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妈妈一起去嘎公家

2022-05-30 10:48钟锐
少年文艺 2022年10期
关键词:鸡笼公家爸爸妈妈

钟锐

我们那地方,把外祖父叫作嘎公。小时候,最开心的事就是去嘎公家。嘎公住在芙蓉桥,离我家住的麦地坪有十几里。所以,那时去嘎公家,都要和妈妈一起去。

我们一般选择晴天或阴天去嘎公家。妈妈用细篾背篓背着弟弟,一手牵着我。刚出门,就有熟人打招呼:“出门啊?去看孩子嘎公啊?”“是啊,是啊!”妈妈笑着,用手拢拢鬓边的头发,沿着碎石子公路往前走。走了两里,下了公路,穿过两丘稻田,踩着架在河中的跳岩过了河,然后就沿着一条羊肠小路往山上走。山路两边,是疯长的野草和各种树木,带刺的金刚藤、猫儿刺什么的,不时伸到路中间来。一些太阳晒不到的地方,凉风飕飕,地面上长着湿漉漉的苔藓,滑溜溜的。有妈妈一路护着,我没摔着,也没被尖刺扎着。

爬完又长又陡的乱石坡,汗水打湿了妈妈的头发。于是,她靠在路边的石头上,将背篓搁在上面歇一会儿。我刚开始走得很好,走累了,重新出发的时候,我便嚷嚷着也要妈妈背,还趴在地上哭起来。“你再这样,我就不带你去嘎公家啦!嘎公准备了好多好吃的。快起来,不然就被他们吃光啦!”妈妈哄我,还从路边摘来一些茶苞、刺泡、三月泡之类的野果。如果我老趴着不起来,她便一把扯起我,啪啪地打我的屁股。我只好哭着跟妈妈继续走。爬上一道坡,又下了一道坡;转过一道弯,又转过一道弯。终于,我看见一缕淡灰色的炊烟,从前面的树林间袅袅地升了起来,正慢慢地飘向傍晚的天空。

“到嘎公家啦!”我大叫着,全身顿时充满了力气。嘎公屋后的那片竹林,似乎正盈盈地笑着迎接我们;嘎公屋边的那条小溪,似乎正哗哗地笑着欢迎我们。在一阵鸡飞狗叫声中,我沿着溪边的岩板路,像只麂子一样,跑向前面的吊脚楼。

这时,嘎公已经站到屋外的岩塔上了。每次,他都热情地欢迎我们。晚饭的餐桌上,有大碗油汪汪的腊肉,有黄灿灿的炒鸡蛋,还有煎得香喷喷的小鱼儿。有时,住在附近的几位舅娘,还会送来一两碗好菜或几个刚蒸熟的苞谷粑粑、番薯粑粑。

最让我高兴的不是这些好吃的,嘎公屋边的那条小溪、附近的那条小河,才是我的最爱。我喜欢跟在表哥们身后,在豆绿色的溪水中翻螃蟹;喜欢坐在暗红色的岩板上,唰的一下,将鱼钩抛进浑浊的河水里——河里涨水,水浑了,最适合钓鱼。我不太会钓鱼,但河里鱼多,什么射蜂子、鲫壳子、红翅膀,多得不得了,竹子做的钓鱼竿一抖就是一条。有时不小心被射蜂子蜇了,疼得要命,我也不哭。我还喜欢钻到茂密的竹林中去砍竹竿,喜欢撵着大黄狗到山坡上追野兔,甚至不怕妈妈骂,常常从嘎公家屋后那道长长的土坡上滑下来。

说实话,在嘎公家,妈妈对我和弟弟要比在家里宽容得多。一次,我把一个和弟弟差不多大的男孩关进了鸡笼。那男孩可能是吓坏了,待在鸡笼里不哭也不闹,别人拉他,他也不出来。妈妈听说了,跑过来也没打我,只是把我拉到鸡笼边,让我给对方赔礼道歉。我一连说了几十个“对不起”,说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那男孩才满身鸡屎地从鸡笼里爬了出来。

现在想想,那时的我真是太不懂事了。偷人家地里的花生、黄瓜、西红杮什么的,这都是家常便饭。有一次去赶场,我甚至拿着磁铁,悄悄地吸走了人家摊位上的钓鱼钩。这些事如果发生在家里,我免不了被爸爸妈妈训斥,说不定还会吃上“竹笋炒肉”。但在嘎公家,嘎公最多说一句:“这事可做不得啊!”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语气绝不严厉,只是脸上没有了平时祥和的笑容,目光中多了几分严肃。我的脸立即火辣辣的,后面也就不敢再做这样的坏事了。

妈妈在嘎公家也很开心。她经常和舅舅、舅娘们一起玩扑克。他们的笑声隔着几丘稻田都能听见。

但是,我和弟弟进城读书之后,妈妈就很少去嘎公家了。那时,爸爸在县城的火电厂上班,妈妈也进厂做工。她的工作是下煤车,就是和三四个人爬上装满煤炭的大卡车,用铁铲将煤炭从车上铲下来。煤炭是黑的,卡车是黑的,屋顶是黑的,四周的一切都是黑的,她们这些下煤车的人更是全身黑黢黢的,只有牙齿和眼白是白的。

我和弟弟不体谅爸爸妈妈的辛苦,只爱玩。一放寒暑假,便吵着要去嘎公家。妈妈只好把我们送上班车,叫熟识的人把我们带到嘎公家去。只有每年拜年的时候,爸爸妈妈才会和我们一起去嘎公家。这时候,他们也才有时间和舅舅、舅娘们玩一会儿扑克。

人世间总有病痛磨难。我读初中时,妈妈得了严重的风湿性心脏病,我家本来捉襟见肘的日子更加窘迫。爸爸带着妈妈四处看病,但妈妈的病却一天比一天重。她的头发大把大把地掉,牙齿也一颗颗地掉,最后只剩下三四个又黑又黄的牙桩。她整张脸皱巴巴的,就像一片干瘪的黄菜叶。她本是个很爱美的人。得病之后,她很少出门,也很少去亲戚家了。

妈妈最后一次和我去嘎公家,是我中专毕业的那一年。当时,我正在家里等着工作分配的通知,一天下午,爸爸急急忙忙地跑回来,说有便车去芙蓉桥,问我们要不要一起去,妈妈犹豫了一下,说去。我好高兴,连忙帮着收拾东西。

那是一辆双排座的小货车,爸爸妈妈和我挤在第二排座位上。一路颠簸,天全黑了,才到芙蓉桥。我们在村口下了车,要再走两三里路,才能到嘎公家。

因为不久前下过雨,泥巴小路又黏又滑,十分难走。刚走了几步,妈妈就差点摔倒。“我背你吧!”爸爸把她背了起來。我在后面跟着。但爸爸的身体也不太好,走了没多远,他便不得不把妈妈放下来,歇一会儿。

“妈,我背你吧!”我说着,走到了妈妈身前。

“你背不动,还是我背吧!”爸爸说。

“还是让锐儿背吧!他背得动。”妈妈说着,靠近了我。

我连忙蹲下,昂起头,双手向后张开。

这是我第一次背妈妈啊!背上妈妈之后,我才发现妈妈竟然这么轻,还没有一个小学生重。想不到多年的病痛把妈妈折磨成了这样!惊诧之余,我心里一阵酸痛,我默默地咬着嘴唇,慢慢地背着她往前走。

“你背不背得动?背不动的话还是我背吧!”爸爸在一旁连忙说道。

“我背得动。妈一点儿也不重。”说这话的时候,不知怎么,泪水一下子就涌进了我的眼眶。

我不敢说话了,真怕自己一下子哭起来。我只能努力地背着妈妈,朝着前方那盏熟悉而温暖的灯火,一步一步地走去,就像她当年背着弟弟、牵着我往前走一样……

时光飞逝,一眨眼,二十多年过去了。不知怎么,我常常想起这些往事。我真想和妈妈再去一次嘎公家啊!可是,妈妈和嘎公早已经不在了。这个愿望,这辈子再也无法实现了。

发稿/朱云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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