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权与剥削:数字劳动视角下的 粉丝“打投”行为

2022-05-30 17:03方诚夏一文
关键词:粉丝

方诚 夏一文

[摘要] 在网络选秀节目中,偶像先通过包装“人设”吸引粉丝,再由粉丝通过“打投”等行为制造流量,吸引媒体和大众的关注,最终获得商业资本的青睐。本文以网络民族志和非结构式访谈为研究方法,探索粉丝“打投”行为背后的数字劳动逻辑。研究发现,“打投组”的行为存在着由外到内的情感动员。通过组织化、专业化、规范化、策略化的“打投”行为,粉丝形成了“偶像需要我们”的共识,并由此展开自觉的劳动。“打投”是赋权和剥削交织的过程,粉丝拥有一定限度的主动权,资本对粉丝的剥削也越来越日常化和隐秘化。针对粉丝“打投”行为带来的负面社会影响,本文也提出了相应策略。

[关键词] 数字劳动  粉丝  “打投”

[中图分类号] C976.1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8-7672(2022)02-0016-14

一、 研究背景

社会公众对早期的粉丝一直有“不理智”的刻板印象,这些粉丝主要通过关注偶像的作品来追星。在Web2.0时代,粉丝逐渐将阵地转移到微博等社交媒体平台,共享偶像的图片和视频资源,与偶像互动,实现了与其他粉丝的情感联结。偶像的评判标准也由“唯作品论”走向“唯数据论”,即偶像通过预先包装的“人设”吸引粉丝,再由粉丝做数据制造流量和热度,吸引媒体、大众的关注和商业资本的青睐。在这种专业化的“造星运动”中,粉丝群体进一步被细分为“打投组”“反黑组”“控评组”等群体。“打投组”负责为偶像做数据,即粉丝切换多个账号在各类榜单中为偶像多次投票,使其支持的偶像在排行榜上居于高位。

2016年,韩国M-net推出了偶像竞技选秀节目Produce 101,其节目赛制是来自不同经纪公司的101位训练生在节目中同台竞技,最后由观众进行投票,选择出最优秀的前11名训练生组成女团,进行为期一年的团体演艺活动。该节目播出后,在韩国掀起了全民选秀的热潮。2018年,中国的一些节目制作组引进该模式,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节目当数爱奇艺的《偶像练习生》《青春有你》和腾讯的《创造营101》等。

《青春有你》是爱奇艺继《偶像练习生》后推出的同类型偶像竞技节目,至今已推出《青春有你1》《青春有你2》《青春有你3》共三季。该节目号召百位来自不同经纪公司的训练生一起在导师的带领下训练,完成公演考核任务,最终选出9位训练生组团出道。节目赛制的设定使得“打投”对于《青春有你3》选秀偶像能否出道有着重要的影响。《青春有你3》选手的粉丝已经形成了一套完整的“打投”机制和“打投组”管理体系,对于研究粉丝“打投”行为和其背后的数字劳动具有一定的意义。

基于此背景,从传播政治经济学这一批判性的理论视角出发,沿袭福克斯于2014年提出的数字劳动分析框架,本文试图探索粉丝“打投”行为背后的数字劳动逻辑,从而回答以下三个问题:粉丝在爱奇艺等平台上进行的数字劳动形成了何种生产关系?在这样的关系中体现的是赋权还是剥削?扭曲的“饭圈打投”行为带来了什么样的社会问题?

二、 文献综述

1974年,達拉斯·斯麦兹(Dallas Smythe)提出了“受众商品”的理论。他指出,观看电视的活动就是受众促进电视行业资本累积的过程,电视媒介机构通过生产优秀的电视节目吸引观众的注意力,从而将观众的忠实度作为商品售卖给广告商。媒介竞争的本质不在于传统媒体所生产的商品,而在于“受众”本身,即媒介将受众的忠诚度、注意力作为一种“商品”出售给广告商,同时受众又将注意力聚焦到“广告”上,由此构成了“受众劳动”,这种“受众劳动”被视为数字劳动研究的起点。2000年,意大利学者蒂齐亚纳·特拉诺瓦 (Tiziana Terranova)最早提出了“免费劳动”的概念。他认为,“免费劳动”即指代互联网用户在进行网上冲浪、聊天加油、评论互动时是自由、免费的,也指用户为互联网产业所贡献的劳动力是免费的,于是特拉诺瓦用“数字劳工”来指代贬值的知识劳工。2008年,世界金融危机使得西方学界重新重视马克思主义理论,数字劳动的有关研究得到重视。2014年,英国学者克里斯蒂安·福克斯(Christian Fox)提出“数字劳动”这一概念,并指出“数字劳动”不仅限于某个行业,包含了互联网用户的浏览、点击和分享等消费性活动,还包括ICT设备生产所需要的一切劳动形式。这一论述将数字劳动研究推向了新的高度。

国外关于数字劳动的研究目前形成了两种主要的研究路径:以毛里奇奥·拉扎拉托(Maurizio Lazzarato)、哈保罗·维尔诺(Paolo Virno)、迈克尔·哈特(Michael Hardt)、安东尼奥·奈格里(Anotonio Negri)等为代表的意大利自治主义学派(Autonomist Marxism)认为,劳动经历着从物质劳动向非物质劳动的转向,并指出数字劳动是一种非物质劳动。福克斯等则从马克思主义劳动价值论出发,认为数字劳动是“数字媒介技术和内容的生产、流通与使用所牵涉的脑力与体力劳动”,其本质是一种物质劳动。

同时,国外学者在是否存在剥削等关键性问题上依然存在争议。大卫·赫斯蒙德夫(David Hesmondhalgh)否认剥削的存在,认为大多数文化生产都没有报酬,因而作为文化生产的数字劳动也不存在剥削。福克斯通过对Work和Labour的词源分析和比较,认为Labour是创造商品价值的活动。同时,福克斯对富士康工人、印度软件工程师、Facebook用户的无偿劳动进行了分析,并提出三重异化模型,揭示了数字劳动中存在的剥削现象。费雷尔·劳尔(Raul Ferrer Conill)在《玩劳动和工作的游戏化:授权和剥削的边际空间》中批判性地分析了游戏性劳动,揭示了玩劳动中存在的剥削现象,其后又通过分析玩家在玩劳动过程中的游戏与游戏思维之间以及娱乐与工作之间的界限,进一步揭示了玩劳动的剥削本质。

我国对数字劳动的研究尚处于起步阶段,目前研究主要集中于理论介绍、数字劳动类型、数字劳动相关实证研究三个方面。

一是对国外“数字劳动”理论的介绍。谢芳芳和燕连福梳理了受众劳动、物质劳动和非物质劳动的关系。曲轩翻译了福克斯的《信息时代重读马克思的〈资本论〉》,并认为从传播的视角解读《资本论》在信息资本主义和数字资本主义时代十分必要。常江和史凯迪对福克斯进行了深度访谈,其访谈主题之一就是“数字劳动”。福克斯认为,互联网并没有改变资本主义的本质,主张重返马克思的经典著作,将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引入媒介研究之中。姚建华深入探讨了制造数字时代劳动同意的动力机制,即兴趣爱好的劳动化,认为未来数字劳工研究可以借鉴布洛维的理论,考虑转向“政治—经济—文化”联合分析的理论框架。

二是归纳了数字劳动的类型,罗峰归纳了中国青年数字劳动的经典类型,包括程序员与字幕组、淘宝店主、快递员、网约车司机、网络写手、视频博主、主播、粉丝、游戏代练、网络水军等。邢海晶认为,数字劳动可以劃分为受雇者为数据资本提供智能终端产品、软件、人工智能、信息通信技术开发和维护等技术性劳动与服务,基于数据网络平台的自雇劳动,网络使用者为数字资本提供的无酬性、非物质性、非生产性的劳动三种类型。李弦认为,数字劳动分为专业生产者的数字劳动和一般互联网用户的数字劳动,主要以劳动者和平台是否存在雇佣关系进行区分。

三是结合我国互联网发展中涌现出的新现象进行实证研究。蒋淑媛认为,网络作家经历着从“文艺青年”到“数字劳工”身份的转变,数字劳动异化是主体地位逐渐弱化的过程。宋嘉伟以数字民族志的方式对《集合啦!动物森友会》这一游戏进行了田野考察与话语分析,认为游戏中的各种任务使玩家经历着一种从休闲者到玩工(playbour)的角色转变,一个围绕该游戏的玩工产业链由此产生。吴鼎铭认为,“网络水军”进行着当代中国互联网典型的数字劳动,其也是量化社会的制度性产物,并时常与政治力量形成“共谋”。孙萍研究了外卖员,认为算法管理下的外卖配送工作具有“时间内嵌”“情感劳动”和“游戏化管理”等特征。?讁?訛翁旭东、姜俣从数字劳动的角度对网易云平台上用户的自我展演行为进行了研究,发现了平台的叙事话语对用户展演劳动的动员与合理化。吕鹏基于快手App展开民族志研究,认为短视频中的网络主播存在一种线上的情感劳动。

总体来看,当前我国的数字劳动研究依然缺乏系统的理论梳理,更多的是对国外数字劳动研究的延伸,部分甚至只是国外有关研究成果的译作。同时,具有经济学、传播学、政治学等学科背景的学者从自身专业出发,对该理论进行了大量的实证研究。但如何紧扣中国本土语境,在与国外经典的数字劳动研究对话的基础上,实现研究问题的本地化,依然是亟待解决的问题。中国互联网中形成了独特的“饭圈”文化,而关于粉丝群体在“反黑”“控评”“打投”等集体行动中展现出的无偿劳动及对背后隐藏的剥削机制的研究,对于丰富数字劳动理论、进行本土理论构建,具有一定意义。

三、 研究方法

(一) 网络民族志

粉丝“打投”行为主要发生在互联网各大榜单和新浪微博之中,且在“打投”中粉丝之间主要通过QQ、微信等网络即时通信软件进行交流,故本文采用网络民族志的研究方法。

笔者于2021年4月1日加入了《青春有你3》节目选手余景天和徐新驰的双人CP(CP指粉丝单方面将电视节目中两个角色或明星组成情侣)“打投组”,即“驰余打投组”的QQ群,该QQ群有1000人左右,运营制度完善。笔者在“驰余打投组”QQ群和新浪微博中进行了为期一个月左右的观察,直到5月5日《青春有你3》节目停止更新。在观察期间,笔者每天都会参与“打投组”的日常工作,观察记录群里各位粉丝的言论与行为,同时展开对新浪微博相关账号和超话话题的观察。

(二) 非结构式访谈

为了更深入地了解粉丝“打投”的行为和动机,笔者对10位曾加入“打投组”的粉丝进行了线上的非结构式访谈。笔者在参与“打投”的过程中,取得了部分“打投组”成员的信任,选取了18~30岁、加入“打投组”时长超过一个月、累计投票超过1000票的粉丝作为访谈对象。《青春有你3》的女性粉丝更多,故被访者包括7名女性、3名男性。笔者主要以粉丝参与“打投”的动机、“打投”中负责的具体工作等为主要内容,以半开放提问的方式进行了一对一的访谈。

四、 生产关系的形成:情感动员与共识制造

(一) 复杂的节目赛制

《青春有你3》分为四个比赛阶段(见表1),节目赛制繁琐复杂。训练生排名主要取决于其获得的助力值,而每一阶段的助力值计算方式不同。每位训练生的助力值主要来源于青春助力榜、“青春福粒社”和公演加票。青春助力榜是粉丝在爱奇艺平台上的官方榜单,“青春福粒社”微信小程序可以进行助力值兑换,公演加票则是指现场粉丝对选手表演投票后,票数位列前茅的小组和个人会获得加票。

随着训练生之间竞争趋于激烈,训练生纯粹靠表演获得助力值会越来越难,粉丝通过在爱奇艺青春助力榜上的“打投”获得的助力值也会越来越少,而依靠购买节目赞助商的限定牛奶兑换的助力值(所谓的“奶票”)成为训练生能否成团的关键。

(二) 由外部到内部的情感动员

复杂赛制的背后体现出平台的绝对话语权。平台创造出这样一种“美好”的幻象:投票被美化为助力,训练生获得的票数被美化为助力值。在劳动力(粉丝)和生产工具(平台)形成的生产关系中,粉丝的参与度与平台的利润深度勾连。具体来看,平台和粉丝群体内部存在着广泛的情感动员,被动员的粉丝参与比赛每一阶段的重复性的免费劳动。

《青春有你3》通过衍生综艺《宿舍接力》《青春有个局》向粉丝展现选手的性格特点和日常生活,借助节目组官方微博直播让训练生们与粉丝进行互动,创造出一种外部的沉浸式追星环境。粉丝与自己的偶像建立起一种“拟态亲密关系”,即一种建立在网络空间的想象的亲密关系。《青春有你3》粉丝甚至自称是偶像的“妈妈”“姐姐”等,把自己的偶像视作自己的“女儿”或者“儿子”,她们就像母亲支持孩子的梦想一样,为了帮助偶像实现站在舞台上的梦想,愿意无偿付出。

而粉丝群体内部的情感动员主要通过情感召唤和物质奖励两种方式进行。

1. 情感召唤:“虐粉”与“固粉”

“虐粉”是指当偶像遭受非议或挫折时,粉丝就会被“虐”得更狠,对偶像的情感也会变得更强烈。粉丝社群内部也会发表具有煽动性的“虐粉”言论来传播焦虑的情绪,内容都是偏重于偶像遭遇的不公正待遇和受到的非议挫折,比如余景天的粉丝在微博超话里发布的文本内容是:

“希望大家可以永远记住这些,被雨淋湿的小狗……没人通知的放风筝,跪在一边的王子礼,如果他是因为我一时偷懒而错失C位,我永远无法跟自己和解。”(微博来源:热爱养余)

类似文本内容通过唤醒粉丝脑海里偶像遭遇不公正待遇的记忆,以此强化偶像事业与粉丝的关联,使粉丝产生自己不“打投”就会内疚的情感。

“啥都为他的比赛着想,怕他没镜头,怕排名掉了他会不自信,怕他以为没有人爱他。”(受访粉丝F7)

被“虐”的粉丝则会通过“打投”或者是集资来宣泄自己的焦虑,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减少偶像事业道路上的挫折。

官方的粉丝组织发布的言论则偏向于联结个体粉丝与整个粉丝群体的关系,强化粉丝的群体身份认同,即“固粉”。其文本内容的煽动性没有“虐粉”文本的强,主要是正面情绪的输出。在《青春有你3》进入最后一个赛段的时候,余景天中文首站发布微博安抚粉丝的焦虑情绪,并感谢粉丝的辛苦付出。

“我们拉钩约定好不好,掰着指头倒数的时日里,也一起并肩。非常感谢大家一直的坚持与热爱,所以必定会浇灌出最绚烂的花朵。”(微博来源:余景天中文首站)

2. 物质奖励

除了情感召唤,用物质奖励鼓动粉丝参与“打投”也已经成为粉丝社群中的普遍现象。物质奖励主要是偶像“周边产品”、线下活动名额等,往往只有符合条件并经过审核的粉丝才能获得相应奖品,其中最重要的条件之一就是粉丝是否参与“打投”。如“复刻回忆·余景天”在微博上发布的领取偶像周边产品的条件:

(1)关注余景天和“站子”;(2)余景天超話等级在六级及以上;(3)有“打投”或者集资记录。(微博来源:复刻回忆·余景天)

偶像周边产品对粉丝之外的群体来说也许一文不值,但对于粉丝而言却拥有无法估量的情感价值。后援会和站子也会组织一些活动来激励粉丝“打投”,活动中的优胜者就可以获得周边产品或者是偶像未公开的图片和视频。如“驰余打投组”在决赛阶段开展了限时小组对决的活动,将“打投组”的五个小组分为两个阵营,在指定时间段里“打投”数量最多的小组获胜,获胜小组中参与度高的成员就可以获得周边产品奖励。这样对决的机制极大地提高了粉丝“打投”的积极性。

在偶像演唱会、生日会等线下活动中,活动主办方一般会分配一定数量的名额给后援会,而后援会则将见偶像的机会作为奖励赠予为偶像付出最多的粉丝,比如“打投”中投票较多的粉丝。

“我每天都投几百票,最后大概投了上万票吧,就成了‘打投组’里投票最多的人,后援会就给了我观看第三次公演的名额,然后我就飞到北京看了我偶像的舞台。”(受访粉丝F3)

(三) 共识制造:粉丝的自觉劳动

在平台和粉丝社群由外部到内部的情感动员下,粉丝的“打投”行为转化为一种自觉的劳动,且呈现出高度组织化、专业化、规范化、策略化的特征,“偶像需要我们”的共识由此形成。

1. “打投组”形成:制度、分工与等级

“打投组”与普通粉丝社群有所差别,制度规范更加严格,任务分工更加明确,等级更加不可逾越。

(1) 严格的制度规范

“打投组”强调粉丝属性的唯一性,以保证成员对偶像的高度忠诚。群管理员对加入的粉丝进行身份甄别且进行严格的审核,比如加入“驰余打投组”的要求如下:

赛时同期只喜欢“驰余”;有双方或者CP集资记录;“驰余”超话等级大于四级;“驰余”相关微博十条以上,并且不能是同一天的。(微博来源:驰余托儿所)

粉丝进入“打投组”后,群管理员依旧用严格的规范制度约束粉丝的行为。比如禁止在群里讨论其他选手和粉丝,以防有人截图上传到社交平台,被断章取义或者曲解,引起与其他粉丝之间的矛盾。

(2) 明确的任务分工

在“打投组”里,粉丝被分为管理层和普通粉丝。管理层一般由最早进入组织的粉丝担任,或者是由为偶像付出足够多的金钱和“打投”行为较为频繁的后进入的粉丝担任。管理层掌握着更多关于偶像的信息和资源,这些信息和资源并不对普通粉丝公开。同时,他们也参与“打投”相关活动的决策,包括“打投”的策略和激励活动,随后以公告的形式将决策结果发布在“打投”群里,直接指导普通粉丝的“打投”行为。

管理层的职能涉及“打投”准备阶段的集资、买号,“打投”进行阶段的审核、发号、反馈,以及“打投”后期的查号、统计,而普通粉丝只需要向管理层领号,重复“打投”行为,然后向管理层反馈数据即可。

(3) 不可逾越的等级

“打投组”内部强调等级和秩序。以“驰余打投组”为例,粉丝一进“打投”群就被分到A、B、C、D、E五个小组中的某一个,并且被赋予对应的数字编号,如A-003+昵称。每个小组都有相应的发号、反馈负责人,粉丝进行“打投”活动只需要找到自己小组的负责人进行领号和反馈即可,不可以跨越组别。这样的分组机制更方便后期统计“打投”的数量,也能减轻管理层的工作量。

2. “打投”前的准备:集资购买“打投号”和“奶票”

“打投”的必备前提是拥有数量庞大的“打投号”。“打投号”是指节目播出平台的账号,《青春有你3》的“打投号”就是爱奇艺的账号,需要与用户手机号进行绑定。《青春有你3》“打投号”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普通的国内手机号注册的账号,被爱奇艺监测到账号异常的概率较大,被限制投票的风险高;另一种是黄牛手中的使用国外手机号注册的账号,即粉丝定制号,一般针对粉丝进行批量出售。“打投号”的密码可以按粉丝要求特殊定制,一般都是与偶像关联的符号,比如“驰余打投组”的定制号密码“cy527821”,即由余景天和徐新驰CP名的缩写以及二人的生日日期组成。

每次“打投”会使用到数量庞大的“打投号”,比赛后期还会需要“奶票”,因此需要粉丝群体“集资”。在《青春有你3》节目中,几乎每位选手的“打投组”都会为了购买“奶票”举行大型的集资活动,一次集资活动筹集的金额最高可达到400万元,主要是在桃叭、Owhat等App公开进行。

“真的很夸张,这个‘打投’说到底,就是不断花钱送他出道,我已经出了很多钱了,现在晚饭都不打算吃了。但是因为他是我宝贝,看他各种物料和舞台都特别开心,所以就想为他花钱。”(受访粉丝F5)

在这个由粉丝应援活动催生出的灰色产业链条中,底层粉丝为后援会集资,后援会向黄牛购买“打投号”“奶票”等。由于粉丝群体内部缺乏足够的监管机制,因而资金的流向往往模糊不清,甚至出现粉丝群管理层“携款潜逃”的事件。

3. “打投”过程:培训、领号与监督

“打投”开始后,“打投组”里会上传详细的“打投”教程,包括图文解说版本和视频版本。群里会有专门的管理员解疑答惑,有粉丝在群里提出疑问,管理员就会立即针对其问题做出解答。

接受完培训之后,粉丝就可以找管理员领“打投号”。粉丝需要自己向管理员报领号数量,没有上限,直到号仓的所有号都发完为止。粉丝为了帮助偶像出道,往往会领取尽可能多的“打投号”进行不间断地“打投”。

“我基本上每天领五六百个号,忙的时候也能投个三四百票,最多的一天投了六百多票。”(受访粉丝F6)

“我当时跟我朋友,我们都不睡觉,从睁眼投到闭眼,睡醒就开始领号。”(受访粉丝F4)

粉丝完成“打投”行为后,需要向管理员反馈今天已领号数、已投号数和异常号,同时也需要填写文档上报。管理员后期主要进行检查工作,登录已投账号,查看投票记录里自己的偶像是否被助力,如果出现大量并非自己偶像的选手被助力的情况,就有可能是犯了“打投组”混进了其他粉丝的“饭圈”大忌。因为助力通道的榜单数据并不是实时公开的,所以“打投組”管理层会对票数进行审计,相加得出总的票数,在节目公布选手票数之后再进行核对,防止节目组做假票。

从前期指导粉丝参与“打投”到后期的反馈和对平台的监督,都体现了粉丝在“打投”行为上的高度规范化。

4. “打投”策略:换票、攀附、黄金时刻

针对节目的复杂赛制,“打投组”也研究出相应的“打投”策略,体现出粉丝与商业资本的博弈。

(1) 换票

虽然每位用户都可以为多位训练生助力,但是粉丝都坚持“one pick”的原则,即只为自己的偶像一个人助力,为了避免浪费剩余的助力值,粉丝会采取换票的策略。换票的方式有两种:第一种是与同节目的选手粉丝换票,粉丝在选择换票人选上会有所考量,一般会选择和偶像排名相差较大的选手,避免偶像被有力竞争者赶超。第二种是与同期其他选秀节目的粉丝换票,在《青春有你3》热播期间,腾讯的《创造营4》也正在热播,两个节目的赛制都相似,需要依靠粉丝投票选择出道人选,且两方选手不存在利益冲突。余景天数据站就在比赛第三阶段与《创造营4》的选手张嘉元的粉丝换票,实现合作共赢。

(2) 攀附人气选手

《青春有你3》第三次公演都是由粉丝为选手票选出表演曲目,但因为第三次公演的赛制设定是团队战,公演现场助力值最高的小组全员可以拿到助力值奖励,所以能否和人气选手在同一组就变得非常重要。例如:在某次表演曲目公布时,《重塑》一曲都被众粉丝排除在选择之外,在各家粉丝都在纠结时,人气第一的选手李汶翰的粉丝选择了《重塑》,并发布微博号召粉丝票选该曲目,后面又随着另外一位人气选手胡春杨的加入,《重塑》逆风翻盘,成了众多训练生粉丝的不二选择。最终《重塑》小组在第三次公演舞台上脱颖而出,取得了第一名的成绩并成功拿到加票奖励。

(3) 把握黄金时刻

“打投”的黄金时刻会直接拉开选手票数之间的差距。《青春有你3》节目的黄金时刻分别是不同阶段助力通道开启和关闭之前以及每晚零点。

不同阶段助力通道开启的时候,也是节目的播出时间,很多粉丝会观看节目而不会参与“打投”,所以“打投组”会把握这个黄金时刻,号召粉丝先参与“打投”,事后再观看节目回放。助力通道关闭之前,粉丝“打投”战略最主要体现在青春福粒社的应援榜单中。青春福粒社应援榜单的规则是排名前三名的训练生可以获得额外的资源,比如中插广告、开屏广告等,并且该榜单的前三名选手和果粒值是实时公开的。粉丝就会将购买箱装牛奶产品所获得的果粒值囤起来不使用,等到助力通道即将关闭的时候将手中的“奶票”全部投出去,最终拉开榜单的差距。

每晚零点也是投票的黄金时间,粉丝通常称为“抢投”。因为有的黄牛会把同一批“打投号”卖给多个粉丝群体,到第三赛段,每个账号的助力机会又只有一次,所以为了抢占先机,粉丝们会在每晚零点时登录被黄牛多次贩卖的账号,进行投票。

“李汶翰第一名出道的时候,我很有成就感。他需要我们,而我们通过辛辛苦苦的‘打投’,为他的梦想添砖加瓦了。”(受访粉丝F1)。

“打投组”是典型的由崇拜共同偶像组织起来的粉丝社群,与其他结构松散的粉丝社群不同,“打投组”具备相应的等级、制度和规范。粉丝在虚拟空间进行社交,相互协作,此类良性的互动构建了社群内部“偶像需要我们”的共识,而这样的身份认同通过一次次集体行动被进一步强化。同时粉丝在社群参与集体“打投”任务之后,归属感和集体荣誉感会得到提升,这种情感上的满足又会激励他们参与下一次的“打投”。

五、 赋权还是剥削?

那么平台与粉丝之间的关系到底如何?是某种形式的技术赋权,还是日渐隐秘的剥削?

亨利·詹金斯认为,受众都是具有主动性的,他们通过观看媒介内容,然后参与到内容的创作或者改造之中,形成自己的文化。粉丝在进行“打投”的过程中,的确具有很强的主动性,并在对偶像的爱的驱使之下投身于“打投”之中,创造出了巨大的商业价值和“打投”文化。

粉丝在“打投”中也用自己的方式与平台进行着抗争。一方面,针对复杂的赛制和平台的监测,“打投组”制定灵活的“打投”策略,如采用手机流量进行“打投”,投三个号以后开启飞行模式以切换IP地址等方式应对平台的监测。另一方面,团结起来的粉丝拥有一定的与资本对抗的力量。《青春有你3》赞助商在节目中制定了“京东心动榜”,其奖励是榜单前三名可以担任京东超市618活动的代言官,粉丝为了帮偶像获取资源都参与了“打榜”。在“打榜”期间,余景天粉丝发现榜单数据涨幅异常,联系活动方,却未得到解决,于是余景天数据站发微博号召粉丝不再全力“打投”京东心动榜。

“‘打投’在一定程度上给予了观众主动权,最后出道的大多数人选都是观众选择的,但实际上这些人也是资本和节目组想让观众看到的人,或许有更多观众也喜欢的选手,但是没有镜头就无济于事,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并没有完全赋权。”(受访粉丝F2)

“当你看清楚都是资本的游戏之后,你压根儿就不会‘打投’,你也心安理得,因为有我没我,结局都一样。”(受访粉丝M1)

看似粉丝通过投票让偶像出道,被赋予了选择最终出道人选的权力,但平台掌控着节目镜头的剪辑,资本对偶像人选有流量的倾斜,粉丝的主动权极其有限,如同戴着镣铐跳舞。

福克斯认为,数字劳动的剥削包括三个动态过程:首先是胁迫(coercion)。在意识形态上,用户被迫使用商业平台来进行交流、共享以及建立和维持社会关系;否则,他们的生活就会变得没有意义。其次是异化(alienation)。公司而非用户拥有平台并且创造利润。最后是侵占(appropriation)。

首先,偶像成团出道的主导权掌握在平台和资本的手中,粉丝必须使用商业平台进行交流、共享信息和维持社群关系。按照节目赛制,爱奇艺的VIP用户、爱奇艺旗下的追星社区App“爱奇艺泡泡”的用户可以获得额外的助力机会。《青春有你3》中的所有榜单都被冠上赞助商的品牌名,由此衍生出真果粒青春助力场、京东超市心动榜、酷狗和酷我音乐点赞通道等八个榜单。榜单不能影响训练生排名,但是排名处于高位的训练生可以获得额外曝光资源,甚至可能拥有自己的单曲。粉丝为了帮助偶像获取更多的资源而下载App,进行不同榜单的“打榜”。粉丝被迫使用平台规定的“场所”形成群组,共享追星资源,进行数字劳动。

其次,粉丝利用自己的闲暇时间进行“打投”,原本是一种放松的娱乐活动。虽然在“打投”过程中,粉丝与平台之间并不存在雇佣关系,平台也不会设置工作考核机制,但是粉丝支持的偶像们之间存在强烈的竞争关系,数据下滑意味着偶像热度下降,甚至有被节目淘汰的危险。劳动剥离掉青年劳动者们的技能属性而将自己的时间、情感、身体、爱好、日常生活与社会关系等都异化为纯粹的商品。粉丝在“打投”过程中处于“随时待命”的“工作”状态和机械枯燥的劳动过程中,对个人时间逐渐失去自主权。

最后,粉丝被卷入内容消费、内容生产和市场营销多个环节,一切剩余价值都将被平台所攫取。这些平台用户投入感情、收获满足的自我劳动,客观上被作为连接者而非实际生产者的数字平台转化为商品或生产资料。这既包括平台的流量,也包括提供讨论空间的社交平台的流量,还包括与节目关联的产品的下载和购买。“打投”产生的劳动成果被平台以几乎为零的成本侵占,也成为平台进行价值再创造的基础。

“当你决定去参加‘打投’的时候,你根本不会去想什么资本压榨,虽然你知道选秀‘打投’不断花钱,但是你也不会停止。第一,因为当时自己满腔热血,你觉得自己的‘打投’能够为他的排名带来实质性的变化。第二,因为整个选秀圈子都在这样‘打投’,你就是觉得这是一个正常现象或者说你想到对方粉丝也在花钱投,你如果不投,偶像就会被淘汰。”(受访粉丝M2)

“外人看来会有剥削的感觉,但是站在粉丝的立场,他们的情感需求在偶像那里得到了满足,偶像作为生活的调剂、情感的寄托,也算是一种‘工资’吧。比起工作,我更愿称之为粉丝爱意的宣泄。”(受访粉丝M3)

粉丝劳工化势态下的资本可以强调“打榜”是一种平等的“资源兑换”,但是其剥削形式超越了时空界限,粉丝无论何时何地都在进行“免费劳动”,从而使情感剥削更加具有隐蔽性和日常性。但在谈到“剥削”问题的时候,大多数粉丝都不愿意承认这是一种剥削,这种剥削显得更加隐秘而不易被察觉。

六、 “打投”行为引发的问题

2021年5月4日,《青春有你3》粉丝为了投票,只要瓶盖不要奶,并雇人将奶全都倒进河沟。5月5日晚,爱奇艺发文声称暂停节目录制。随后“倒奶事件”不断发酵,新华社、人民日报、央视纷纷发文批评不合理的“打投行为”。5月6日晚,爱奇艺发文道歉,并声明会调整节目规则,关闭所有助力通道。选秀类节目中部分粉丝的不理智行为已经成为备受关注的社会现象和亟待解决的社会问题。

(一) 数据“注水”

“打投组”在数据生产的过程中,会“不正当”地使用程序、软件来进行打榜活动。这些数据并不具备含金量,反而营造出虚假繁荣和不正常的行业生态。平台也可能成为数据“注水”的纵容者,一方面是平台自身存在技术漏洞,另一方面是平台对粉丝的作弊行为往往会采取忽视的态度,以获取数据造假带来的巨额利润。从长远来看,“注水”的媒介榜单可信度正在下降,如果不加以监管,就会丧失主流媒介的公信力,不再被大众所信任和认可。

(二) 灰色产业链

“打投”衍生出了一系列灰色的产业链,包括用于集资的App、出售“打投号”的黄牛等。粉丝在某些App上进行非法集资活动,其资金流动的真实性也不得而知。这个过程里还存在核心粉丝侵占普通粉丝利益的情况:有的后援会管理成员将筹集来的钱款存放在自己的余额宝中赚取利润,占为己有,有的后援会管理成员携巨款失联。粉絲出于对偶像的爱意而捐赠的钱款,很有可能被其他粉丝据为己有。黄牛向粉丝批量售卖“打投号”,则会破坏平台的正常秩序。

(三) 拜金主义和网络暴力

粉丝社群内部存在着“氪金粉”瞧不起“白嫖粉”的鄙视链,“追星不能心安理得地白嫖”已经成为粉丝心中的真理。“白嫖”是指粉丝喜欢偶像却不为偶像花钱或者做数据的行为。大多数粉丝都非常鄙弃“白嫖”的行为,甚至还会发表言论嘲讽“白嫖粉”。

粉丝参与集资、购买明星代言后,都会将记录发布到微博等社交平台上,一是表示自己对偶像的支持,二是向资本证明偶像的商业价值。由此,虚拟情感被量化:一方面量化为金钱,粉丝信奉“真金白银才是爱”;另一方面转化为数据,成为流量的一分子。“情感=金钱=劳动=数据=流量”,这是粉丝经济在大时代的新等式。集资多、“打投”频繁的粉丝更可能受到其他粉丝的欢迎,“白嫖”的粉丝可能受到其他粉丝的排斥。这样的道德绑架在粉丝社群中频繁发生,并在粉丝社群中引发拜金主义、网络暴力等一系列问题。

七、 结语

“打投组”粉丝的“数字劳动”是一个赋权和剥削交织的过程。粉丝作为数据生产的主体,在一定范围内发挥着自己的主动性,在对偶像的爱的驱使下,进行有组织有计划的集体“打投”行为。同时,他们也经历着来自平台的金钱和时间上的多重剥削,进行着跨越时间、跨地点的免费劳动,并产生了一些负面的社会影响。粉丝要从对数据的狂热追求中解脱,单从粉丝本身无法解决,需要从粉丝、平台、政府、社会等方面综合考量。

粉丝应该结合自身情况,理性地对待偶像的数据与作品,积极抵抗被资本卷入商业逻辑中,拒绝做资本营销的免费劳动力。不采用重复“打榜”的方式营造虚假繁荣,破坏舆论正常秩序。打破“喜欢偶像就要花钱和打投”的规则,提高自身媒介素养。

“饭圈”的意见领袖也应该规范自己在公共平台上的发言,拒绝拜金主义和网络暴力,倡导关注偶像作品本身而并非制造“注水”數据,营造积极健康的追星氛围。粉丝和偶像在“饭圈”之外形成了命运共同体,粉丝的言行也代表着偶像的形象,所以可以引导粉丝将生产数据的重点放置到塑造偶像形象之上,通过做公益活动来获取社会的关注,提升大众对偶像的好感。

文化产业的发展需要资本力量的推动,但也需要正确的价值观进行引导。平台应该积极承担社会责任,引导粉丝理智追星,探索更合理的广告营销方式。节目赞助商应引导粉丝群体理性消费,适度而行。有关政府部门应加强对数据“注水”现象的监管,严查灰色产业链条,完善有关法律法规。只有整治“饭圈”的“唯数据论”乱象,才能让市场回归理性,让文化产业在健康的生态中发展。

(责任编辑:徐枫)

[基金项目] 本文为重庆市教育委员会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中的数据新闻报道研究”(方诚主持,编号为21SKGH414)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 方诚,重庆交通大学讲师,澳门科技大学传播学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数字劳动、数据新闻;夏一文,重庆市城口县融媒体中心记者,研究方向为粉丝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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