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业社区居民地方认同变化及作用机理——以西北第一印染厂社区为例

2022-05-26 09:31吴文恒杨毕红史海金
热带地理 2022年5期
关键词:居民社区情感

黄 坤,吴文恒,2,杨毕红,史海金

(1. 西北大学城市与环境学院,西安 710127;2. 陕西省地表系统与环境承载力重点实验室,西安 710127)

近年来,在发展现代国际化大都市与城市结构转型、功能升级等多重需求下,城市建设向外扩展趋势渐缓,开始向旧区寻求发展空间(阳建强等,2016),城市社区更新研究进程不断深入。自计划经济及改革开放初期形成并保留至今的大量企业社区,设施陈旧衰败,建筑使用年限久远,空间改造和地方重构成为提升城市可持续性的必然选择(吴文恒等,2019)。新时代中国社会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发展之间的矛盾,如何在传统企业社区空间再生和更新的过程中,了解居民内心情感变化、尊重地方归属和认同、提升居民生活质量是需要考虑的现实问题。

20 世纪70 年代,段义孚将地方的概念引入地理学,提出恋地情结(Tuan,1974),随后Proshan‐sky等(1978)提出地方认同(Place Identity)并将其引入环境心理学(Proshansky,1983),开启环境心理学和人文地理学(戴旭俊等,2019)以及神经科学视角(Lengen et al., 2012)的地方认同研究。地方认同包括有意识和无意识的想法,个人信念及情感偏好,个人价值、目标、行为趋势和技能(Proshansky,1978),是特定地理环境下,人与地方环境的互动及适应,从而产生的情感与认同(Sar‐bin,1983;Bernardo et al.,2005;郑衡泌,2012),是自我认同的一部分,涉及独特性、连续性、自尊、自我效能、熟悉感、总体依恋等维度(Breakwell,1986; Lalli, 1992; Knez, 2005;刘博 等,2012;杨立国等,2015)。地方与认同之间不断发生重构与再生产(朱竑等,2010),前者带给人情感满足,促使人们产生情感偏好(Rowles,1983),成为自我的一种符号和象征(Dixon et al.,2004);后者影响个人与群体的行动或行为(Kalevi,1989),表现为个人或群体对于环境的熟悉感以及作为局内人的感知(Proshansky,1978)。总之,个人对自我身份的感知以及地方的认知影响地方认同的构建。

地方认同的研究对象表现在个人或群体对某种文化象征或旅游地文化符号的认同(Wang et al.,2015a,2015b;胡宪洋等,2015),主要通过传统节庆(刘博等,2012,2014;Davis,2016)、景观或建筑(李凡等,2013;杨立国等,2015)、宗族文化(杜芳娟等,2011;郑衡泌,2012)以及对旅游地文化符号或象征的情感,研究人们对该文化事项的认知,如分析开平碉楼的符号、记忆与空间,探索遗产旅游地的居民地方认同变迁(孙九霞等,2015)。此外,有研究分析了民众对书店(谢晓如等,2014)、博物馆(Dimache et al.,2017)等反映文化特征实体空间的情感与认同,亦有研究指出地方认同在灾难地(Knez et al., 2018;钱莉莉等,2019)、学生群体(Sun et al.,2013)、微博(Wang,2015c)、移民(朱竑等,2016)等方面发挥的作用和影响。

Proshansky 等(1983)认为个体心理特征影响心理结构,进而影响地方认同。空间和地方被视为是地方认同建构的重要因素(谢晓如等,2014),基于空间及地方文化和群体阶层的多样性,地方认同呈现多样化的特征,随着全球化进程、外部压力和内部因素的作用不断变化与重构(Proshansky et al., 1983; Twigger-Ross et al., 1996; 朱 竑 等,2010)。庄春萍等(2011)指出地方认同包括个人因素、地方自然环境和社会文化因素3方面,其中,个人因素主要包括迁移、居住时间、个体心理因素与人口社会学特征(戴旭俊等,2019),地方自然环境因素包括空间尺度、气候、地方景观和时间,社会文化因素包括全球化、地方活动等。在社会环境带来地方认同及其变化方面,相关研究认为,地方认同随着社会、政治、经济、文化价值观以及社会优先权的转变而发生变化(Barkat et al.,2019),并且随着社会变迁,地方实体是模拟地方及地方认同动态变化的有效框架(Marzano,2015);中观城市及社区尺度主要分析地方认同维度及影响因素(朱竑等,2012;Casakin et al.,2015;Bernardo et al.,2016;马凌 等,2019),如Bernardo 等(2016)以里斯本4 个相邻社区为研究对象,发现地方认同与邻里满意度、社区差异、社区内部偏好有正相关性;微观尺度上,生命历程和家的流动性影响地方认同(王立等,2019)。

总体上,地方认同研究涉及城市、社区、乡村、群体或个体的不同层次,多基于实证方式,亦有概念、内涵与理论梳理及总结,研究对象日益拓展,影响因素不断丰富,但较少关注典型传统居住空间企业社区居民的地方认同及影响因素,没有系统深入地阐释地方、居民及其地方认同变化的复杂关系与作用机理,这恰是城市规划以及当前内城老旧空间更新和社区治理需要关切之处。因此,本文以西安市西北第一印染厂社区及居民作为研究对象,基于调查数据资料与扎根理论,探究企业社区转型及重塑过程中微观居民个体的情感、认知与感受变化及其作用机理,以期丰富地方认同理论的案例地类型,深化城市居住空间演替认识,为城市更新背景下的社区转型与活力再生、街区振兴与可持续发展提供参考。

1 研究区、数据与方法

1.1 研究区概况

西北第一印染厂社区(一印社区)位于西安市灞桥区纺织城街道(图1),是“一五”计划时期国家156个重点建设项目之一的西北第一印染厂出资建设和管理的职工生活区。该厂于1958 年建成投产,有纺织行业“东亚第一大厂”美誉,与同时期的西北第三、四、五、六棉纺织厂等企业一道形成以轻纺工业为主的西安“纺织城”——早期国家纺织业基地、西安市对外接待参观地之一。该厂经历创建调整—生产发展—高速发展—转轨变型—落后衰退等阶段,于2008年倒闭,厂址被改造为半坡国际艺术区。

图1 西安市一印社区位置Fig.1 Location of the Yiyin Community,Xi'an

一印社区与工厂同年建设,占地面积约7.67 hm2①一印社区包括东区、西区和欣园3个片区。本文研究对象为建设早、规模大的西区,至2021年已有63年的发展历史。,历经时代变迁发展至今,属典型的计划经济时期企业社区。社区建成之后,内部设施完善,建筑空间开敞分布,由居住空间、广场空间、后勤服务空间以及未利用的剩余空间组成。在各空间协调配合下,社区形成“小而全”的社会结构,居民在较短时间内实现生活稳定,并在20 世纪70—80 年代达到辉煌时期——当时的纺织城号称西安的“小香港”。进入90年代以来,随着社会环境变化以及企业改革、住房改革、社区服务社会化、老旧小区改造等政策的先后实施,一印社区发展经历了较大的转型,居民的体验和情感不断发生改变。一印社区是纺织城、西安乃至西部地区企业社区发展变迁的缩影,具有代表性。

截至2019 年12 月,社区登记在册住户1 982户,共约4 955 人,其中原住居民4 457 人,占90%,外来租住人口498 人,约占10%。据统计,社区原企业退休职工约2 200 人,约占居民总数44%。

1.2 数据获取

采用参与式观察与半结构式访谈获取数据。首先开展预调研,修正访谈内容和提纲。受访者选取在企业社区居住时间不少于30 a 的退休或下岗职工。这类群体见证过社会环境变化、企业兴衰与社区发展演变,对自身身份和地方认知有深刻思考和体会。正式调研时,每位受访者访谈时间为20~60 min 不等。在获得受访者同意后,对采访过程进行录音,并对受访者的回答进行追踪提问。依据熟人推荐和滚雪球的方式,由受访者介绍其他访谈居民,受访者共计76 人(表1)。其中,男性45 名,占59.2%;女性31 名,占40.8%。访谈内容主要包括居民的年龄、文化程度等基本信息,个人工作经历和感受,对社区环境变化的感知,居民社会生活经历变化,对社区的个人情感及认同5部分。

表1 受访人员个人信息Table 1 Personal information of interviewed residents

1.3 研究方法

采用扎根理论(Grounded Theory)对访谈文本进行处理。扎根理论是在研究过程中通过直接对收集到的资料(访谈录音或文本等)进行归纳概括和总结,然后逐步上升到系统的理论,是一种对理论假设建立、理论构建和发展非常有用的研究方法(Strauss et al.,1994),适合访谈、文本、资料等质性分析以及地方认同的线索发现。扎根理论通过对资料进行开放式编码、主轴式编码和选择式编码等处理,厘清各概念之间的相互关系和形成脉络,归纳相关范畴并提升理论,帮助人们理解复杂的社会现象,在一定程度上弥补量化研究的不足。扎根理论的核心为三级编码过程(陈向明,2000):1)开放式编码。从大量资料中发现概念,对概念类别和属性加以命名并归类总结,确定属性及维度,对研究对象进行概念提取和范畴化。2)主轴式编码。在开放式编码建立概念范畴的基础上,发现和建立范畴之间的关联,呈现资料中各个部分的有机联系。3)选择式编码。在已发现的概念范畴中经过系统分析后选择一个“核心范畴”,将分析集中到与该核心范畴有关的编码上。最后进行理论饱和度检验。

2 结果与分析

2.1 企业社区居民地方认同变化

根据扎根理论的信息编码,对受访资料确定了包括身份认知改变、熟悉感降低、社会交往生疏、住房建筑破败等13个开放式编码的初步范畴;利用主轴式编码寻找范畴之间的有机联系,得到4个主轴编码及细化要素(表2),最终将4个主轴编码归纳为地方认同变化这一核心范畴。将预留的5份访谈资料进行重新编码,检验理论饱和度。在对预留资料的范畴化过程中,未出现新范畴;且已有文本资料内容均能反映居民地方认同变化,该理论模型达到饱和。

表2 扎根理论信息编码Table 2 Information coding of grounded theory

2.2 结果分析

根据扎根理论,形成了企业社区居民地方认同变化的编码结果,这种地方认同主要涵盖居民自我身份认同、企业和社区的情感与集体记忆、社区社会生活认同、物质环境认同4个维度。本文的认知是主体对象对外界某种状态的觉察、认识和理解,但不包括对该状态的接受和认可,是一个中性的范畴;认同则强调主体对某种状态的接受、承认和认可。

2.2.1 单位人到社会人的身份认同变化 身份指个体在社会关系网络中所处的地位。居民个人身份及认同(我是谁)的转变是地方认同变化的重要体现。计划经济时期,企业社区居民的全部生产生活都与从属的企业紧密相连,社区以企业为依托,解决居民的生产和生活问题,构造了相对同质化、封闭性、内聚性的基础社会空间单元(塔娜等,2012)。人们的工作、生活以及交往方式形成了某种共性化模式,居民谈到对于原有身份的认知:“认同单位人。单位人那时候有部门,部门领导关心职工。企业也在,对我们都很照顾”(访谈对象60)。“在单位的身份就感觉有一种满足感、自豪感,我当时在办公室绘图,工作满意,又不累”(访谈对象46)。伴随市场经济改革、产业重组和国企改革的影响,单位制逐步弱化,社区中各类服务设施被撤出;居民在改革开放前的集体生活模式逐渐减弱甚至消失,生活方式向市场化、社会化方向转变,原有的身份认同被打破——从单位过渡到社会(刘天宝等,2012)。居民谈到对于这一变化的认知:“当时单位负担不起我们,就交到社会上了”(访谈对象48),“可能在以前这个单位大家还会觉得好吧,但是现在的话就不好说了”。调研发现,大多数居民既存在对原有单位人身份的留恋,也有对社会人身份的困惑。

居民很少想象自己未来的身份,大多认为会延续现今的生活状态,仍旧作为留守老年群体生活在社区:“我也没太想这些,老了也没啥期盼的”(访谈对象66)。同时居民被问及个人未来居住意愿时,表示不愿意迁居:“现在退休了我也不搬,这儿的生活挺好的,今后还住在这儿”(访谈对象70);“我就是社区的一部分了嘛,也就只能再接着住在这个地方”(访谈对象34)。究其缘由,大部分居民一方面不具备购买商品房的经济能力,没有住房改善机会和预期。据调查,有退休工资的企业社区居民月收入多在2 500~5 000 元之间(吴文恒等,2020);另一方面为了减轻子女的生活负担及居住压力,仍旧选择居住于此,同时认为自己是社区的一份子,从而产生相应的归属与认同:“现在都是买房,我们也买不了商品房,自然在这里,也就有了归属感”(访谈对象32)。

2.2.2 延续传承的集体记忆维系积极式认同 记忆既是一种认知意向,也是一种经验集合,在呈现过去的同时也映射现在(孙九霞等,2015)。任何一个社会组织或群体,都有独特的集体记忆从而凝聚此人群,集体记忆可以看作是对过去的一种累积性的构建(李凡等,2013)。在西北第一印染厂的集体工作情景和社区的集体生活情景构成了居民独特的记忆,成为对个人、群体和地方的情感纽带。计划经济时期居民工作积极上进,为企业的发展贡献力量;企业的进一步发展反过来惠及居民,为其提供完备的公共服务和生活保障,诸如住房、卫生所、子弟学校、托儿所、夜校、职工食堂、活动室、图书馆、开水房、理发店、后勤和保卫部门,以及各种补贴、福利和保险等,解决职工个人及家庭生命周期中的相应问题,从而实现双赢。企业倒闭后原址被改为半坡国际艺术区,居民的集体记忆也涵盖对艺术区的情感及体会,在谈到这种集体记忆时:“像我们老朋友说起来,还是有留恋感。从艺术区那里路过的时候,原来的情景就像演电影一样一幕一幕的。总的来说,就是这个单位的人,还是有思念之感,怀念哟”(访谈对象17)。居民在与地方互动的过程中,依据个人对地方有关的集体记忆与怀旧记忆,赋予该地方独一无二的情感和意义。

集体和怀旧记忆加深居民对地方的情感依恋,强化地方认同。居民怀念过去,反映个人对于过去的认知、记忆及情感状态,这种记忆及情怀体现了对地方的积极认同:“我回想起来,觉得还是认同的,认同自己的工作,也认同社区(访谈对象23);“社会发展改变了,对以前生活和工作比较怀念,我还是认同的”(访谈对象45)。长期生活在一个地方,产生独特记忆,人们会对该地方产生浓厚的情感。因此,这种延续传承的集体记忆促使居民的认同回归。

2.2.3 社会交往生疏化和管理社会化加剧地方认同弱化 社会生活改变影响居民地方认同的建构及变化。社会交往实际上是指人们根据他人与自己的远近,按照以自我为中心往外推己及人的原则精心建造的社会网络(李汉林,2004)。在计划经济时期,居民的社会交往大多限于社区内部,形成较为简单的社交网络。居民谈到这一时期的交往情形:“社区之间交往不多,都在社区内部。大家住的是平房,互相串串门,上班就在厂里跟同事唠唠,下班就各回各家”(访谈对象10)。社区内部形成较为封闭的交际圈,群体间互动密切,互相建立起个人友谊,造就同质化、以业缘和地缘关系为主的社会关系,构成保障个体生存、安全和成长的社会环境(塔娜等,2012):“邻里关系很好,这里同志们都互相关心。楼门里也挺好,互相之间挺关心的,有啥问题也好解决”(访谈对象16)。改革开放后,居民的社会交往不再受到企业及社区的约束,生活圈的范围不断扩大,居民的医疗、教育和娱乐活动延伸到社区外的其他街区、地区或城市,交往对象更趋多元。社区人员异质化现象突出,居民之间的往来减少,熟悉感降低,邻里认同度降低:“那会门挨门,房子挨房子,邻里关系好。现在各是各家,住的时间长了的还能认识”(访谈对象13)。

除了社会交往与社会关系,居民对社区的管理也有个人的感受及体会。计划经济时期,企业后勤部门承担社区管理的功能和责任,解除职工的后顾之忧,政府部门仅仅是从属管理。居民对于企业后勤部门的管理较为认同:“这个社区以前都是自己企业在管,管理比较好。一切都考虑到了,生活无忧无虑”(访谈对象31)。随着改革的深化,企业社区管理方式逐步社会化,从计划经济时期的“企业管理”,逐步转变为市场经济的“社会管理”:“现在的物业管理还是不够到位,需要加强”(访谈对象2)。居民谈到相较于社会化管理方式,更认同企业管理:“过去企业管理,有什么需求都能满足。现在归灞桥区管辖,有事得向上反映”(访谈对象12);“认同以前企业的管理”(访谈对象32)。居民对社区管理的情感和认知弱化,降低了对社区的满意度,在一定程度上弱化其地方认同感和归属感。

2.2.4 破败的建筑环境和落后的配套设施带来消极式认同 实体空间中的物质环境,是构筑居民感知和想象的基础(谢晓如等,2014)。居住环境、建筑和配套设施的好坏直观影响居民的情感体验,如居住在环境和配套设施较差的地方,人们会更容易产生地方疏远、地方厌恶等消极情绪(楚晗等,2019)。一印社区内存留至今的“筒子楼”、单身楼、母子楼等苏式楼栋,都是计划经济时期建筑形式的缩影(图2),现今均已出现不同程度的老化。居民谈到对于建筑环境的感知:“我住的是以前的老房子,下水道经常堵”(访谈对象4)。这类老旧的建筑,存在一定的安全隐患②2019年5月,一印社区内一栋建于20世纪50年代的3层苏式住宅楼发生火灾。图2中间图片,右侧建筑顶部为三楼火灾后剩下的砖墙结构。,居民希望这类住房能得以改造和修缮:“从我自身来说的话,对于社区还是希望赶紧改造,改善环境”(访谈对象2);“设施其实也都老化了,现在希望改造下水道,下水道堵了”(访谈对象4)。

图2 一印社区“苏式楼”建筑Fig.2 Buildings of Soviet style in the Yiyin Community,Xi'an

特定的物理范围和日常生活的地方对居民来说是重要的。在用地方面,由于社区内承担非生产功能的设施逐步外部化和社会化,一些计划经济时期重要的生活服务设施,如职工食堂、浴室、礼堂和球场等,逐步被拆除进而被新的住宅建筑所取代(张艳等,2009):“社区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楼少,后来慢慢盖的多了。以前活动空间大,现在都被楼房占了”(访谈对象45)。受访居民谈到个人需求及社区发展意愿,多是针对社区环境及服务设施:“现在就是老了做饭不方便,就想社区办个老年食堂,解决养老问题”(访谈对象26);“社区应该有个车库,路边停的车太多了”(访谈对象9);“希望社区能加装电梯,现在年龄大了,上楼都不太方便”(访谈对象7)。一印社区内的建筑老化,用地布局单一,福利和配套设施社会化等,使得居民缺乏良好的居住体验,产生消极的地方认同。

3 企业社区居民地方认同变化作用机理

企业社区居民地方认同作为衡量人地情感的重要方面,受政策、社会和经济条件等各方面共同驱动。总体而言,可归纳为宏观外部力量和微观内部因素的相互作用。宏观社会环境变迁直接作用于企业及社区,加之微观居民个人因素影响,促成企业社区居民地方认同变化(图3)。可以从国企改革—企业转轨、住房制度改革—企业社区社会空间变化以及居民个人因素变化等3方面理解居民地方认同变化的作用机理。

图3 企业社区居民地方认同变化作用机理Fig.3 The change mechanism of residents'place identity in the Enterprise Communities

3.1 国企改革—企业转轨影响居民地方认同

计划经济时期实行财政统收统支、资源统调统配、劳动力统包统筹、产品统购统销的体制模式,以国有企业为城市基本管理单元的管理力量成为塑造城市空间的主体,并实现社会资源的调控。1978年以来的国企改革放权让利与1992年以来的现代企业制度建立,致使企业成为自主经营、自负盈亏的经济实体(刘望保等,2008),同时带来传统工业部门衰退、企业面临结构转型等挑战,职工就业、收入及生活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

20 世纪90 年代,受国家产业结构调整、市场竞争加剧和生产工艺落后的影响,西安纺织行业日渐衰落,纺织城由昔日“小香港”迅速被边缘化,西北第一印染厂步入衰退发展阶段,1997 年停产,最终于2008年在西安市国企破产改制与产业重组中倒闭,一印社区交由灞桥区和西安市国有资产监督管理委员会代为管理。居民失去原本的工作和生活环境,人员被分化重组,社区逐步由计划经济时期的企业管理发展为社会化管理,“企业办社会”的福利待遇日渐消失。总的看,国企改革—企业转轨冲击和解构着居民原本的地方依赖和地方情感,“我是谁”“向哪走”“怎么办”的复杂情绪及其持续影响,整体弱化了居民对一印社区的地方认同。

3.2 住房制度改革—社会空间变化影响居民地方认同

计划经济时期,住房作为一种基本福利被纳入社会再分配系统(柴彦威等,2008),居民个人具有较低的住房选择权。改革开放后,企业社区受到土地市场化(1992 年)、住房商品化(1998 年)和房地产市场冲击,传统的居住模式被打破,居民在住房选择上拥有更多的自主权,逐步按照自己的经济能力自由择居。计划经济体制下具有福利性质的居住空间转向市场经济体制下自由选择、商品化的居住空间(柴彦威等,2011)。加之外来租住群体植入,居民的社会交往复杂,彼此成为熟悉的陌生人(姚华松等,2019)。

一印社区住房产权在20 世纪90 年代以后逐渐发生分化,形成个人产权房和国有资产房屋(男单身楼、女单身楼、母子楼等)。随着就学、结婚、购置新房,一部分人口开始搬离,出租、转让原有住房,管理部门亦将国有资产房屋出租,社区外来人口共占10%,年老者、低收入者因无力迁出而被限制在社区内。同时,内部建筑普遍建于20 世纪50—90 年代(吴文恒 等,2020),存在技术质量、自然老化和使用年限问题,物质环境破败,管理松散,成为新城市贫困空间(杨毕红等,2021)。这种住房制度改革带来社区社会转型,居民构成杂化,社交网络复杂化,社区管理社会化(柴彦威等,2008;塔娜等,2012),留守居民的情感、心理和对地方的认知、认同随之变化,基本由单位职工居住场地的认同过渡到城市居民生活场所的认同,但属地意识和领地认同普遍存在。

3.3 居民个人因素的影响

人是地方认同构建及其变化的情感主体,与人有关的各种微观因素,直接影响居民地方认同的变化过程。地方认同体现个人对地方的情感倾注,这种情感会随着时间的发展而不断变化(Vittoria et al.,1993),如长期居住在一个地方的居民,个人生活经验的积累会建立对地方积极的情感联系,从而加强地方认同(Fleury-Bahi et al.,2008),即体现居民对环境的熟悉感及作为局内人的感知(Proshan‐sky,1978)。一印社区的企业退休职工,居住时长基本在30~60 a,子女多已独立,退休工资基本能够维持日常开支,对社区的地方情感较为深厚。外来租户由于忙于生计,无暇关注社区内部环境和维持邻里感情,对社区的地方认同较弱。因此,居民的经济收入、年龄等个体特征及对居住地的满意度、情感依恋和个人主观幸福感个体心理因素也会影响地方认同。个体的主观满意度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反映地方认同(Uzzell et al.,2002),如改善居民住房条件,提升居住满意度,进而深化个人主观幸福感与社区的情感依恋,有助于加强地方认同。而居民个人身份、经历和个体生命周期的变化,也使得个人情感发生改变,从而影响地方认同。

4 结论与讨论

4.1 结论

以西安市西北第一印染厂社区为例,采用扎根理论方法,分析社会环境变迁和社区重构影响下,居民个人身份与地方认同的变化及作用机理,得到以下主要结论:

1)企业社区居民个人身份认同变化是地方认同变化的重要体现,是从单位人向社会人,以及当前与未来作为留守老年群体的自我身份认知转变。延续传承的集体和怀旧记忆加深居民对地方的情感依恋,促使居民认同回归,维系积极式认同。

2)社区人员杂化,邻里认同度降低,传统的社区生活圈向街区生活圈转化,企业管理向社会管理转化,社会交往的生疏化和社区管理的社会化加剧了地方认同弱化。破败的建筑环境和落后的配套设施影响了居民的居住与情感体验,带来消极式认同。

3)居民的地方认同是在生活成长的环境与社会互动中构建,在国企改革、住房制度改革的外部社会环境和居民居住时间差异、个体特征、心理因素与个人经历变化等内部自身因素相互交织、共同作用下,塑造居民的地方认同嬗变过程。

4.2 讨论

一印社区是众多城市企业社区的一个代表和缩影。随着城市旧区更新发展,企业社区这一计划经济时期的特色产物需要得到进一步关注,特别是在空间再生产过程中,城市规划及城市更新工作者,需要明确社区原住居民的生活需求及其个人情感、意愿,深化居民的集体记忆和怀旧记忆,改善居住环境及配套设施水平,提供更多的社会交往空间,营造居民的积极认同感,促进社区包容、稳定、开放地发展。

本文从居民主观视角研究企业社区空间变迁的影响效应,侧重居民对社区转型的感受和情感认识,深化单位制社区研究,有别于客观角度认识单位社区空间形态转变(张纯等,2009a;肖作鹏等,2014)、土地利用转型(张纯等,2009b)、社会结构及功能转型(柴彦威等,2007;张艳等,2009;毛子丹等,2013),关注单位社区转型的表现与逻辑的研究。另外,从居民及其心理感知、情感的角度认识城市传统居住空间变迁带来的影响,有别于居住郊区化、居住空间极化、居住隔离、绅士化的研究认识(Wu et al.,2021),丰富了内城居住空间演替理论。本文聚焦的企业社区,是中国计划经济时期重要的城市居住类型之一,现今多数演替为老旧、衰退的新贫困空间,研究其居民地方认识、地方情感、地方依恋与认同,有助于从人的情感、人文关怀、空间正义角度,认识这一独特的地方场所,丰富地方性理论。

本文选择企业社区的原住居民为对象,探讨其地方认同的形成、变化与作用机理。地方认同作为理解人与地方认知关系的重要术语,具有动态变化的特征,如何详细、具体地划分地方认同变化的各个阶段,需要未来继续深入探究。另外,本文主要采用质性研究方法,建立了地方认同动态变化、影响因素和作用机理的理论框架,但整体分析不够充实,量化解释缺乏,后续仍需要采用定量研究方法对企业社区居民地方认同变化加以深化和佐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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