期。她凑了一个星期,终于凑够了。她迫切地联系那位救星,往对方账户转账。转账成功后,她再联系对方,发现对方已经删除了她的微信。她更加慌了,问离她最近的姐姐,也就是我母亲,自己是不是要被抓了。她在电话里反反复复地说,自己不能被抓,老人的生活要照顾,子女还要读书。

她心急火燎地解释,竟然还没有怀疑是被骗。我母亲已经反应过来,但是一切都晚了。她打电话给我母亲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银行早就关门。那个人很聪明,让她下午五点钟去转账,转了之后银行就下班了,她即使反应过来也于事无补,透明的玻璃门成了一道天堑。

她见过世面的啊,怎么这么懵呢?母亲在电话里一次次恨铁不成钢地说。

她见过的世面确实不少。在广州,她被染黄头发、骑改装摩托车的小混混抢过项链和钱包。她咬牙切齿地叫他们“黄毛”。“黄毛”像到处安插了内应,很清楚哪个厂什么时候发工资,也很清楚哪个角落是监控死角。她要复仇,在提包里准备了折叠刀,一直在等一个时机,时刻警醒身后突然出现的轰鸣。当“黄毛”再次出现,在宿舍门口抢她闺蜜的手提包,加大马力连人带包拖了十几米,她撒开腿就追上去,拉着车尾左右晃动,硬是把两个“黄毛”从车上摇了下来。她大声嘶吼,拼命揪住他们的头发,要将他们拖走。他们疼得嗷嗷叫,发出狗叫似的声音,双脚在地上扫来扫去,大声喊救命,在没有人搭理之后又开始求饶。她完全不听他们说的每一个字,看见他们趴在地上,又揪着他们的衣领用力往前拖。没多久,他们的牛仔裤磨出洞,膝盖的皮和血混在一起,鞋子东一只西一只。这件事轰动了整个厂区。同厂的姐妹们出了口恶气,买了啤酒和西瓜,在她宿舍抱着她哭到天亮。她也看到过有些乞丐,在过街天桥扑通朝她跪下,二话不说就咚咚咚地磕头,然后伸出手心等待施舍。她正准备掏出钱,他们用力把手伸进她的口袋,招呼同伴一哄而上进行抢劫,然后有组织地四散开来。在外婆家,她经常回忆这样的事情,劝我们收起同情心。

她的经历过于新奇,听得我胆战心惊。我坚信她见识过的骗局让她变得精明,眼睛像照妖镜,能让骗子立马现出原形。我对她的崇拜油然而生,对她的每一句话都深信不疑。我小时候经常和表哥表弟们在外婆家楼上楼下跑来跑去,其他人劝来劝去都无济于事,她在天井里叉起腰仰起头指着我们说,谁再不听话就送到公安局,让公安关几天慢慢调教。这样的威胁对我们的震慑极大,楼板很久都没有咚咚咚响。

一小时后我回电话给母亲,问报警没有。母亲叹息说姨妈不敢报警,还想问要不要找个地方躲一躲。我气不打一处来,让母亲转告她,马上拨打110,把转账的时间、数额,还有对方的账号和联系方式都提供给公安部门,总之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要尽可能详细。母亲犹豫了一会儿,说已经是大晚上了,明天再报也不迟。这两个朴实又胆怯的人,在被骗之后反应也还是慢一拍。我捶了一下桌子,恨不得双手变成法槌,干净利落地敲下来宣告裁判生效,但在那之前,我不得不想办法说服她们。我撂下狠话,一再保证公安的电话是二十四小时有人接听的,母亲才说服姨妈报了警。

舅舅杀了鸡,拔了毛之后整只放进锅里,要生火煮熟拿去拜神。看见舅舅要生火,姨妈赶紧钻到厨房帮忙。灶台已经被熏黑,但是灶肚里的木炭通红,像哭过一样。她凑近看那灼烧的木炭,身体有些佝偻。她还不到五十岁,但是快速地远离了四五年前的样子,身子比以前小了一号。

我感觉有几束目光射来,穿透我的躯体,像蚂蚁一样在她身上爬来爬去。

她被无形的压力捆绑着、折磨着,脸上明显凹了进去。她外出打工那些年,同事们都喜欢捏她的脸说她命好,长了一张娃娃脸,不会显老。谁能想到,她回来之后,岁月留在她身上的痕迹比其他人明显得多。我不太忍心,但又不自觉产生一种不祥的联想——总有一天,她会这样骨瘦如柴地死去。

半个小时后,锅里的水不停翻滚,像有了泉眼。整只鸡已经熟透,金黄的表皮流出油。舅舅把鸡端进篮子里,拿上蜡烛和香,招呼我们去宗祠祭拜。

从山头走了五六百米才到宗祠。姨妈把鸡和发糕、粽子摆成一行,摆上白酒和茶水,点一把香,往瓷器香炉上插。香灰掉在她的手背,应该是烫到了,她的手颤抖了一下,但是没有躲开,仍然稳稳地抓住香脚。点了香之后,她在庙堂中间双膝跪地,双手举过头顶,带动背部向前弯曲,磕了三个头。她像乞丐一样,眼神麻木。

你们快过来拜一下,让太祖公保佑实现愿望。舅舅对身边的几个小孩子说了之后,面向神位一边鞠躬一边请求:太祖公显灵,保佑小孩子身体健康,保佑我们几个发财吧!

姨妈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就是为了发财,像流水线的传送带,从来没有休息,盘算着多赚点钱养活自己,给自己添嫁妆,以后还要孝敬双方父母,送子女读书,再往后还要帮助他们成家立业。她省吃俭用,把钱一点一滴存进账户,像存储自己的人生。她很少上网,不知道网络上充满套路的骗局。世界走得太快了,她没有适应过来。在被骗个干干净净之后,她没有表现出从头再来的信心,好像被骗走的不是钱财,而是她的青春,她笑过哭过的三十年。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腹部,像检查子弹穿透留下的豁口。

母亲说,在派出所报警的时候她才确信自己被骗了。子女的生活费突然没了着落,悔恨、失望和焦虑在她身上交织。她正捂着头不知所措,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原来是短信进来了,显示表姐的两万块转账到了。表姐之前因为有事没来得及转账。她看到迟到的信息,瞬间抽泣起来,好像战场上全军覆没的军队意外发现一个活人。

考虑到姐妹们要赶回家,舅舅把晚饭的时间提前了。吃了饭,母亲和姨妈在大厅里坐着,聊起以前的同事,发现基本上都杳无音信。姨妈叹了一声气,发出结结实实的一声叹息——唉。她们又谈起其他人身上的种种灾难,喝农药死去的五保户、在孕期失去丈夫的女人、出生就被丢弃的孩子、装修房子摔骨折的男人、把棺材本赌光的老人。每说到一个人,母亲都紧锁眉头叹息起来,姨妈看着天井跟着感慨,好的坏的都是命。

她的姐姐们也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前些天,她拿了生辰八字,偷偷到县城一个叫水巷口的地方,求助于在新华书店门口摆摊的算命先生。她找到了最老的那位先生,七十多岁了,花白的胡子比脖子长,拿起她的生辰八字手一直在抖。先生仔细打量她,然后摘下老花镜,告诉她今年会碰上大劫,必须破财消灾,要不然轻则疾病缠身,重则性命堪忧。她像一尊石像坐着,没有出声。算命先生看到她的表情,对她说不用纠结,该来的都会来,已经度过这一劫了。抽象到虚无的命,给了大家最大的安慰。我一直不信这些玄学,但是也想过,如果她信命,最好的办法也许就是请一个“托”充当算命先生,跟她说是命中注定,让她放下心来。听她们七嘴八舌地分析,我第一次对算命先生有了好感。

下午六点,姨妈起身说要回去了,答应了明天去帮别人摘沙糖橘,五六个邻居一起,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母亲把我喊起来,执意让我送她,顺便去她家拿点菜籽。她种的菜长势很好,大家都说是种子比大家买到的好。当天母亲就说过三四次,要去她家拿些好菜籽,为年底和来年开春做准备。我开着摩托车跟在她后面,开得很慢。她摩托车的排烟管已经生锈,几乎拖到了地上,倒出一阵阵白烟,像呕吐一样。

她家旁边有条江叫蒙江,我七岁的时候和父母专程去搭过一次渡船。好久没看到渡船了,我告诉她,想去看看江,会在渡口等她。黄昏的太阳碎在蒙江里,闪闪发亮。江水沉闷地向下流去。渡船突突突调转方向,江面有了起伏,浪花一次次舔舐江岸。我抽根烟的工夫,姨妈把菜籽拿了过来,让我辨认哪些是黄芽菜,哪些是莴苣菜,哪些是春菜,哪些是芹菜。她还给了我两根用纸包好的火龙果苗,十来棵用袋子兜住根部的指天椒和紫苏。她拿出绳子,把这些低矮的幼苗捆住,装进袋子,告诉我不够再去拿。

我把东西接过来,感觉周围突然陷入安静,往江面一看,渡船已经过了江中央,变得模糊起来,在黄昏深处摸索对岸的码头。细微的凉意抚摸我的骨头,我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我骑上摩托车,挂好东西,用力踩下油门,回过头来朝她摆手,发现她快被头顶的乌云吞没了。

在我之前,小鸟或者松鼠应该来过,树顶十几个缺了半边的柿子就是明证。小孩子也比我心急,不然树底不会有那么多新鲜的树叶。

我当然不会怨恨小鸟和松鼠,毕竟自然的馈赠不应由人类独享。它们留下的参差不齐的缺口,正是自然和谐的佐证。我也不会和小朋友计较,比他们多出的二十多年光阴让我积累了更多热忱,热衷分享美好的东西,比如夕阳,比如秋风,比如这两棵树上的每一个柿子。

我把身体贴紧枝丫,右手环抱着它,左手慢慢举起竹竿,穿过巴掌大的树叶往柿子伸去。竹竿顶端用刀破成四瓣,用树枝组成十字架撑开,里面的空间可以容纳两三个柿子。我用猎人的眼光瞄准柿子,小心翼翼地旋转竹竿扭下,然后缩回竹竿,把它们掏出来,去掉叶子之后放进挂在枝丫的篮子里。

树下有十来个意外坠落的柿子,看上去有些凄惨。即使尚未熟透,泛着年轻的绿色,落在地上也会瞬间裂开。而那些熟透了的,在不断积累的力量下猛然碰撞,身体迅速摊薄,从此找不到原先的形状。它们应该是有痛感的,全身上下的筋腱、骨头、血管在一瞬间破碎的剧痛。几个月大的躯体,怎么可能和四十多亿年的土地一决高下?

我的双脚离地面五六米高。树顶的枝丫吃力地托住我,像弱不禁风的母亲咬紧牙关托起长大的孩子。我担心它会突然失去力气,给双脚留个空白,让我像柿子一样坠落地上。我在两岁的夏天跟随大人在楼顶收谷子,围着谷堆高兴地转圈,一个踉跄,身子往外甩去,“咚”的一下跌落三米多的楼板。万幸的是,我的头部完美地避开了几十颗锥子形状的石头,落在仅有头部大小的泥地上。我依稀记得自己软乎乎地趴在母亲身上,没有什么痛感,只听到她胸腔里的气流在紧急回旋和撕扯。她应该是六神无主,一边颠颠簸簸地跑去卫生院,一边带着哭腔反复呼喊,试图通过神的力量或者基因里面的联系将我唤醒。也许我后面无数次相似的梦境,就源自那次意外。

我的头顶是完美的黄昏。东边的天空有漫画的恬静,除去几处薄纱状的云,剩下浅浅的、干净的、纯洁的蓝;西边的天空热情似火,只有一种颜色,灿烂的、奔放的、燃烧的黄。在岭南,这样浓郁的黄色并不多见,它只属于十月,只属于十月的黄昏。天气还没变凉,风吹在身上还没有萧索的感觉。今年天气比往年燥热,降雨只有往年的一半,特别是八九月份,几乎没降下一滴雨。种水稻和蔬菜的邻居大都上了年纪,每天晚上盯着电视上的天气预报,无奈地测算每一块龟裂的土地和水源之间的距离。他们不仅要和太阳较量,还要和自己的身体较量。肩膀的疼痛还没消去,他们又给自己下达了第二天的挑水任务。今年柿子熟得快,因此我上树的时间比往年早。柿子也许不会想到,在这个如往常一样美好的黄昏,毫无征兆地被摘下来。这样的离开毫无仪式感,它们还没享受完整的秋天,没来得及做最后的欢腾。但是,在这么漂亮的黄昏告别,也算是遗憾之中最完美的归宿吧?

这两棵柿子树长在村口的菜园里。我不知道它们的年龄,但是很小就有了关于它们的记忆。我这个主人并不称职,这么多年没有给它们浇一次水,没有在它们开花的时候细心呵护,没有清理过周边的杂草和虫蚁。它们并不粗壮,枝干弯弯曲曲,像梅花盆景放大数十倍。我想这是营养不良所致。它们身上有几处结痂,像流过血一样。它们是怀胎十月的母亲,在闪电和风雨中提心吊胆地站立,用单薄的胸膛守住每一朵花,一边生存,一边失去——柔弱的花朵和娇小的果子,时不时被风雨抢走。而我,对它们用尽力气生出的花果,对它们身为母亲的欢欣鼓舞毫无察觉,直到秋天才突然想起它们。这样想来,它们经受的人情冷暖远远比我深刻。但是它们没有因此怨恨,在十月抬起头来,像完成使命般如释重负,高兴地向天空、向村子、向主人宣布果子的成熟。这神性的光辉让我敬畏,也让我惭愧。

这两棵树看上去是孪生姐妹,其实品种不一样,柿子的形状就有明显差别:左边的个头大,呈扁平状,像缩小的南瓜;右边的个头小,非常饱满,像放大的水滴。柿子成熟的时候,左边的是全身上下一起变黄;右边的是从底部往上变色,像沙漏里的沙子慢慢累积。

黄得透亮的果子在微风中频频点头。我能感觉到树的自豪。岭南的亚热带季风气候给它们搬来了合适的阳光和雨水,而我不过是那个借着主人身份光天化日掳走它们孩子的过客。如果它们有语言,骂我暴戾和自私,我将不得不背负这沉重而又刺耳的名声。如果它们要诅咒我,我也找不到辩解的理由——一个掠夺者,有什么资格去洗白呢?

我对这两棵柿子树是充满感激的。在北京读大学的时候,到了冬天,天空经常是灰色的,在地上看不出有云,也猜不出太阳的位置。我经常感觉被困在巨大的笼子里,触碰不到边缘,也找不到缝隙。气温零下七八摄氏度,寒风记仇似的,铆足劲地吹,不打算放过任何一张叶子。离树底还有二三十米,就能听到树枝响亮的哀号。我见不到丁点绿色,丝毫没有感知到春暖花开的迹象,心里有些压抑。有一天我在学校花园的小道上抬头,突然发现红彤彤的柿子像天地间仅有的灯笼,用身体为春天做着倒计时。它们身上披着厚厚的雪,但雪只能覆盖它们的上半部分。下半部分的通红,也像铆足了劲,显示出不愿妥协的高贵。对于被迫在寒冷中煎熬四个月的南方人来说,柿子的红色是命运深处的暖流,自然界唯一看得见的安慰。它们相貌普通,没有让人疼惜的娇滴矜持,却在冬天的考验中成了最后的贵族。看到它们,我在茫若大海的冰冷中看到了希望。后来我一次次绕道,从树下高兴地盯着它们,内心的喜爱不断堆积成感激。我愈发怀念两千公里之外的家乡,怀念那两棵默默无闻的柿子树。

我摸到了树的鳞片。那些鳞片已经发黑,在岁月的磨砺中长大,变得更加粗糙,周围布满坚硬的沟壑。后来,黑色的沟壑中有了薄薄的青苔。再往后,青苔逐渐变厚,变得毛茸茸,把鳞片层层包围。鳞片没有说一句话,没有人知道它们经历了什么样的干旱、大风、暴雨和寒冷。它们没有年轮,却是沧桑岁月最好的注脚。

我想起了曾经站在树下的人,二伯公、四伯爷、堂伯和三哥。他们脸上也被岁月雕刻了大大小小的鳞片。他们的身体被岁月风化,像荒漠的沙丘,日复一日变得矮小。他们挺直的躯干慢慢弯曲,越来越像虔诚鞠躬。他们的步伐越来越小,也越来越僵硬。以前他们站在树下告诉我成熟柿子的位置,举起手同时指给我看。他们声音沙哑,像喝了半个多世纪的风沙。有时候柿子就在头顶,被一两张叶子隔开,我把头晃来晃去就是看不到。他们看到我着急的样子,笑得前俯后仰。那些吃草根、生水肿的艰苦岁月,没有剥夺他们的笑声和热情。他们教我怎么晒柿饼,告诉我放多少盐或者石灰浸泡才能去掉柿子的涩味。秋来秋去,我看见他们的头发越来越白,牙齿越来越黑,皱纹越来越深。

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事,四五双手、四五种音色逐渐减少,直到树下空无一人。我时常不在家,要么外出求学,要么在外工作,没办法从荒乱的风雨中打听太多往事的细节。二伯公八十多岁还耕种一亩多水稻,踩起打谷机整个山坳嗡嗡作响,像马匹那样黝黑刚健的肉身让过路人心生羡慕。每个人都相信他能活到一百岁,但是我高中放寒假回家就听说他走了,中间仅仅隔了一茬稻谷的距离。巨大的落差,像铁铸的瀑布,宣示着命运不可抗拒的威严,让我生出更多敬畏,也有了更多凄凉。四伯爷参加过中越战争,年轻的时候身子骨很硬朗,回家之后做起了理发师,后来又在村里开小卖部,日子过得还算满足。自从腹部突发疼痛检出肝癌,他就确信自己没有多少时日了。他收敛起笑容,没有挺过第二年,捂着腹部痛苦地离开。堂伯以前跑得最远,在郑州打工,有一年回家遇上火车脱轨,刚好到他那节停住。死里逃生后他杀鸡拜神,在社树面前长跪不起,磕了几十个响头,感谢祖宗让他多活一次。人们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是自从查出肝癌,他头发白得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虚弱,直到成了丝线,五十多岁就走了。就在上个月,在广州顶着烈日种花种草的三哥和工友喝了点啤酒,觉得全身劳累就先回宿舍睡觉,没想到从此不再醒来。我是凌晨两点接到他侄子的电话,在急促的喘气中哀伤而又无助地问我怎样去处理后事。曾祖母刚去世一个星期,我理解那种慌乱的心跳。我知道无助的不仅仅是电话两端的我们,还有三哥那身体瘦弱的妻子和他们正在读书的儿女。

我摘到几个熟透的柿子,轻轻一捏就流出汁来。我兴奋地喊一声,朝树底递下去,但是一低头,就看到迎接我的只有空荡荡的泥地。人的脚印少了之后,荒草多了起来。我恍若隔世:一个个寻常的黄昏,以一种稳固的力量改变着我们,让我们越走越沉重,越走越孤独。

村子即将抵达黑夜的界线。几只鸟儿从天空深处回来,寻找栖息的地方。我的视线被暮色打磨,看不清它们的羽翼。我在扑腾翅膀的声音中听到了回家的喜悦,也听到了对荒凉夜色的担忧。我们的感情就是这么分裂。我一度以为它们是最自由的生物,在高空加速、冲刺、降落,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精准地抓住食物。在偌大的天空中,它们是唯一的主人。它们有自己的地图,每一帧画面都有极高的辨识度,从高空往下飞翔,看着地图越放越大,山川逐渐明朗,河流逐渐堂亮,树木逐渐清晰,很快就能找到巢穴。但是它们也有畏惧,畏惧食物链的上级,畏惧寒冷,畏惧黑夜,畏惧人类不怀好意的锋芒。它们在我头顶盘旋了一会儿,担惊受怕一般,迅速扎进旁边那棵荔枝树的树冠。它的枝丫比柿子树更多,叶子也更浓密,更容易躲避人世射来的目光。咕咕,咕咕咕,简单而又低沉的寒暄之后,不知道哪只鸟儿做了个“嘘”的暗号,树上迅速恢复了宁静。

我俯下身,捡起散落的柿子,以此收藏这个秋天。我看到自己浅浅的脚印,生出无限感慨——在这里留下过脚印的人,没能和这些柿子一样,在这么完美的黄昏告别。他们的命运有些苍凉,没有选择的余地,孤独而又悲伤地在寒夜或者风雨中逝去。他们的躯体和长长短短的光阴埋在不远的山坳。在这个村子,他们的表情和声音没有了存在的证据。我很遗憾没能穿过那些破碎的秋天,从后面扶住他们摇摇晃晃的影子,捡起日渐孱弱的脚印。

往事的光芒披着厚厚的刺,我经常悲怆都来不及。我只能像这两棵柿子树一样,在深浅不一的伤口中,挣扎着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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