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文本·超文本

2022-05-30 10:48刘运好
安徽师范大学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超文本陆机作家

刘运好

关键词:陆机;陆云;作家;文本;超文本

摘 要:作家、文本、超文本,是作家作品研究的三大核心命题。从别集整理入手,由文本研究走向作家整体研究,再由文本批评走向超文本批评,是作家作品研究的基本路径。“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是文学存在的基本审美形态,如何在作品“一花”“一树”的表象中,揭示作家对“一世界”“一菩提”的终极关怀,是作家作品研究的重要使命。“二陆”研究,正是遵循上述的基本研究理路。

中图分类号:I206.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1-2435(2022)04-0001-08

Writer·Text·Hypertext—My Research Principles On Lu Ji and Lu Yun

LIU Yun-hao(School of Liberal Arts ,Anhui Normal University,Wuhu Anhui 241002,China)

Key words: Lu Ji; Lu Yun; writer; text; hypertext

Abstract: Writer,text and hypertext are the three core propositions in the study of writers' works. The basic path of the study of the writers' works is to start from the collection arrangement,from text research to the overall study of writers,and then from text criticism to hypertext criticism. The representation of "one flower"and "one tree" in the works reveals the writer's ultimate concern for "one world" and "one Bodhi",which is the important mission of the writers' works. My research on "two Lu" just follows the basic study principles mentioned above.

一、“二陆”研究的缘起

在西晋文学家群中,陆机、陆云兄弟主体个性鲜明、人生色调斑斓、文学思想丰富、创作实绩辉煌而备受后人关注。在文学史上,或如空谷跫音,回响热烈;或如润物无声,潜移默化,都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虽然陆云名头并无乃兄响亮,但是如果回归历史语境,细致考察二人的创作实绩及其文学思想,着实是“一个难为兄,一个难为弟”,所以文学史以“二陆”并称。

我关注“二陆”,从一九九六年九月负笈金陵、师从郁贤皓先生攻读博士开始。当时,我选择的专业方向是“汉魏六朝文学”。实际上,主要兴趣点却在汉末魏晋——尤其是两晋文学上。最初,完全出于对历史的好奇。众所周知,汉末魏晋是一个风云苍狗、腥风血雨的乱世,也是一个云蒸霞蔚、群英荟萃的时代。在“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历史舞台上,为什么司马氏集团能够成为笑到最后的统治者?我希望能够通过阅读史籍得到一份明了答案。于是,反复翻阅史书——我研究魏晋文学是从历史开始的。因为做博士论文,又必须系统阅读汉末魏晋文学的典籍,只得将阅读兴趣点转移到文学总集和别集上。在这一阅读过程中,有一点感受特别深:如果说汉末魏初文学与历史联系紧密,那么魏末两晋文学则与哲学关系密切。如果不能深入研究魏晋哲学,就难以理解这一时期文学的深层哲学底蕴以及特殊审美形态。于是,我又转过身来,硬着头皮再啃令人乏味的魏晋哲学。那时,业师郁先生告诉我:读书必须动笔。不动笔,如油在水;只有动笔了,才能如盐入水。所以,在读书过程中,我将有自己发现、有独立思考的内容撰成文章,有历史的,有哲学的,也有文学的。后来这些文章陆续发表在《江苏社会科学》《江海学刊》《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以及台湾淡江大学《中文学刊》上。非常有趣的是,当初硬着头皮啃下的魏晋哲学,反而成为我研究的新的学术兴趣点。近年来,我研究魏晋经学、玄学以及汉魏佛教,之所以取得一些微薄成就,与读博期间打下的基础以及兴趣点的拓展有密切关系。

对于我这样以同等学力读博的人来说,三年时间,的确过于仓促。虽然我也顺利拿到博士学位,但是我心里清楚,博士论文《魏晋士风与诗风嬗变研究》写得比较粗糙。工作以后,还以博士论文主体内容申报了一個教育部项目,但在发表了系列论文并顺利结项后,就没有再出版著作,这也算是藏拙吧。之所以对博士论文以及项目最终成果都不满意,主要因为我的研究理念发生了很大转变。在研究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个问题:比较宏观的题目,往往为了理论构架的完整性,不得不加入毫无创新意义的文学或历史现象的描述,整体上却难以深入。所以,我毅然放弃了原有的研究理路,改变为从具体对象、具体问题入手。在《魏晋经学与诗学》(中华书局2018年版)和《陆机陆云考论》(中华书局2020年版)的“弁言”中,我反复强调:我的研究一向不善于“宏大叙事”——构筑宏大的理论体系。通常是围绕一个研究对象,从具体问题开始,然后理线串珠,形成专著。唯有如此,才能追根究底,竭泽而渔。“二陆”研究,就是这样的一种尝试。

作家、文本、超文本,是作家作品研究的三大核心命题。从别集整理入手,由文本研究走向作家整体研究,再由文本批评走向超文本批评,是我研究采取的基本路径。

二、竭泽而渔:从别集整理入手

对文学家进行追根究底、竭泽而渔式的研究,首先必须从作家别集做起。新时期以来,文学别集研究受到学界极大关注,整理校释也取得了丰硕成果。但是,中国文学浩如烟海,文学别集汗牛充栋,想要对文学别集都有系统研究,谈何容易!就汉末魏晋而言,一些重要的别集整理校释多处于期待状态。比如著名的“三曹”,只有赵幼文《曹植集校注》,《曹操集》只有中华书局出版的一个校点本、一个译注本,2021年6月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出版了拙著《曹操集解读》(中华传统文化百部经典),应该是目前一个完善的别集解读本——这还是后话。但是《曹丕集》至今仍然没有完善的校勘整理本。两晋时期文学别集整理校释更是不如人意,一些非常重要的作家都没有校释本问世。在调查两晋别集基础上,我拟选择影响深远的陆机、陆云、王羲之、慧远、支遁的别集作为突破口。目前已经完成《陆士衡文集校释》(凤凰出版社2021年版)、《陆士龙文集校释》(凤凰出版社2021年版)、《王羲之集校释》(合作,浙江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庐山慧远集义疏》(待版),只有《支遁集义疏》还躺在我的学术计划中。之所以如此重视别集整理校释,原因有以下几端。

第一,别集整理校释,是“知人论世”的过程。《孟子·万章下》曰:“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朱熹认为,唯有“既观其言”,“又考其迹”,才能“知其为人之实”。1“知人论世”也由此而成为文学研究的一条准则。所以,校释别集要做的第一件工作就必须钩稽、整理、甄别并尽可能穷尽与研究对象相关的历史文献。通过这种手段,使文学家复归于历史本位。这样,文学家的思想、行为以及矛盾复杂的心态就能在历史语境中立体呈现出来。一旦形诸于文,庶几合理阐释其思想、行为以及矛盾复杂的心态。这是学问的基本功底。我们现在特别注重查考电子文献,手机也成为重要的工具,但是仅仅关注这一点远远不够。因为历史文献的整理必须系统,避免知识碎片;必须完整,避免断章取义;必须注意材料的相关性,分析逻辑关联;必须注意材料的矛盾处,分析生成原因,使平面的文献成为折射文学家心灵的多棱镜。

第二,别集整理校释,是“去伪存真”的过程。校释别集要做的第二件工作是搜罗放佚,勘正谬误。深入研究一位作家,必须全面了解作品全貌。鲁迅《题未定草六》说:“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扬,更离真实。”1李白心态超越与世俗并存,杜甫诗歌随性与苦吟相生,白居易文章激扬与闲适交织,几乎所有作家都是一个复杂的存在体。要研究一位作家,就必须阅读全集。因此,文集整理校释,首先必须钩稽文献,辑录佚文、残句,甚至文本存目,在残篇剩简中,最大限度地恢复传世文本的原貌;其次是博采前人的校勘辑佚成果,或可使残篇成为完帙,或可补充善本失收之作,或可校勘抄录、翻刻之误。复次是博取善本,通过校勘,力求恢复文本的本来面貌。由于历史具有不可复制性,一切历史的溯源研究只可能接近历史,却不可能复原历史。文本在流传过程中,虫蛀水渍,韦绝乱简,散佚残缺,比比皆是,再加上传抄、翻刻之误,后人妄改、增删,要完全恢复文本原貌——尤其是中古以上的文本,几近于痴人说梦。但是文集整理校释,通过细致比勘,去伪存真、去粗存精,可以提供一种接近历史原貌的文本。在无法复原原始文本的情况下,这就权且作为一种研究对象的历史真实存在了。

第三,别集整理校释,也是“以意逆志”的过程。《孟子·万章上》说:“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2要真正做到“以意逆志”,在全面阅读研究对象存世文本的基础上,必须做到“读懂、读透”。文学别集整理校释有多种模式,或钩沉史料,阐释史乘名物;或溯源析流,揭示典故语源;或紧扣语境,阐释义理逻辑。其中,文字训诂与章句义疏是基本形式。王逸《楚辞章句》、李善《文选注》,是公认的古籍校释经典。因为前代典籍流通不畅,人手藏书有限,所以从清代到民国期间,学问家唯恐读者对典籍了解不多,参悟不透,大多采用叠床架屋式的注释方式,汉代“一经说至百余万言”3的注疏模式,至此更加变本加厉。于是,注疏成为学者炫耀学问的“跑马场”。其实,注疏的目的,主要在于引导读者读懂文本。我校释典籍,既是自己的一种读书方式,也给读者提供一条阅读门径,如此而已。所以 “二陆”校释在“读懂”上下足工夫。除了阐释史乘名物、揭示典故语源、阐释义理逻辑之外,特别注意句群、段落乃至全篇的意义疏解。当然,“读懂”只是韩愈《师说》所谓的“习其句读”而已。要进入文学审美,还必须“读透”。我们往往缺乏古代文本阅读的“童子功”训练,因此对于古代文本的审美直觉不及前人。但是,我们可以借助古代诗话、词话、文话、评点之类材料的阅读,体悟古人审美直觉的精髓,培养审美直觉能力。所以我的“二陆”校释也采用古籍校释通行的方法,特别注意广泛搜罗历代诗话、词话、文话、评点文字。举凡单篇诗文评价,附录于诗文校释之后;整体评价,则附录于书后。既是为自己研究提供方便,也是为读者研究提供可资参阅的材料。如果将上述校释内容融贯为一个整体,就完全可以进入“以意逆志,是为得之”的审美境界。

最后补充说明的是,我的校释有两点与学界流行的观点不同:第一,学界校勘用书大多对《四库全书》校勘成果弃之不顾,认为四库馆臣对收录四库中的作品有删改,因此而丧失其版本校勘价值。其实,借助国家力量广泛搜罗存世典籍,所收当然多为善本。而且四库馆臣集中了当时的一大批大学问家,主持者纪昀更是其中的翘楚,对版本选择相当谨严,这从《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也可以看出。所删削的内容都是涉及政治、民族等敏感问题,一般内容并无删削。如果抽样比较文渊阁《四库全书》和摛藻堂《四库全书》就可以清楚看出。摛藻堂《四库全书》是抄录给乾隆皇帝个人阅读的,因此是一律不加删削的善本。如果比勘上述二书就可以看出:不涉及敏感问题,《四库全书》一般是不加删削的。所以我是比较重视四库本的校勘价值。第二,学界在校勘先唐文时,对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校勘价值也往往不屑一顾。其实严可均辑录前文,“覆检群书,一字一句,稍有异同,无不校订。一手写定,不假效力。唐以前文,咸萃于此焉。”(《清史稿·严可均传》)其贡献非他人之所能及。无论是四库本还是严可均辑文,有一种现象特别值得注意:有些篇章在善本中仅存残篇,在四库本或严书中却成完帙,或者相对完整。究竟是四库馆臣、严可均所见版本所致,还是擅自增补,现在多难以考证。我的意见是,完帙总比残篇更有审美价值。校勘古籍,應该兼顾版本之善与审美之善两个方面。我做“二陆”文集校勘,往往就特别注意这两个方面兼顾。虽然学界也有微辞,但我仍然坚持己见。

三、循环往复:从文本研究到整体研究

建立在整理校释基础上的作家整体研究,是一种根柢最为扎实的研究。文学研究是一个由“入乎其内”到“出乎其外”的过程。“入乎其内”就是文本研究。一切文学研究,首先必须从文本研究开始,否则就成为无根之木,无源之水。然而,文学研究又是一个复杂的循环往复的过程。从“文学的内部研究”开始,伸展到“文学的外部研究”;再从“文学的外部研究”回归于 “文学的内部研究”,通过研究视点的不断挪移和融会贯通,庶几揭示作家的精神世界和文本的审美世界。也就是说,文学研究始终处于“入”与“出”、“出”与“入”的循环往复的状态。通过这种循环往复,既能对文本的价值和审美作出准确判断,也能对作家的思想和风格作出准确阐释。

文本研究,除了整理校释之外,尚有两种基本类型:一是鉴赏性研究,另一是批评性研究。

文本阅读由“读懂”到“读透”的阶段,实质上就进入鉴赏性研究。鉴赏,是不加逻辑分析的直觉审美判断,古代诗话、词话、文话及评点,基本属于这一类型。这种研究以“顿悟”为始点,带有强烈的个性化特点。王夫之《姜斋诗话》卷下说:“谢太傅于《毛诗》取‘吁谟定命,远猷辰告,以此八句如一串珠,将大臣经营国事之心曲,写出次第,故与‘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同一达情之妙。”1这一段话取自《世说新语·文学》:谢安与子侄谈论《诗经》佳句,谢玄欣赏《小雅·采薇》中“昔我往矣”四句,谢安欣赏《大雅·抑》“吁谟定命”二句,并“谓此句偏有雅人深致”。2安、玄早年都是超越世俗的名士;后来,谢安成为一位著名政治家,在挫败桓温、安定晋室中,建立了不世之功;谢玄是一位名将,在淝水之战中,一举成名,保住了东晋半壁江山。但是,谢安执政后,在朝廷内部尔虞讹诈的历练中,逐步脱去了名士气。谢玄虽为名将,刀光剑影却仍然没有洗尽名士气,所以在事功上二人不可相提并论。谢安欣赏“吁谟定命”二句,因为它“将大臣经营国事之心曲写出次第”,成为谢安心态的一种折射。谢玄欣赏“昔我往矣”二句,因为“《采薇》,遣戍役也”(《诗序》)3。谢玄长期征战在外,兄弟七人先后凋谢殒灭,思乡之情、悲怆之情郁结沉郁,而《采薇》结句“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蕴涵着深重的乡思、忧伤,引发了谢玄的戚戚之心。主体心理指向不同,审美趣味不同,导致审美取向的差异。

从本质上说,审美直觉只是一种心理存在,一旦形诸文字,必然融入对审美直觉的逻辑分析,实际上就进入到了批评性研究。诗话、词话、文话、评点式的鉴赏本质也是一种批评。当然,严格意义上的文本批评是一种更为严密的逻辑分析。我在分析上述两首诗时说:“《抑》与《采薇》虽然同有‘达情之妙,但是《抑》全用实词,不加停顿,节奏急促,《采薇》并用叠音虚词,叹息纡徐,节奏舒缓;《抑》语意前后相承,《采薇》反转腾挪;《抑》截取‘经营国事的核心叙事元素,将大臣殚精竭虑的过程省略,意象选择具有意义的包孕,《采薇》寓情于景,所截取的杨柳雨雪的意象,具有鲜明的色泽;《抑》诗境质实,意蕴深厚,引人遐思,《采薇》诗境空灵,意态轻盈,富有韵致,二者表现出不同的文学生命精神。”4这是借助文学审美分析的方法对文本所作的逻辑分析,实际上就是由一般的鉴赏进入了文本批评。近年所出版的一系列鉴赏辞典,从严格意义上说,应该是文本批评而非一般意义上的鉴赏。我的“二陆”研究,从“文集校释”到“考论”,都以文本批评为基础。

批评性研究,除了文本批评外,另有两种基本类型:一是具象性研究,一是抽象性研究。从研究对象的具体性上说,文本批评也是一种具象研究;从批评形态的逻辑性上说,文本批评又是一种抽象研究。但是我这里所说的具象性研究,是特指作家生平行迹、著述版本的整体研究;抽象性研究,则特指作家思想体系(包括文学思想)、作品审美的整体研究。作家整体研究,就研究对象而言,是具象的;就研究结论而言,则是抽象的。

人,都是一种具象化存在的复合体。不同的人具有不同的禀性、气质、心理、格调、器量以及价值取向、出处抉择等诸多方面。作家个性尤其鲜明,表现尤为突出。其籍贯出身、生平行跡,决定他的禀性、气质、心理、格调、器量以及价值取向、出处抉择的生成与变化。曹丕《典论·论文》所谓“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至”以及“齐气”“逸气”之类,在内涵和外延上就包含上述的内容。地域文化、家庭背景、幼年教育以及出身的阶层固化等个人成长历程,是其生成的本原;走向社会之后交游干谒、出仕退隐、盛衰浮沉以及政治的风云变幻等主体生存环境,是其变化的动因。“二陆”人生后期,高傲与自卑的二重性格、刚直与退让的应世行为、出仕与归隐的矛盾心态等等,都与他们从贵胄阶层坠落到亡国孑民的社会角色转化密切相关。此外,系统考察作家的著述版本,既涉及“文学的内部研究”,是文本批评的文献依据,也涉及“文学的外部研究”,是历代评判作家变动不居的原因之一。虽然后人评判,因为时代审美风尚的渗透、价值取向的迁变而产生种种不同,但作为评判的主要依据则是“文集”。两晋时期,“二陆”文学宗主地位的确立,正是建立在二陆文集“百许卷”的基础上;兄弟二人文学地位难分轩轾,也是建立二人文学实绩旗鼓相当的基础上。后来,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二人文集散佚的情况各不相同,才导致评价的变化以及“二陆”优劣论的产生。无论文本批评还是整体批评,都离不开著述版本的考察。所以我专设“悲剧人物论”“生平著述考”“文集异议考”等章节,系统考察这些问题。其中“悲剧人物论”是对人物生活时代、人生历程、价值选择、矛盾心态、文化品格的整体描述,再另外附录“二陆年谱、作品系年辨正”作为文献上的补充。

作家的思想是他对自然与社会、历史与现实、价值与人生独特思考的生成物,是人生实践的理论抽象,反过来又成为人生实践的无形指南。从学科分类上说,作家的思想属于思想史研究范畴。但是,作家所思考的对象恰恰是文学所表现的内容。虽然作家与哲学家、思想家观照自然、历史、社会、人生的角度有所不同,但是杰出的作家无不以哲学为底色,以思想为内核。其思想的维度又直接决定文学思想的内核。文学思想,既是作家对文学的价值、功能、意义的社会性认知,也是作家对文学的生成(取材)、表达、结构、风格的审美性认知,是文学创作的理论抽象,反过来也成为文学创作的理论先导。从思想到文学思想,再到文学文本,构成一条可逆性的逻辑因果链。作家文本的整体研究,无论如何翻新,都离不开生成(取材)、表达、结构、风格研究。叙事文取材在“事”,抒情文取材在“情”,哲理文取材在“思”,写景文取材在“象”。或重“意”,或重“真”,或重“警策”,或重“意境”,所表达之主旨、撷取之艺术、谋篇之结构,自然大有径庭。不仅作家取材有偏好,表达有巧拙,结构有疏密,而且即便同一题材在上述诸方面,也有千差万别。试想同一词牌《卜算子》,同一取材“咏梅”,毛泽东与陆游可同日而语么?如果说创作上显现文学家独到之匠心,批评上则显现研究者敏锐之眼光。所以,无论分析主旨还是艺术,都切忌套用社会学或美学的批评术语。这也是我研究“二陆”作品所恪守的原则。文本的生成(取材)、表达、结构等诸种元素的有机叠合,所表现的在表层上是作家的审美艺术,深层中则浸润着作家的生命体验。作家的生命体验一旦表现为审美艺术时,就形成了具有鲜明个性的艺术精神,这就是风格。所以抽象作家的风格必须“以意逆志”,准确捕捉积淀于文本的作家生命体验;超越个别的一般的艺术形式,准确捕捉整体的个性化的艺术精神。《陆机陆云考论》专设“思想体系论”“文学创作论”章节,正是抓住以上几点,兼顾历史语境和作家文本,经过抽象—分析—再抽象的循环过程,力求得出合乎事实的结论。

四、网状关联:从文本批评到超文本批评

因为作家研究也以文本为主要依据,所以无论是文本研究还是整体研究,都属于广义的文本批评。这种研究往往格局相对狭隘,难以凸显作家、文本的创造性及其文学史意义。如果将接受美学的“接受研究”、比较文学的“平行研究”和“影响研究”以及基于计算机大数据链接而提出的“超文本”概念加以改造,挪移到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把“接受研究”作为接受前代文化的上溯性研究,“平行研究”作为平行作家之间的比较性研究,“影响研究”作为影响后代文人的下行性研究,实质上就建构了一个“超文本”(Hypertext),即以作家文本为核心,用超链接的方法,使不同时空的文化信息(包括哲学、思想)构成网状的文本关联。这种改造后的运用超链接方法的“接受研究”“平行研究”和“影响研究”,我们称之为“超文本批评”。

一般说来,作家文本研究具有明显的局限性。很容易流于作家生平思想、作品主旨艺术、后世接受影响等简单化的文学史描述。要写出一部具有特色、具有深度的作家作品研究,就必须通过“超文本”的构建,在揭示鲜明的主体特征、审美品格的同时,凸显其文本生产的创造性意义。唯此,才能给予研究对象一个合理的文学史定位。

作家的接受研究,是追溯作家思想与文本生成的文化渊源。韦勒克、沃伦的《文学理论》认为,文学所反映的实际生活经验,“由于受到艺术传统和先验观念的左右,它们都发生了局部的变形”。1简单地说,作家的生活经验一旦进入作品,必然接受“艺术传统和先验观念”的支配。所谓“先验观念”,既包括前代文化精神,也包括前代文学思想。作家的思想或文学思想,固然本原于现实人生、共时艺术的思考,具有鲜明的主体性,同时又衍生于传统文化、历时艺术的土壤,具有历史的继承性。就思想而言,“伏膺儒术”是陆机思想的底色,因而形成以人为本的政治观、因时而变的历史观;“玄体儒用”是陆云思想的特点,不仅接受了玄学本体哲学,而且其向往盛世的社会理想、重铸辉煌的价值人生又打上儒家思想烙印。就文学思想而言,陆机以“缘情”为核心,在魏晋“情志合一”的文学观念的背景下,所缘之“情”显然包含儒家“言志”的传统,其《遂志赋》所言之“明道述志”,正是对“缘情”说理论内涵的补充说明;陆云以“清省”为审美准则,本质上则以老庄“自然”哲学为本体。所谓“艺术传统”,既包括传统的文章体例,也包括传统的审美法则。魏晋六朝拟古现象突出,是“艺术传统”接受的极端例证。拟古,有直接模拟,即以具体文体为模拟对象,如陆机《拟乐府》《拟古诗》、陆云《九愍》;二是间接模拟,即以某一类文体为模拟对象,如陆云系列四言诗,以《诗经》为整体模拟对象。任何一种文体经过时间积淀,都形成相对稳定的审美法则。明郝敬《艺圃伧谈》说:“古诗庄严典则。辞根经传子史,所以为雅乐。乐府多诙谐狎邪之意,兼用方言俚语,所以为郑声。其原起于汉郊庙歌。”2所谓“庄严典则”“诙谐狎邪”,就是一种相对稳定的审美法则。毫无疑问,所有模拟之作必然包含对前代文学审美法则或显或隐的接受。陆机拟古诗之所以受到部分明清批评家的指责,原因就在囿于传统的审美法则。同样,陆云《九愍》模拟《楚辞》,其四言诗模拟《诗经》,也同样存在这一问题。

然而,从“超文本”的角度说,文本是一种网状结构,作家在接受“艺术传统”和“先验观念”的同时,也接受“平行”作家之间的思想观念和艺术审美。陆机虽然“伏膺儒术”,入洛后却又深受老庄哲学、洛下社会观念的影响。所接受的儒家“以人为本”并非复制孟子的“仁政”思想,而是强调“人才”“人心”“人道”;“因時而变”并非因袭孔子所强调的“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周因于殷礼,所损益”(《论语·为政》)的因革关系,而是以古喻今,藉托古以改制。其“信心委命”虽与老庄“顺乎自然”密切相关,却又将《周易》行其诚信、思乎大顺交织其中。陆云思想受时代影响更甚,“以一为本”的生命哲学、“相对主义”的认知方法,固然与老庄一脉相承,然而却又打上鲜明的玄学烙印。其向往盛世的社会理想是对西晋中期世积乱离的反拨,重铸辉煌的价值人生也蕴含着洛下士族“身名俱泰”的世俗思想。在文学思想上,不仅陆机“缘情”说浸染佛教的文化语境,而且“绮靡”也是西晋轻绮繁缛之风的总结。陆云“生于愁思”的文学生成论、“解忧忘愁”的文学功能论,不仅接受传统的“发愤抒情”论,也与陆机“缘情”的文学生成论密切关联。从整体上说,“二陆”创作由重辞转向重情、由楚音转向新声、由重表达转向重文体,正是接受洛下文学观念并落实到文学创作中的标志。即使模拟前人的作品,也是汲取与扬弃并重,传统与时代叠合,并非简单地步趋前人。

从本质上说,一切文本的构成,都是基于传统与时代交集、创作与理论融贯的主体转换和理论升华。所以作家整体研究,正是在传统与时代、社会与主体、创作与审美的多维互动中,所作的归纳、概括、抽象。

作家文本一旦经过后代不断地评述、接受甚至虚拟、增殖的文化累积,就成为经典。经典一旦形成,又反过来在文学史中持久地发酵,于是就形成一种特殊的研究方式——影响研究。细致区分,影响研究又包括三个层面:第一,作家影响研究。文学史上有一种特殊现象,作家在后世流传过程中,或因浓缩历史而成为抽象的存在,或因偏离历史而成为想象的存在。也就是说,作家不再是一个具象化的历史人物,逐渐成为一种文化符号跳动于文学史中。后人创作往往以比喻、用典的形式,在抽象的语言符号中隐括一段人物历史,引发读者透过语言符号,追寻人物历史。如庾信《哀江南赋》:“逢赴洛之陆机,见离家之王粲。”陆机仕宦洛阳,作《赴洛诗》;王粲避乱荆州,作《七哀诗》,皆抒写不得已而离乡悲怆。苏轼《次韵刘景文西湖席上》:“将辞邺下刘公干,却见人间陆士龙。”刘桢在邺下,因平视甄妃而以不敬罪被罚劳役;陆云入洛,虽以“云间陆士龙”之妙对而声誉鹊起却命途多舛。这里的作家并非是一个具象人物,而成为文化符号。第二,创作影响研究。作家影响主要表现在创作影响上。作品是一种物化形态的存在,后人认识作家首先从文本入手,虽然西方文论将文本作为“独立自足的整体”未免有点偏颇,确也是一种客观事实的存在,无名氏作品即可提供可资证明的个别案例。创作影响包括两个方面:一是作为一种虚拟的整体为后人所接受而产生的影响,如李太白之飘逸、杜子美之沉郁。之所以谓之“虚拟整体”,因为后人接受之整体,实际上是经过主体审美心理选择后的整体,而非真正意义上的整体。二是个别作品为后人所接受而产生的影响,如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白居易《长恨歌》和陈鸿《长恨歌传》所产生的深远影响。“二陆”缺少经典名篇,其创作影响主要集中于整体影响。然兄弟二人抑又不同:陆机“繁缛”,其影响集中于西晋;陆云“清省”,其回声振荡于东晋。二人的审美范式对六朝文风的影响却又错综复杂,至唐宋而趋于沉寂,明清两代则主要集中在选本批评上。第三,理论影响研究。古代作家往往又身兼批评家的角色。这类批评家因为有创作经验的底色,文学技艺别有会心,审美理想超越时代,因此其理论也引领风尚。曹丕《典论·论文》、萧绎《金楼子》、陈子昂《修竹篇序》等等皆属此类。“二陆”理论各有建树,然而后代遭际却差别显著。陆机《文赋》名垂千秋,仅其“缘情绮靡”说即在后世论议蜂起,抑扬云泥;陆云《与兄平原书》,虽吉光片羽,亦成七宝楼台,然因限于简牍,语境特殊,述意过简,故影响不彰。

作家、创作、理论,在后世的接受与影响中,错综交织,难以截然分割。故我的研究以时间为序,追寻“二陆”在文学代际之变中所闪烁的身影。通过影响研究,可以明了作家经典地位的确立,凸显文本意义的增殖,从而科学评价其文学史意义。

其实,所有对作家风格的研究,并非一种无可辩驳的事实存在,而是一种作为文学长河中独特存在的批评抽象。这种抽象基于三点:一是作为文学现象在文学发展过程中凸显的审美属性,唯有在历史和时代的双重坐标上才能考察其美学意义;二是作為作家主体所形成的独特美学风格,唯有在整体与阶段的综合考察中才能抽象其层次内涵;三是作为研究者所抽象的主体审美判断,唯有在创作与批评的二重叠合中才能理解批评的意义。所以对作家风格的抽象,也始终盘桓于传统与时代、时代与作家、接受与影响的比较之中。

五、终极关怀——文学研究的使命

人文学科的意义在于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虽然不同人文学科思考方式不同,但是思考指向却基本一致。儒家追寻人类存在的秩序,老子追寻宇宙万物的本原,庄子追寻身心安顿的方式,佛教追寻超越生死的境界,无不浸透对现象存在的形而上的思考。文学不同于哲学。哲学从现象抽象本质,文学则以现象呈现本质。哲学运用比较、分析、归纳、演绎、逻辑推理的方法,以抽象化的概念、范畴以及逻辑判断揭示本质;文学运用描述、表现(再现)、隐喻、象征、直觉呈现的方法,以具象化的存在、意象和审美判断呈现本质。文学是在“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中,呈现现象的本质意义。

文学创作是以“一花”“一树”的形式表现形而上的“世界”“菩提”,文学研究必须透过形式,分析形而上的终极关怀。中国诗学研究始终纠缠不清的意象和意境的问题,就是没有厘清具象化和形而上的区别。意象是具象化的现实性存在,诉诸感性;意境是形而上的超越性存在,诉诸理性。所以,前者让人感动,后者让人沉思。王国维《人间词话》论“气象”时说:“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又说:“‘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1王氏所举例证岂止“气象”!“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李白《忆秦娥》),是在登临所见萧瑟之境的感慨中蕴涵着形而上的历史盛衰之沉思;“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李煜《相见欢》)、“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李煜《浪淘沙》),乃将人生无可把握的存在悖论、荣枯盛衰直接呈现出来。这种在意象中所蕴涵的对历史、人生终极价值的形而上的沉思,就是意境,也是文学对历史、人生终极关怀的方式之一。

汉魏两晋时期,意境说尚未产生,作者并无追求意境的自觉。但是,汉魏两晋尤其是两晋之时,先是道家影响,后因玄学勃兴,文学浸润着浓郁的理趣。玄学从“以无为本”到“至虚为宗”的哲学本体论,从“得意忘象”至“乃出自然”的审美超越论,都蕴涵着从有限到无限的终极关怀。我们的研究要善于发掘作品在平淡的表达中所蕴涵的文学终极关怀的意义。比如,与建安文学相比,西晋文学多写一己悲欢,“二陆”亦复如此。如何发掘这一特殊文学现象所蕴涵的终极价值,是文学研究必须关注的问题。“诚然,陆机从现实人生出发,极写一己悲欢,却如《金瓶梅》,在一人的盛衰之中,烛照了浑浊纷繁的世俗世界;从缘情绮靡出发,出之繁缛之笔,又如《红楼梦》,在绮丽颓荡的描述之中,积淀着现实人生的终极思考。”2在“一花”“一树”中揭示“一世界”“一菩提”的终极关怀,是文学研究的使命。

当然,文学研究的切入视角无穷无尽,即使是古板的文本校释也不尽相同,我的“二陆”文集校释不唯与《曹操集解读》不同,与《庐山慧远集义疏》(待版)也不相同;作家研究与文学边缘研究方法亦不相同,前者对象明确,后者边界模糊,所以《陆机陆云考论》与《魏晋经学与诗学》研究路径和方法必然不同;文学研究也是一个不断累积的过程,永无止境,我的“二陆”文集校释,始于“二陆”文集校注。初版之后,非常感谢陈尚君、王京洲、刘明先生撰文指瑕纠谬,后来虽然作了脱胎换骨的修订,将来是否满意,尚存疑问。

这就是说,文学研究永远在路上,有始点却无终点,始终处于艰苦探索之中。唯有打点行囊,不断前行,才能瞭望险峰上的无限风光。

责任编辑:钱果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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