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歌

2022-05-30 10:33燕垒生
科幻世界 2022年8期
关键词:实验室

一声隐约的鸟鸣传来,我下意识地站起身。因为动作有點儿猛,脚下这艘小船晃了晃。好在船夫动作十分娴熟,马上就稳住了船身。

“先生是要去蝶梦岛吗?”

这个船夫因为与我的语言频道一致,不必借助翻译器就能交流,所以话也多了一点儿,一路上时不时地跟我扯上两句。毕竟,要行驶这么长一段路程,对他来说是件消耗不小的体力活,所以就算他明明知道我的目的地,还是又问了一遍。我笑了笑道:“是啊,我接到了合约。”

“读书果然好啊。”虽然很平静,但听得出船夫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艳羡,“我如果拿到了生育许可,拼了命也要供儿子上学。”

这话让我有点儿不知该如何接下去。能够在最拥挤的七号船接受完整的教育,其实我自己也觉得是个奢望。不过即使有这样的学历,我也很清楚,拿到D先生的合约靠的是运气而不是实力。船夫即使能省吃俭用,最终真的拿到了生育许可后生了孩子,并且让其接受了完整教育,可能依然没有机会踏上蝶梦岛。

这个真相太残忍了,所以我只是点了点头,低声道:“祝你成功。”

鸟鸣声又响起来了,这时已能看到空中飞过的一个小黑点。其实在七号船偶尔也能听到鸟鸣,但相对于鸟的鸣叫,这几百克蛋白质与脂肪更能引起七号船居民的兴趣,所以偶尔落脚到七号船来的鸟不啻直接飞入了地狱。现在这样,看着这只不知名的鸟自由自在地飞过天空,不需要担心被击落,我的心境也仿佛明亮起来。

“这些鸟都是蝶梦岛上飞出来的。”船夫摇着桨,有点儿感慨地说着,“如果神还在,得神垂怜,我也能上岛就好了。”

看来这位船夫是有神论者。我默默地想着,也不敢多说什么。七号船上,有神论者与无神论者之间的壁垒相当森严,发生过好几起恶性事件,起因仅仅是争论神到底是否存在。这船夫看起来很随和,如果我告诉他神是不存在的,安知会不会跟我争吵起来,让这段行程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我只是看着那些鸟。这些七号船上非常难得见到的飞禽,在这里却触目即是,自由自在地在海上翻飞。

如果说七号船上最珍贵、同时也是最易得的,那就是泥土。

说珍贵,因为人类生存必需的肉类可以由鱼类和昆虫提供,但如果想吃到不同于海藻的蔬菜,就只能依靠泥土了。七号船有十万多居民,只有不到半成能够经常食用泥土长出的蔬菜,其余九成半的居民只能偶尔奢侈一下。然而,当人死后,身体会被粉碎、干燥,成为泥土,所以从某种层面来说,最珍贵的泥土也最容易得到。只不过七号船的居民能得到生育权非常不容易,相应死人的身体也很难得,因此泥土也是以克为单位计算价格的。

现在我脚下踩着的,便是不知道有多少克的泥土。尽管站在这些泥土上完全没有在七号船上习惯了的摇晃,我还是有点儿晕眩。

“秦先生,欢迎来到蝶梦岛,请随我来。”

迎接机器人在检查了我的虹膜、确认了身份后,发出了圆润的声音。当然,如果发现我并不是D先生签订了合约的人,这台迎接机器人一定会马上射出致死光线,将我的身体干燥粉碎,融入脚下的泥土中吧。

我跟着机器人沿着这条小道向前走着。这岛上竟然如此奢侈地在泥土上铺了一层坚硬的水泥,形成一条小道。沿着小道走去,前面是一座掩映在山谷中的白色小楼。

这个岛的面积可能与七号船差不多,然而岛上的居民多是鸟类,甚至能看到几只羊。这些我只见过插图的动物,活生生出现在面前,使得这里简直就像另一个世界,难怪那船夫会如此艳羡我得到了D先生的邀请。

毕竟,这个世界的表面已经有百分之九十九被水覆盖,剩下不到百分之一的土地,也只有那些让七号船的顶级富豪都嫉妒得发狂、全世界也不过二三十个的超级富豪才能拥有。D先生就是其中的一个。

尽管已经站在了蝶梦岛上,我还是有点儿不敢相信。跟在那迎接机器人后面,我暗暗用手掐了下自己的腰部,当一阵痛楚传来时,我才相信这是真的,自己并不是在七号船那狭窄的连脚都伸不直的床上做梦。

远处看去,这座白色小楼显得小巧玲珑,但走到近前,才知道这错觉有多离谱。这座小楼足有三层,建造得十分精致,但每一层都足有两个我那么高。

“秦先生,D先生来欢迎你了。”

尽管没有抑扬顿挫,但机器人的合成音还是让我感到了受宠若惊。站在这小楼门口的,是一位穿着笔挺衣服的中年男人。我连忙快步上前,将双手举到前心,行了个最为隆重的大礼。

“D先生,万分感谢您的邀请。”

D先生个子并不是很高,但肩膀很宽,有点儿微微的驼背,穿得十分隆重,还戴着一双雪白的手套。好在他并没有在意我这种不太自然的谦卑,说道:“秦,看简历,你在七号船上主修昆虫学,第二学业是编程?”

我在心里暗暗苦笑。昆虫学是已逝的父母为我定下的,编程则是后来添加的。在我父母的那个年代,这两样都非常受欢迎,他们一定以为为我做好了双重保险。只是他们没想到,随着七号船循环系统的成熟,昆虫提供蛋白质的重要性日益降低。同时随着人口的增加,七号船主电脑的运用已逼近极限,与编程相比,电脑维护要更为吃香。

“是的,先生。”

D先生脸上露出了微笑。他衣着得体,说话也总是抿着嘴,保持着一种温文尔雅的态度,“昆虫学A-,编程A。你的第二学业比第一学业还要好点儿。”

我有点儿尴尬,好在D先生没有再讨论我的成绩问题,只是道:“秦,欢迎你的到来,不知我可有荣幸邀请你与我共进午餐?”

虽然七号船漂泊在海上,周围尽是浩瀚无比的海域,但维持十万人的饮食,就算再丰富的渔获也会枯竭,所以船长严禁私自捕捞。因此午餐这个词,对我来说也就意味着挤在角落里吃一份夹昆虫肉饼的海藻面包,有时奢侈一下才会添一份鱼干。当我走进小楼,在一张铺着白色桌布的长桌前坐下来时,都有点儿不习惯。

D先生按了下桌上的一个小铃,一旁的小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了一位少年。

这是个长得如同少女一般美丽的少年,身上穿着半透明的薄纱衣服。这种衣服,我只在七号船上被称为“极乐角”的那一小块区域中才见到过。去年有一次,我看到两个少女穿着这种半透明的薄纱衣服在台上扭动,台下挤满了眼睛瞪得血红的男人。

这位美少年虽然穿着同样的衣服,却没有扭动,而是迈着平稳的步伐走出来,手上托着一个有半球形盖的金属托盘。

“先生,请用羊排。”

那少年将两个托盘分别放在D先生和我的面前,揭开盖后都说了这样一句话,才退下去。托盘里放着的是一份还在冒着热气的肉排。

那是一块足有手掌大,也有手掌厚的肉排。从肉的肌理来看,不像是鱼肉,更不可能是胡乱压制成块状的昆虫肉排。它放在一块相当厚的金属板上,还在嗞嗞作响,不时渗出融化的油脂,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香味。

这是羊排?我想起了刚上岛时看到的那几只羊。羊我都是第一次看到,更别说尝了。我切了一小块放进嘴里,牙齿刚开始咀嚼时,口腔中便有一股鲜美至极的滋味爆开了。

这是什么样的味道啊!尽管才一小块肉,但牙齿切开微焦的表皮时,一点儿微微的焦脆感过后便是异乎寻常的汁水流了出来。那是油脂与肉汁的混合物,我都想不到如此小一块肉竟能有这么多肉汁,充溢在口中的那种异香就连最厚实、最新鲜的鱼排也不能比。我贪婪地咀嚼着,不发出一点儿声音的同时又不浪费所有的肉汁碎片。

“秦,说说变态吧。”

D先生咽下了一块羊肉,突然说出了这么句话。我差点儿噎住,但马上回过神来,D先生说的是昆虫学的术语。

“昆虫从幼虫到成虫状态期间发生的一系列变化,被称作变态,共有五种。”

“哪五种?”

“增节变态、表变态、原变态、不完全变态和完全变态。前三类很罕见,主要是后两类。”

D先生的问话,让我想起了七号船学校的考试。能进入学校的,基本上都是家底殷实、付得起昂贵的食宿费用的,但也有我这样的例外。对于那些能拥有十平方米以上居室的富豪来说,接受教育不过是锦上添花,可以保证他们在七号船的地位不致滑落。对我来说,学完课程也就意味着学费的耗尽,我是没有条件进行延期学习的,所以当时我几乎将一切精力都放到了课本上,几年里只去过一次极乐角,而且仅限于最便宜的观看,不像富豪同学隔个几天就要去一次,甚至还要留宿。不过也正是这样,D先生的提问并没有让我慌乱。

“完全变态有什么特点?”

真的和考试一样。我想着,咽了口唾沫,说道:“完全变态要历经卵、幼虫、蛹、成虫四个时期,其中每个时期的习性都与下一时期有显著不同。”

“是这样啊。”

隔着放在嘴前的餐巾,D先生嘟囔了一句。就算用餐,D先生也仍然戴着手套,看来他真是个极端注重仪表的人。我不知道D先生为什么对这个问题如此有兴趣,但也不敢多问。

昆虫学,是现在仅次于植物学和鱼类学的一门显学,因为比起鸟类学、畜类学这些几乎没用处的学科来说,昆虫学的应用更为广泛。现在的地球,鸟类和畜类极其罕见。毕竟,仅存的数百万人类,也只是散居在近百艘生命船上,实在没有空间去饲养鸟类与畜类了。七号船的人口突破了十万,连别的生命船上尚可一见的老鼠都已绝迹,更不要说蝶梦岛上的这些羊与鸟。不过作为蛋白质的重要提供者与废弃物的分解者,昆虫还有饲养的必要,所以当初我的父母才不惜代价为我预缴了这门学科的学费。

当我把盘中羊排吃得干干净净的时候,D先生面前的盘中还留着大半。看到D先生如此浪费,我不禁有些心疼。但D先生已经按了按桌上的铃,那个美少年又走出来收拾桌上的餐具。D先生说道:“秦,你还不知道要做点儿什么吧?现在也吃饱了,我带你去看看吧。”

蝶梦岛的这座小楼虽然只有三层,但当D先生用掌纹打开地下层的门,领着我向下走去时,我才知道地下原来还有一层颇具规模的建筑。

这是大海啸以前就建起来的吧,我想着。因为大海啸后,想要取得这么多建筑材料,已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而从我走进地下层的第一步起,就一直瞠目結舌,吃惊得说不出一个字。

这小楼的地下层,竟是一个如此高级的实验室!

作为残存人类的最后聚居处,庞大的生命船最关键的部位是两处——动力室和实验室。生命船其实是一座自给自足的人工岛,要提供全船人赖以生存的能量,动力装置自然极为重要,否则连淡水都得不到。而实验室之所以重要,是那里培育出高产的植物与昆虫,使得船上的人类在最为不利的状况下仍能维持生命。我毕业后曾经想在实验室谋求一个工作,可惜并没有成功。

蝶梦岛的这个实验室规模远远超过了七号船,不论是环境还是设施,甚至还有一台超大型电脑。我实在不明白D先生要如此尖端的实验室做什么,岛上并不缺食物,不需要用昆虫来提供蛋白质。

仿佛猜到了我的疑惑,D先生走到控制台前,说道:“秦,我请你来,就是因为这间二号室。”

实验室共有三间。D先生在控制台上按下了二号室的按钮,屏幕亮了起来,显现出二号室的内部情形。

二号室内部并不大,房间正中是一个椭球状的玻璃舱。这种玻璃舱我很熟悉,与七号船上的昆虫培养舱一模一样。监控摄像的分辨率非常高,显示出的图像非常平滑,不过由于二号室里没有灯光,只能大概看出玻璃舱里有东西。

“这就是我经营蝶梦岛的唯一原因,秦。”

经营蝶梦岛,肯定要花费一笔天文数字的财富,这个地下实验室的造价更是惊人。作为屈指可数的富豪,D先生当然付得起这个代价,只是D先生此时的声音突然变得异样温柔,几乎让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睁大了眼,仔细辨认着屏幕上的图像,然而不管我怎么努力,终究只是徒劳。因为二号室很昏暗,加上显示的只是缩略图,除了隐约看到玻璃舱里有个人,别的完全看不清。

“她叫蝶,是我的梦。”

D先生喃喃说着,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图像的模糊,声音中有种与他粗豪模样完全不搭调的深情,“她已经沉睡很多年了,一直没能醒来。本来我一直照顾着她,但现在我不得不离开一段时间。秦,你有信心照顾好她,让她度过这段时期吗?”

我想过一个顶级富豪雇佣一个昆虫学学生的很多理由,却怎么都想不到会是让我做一个家庭护士。不过,既然已经站在了这里,我也不可能再说什么了。

“一定做到,先生。”

D先生露出微笑,“那就开始吧,秦。”

在D先生走进专用的直达电梯上到二楼住处时,我的工作也就正式开始了。

真正着手时,我才知道比起原先的预想来,这工作其实容易许多。实验室的设备都是高度自动化的,我只需要每隔两小时去检查一遍电脑上的监控信息,对一些突然变化相应做出调整就可以了。

实验室的那台电脑相当强大,完全不比七号船控制全船循环系统的电脑逊色,而运行负荷却不能同日而语,因此速度简直和飞一样。监控指标也非常详细。虽然我的权限也仅仅局限于进入监控页面,有大量指标我都不知有什么用,不过根据监控目标的体温与心跳变化时刻调整温度和湿度,使得那些指标保持在正常范围内,与七号船上的昆虫培养大同小异。想必,我第二学业是编程,也是D先生选中我的原因之一。

当D先生来检查我的工作时,看到他露出欣慰的神情,我才真正地有了几分信心。

看来,人类与昆虫之间其实并没有那么大的鸿沟,我完全可以游刃有余。只是,我在七号船上学到的知识居然会派上这样的用处,当时的老师也想不到吧。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实验室的设施与七号船的相当接近,我才会被叫来这里工作。

这段时间,我几乎一直坐在控制室那张大椅子里,简直要将身体都变成控制室的一部分了,每天只有短短的休息时间。椅子十分沉重,甚至有点儿过于沉重,想搬动都不太容易,想必D先生本来就不希望这椅子能轻易挪动吧。每天除了用餐和上卫生间,其他时间我几乎都在关注着监控屏,随时注意着那些数据,不知不觉,三天过去了。这三天虽然一直关在实验室里,但因为吃得好、睡得好,而且实验室恒温恒湿,我并不觉得难熬。

第三天,D先生突然告诉我他要暂时离开蝶梦岛一段时间。

我是不能随意离开蝶梦岛的,但D先生自然没有这个限制。他应该是要去七号船或者别的生命船吧,听说生命船与那些占岛者一直都有联系,占岛者为他们提供肉类、蔬菜之类的奢侈品,而生命船也可以为岛上提供需要的东西。比如,蝶梦岛上的电脑系统,还有这个美少年,还有我……而附近也只有七号船最近。只是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离开的,想来岛上应该有他专用的小艇,不过我根本没有发现船坞在哪儿。

我除了七号船也没地方可去,而七号船上那个连脚都伸不直的床位并不值得留恋,所以我根本不想离开。何况在蝶梦岛期间,D先生提供给我优渥的食宿与报酬,即使最后不能留在蝶梦岛,也足够在回到七号船后买上一个十平方米左右的豪宅了。如果我愿意的话,甚至可以得到生育许可。

“请先生放心,我一定做好工作。”我用我最真诚,同时也最谦卑的语气说着。

D先生说,二号室的那个她叫“蝶”,蝶梦岛的名字自然是因为她而来。那她和D先生到底是什么關系?母亲?爱人?女儿?我完全没想到D先生原来是个如此深情的人,从他平时的行为来看,也与“深情”二字搭不上边。倒是在七号船上,我曾听人说过一个故事,说一个少女被继母用毒苹果害死了,有七个小矮人将她放在一口水晶棺里,然后有个富豪看到了非常爱慕,将水晶棺要了去。故事的结局是卡在喉咙里的毒苹果掉了出来,少女活了,从此与富豪过着快乐的生活。

我最初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完全不能理解故事的逻辑。在我的理解中,尸体只能分解为泥土,用来种植,但故事中的富豪显然不是这么想的,那他要一具尸体来做什么?与这个我无法理解内在含义的故事相比,D先生的意图更让我捉摸不透。

坐在控制室里,看着屏幕上那些数据,我默默地想着。

能让D先生不惜代价建造如此一个尖端实验室,蝶一定很美吧。

不过,我知道多余的好奇心绝没有好处,何况D先生没有给我进入二号室的权限,自是不想让我看到蝶的样子。

虽然实验室的温度和湿度都保持在令人舒适的范围,但这样呆坐很容易让人犯困。我觉得有睡意袭来,但又不敢离开,只能坐在那张大椅子里打盹。正在似梦非梦的朦胧中,耳边突然传来了一阵轻柔的歌声。

那歌声的曲调很古怪,以前从未听到过。仿佛一根柔软的羽毛,从耳朵眼里拂扫过去,虽然渺若游丝,却一丝不乱,听得清清楚楚。这歌声让我睡意越发浓厚,但也几乎同时,让我为之一惊。

歌声是从监控里传来的!

差不多隔了一分多钟,我才回过神来。显然,监控除了视频,还有音频功能。只是实验室里从未发出过声音,所以我一直没发现。

是蝶醒来了?我又惊又喜,但又有点儿慌乱。如果D先生在这儿,我可以马上向他汇报,但今天他偏生不在!

睡意已一扫而空,我打起精神仔细看着屏幕。然而从监控数据上来看,蝶的各项指标并没有太大的波动,体温稍有上升,脉搏还稍稍降了些。

如果真是蝶醒来了,我无法把她从玻璃舱放出来,万一出了什么事我可担待不起。然而屏幕上只是这几个数字,除了调整温度与湿度,完全没有别的可操作选项。

现在该怎么办?我已然有点儿惊慌失措,但手指已下意识地在键盘上同时按下了“ctrl”与“+”两个键。

这是在七号船学校里从学长那儿听来的一个小技巧。七号船的电脑主要承担全船循环系统的控制,那是个涉及十万人的大系统,因此,我们在上机时也和现在一样被局限于一个很小的程序里。但有个跟我很谈得来的学长偷偷告诉我一个秘密,就是当同时按下“ctrl”与“+”两个键后,左下角会出现一个只露出一线的输入框。这时只要输入“secretinsect”这一长串字母,就能切换到电脑的主菜单,在这主菜单上,甚至可以连接到快乐角的监控头!也就是说,这时可以免费看到快乐角的表演了。尽管七号船上能让我使用的屏幕只是绿色的,而且很小,在这样粗糙的屏幕上看那些衣着暴露的少女扭动,更像是种折磨,真不知学长为什么乐此不疲。不过学会了这个技巧后,我就可以查阅到很多本来需要付费才能查阅的资料,而这也是我能顺利毕业的关键。现在这个慌乱时刻,自是下意识地又按下了这两个键。

按下键后,我不禁哑然失笑。但我马上惊愕地发现,面前的屏幕左下角,有一个小小的亮点在闪烁。

是那个输入框!

我差点儿叫出声来。蝶梦岛主电脑用的系统,竟然真的和七号船是同一套!

我的手指都有点儿发抖,哆嗦着在键盘上输入了“secretinsect”这一长串字母。几乎是在按下最后一个字母的同时,屏幕一下就切换到了首页。

现在,这个我根本没有权限进入的页面如此简单地出现在面前,我几乎不敢相信。蝶梦岛与七号船确实用了同一套系统,而我应该拥有了和D先生同样的权限。

主页上只是一些图标,比起七号船上通过这个后门密钥进入的主页,要简洁得太多了,其中有一些图标我很熟悉,但也有一些完全不知道作用。我不敢乱点,只在D先生之前打开监控的地方点击了一下。

那正是监控头信息。打开后出现的是三個实验室的情形,再选中当中的二号室,点击放大,屏幕上终于是原图了。

在监控头的自动对焦下,图像随着放大而清晰。然而在看清显示在屏幕上的图像那一瞬,我怔住了。

二号室玻璃舱里,是一个女子。确切地说,是半个女子。

说是半个,是因为只有头部是一个女子,身体却是一个半透明椭球形。但即使是半个,那是个怎样的少女啊!她的皮肤晶莹如玻璃,仿佛透明,以致紧闭着双眼也能依稀看到她的漆黑瞳仁,那眼神似乎掩映在一层薄纱后,带着一丝忧伤,又是如此的善良。

她就是蝶?

由于震惊,我都忘了呼吸,直到实在憋不住时才长吁了一口气。

我听到过的那个故事中的少女,多半也和眼前的这个一样美……不,肯定及不上!因为眼前的她仅有一个少女的头,但绝不会让我产生“怪物”的联想,想到的只是清晨海上的微风,远处霞光映照的水波,还有刚从泥土中长出来的植物嫩芽。

在七号船上,每到休息日,我都会趁着天没亮,独自走到船身最东侧的船舷边,因为在太阳刚要升出海面的那一刻,这里是七号船最为安静的地方,也是我在七号船成长的那么多年里唯一还会留恋的地方。而蝶的歌声,让我恍如就站在无人的船舷边,看着极远处一点点明亮起来,海风轻柔地向我吹来。

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生物啊?我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怪不得D先生将蝶梦岛武装到了牙齿,即使让我照料也根本不让我看清她的模样。只是在监控头上,她根本没有什么异样,但可以看到那个半透明的身体两侧有点微微的翕动。随着翕动,那种幽渺的歌声还在不断地从监控的扬声器里传出来。

虽然D先生称她为蝶,但她其实与以腹部摩擦发声的半翅目昆虫更类似。只是半翅目昆虫只能发出一些单调声音,蝶的歌声却幽婉动听,仔细听来,歌声中至少包含二十种以上的不同发音,并且还有非常复杂的语调变化。

这绝不是昆虫的鸣叫,而是一种语言,并且是一种成熟的语言,因为有着非常丰富的词汇。

仅仅听了十多秒,我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判断。然而从视频上来看,蝶的身体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完全不像醒来的样子。如果她在很大程度上与昆虫一致的话,现在应该是处于蛹的阶段。如果类比的话,这首歌就是她在梦中唱出的?

对于昆虫而言,完全变态的四个时期中,蛹是运动量最少、营养也最为丰富的时期。因此作为提供蛋白质的饲养昆虫,一般也是在蛹时期采收,既最有效率,同时价值最高。不过,我实在无法将她与那些即将成为食物的昆虫相提并论,尽管两者相似度极高。只是她的歌声,表示她绝对是个具备超高智能的生物,而且美丽程度也不是昆虫可以比拟的。

她究竟是什么样的生物?也许是以前从未发现过的智能昆虫?昆虫进化到顶端后,也许正是这样子。不过,与这些科学问题比起来,更让我心动的是蝶惊心动魄的美丽。她的脸完美无瑕,即使身体是那种本应相当丑陋的蛹,却让人生不出厌憎之心。

难怪D先生发现她后,就不惜一切代价为她建造了如此先进的实验室。即使我并没有这种能力,但如果当初是我发现了她,为她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只是,现在该怎么办?我有点儿哀伤地看着屏幕上的二号室,心里说不出的茫然。

蝶的歌声并不长,持续了不到一分钟,随后又陷入了深眠,除了监控信息显示她的生命性状很正常,就再无变化。不过,这也完全符合昆虫在蛹时期的特性。

蝶唱的无疑是种语言,那她在唱些什么?或者说,她想告诉我什么?这念头已经在我脑海中深深地扎下根来。

七号船这套系统中自带一套翻译系统,七号船的船员包含了以前几十个国家的公民,因此有十多个语言频道,不是同一频道的两人必须通过翻译器才能交流。因为这翻译系统能够即时转译,从理论上来说,想知道她唱的是什么,也是有可能的。如果我能将这段录音接入翻译系统的话……

这是个极有诱惑力的想法,但我犹豫了一阵,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以我接受的教育,技术上是完全能够实现的,然而我不知道D先生发现后会不会生气,我不希望得罪这个给我提供了如此优越工作的雇主。

在检查了一遍监控数据,再没发现有什么异样后,我走出了监控室。

实验室的门在我出来后自动关闭,我心里更是失落。耳畔,仿佛依然回响着那首短短的歌。再聒噪的昆虫,在蛹的阶段也都不会发声,这更证明了她不是昆虫。

我不知道D先生是如何发现她的。D先生曾经说过,蝶已沉睡了很多年,但想来肯定是第二次大海啸后的事了。

现在的地球,露出水面的陆地已不到总面积的百分之一,所以每一座岛屿都珍贵无比,不是最有权势的富豪是不可能成为占岛者的。但仅仅五十多年前,地球表面还有百分之二十九是陆地。

早在一百多年前,有种观点认为,随着温室效应加剧,地球温度在逐渐升高,海平面会慢慢上升。因此那时的主流观点就是减少碳排放,从而逆转这个过程。

当时,这个措施似乎行之有效,虽然海平面一直在上升,但幅度越来越小,从每年的两毫米降到了近一毫米。正当人们认为已经胜利扭转局面的时候,五十二年前的一夜,大海啸发生了。

第一次大海啸的发生远在我出生之前,所以我只能从书本上读到当时的情形。那时的几片大陆几乎以风驰电掣的速度沉没,绝大多数人根本来不及反应——除了那些拥有私人飞机的富豪。但很快,拥有飞机也没用了,大海啸迅速吞没了海拔一千米以下的地区,并且海平面还在继续攀升。短时间里,几个大洲都只剩下一些残余的陆地,全球八十亿人口几乎一夜间缩减到不足一亿。也就是那时,集中了剩余的所有物资与人力,几个大洲的残存者开始建造生命船,同时也在建造飞艇。

这是当时的两种思路。一是认为大海啸肯定是暂时性的,洪水肯定会退去,所以只需要短时间里避开洪水就能得救,建造相对便宜的飞艇最为适宜。另一种看法是不能寄希望于洪水自行退去,必须做好长期打算。因为大海啸的暴发也是毫无预兆,甚至在暴发时还有专家在公众场合辟谣,说这完全不可能。由于飞艇在空中的停留时间有其极限,而且补给困难,还是建造生命船最為可靠。

这两种观点在当时不相上下,因此并行不悖,同时进行,只是补给问题也必须考虑,所以重点还是放在了生命船的建造上。本来计划是建造一万艘能容纳一万人的生命船,这样剩余的人类全都能得救,然而随着洪水的涨势放缓,陆地有扩大趋势,生命船的建造放缓了。在大约用十年时间建造了一百多艘生命船,开始有政客抨击这是在浪费资产时,第二次海啸暴发了。

这一次海啸比第一次更为剧烈,不仅几乎将剩余的陆地尽数吞没,刚建好的生命船也有好几艘被海啸摧毁。好在飞艇基本上都成功升空了,生命船也有九十多艘顺利浮起。虽然这时的全球人口已不足一百万,生命船却几乎全都超载,前几年成功登船的逃生者死亡率居高不下。直到两年后,生命船新的循环系统成功运转,这才重新达到平衡。

与死里逃生的生命船相比,飞艇上的乘客都是超级富豪,因此幸存率要高得多。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超级富豪面临着粮食耗尽,同时飞艇老化漏气,不能继续浮空的问题。那时,大片陆地虽已不存在,但水面已露出一些小岛。飞艇利用残余的优势抢先占领,而生命船也面临着超载的问题,一样希望能找到这些仅存的小岛分流一部分人员,但由于动力普遍不足,基本上落了后手。

这种情况下,困在生命船上的幸存者自然与已经占领了小岛的富豪们之间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起初,争夺小岛引发了好几起暴力事件,甚至形成了几近于敌对的状态,一时间生命船上有神论者和无神论者旷日持久的争端也暂时搁置了。不过随着灾后秩序的重建,双方也渐渐达成了和解,或者更确切地说,占岛者与生命船的掌权者达成了和解,这些恶性事件才绝迹。也正是从那时起,D先生这样的占岛者更是将自己的小岛武装到了牙齿,沿岸遍布武装机器人,未经允许的登岛者,根本踏不上小岛半步。

D先生多半是这个时候开始经营蝶梦岛的,也很可能是这时发现了她。正因为给她取名为“蝶”,所以就将这小岛取名“蝶梦”,并且建造了如此尖端的实验室。虽然我想不通D先生为什么要建出三个同样的实验室。

“先生,您要点什么?”

一个声音打断了我的沉思。我抬起头,才注意到那位美少年侍者正站在面前。

他的神情有些紧张。

“请给我一杯水吧。”

我这个简单的要求让他松了口气,他马上轻声道:“先生,请稍候。”

与七号船上循环利用的饮用水不同,他端来的这杯水甘洌清凉,沁人心脾。当我一饮而尽时,只觉大脑也清爽了许多。

在我喝水时,他端着盘子,像柔顺的少女一样等候在一旁。我把空杯子放回他端着的盘子里,顺口道:“谢谢你。对了,你叫什么?”

我从未听到过D先生叫他的名字。可能,在D先生意识中,这个美少年也就和机器人相仿。其实,如果他的动作并不像蝶梦岛上那些机器人一样刻板,我真的会以为他是个高仿真机器人。

“我叫明,秦先生。”

少年多少有点儿手足无措地说着。我笑了笑,“姓什么?”

他怔住了,“什么叫姓?”

我有点儿诧异,问道:“你不知道姓氏吗?”

“不知道。秦先生您来之前,我还没见过别的人类。”

明的态度明显自然了许多,不像方才那样局促不安了。我道:“你一直都生活在蝶梦岛吗?”

“是的。”

明大约有十六七岁了。那么说来,蝶已经以蛹的形式存在了那么多年?不过这倒并不出奇,课本上提到过去有一种能提供优质蛋白质的叫蝉的昆虫,蛹的状态能长达十七年之久。

看来D先生从婴孩时期就收养了他,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明应该在潜意识里也将自己当成了机器人的同类。我默默地想着。

明并不擅长交流,可能在蝶梦岛这些年来,他也一直没有什么与人对话的机会,但和我相熟后,就很有交谈的欲望,不仅愿意回答我的问题,更向我提出了许多问题。

在岛上,D先生给了他很高的自由度,但完全不允许他进入实验室,因此我想知道的事,他基本上都不清楚。

虽然想从明口中多得到一些内情的企图也落空了,但和他的交谈却很愉快,他告诉了我许多关于岛上的事,而他听我说起七号船上摩肩接踵的人群时,也大觉新奇。多半是D先生不在岛上,他仿佛解开了无形的枷锁,毫不掩饰地对我流露出亲近之意。

不过,这种亲近在第二天D先生回来的时候就戛然而止。当我听到通知说D先生回来了,忙前去迎接时,明已站在了大门口,仿佛不认得我一般。

D先生不知道去了哪里,神采奕奕,精神百倍。但一听到我说起蝶曾经发出过歌声时,他一下显得激动万分,甚至都不理我,便冲进了实验室。

在D先生进入实验室时,我有点儿担心他会发现我曾经突破权限进入了监控系统首页。不过看着D先生的模样,他其实也并不熟悉这套系统,只是飞快地调出了历史文档,根本没注意别的什么。

扬声器里又传来了那首幽渺的歌声。这首歌十分简洁,一共也就近三十个不同的发音,回环往复,尽管根本听不懂,却也听得出其中的凄婉动人。只是出乎我的意料,D先生听得如醉如痴,脸上甚至露出了笑意,仿佛他能听懂一般。

“好极了,好极了。”听完了这首歌后,D先生兴奋地不停搓着手,“秦,你做得很好!”

尽管D先生夸奖我做得好,但别的什么也没有说,甚至,这一天他放了我的假,没有允许我再进实验室。不过对这样的安排我倒没有抵触,正好趁这个时候让明领着我在蝶梦岛走走。让我有点儿好奇的是D先生似乎能听懂这首歌在唱些什么,也不知是真的听懂还是装装样子。

蝶梦岛是个小岛,面积不过一平方千米。虽然比起七号船来还是要大许多,但因为很空旷,绕一圈花不了太多时间。

今天明要健谈得多了,口齿也比之前更加流利了些。他告诉我这些年在蝶梦岛上的生活,也就是饲养家禽家畜、种植蔬菜。蝶梦岛还有个小小的海湾,因此食物非常充足。只是这一切纵然新鲜,也仅此而已。他倒更喜欢听我描述七号船的情形,听我说起七号船上每一层都人满为患,所以每天各区域只能轮流活动,以防载重发生过大变化。同时,每人每天的粮食都进行严格的定量配给。

“多好啊。”在走到蝶梦岛东侧的一块悬崖前,听我描述了七号船上总是人挨着人的情形时,明这样说了一句。我怔了怔,等看到他脸上颇有点儿向往的意思,才知道这话并不是在嘲讽。我苦笑道:“你觉得这样的生活好?”

“是啊。在蝶梦岛,秦先生你来之前,我平时只能看到那些机器人,可机器人只会在我靠近海岸时发出警告,别的什么都不会说。”他顿了顿,又道,“我可真想说说话。”

他的话,也只有让我苦笑。如果真的让明在七号船生活,我想用不了三天,像他这样缺乏生活技能的人,肯定就忍受不了最低档的食物配给了。能生活在蝶梦岛,对明来说其实是梦境一般的幸福,当然,对我来说也一样。

“你不和D先生说话吗?”

明的脸上一下露出了惊恐的神色,甚至向周围看了一眼,这才小声道:“秦先生,D先生很可怕!”

我笑了。虽然D先生長得有点粗鲁,但我并不觉得他可怕。一个为了所爱而不惜代价经营蝶梦岛的人,粗鲁的外表下有着一颗最柔软的心。但明显然不那么想,他应该连这岛的名字是如何来的都不知道。我道:“是吗?”

“是啊。而且,”明又向周围看了看,心有余悸地说道,“我天天都要面对他,有时真要疯了。”

明对D先生的惧意看来由来已久了。我笑了笑说:“那他离开蝶梦岛的日子,你总能轻松点儿。”

“秦先生,你来岛上后先生才有时会离开一两天,他以前可从来没离开过。”

我喃喃道:“是吗?其实七号船可没你想的那么好,我实在连一天都不想再回去了。”

D先生聘请我时,就说过他有时不得不离开,所以才让我照顾蝶。但他在岛上时,就和今天一样把我赶了出来,他自己则整天待在实验室里。也就是说,若不是D先生不得不离开蝶梦岛一阵,需要我在这段时间代劳,否则以他对蝶的深情,只怕一秒钟都不会离开。

因为难得有这样一天空闲,我和明沿着岛走了一大圈。除了家禽和家畜,岛上还有不少飞鸟。这些小鸟在蝶梦岛上不需要担心被捕捉,自由自在地在树林中飞翔鸣叫,而我也能够在相当近的距离观察这些长满羽毛的小精灵,而不是用看待食物的眼光。

明出神地望着这些向海上飞去的海鸟,随口道:“秦先生,神到底是什么样的?”

“神?”

明的话让我很是摸不着头脑。他转过头,诧异地说道:“先生请您来,不是让您侍奉神吗?”

我这才恍然大悟,明说的其实是蝶。D先生不允许他进入实验室,所以他根本没见过蝶,不知怎么将蝶当成神了。我笑道:“你怎么知道那是神?”

“去年有位船长来过岛上,不知道是不是你们七号船的。我无意间听到先生和船长在说,神一直未能苏醒,还不能离开地下室。秦先生,如果神能醒来,一切都会变得好起来吧?”

明应该算有神论者,他这话说得极是虔诚,但很是平静。然而他不知道,我被他的话惊呆了。

在七号船上,有神论者与无神论者的冲突一直不曾中断,直到我离开时,仍然偶尔会因此发生暴力事件。这两种观点虽然由来已久,但闹到如此水火不容,其实是从第一次大海啸结束后开始的。

第一次大海啸来得极其突然,造成的破坏也极大,但还是有很多尚未被海水吞没的土地。当时,所有幸存的人们在洪水来临时,都看到天空中出现了一颗明亮的星。那个时候,通信尚未完全中断,人们很快通过尚存的观测系统拍到了这颗星的真实模样。

那是一艘完全不在人类记录中的飞船。那个时候,人类正在竭尽全力地修建生命船,所有的宇航基地都已废弃了,根本不可能有飞船升空。

那是神。

有神论者马上就这样认为。他们认为人类的罪孽已不可饶恕,所以神才会降下如此灾祸。同时神又是仁慈而博爱的,当无罪的人得以幸存,神就会前来拯救了。

这个说法很快传遍了有神论者。然而无神论者对此嗤之以鼻,认为神不论是降灾还是拯救,都不应该乘坐一艘飞船前来,因此他们认为那是一艘文明程度远超过地球的外星飞船。不过,不论是有神论者还是无神论者,都认为如果能得到这艘飞船的帮助,一定能逃过一劫,因此在这一点上二者还是达成了一致。

然而,地球表面还是被淹没了大半,这艘飞船却在第一次大海啸的尾声阶段,突然化作一团火球划破天际,坠入了汪洋之中。

这个意外使得有神论者与无神论者都为之瞠目结舌,也正是因此两派爆发了激烈的论战。第二次大海啸结束了论战,但争端却延续了下来。别的生命船上不知是怎样的情形,七号船上却至今还在因此而争吵。有神论者认为那还是神的考验,无神论者自然是认为外星飞船失事了。不过,再激烈的冲突也会有统一的时候,两派人同样有个共识,认为找到这艘飞船的残骸,现状就一定能有转机。

难道,蝶就是那个神秘的神?或者说,是那艘外星飞船上的乘客?

地下室里没有第二个收容对象,他们说的只可能是蝶。我的呼吸一下急促了许多,有点儿心虚地看了看周围。在确定并没有其他人时,我小声道:“明,你还听到过船长与D先生说什么吗?”

明想了想,叹道:“不太记得了,只记得船长那时候说,神如果能醒来,马上就通知他。”

与明的这一趟短程远足是我在七号船从未有过的体验。回到白楼时,已近黄昏,D先生仍然在实验室没出来。明要去准备晚餐了,我便在白楼外找了个地方坐下看夕阳,直到明叫我前去用餐。

今天的食物是一份混合了蔬菜与肉的馅饼。听明说,他这些年在蝶梦岛上学到的,也就是饲养家禽家畜,以及烹饪这些在七号船上豪华到梦幻一般的食材。尽管机器人一样可以处理食材,但明制作出来的馅饼要远比食物处理机中出来的美味。

可惜明的这份手艺到了七号船,应该完全派不上用场。我吃着饼,正在胡乱想着,耳边突然传来了一阵重重的脚步声。

那是D先生。他应该刚从实验室出来,神情十分疲惫,但也显得极其亢奋。自从我来的第一天曾与他一起用餐,随后他再也没有来过餐厅,算起来这还是第二次。我马上站了起来,而明有点儿意外地端着一份馅饼走到他身边,但D先生并没有站起来,接过馅饼盘说道:“明,今晚你到我房里来。”

我看到明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还将目光投向我,神情非常古怪,明为什么这么惊慌的样子?我看着他,突然想起他的衣服,一下子明白过来什么,似乎下意识地马上低下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是的,先生。”

明仿佛要哭出来了,但还是回答了一声。我只装作没有听到,低下头吃着馅饼,心中只是庆幸。我不知道假如D先生这话是跟我说的,我该怎么回答,只能庆幸他的目标不是我。

明几乎站立不住,走路也有点儿踉跄。正当D先生要转身上楼时,他突然又转身道:“秦,今晚你不要睡了。”

我只觉得仿佛有一根无形的棒子当头打来,差点儿要坐倒在地,但幸好,D先生又道:“随时关注蝶的状况,不要让她的情况恶化。”

“恶化?”

“是的,狀况变差了。不过这是正常现象,你照顾好她,过几天她就会恢复。”

D先生的话让我有点儿莫名其妙。在他将我赶出实验室时,蝶的各项指标都表现良好,我不知道怎么这半天就恶化了。

回到实验室,看到监控数据,发现确实如此。蝶的监控数据显示,她的情况相当不好,生命垂危。我不知道为什么仅仅相隔了这么些时间,蝶的状况就一下变得如此不好。

这应该证明,她绝不会是神吧。无所不能的神,绝不可能如此虚弱。

我苦笑了一下。D先生和船长,应该都是有神论者,然而蝶的样子,实在与神搭不上边。

根据蝶的状况,我马上制定了一套应急措施。虽然D先生说并不要紧,可蝶的指标如果一直这样低水平运行,情况很可能会变得更糟。在这种情况下,靠电脑来自动调节会出乱子的,我只能人工监控,进行全天候护理。

在不断调整温度与湿度,蝶的状态渐渐向好的同时,我的脑海中不时浮现起她吟唱的那首凄婉的歌来。能在沉睡中唱出如此动人的谣曲,蝶一定是在做梦吧?我很想再听一次,然而再没能听到她发出声音来。

大约到了午夜时分,蝶的状况终于稳定下来了。经过这么长时间的高度紧张,我终于能松口气。尽管D先生命令我今晚不要睡了,但随着精神放松,倦意排山倒海般压了下来,我的眼皮仿佛粘在了一起,怎么都睁不开。也就在这一阵恍惚中,我梦见了蝶蜕壳而出,她纤细美丽的身体仿佛旭日般明亮,从蛹壳里轻盈地飞了出来,带着微笑看着我。

蝶是不是D先生的梦,我有点儿怀疑,但我知道我的梦一定是蝶。

即使很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个梦,但我还是这样想着。

在七号船上,夜晚不是一段容易打发的时间。在周围雷鸣般的鼾声中,我也做过很多梦,只是那些梦总让我惊醒于中宵后仍是心有余悸。现在这个梦却让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但也就在这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将我惊醒。

醒来的一刹那,我下意识地看向屏幕。但屏幕上并没有特别的变化,我松了口气,这才回过头去。

身后,二楼直达地下层的专用电梯门开了,D先生走了出来。他的神情十分疲倦,仿佛狂奔了很长一段路。我有点儿害怕D先生会发现我刚才打了个盹儿,忙不迭站起来道:“先生。”

D先生却连正眼都没看我,快步走到了控制台前,说道:“秦,你去休息吧。”

“D先生……”

没等我再说什么,D先生打断了我道:“快去。”

D先生的语气不容置疑,我不敢再说什么,忙站了起来。一走出去,地下层的门马上关了起来,又“咔”一声反锁上了。

D先生到底要做什么?我按了按鬓边,想让自己更清醒一点。但倦意未退,头也有点儿胀痛。

D先生想做什么,我自然不该干涉。我想着,向墙角的饮水机走去。D先生的专横与喜怒无常,还有蝶梦岛的神秘气氛都让我心生惧意,现在很想喝一杯冰凉的水让我冷静一下。

倒水的时候,突然想起了那天我第一次听到蝶的歌声后,在震惊之中是明给我倒了一杯水。他现在到底怎样了?我抬头看了看楼上,但楼上死寂一片,根本听不到任何声音。

我心里突然极其不好受。因为我发现我的处境,其实与明并没有什么不同。如果有一天D先生对我提出别的要求,我能拒绝吗?如果拒绝,我就只能回到七号船,但恐怕连那个脚都伸不直的床位都保不住。

在七号船上,生命很轻贱,几乎每天都有崩溃的人投入大海结束生命,同样每天都有新生命诞生。但不论生命有多么轻贱卑微,在七号船上还是有一个卓有成效的行政机构维持整套生命系统的循环运转,所以一旦发生杀人事件,杀人者将受到惩罚。但在蝶梦岛,D先生就是一切,这里的一切都属于D先生,包括明,也包括我……

第二天一早,当我被机器人叫醒去用早餐时,D先生已经在那儿了。

早餐仍是馅饼,却是由机器人送上来的。平心而论,不算难吃,但这份完美的圆形,以及非常精确的脂肪、蛋白质和淀粉配比,显然是机器人的手笔,与明制作出来的那种美味馅饼不可同日而语。D先生应该已经吃完了,看到我进来,马上告诉我今天由我护理蝶,而他又要外出几天。

“先生。”

当D先生转身要离开时,我再也忍不住了。

D先生显然没想到我会主动叫住他,站住了道:“还有什么事?”

我也站了起来,有点犹豫地道:“先生,请问,明去哪儿了?”

D先生的脸上瞬间堆起了阴云。他用一种几乎是威吓的低沉声音道:“秦,多嘴不是一种好品质,我聘请你也不是让你来提问的。”

我觉得背后仿佛有许多小小的昆虫在爬,低声道:“是的,先生。”

虽然D先生并没有怎么斥责我,但他这种反常的态度让我感到了不安,在进入监控室时我仍有点儿心神不定。好在蝶的指标倒是渐趋稳定,虽然比先前要弱一些,但正在全面好转。看来D先生并没有说错,蝶的情况虽然有时会恶化,但马上就会恢复。

只是我一直想着明的事。明还在D先生房里不出来,到底出了什么事?将近正午,看蝶的情况没什么变化,我走出地下层,准备找点儿东西吃了再回实验室。

餐厅里还是空无一人,明仍然没在。

他一定受了伤吧。我有些恻然。想起明在听我说起七号船时那种向往的态度,以及他对D先生的畏惧,看来并不是没有原因的。只是七号船在明心目中大概是天堂一样的所在,但对绝大多数人,包括我来说,都不啻地狱。我听说过不少因为付不起七号船生存金的人被分解为泥土的事,也好几次看到过跳进大海自杀的人。在七号船,假如不能有一个维持最低标准生存的工作,那就只有死路一条。如果我没能接到D先生的聘约,用不了多久就会这样了。所以,明真上了七号船的话,面临的绝对会是远比在蝶梦岛上残酷百倍的命运。

吃完了午饭,我又回到了监控室。蝶的情况已经好了许多,监控室的恒温系统也完全正常,但就算找到了放宽心的理由,我还是感到了身体如此寒冷,冷得几乎要发抖。

D先生能对明做出这样的事,对蝶就真的出于纯真的感情吗?

“秦,说说变态吧……”

D先生跟我说过的这句话,现在想来却有种异样的感觉。当D先生第一次向我介绍蝶时,他说的话也完全不像是对待一个至高无上的神,那种略带狎昵的态度更像是……一个玩物!

不知不觉,我的身体开始颤抖。很可能……不,一定,D先生对蝶也做出过什么变态行为,所以蝶才会在蛹的状况下唱出那支凄婉的歌来。

我的手在微微颤抖,但再没犹豫,按照那天D先生调出资料时的路径,点击了二号室的存档目录。

目录下,很清晰地排列着一长串文件,应该保存着最近十五天的监控资料。当我打开第三个文件,显示的是蝶前天的情形,因为我将进度拉到下午两点左右的位置时,扬声器里又传来了蝶的歌声。

当歌声刚响起,我立刻将文件关闭了,有点儿心虚地看了看周围,这时才想起D先生并不在。

在七号船学习时,就讲到监控资料的压缩问题。由于监控内容有很多是静态的,所以压缩比很大。但一旦其中有发生变化的内容,在无损压缩时就很难有效减少文件体积。即使没打开这一系列文件,也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前天以前的十二个文件几乎是一样大小,而前天那个文件稍大一些,自是由于蝶在前天突然吟唱起那首歌来。昨天她并没有唱歌,但这个文件比前天的文件还要大许多。

监控资料是以每二十四小时为一段存放的。D先生昨天是上午九点左右回来的,也就是那时他听到了蝶的歌后就把我赶出了实验室,然后在吃晚餐时要求明晚上去他的房间,说蝶的状况发生了恶化,要我整夜护理。那么,他对蝶做了什么的话,一定在这段时间里。

我把扬声器关掉,将进度条拉到了三分之一处。当屏幕上显示九点十七分的时候,二号室的门打开了,D先生走了进去,我心头一阵悸动。我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触摸到D先生不愿被我知晓的最隐秘一面了。可明知D先生会因此震怒,我也已经在所不惜。

监控头分辨率非常高,虽然经过了压缩,但还是很清晰。我看到D先生的手中握着一个很大的注射器,将针头插入了蝶的身体,抽出了一管淡红色的液体,蝶却只能躺在玻璃舱里不时地抽搐一下。我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的肉里。

蝶那天唱的歌如此哀婉,一定是在向我求救!

我再没有丝毫犹豫,马上从电脑中调出了那套翻译系统。

这套系统很强大,七号船通用的几种语言都能即时翻译,正确率高达百分之八十以上。即使是一些非常少见的语言,也可以通过分析进行翻译,准确率也不低。

我将蝶那天唱的这首歌的音频剪切下来,接入系统。这一系列操作其实很简单,但我还是做得有点儿笨拙。刚才看到录像时的震惊仍然不曾消散,我心口在隐隐作痛。

如果明已遭到了不测,蝶也会吗?我不知道D先生到底想做什么,但我知道我有责任帮助他们,至少是蝶,逃脱他的魔掌。

蝶梦岛这套主电脑应该不比七号船上的超级电脑逊色,但在分析这段音频时还是花了足足两三分钟。屏幕上出现了一小段文字:“目标文件无同类归属,是否需要进行比对译制?”

七号船的超级电脑中保存了十二种主要语言,以及三十余种次要语言。蝶梦岛这台主电脑肯定不会有七号船上那样丰富的存档,自然只能进行比对译制了。对一种新语言进行比对译制,必须得到足够多的样本才行,我不知道比对译制的结果会是什么,但现在没有第二种选择了。

在我点击了确定键后,电脑停顿了大概五六分钟。正当我以为死机了的时候,屏幕上又显示出了两行文字:

我的、夺取、生存、水、生命、数量……

资料不足,现在转入后台比对,请耐心等待。

对一种全新语言的第一次比对译制肯定很粗糙,肯定也不是蝶唱的那首歌的全部内容。看到这几个词汇,一股彻骨的寒意直涌上我的心头。

即使处于蛹的状态,蝶看来很清楚D先生正在夺取她的生命。

在七号船学习昆虫学时,教材讲到昆虫的成长受到體内分泌的生长激素浓度控制,因此可以通过喷洒生长激素来干预昆虫的生长过程。蝶是一种与昆虫非常相似的智慧生物,在她的语言中,生长激素一定被译成了“生存”或“生命”一词,而D先生将她关押在实验室里,为的正是抽取她体内的生长激素。

这才是蝶梦岛的真相!

实验室一直保持着恒温,让人感觉很舒适,但我有点儿怀念七号船上那种拥挤不堪的环境了。

天堂一般的蝶梦岛,纯情的D先生,原来都是假象!

我不知道D先生到底想做什么,但他伤害了明和蝶,而我,很可能是他的下一个目标。可是,我现在被困在了蝶梦岛,又能做些什么?

我的心里更加茫然了。D先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回来,一旦他发现我查看过存档,那么我很可能也要面临悲惨的命运。对他来说,无非是再到七号船招聘一个还以为是天降好运的毕业生罢了。

这个认知让我越发绝望。也许,把这些忘掉,就当什么都不知道才是一个更好的选择吧……

也就在我正要失望地关闭主页面时,眼角突然瞥到了那三个实验室的监控总图。尽管都只是缩略图,但明显可以看到,三号室也有数据产生。

三号室有人!难道,我全想错了,三号室才是那个神?

这一次我完全没有犹豫,点击了三号室的监控页面。然而,三号室的缩略图并没有放大。

三号室不能监控!

我怔了怔,又点击了一下。三号室的缩略图仍然不能放大,看来这个后门密钥还不是最高等级。也就是说,三号室的等级比二号室还要高!

我再也忍不住了。虽然这个密钥不能给我进入D先生居室的权限,但说不定可以打开进入实验室的门。即使D先生不久前刚斥骂过我,即使D先生回来后发现我这个冒大不韪的举动一定会震怒,我也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

在主菜单下进入了解锁页面,不知该欣慰还是该害怕,我看到有一行标着“实验室”的字样。当我点击那个“UNLOCK”按键时,监控室通往实验室的门无声地开了,里面露出了一条并不算长的过道。

过道里,有着三扇门。

希望这三扇门不要有单独门禁,因为解锁页面再没有别的按键了。我想着,起身走了进去。

这三间实验室不知道是如何排列的,我打开了最外侧的那扇门。幸好,实验室的门并没有门禁,一开门,里面是一个空着的玻璃舱,布置与监控头里看到的二号室一模一样。

这一间看来是一号室了。尽管三号室多半是最里面那间,但我还是打开了二号室的门。

尽管监控头的清晰度很高,但实际看到时,我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玻璃罩下,躺着的正是蝶。在监控屏里看到的她的身体是半透明的,现在亲眼见到更有玻璃的质感,美得越发诡异,完全不似地球上的生物。

如要她不是神,那真正的神又是怎样?

尽管很想再仔细看一下蝶,但我还是走了出去。走到三号室前,我深吸了口气,鼓足了勇气,才打开了门。

三号室的设施与前两间一模一样,房间正中也是一具玻璃舱。然而,在玻璃舱中躺着的,却不是蝶这样类似昆虫的生物,而是……明!

明躺在玻璃舱里,完全没有任何反应。我怎么都没想到明居然会在这里,冲上前去,不顾一切地打开了舱门。

看来明的遭遇并非如我所想,却比那更加恐怖。或许,蝶也是这种实验的受害者?我越想越气愤,心中的恐慌也更加强烈。

当我打开舱门时,一股潮湿的气体直涌了出来,甚至有点儿霉变的味道。这种玻璃舱是用来培养昆虫的,对于与昆虫习性极其类似的蝶来说,应该十分适用,但明是人,舱里的温度和湿度完全不适合他。在这种完全不适合人类的微环境里待久的话,会对身体产生不可逆转的伤害。

真是个变态!

我暗暗骂了句,伸手去搭明的脉搏。幸好,我仍能摸到明的脉搏在跳动。我把他扶出了玻璃舱,拍着他的背,叫道:“明!明!”随着我的拍打,明突然咳嗽了两下,嘴里吐出了一些黏液,睁开了眼。他看到是我,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低低道:“秦先生。”

听着他虚弱的声音,我的泪水几乎要落下来。在蝶梦岛上,明是我唯一的朋友,而他在面临厄运的当口也曾想求助于我,但我完全没能给他以援手。我道:“明,你觉得怎么样?”

明虚弱地张了张嘴,说道:“我想喝水。”

我扶着他走到了监控室里,用最快的速度倒来了一杯水,扶着他喝了下去后,明的气色多少好了点儿。

“秦先生,我……”

我将空杯子放在了监控台上,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柔声道:“别说了,我带你去七号船。”

明的经历一定是一段不堪的回忆,还是尽快忘掉为好。而听我说要带他去七号船,明的眼睛顿时亮了亮,说道:“真的?”

“真的。”

尽管这样答应,但我心里纷乱如麻。蝶梦岛周围遍布着防卫机器人,对于任何胆敢违规踏上岛的人毫不留情,但对于离开岛的人应该不会有什么风险。只是,我要到哪里去搞一艘船?

“秦先生,这里有艘船。”

仿佛猜到我的心思一般,明突然低低说了一句。

“明,你现在怎么样了?”

看着瘫坐在甲板上,委顿不堪的明,我一边控制着船前进,不禁问了一句。

听到我的问话,明抬起头,勉强笑了笑道:“还好,秦先生。”

明说的船位于白楼后的一个小船坞里。这小船坞十分隐秘,如果不是明告诉我,我根本不可能发现。船坞里停着的,是一艘遥控与手动两用的小艇。

那是D先生外出时乘坐的。明断断续续地告诉我,他也是偶然发现了这个船坞,甚至,他曾动过利用这艘船逃离蝶梦岛的念头。然而他完全不知道七号船是在哪个方位,也根本不会驾驶小艇。

那天和他在岛上远足,他说着艳羡七号船的话时,就已经准备让我带他逃离了吧。只是我斩钉截铁地打消了他的念头,结果接下来他被D先生叫去自己房里时我也没能阻止。我控制着小艇驶离蝶梦岛,心中说不出的悔恨。

那时我根本無处可去,完全没有逃离蝶梦岛的念头。但现在,我手上有了D先生伤害蝶的录像,不论船长和D先生有过什么样的协议,当他看到D先生对他信仰的神做出这样的举动后,绝不可能容忍。那样的话,他一定会庇护我们,明受的伤也能得到有效治疗。

一定要让这个变态付出代价!我暗暗下了决心,低低道:“再撑一阵,到了七号船就好了。”

刚说完这句话,小艇忽然停了下来。因为停得太急,由于惯性,明的身体晃了晃。他吃了一惊,说道:“秦先生,船动不了了?”

我其实从来没有驾驶过这种小艇。虽然启动和操纵方向并不难,但要安全靠到七号船边,对我来说却是艰巨的任务。不过这些都等能到时再说,首先我要尽快找到七号船。

七号船位于蝶梦岛的西北方向。那天船夫送我来时,花了近一天一夜的时间,如果顺利的话,这艘小艇本来不用那么久。就算能源用完了,但那船夫仅靠风帆与手摇都能送我上蝶梦岛,我相信我也能,唯一要担心的就是明的身体。我道:“没关系,我去检查一下,你休息一下。”

小艇前有一个仪表盘。虽然我从没驾驶过这种小艇,但仪表盘上的能源指示却十分清晰地显示还有将近一半。那么,是这船的动力系统坏了?正有点儿担心,明突然惊叫起来。

那是一阵惊恐之极的叫声,几乎同时,我只觉眼前一暗,仿佛有只巨大的海鸟从天空中落到了小艇上。我正待直起身,后脑勺上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秦先生!”

明的哭喊是我晕倒前最后听到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醒了过来。我想动,却发现身体如同落在了一个夹子里一般根本动弹不得。正当我费力地睁开眼,想弄清楚现在自己的处境时,耳边传来了一个阴冷的声音,“秦,你醒了。”

这是D先生!刹那间,后脑一阵撕裂般的疼痛让我想起了晕倒前的事。D先生怎么会出现在小艇上?我分明记得当时小艇离开蝶梦岛已经有了一段距离,周围尽是茫茫无际的海水。我挣扎着想要起身,这时才发现我的手脚都被一种坚韧的黏性物质缠住了。一睁眼,赫然便看到了倒在甲板上的明。我强忍着后脑的疼痛,惊道:“明,你怎么样了?”

明如死了一般完全没有知觉,身后D先生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是你害死了他,还要问他怎么样?”

这时我才发现小艇已转向,正朝着蝶梦岛驶去,然而这一次我心里只有恐惧与不安。我费力地转过头,看到的只是驾着小艇的D先生那宽大的背影。

D先生仿佛背后也长了眼一样,嘿嘿一笑:“秦,我真没想到你居然还有这样的胆量,真是小看你了。”

D先生的口气居然毫无恶意,甚至还有种觉得有趣的意思。也许,我现在也已成了他手中一件任他摆布的玩物,所以他根本不必着急。

要向他求饶吗?我心底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但马上就知道绝没这个可能。也就在这时,一直瘫在甲板上的明突然抽搐起来。他原本僵直不动的身体一下子蜷缩成一团,又猛地伸展开,嘴里还发出了痛苦的呻吟。我的手脚根本无法活动,只能急道:“明!明!你怎么了?”

明没有回答,还在痛苦地挣扎,但不论声音还是动作,都已越来越微弱了。

小艇突然停下了。D先生快步走过我身边,一把抓住明,将他扔进了海里。

尽管知道D先生根本不把我们的生命放在眼里,但眼看着明被D先生像扔一捆垃圾一样扔进海里,我还是有种从桅杆顶端失足落下来一般的痛楚,嘶声叫道:“明!你为什么杀他?”

D先生伸手在肩头轻轻掸了掸,向我微微笑了笑道:“明是被你杀的。”

即使毫无还手之力,我的怒火仍是升腾起来。如果手脚还能活动,我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扑向D先生。但现在我却连站都站不起来,只能挣扎着向他喝道:“你这变态,还要胡说!”

七号船上骂人的词汇非常丰富,我虽然没有刻意去学,但也记得许多,可沒等我用更多的词汇去毒詈,D先生一手敲向了我。他的力量大得出奇,这一下比先前敲我时还要重,一瞬间,我眼前天昏地暗,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二次醒来,我以为会和明一样被关在玻璃舱里,但并没有,我被束缚在监控室的那张大椅子上。不过这回我的身上被更多的粘胶缠绕,更是动弹不得。

“秦,你醒了?”

角落里传来了D先生的声音。他的声音意外的温和,如果没有之前记忆的话,我会以为他是个非常和蔼的人。

也许是因为在内心里骂得太多了,我现在反而有点儿词穷,因为实在找不出什么更恶毒的话去激怒他。我只是喃喃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做什么?”D先生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一样,嗤笑了一声,“作为一个培养基,你其实有点儿太聪明了,并不很合适。不过,既然明已经被你搞砸了,那也只能由你去承担了。”

即使心里充满了愤怒,疑惑还是让我放缓了口气,“培养基?”

“就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

我当然知道培养基是什么。在七号船上,一般来说尸体都会被分解成泥土,作为培养基使用。我道:“你要杀我?”

“当然不是。”D先生走到我跟前,带着一张由衷的笑脸,“杀你的是我的孩子们。”

这句话让我更加费解。在蝶梦岛上,除了D先生,我只见过明和蝶——如果蝶也算是人类的话。我完全不知道D先生还有孩子,更不知道他的那些孩子藏在哪个地方。

我还想再问点儿什么,D先生却已走到了监控台前,仔细地看着上面的屏幕,叹道:“看来,这几天还得让你活着,我去给你拿点儿食物过来。”

他拿来的食物,完全是食物处理机中取出来的半流质。明不在了,再好的食材也被分解打散成这样的半流质,除了营养外失去了一切的口感与味道。而D先生也显然根本不需要让我尝到味道,将这种半流质直接灌入我胃部要方便快捷得多。

在不顾我的反抗给我灌下了半升后,D先生叹道:“应该还需要五到六天,你就可以解脱了,忍忍吧。”

为什么还要五六天?我想问,但D先生已经打开了直达电梯,回到楼上他的房间里去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在监控室里。

一定要镇定!我想着。虽然这种半流质让人恶心,但确实富含营养,而且易于消化,我觉得自己的体力正在一点点恢复,头脑也从先前的愤怒中冷静下来。

D先生这样灌我,自然不希望我死掉,那么明也是如此?也就是说明,被关在玻璃舱中的时候,已经成为培养基了?D先生到底要培养什么?

这些想法实在太令人费解了,首要之事是尽快脱困。然而束缚住我的这些粘胶极其坚韧,而且硬得和金属一般,仿佛是一种最优质的树脂材料。我挣扎了几下,但这些粘胶就如同一张致密的笼子紧紧地将我锁在了里面,连手脚都难以动弹。当发现根本不可能挣脱时,我在勒到嘴边的一根粘胶上狠狠咬了一口。坚硬的粘胶差点儿将我的牙都崩掉了,想咬断这种足有手指粗的粘胶条,绝无可能。

我绝望地闭上了眼。D先生说还要让我活几天,我不清楚他到底等的是什么时候,可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我却仍然被牢牢地锁在这张椅子上。看样子,D先生会一直把我锁上好几天,静等那个时机来临。

因为失去了一切希望,我心里反倒平静下来。我闭上了眼,默默地回忆着过去。我的过去乏善可陈,在七号船成长,自幼就见不到父母,连他们是谁都不知道,随后毕业,来到蝶梦岛。这一切如同一场噩梦,那么能从噩梦中醒来反倒是件好事?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D先生再一次给我灌半流质时惊醒了。这一次我已有点儿逆来顺受,并没有反抗。在灌完了之后,D先生有点儿意外地说道:“秦,你也不用太害怕,其实成为培养基并不难受。”

那是因为在玻璃舱中完全失去了知觉的缘故吧,我分明记得明从玻璃舱里出来后,那种委顿至极的模样。但我也知道说这些没有用,所以根本没理他。而D先生也没有和我聊天的雅兴,又看了看监控屏,调整了几个数据便走了。

难道,D先生就等着从蝶身上再一次抽取生长激素?这个念头突然间跃入了我的脑海。上一次,当蝶的指标都在向好时,我听到了她的歌声,随后D先生就从她身上抽取了一管淡红色的液体。也就是那一天,D先生把明叫进了他的房间,而明随即就被关在了实验室的玻璃舱中。

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等蝶再一次歌唱的时候,她和我都要遭到D先生的毒手了。我记得很清楚,就在我带着明逃离的时候,蝶的各项指标都在恢复中,不出意外的话,五到六天应该就能恢复到上一次的最佳状态了。

仿佛一条长链全都连了起来,我不禁瑟瑟发抖。

无论如何,一定要逃出去!

因为愤怒与恐惧,我又向勒到我嘴边的那根粘胶咬去。这是个下意识的动作,但当我的牙齿咬上这段粘胶时,却感到粘胶远没有上次那样坚硬,更有种让人难忍的辛辣,辣得我差点儿失声叫起来。

上一次咬这粘胶时,应该是一天前了。那时只感到有种怪异的腥臭味,并没有如此强烈的辣味,而且咬上去时要坚硬得多。

我心中一动,试探着又咬了一下。这一次因为有了准备,那种辛辣的味道没有刚才那样突如其来,不是太过难受,但绝不是我的错觉,而且粘胶的质地也软了许多。

一定是唾液酶!

在七号船学习时,第一节课就讲过,昆虫的酶能分解许多人体无法分解的高分子化合物,使之变成蛋白质,而这也是培养昆虫的可行性所在。人类的唾液酶分解能力并不算强大,没想到竟然能对付D先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这种粘胶!

无论如何,都要在D先生动手前摆脱这些粘胶!

我本已沉入了绝望的深渊,但这个发现不啻是垂入深渊里的一根蛛丝。我拼命地分泌着唾液,然后含住粘胶,让唾液能够渗入粘胶内部,再用力咬下去,同时为自己没能早一天发现这漏洞而后悔。幸好D先生灌我的是半流质,味道虽然恶心,水分却很充足,我的唾液并不缺乏。随着唾液的浸润与牙齿的咬啮,这条粘胶越来越柔软,我的牙齿已经能够切入内层了。

这样下去,一定很快就能咬断。D先生也一直没出现,这更让我信心大增。我一边注意着周围的动静,一边奋力地咬嚼着。然而并没有想的那么容易,我整整咬了一夜,也只将这条粘胶咬开了一小块,仍有大半相连。

如果D先生这时出现的话,我就会前功尽弃。但我已是骑虎难下,这也是我唯一的希望,只能拼命用唾液去浸润粘胶,然后拼命咬下去。幸运的是,这一天直到天色渐暗,D先生仍没有出现。

明跟我说起过,D先生以前一直很少离开蝶梦岛,但我来了之后他消失的次数就越来越多,越來越频繁。说不定,现在他离开了蝶梦岛?

在一开始咬的时候,我根本不敢相信居然真的能咬开。看到这根牢牢绑住我的粘胶已经快要断开,希望又在心底燃起。虽然不知道就算我能脱身,又能逃到哪里去,但能逃离这张夹子一样的椅子,足以让我欣慰。

这一晚我完全没有睡。因为长时间的啃咬,我的舌头已经麻木,完全尝不出那种辛辣的味道了。由于唾液分泌得太多,嘴里更是干得跟嚼着沙子一样。不过我的努力没有白费,那根粘胶已经被我咬得只有一线相连。

只要用力一挣,就能挣断了吧?但没等我挣扎,耳边突然响起了一阵幽渺的歌声。

那是蝶的歌声!

我完全没想到蝶在这个当口又发出了声音。一听到这凄婉动人的歌声,我都忘了要挣脱缚住我的粘胶,只是痴痴地听着,眼中不知不觉有点儿湿润。

那是怎样的歌声啊!仿佛第一缕晨曦中的海风,仿佛飘过桅杆的第一朵白云,仿佛泥土中伸出的第一片嫩芽。这歌声就如同一只纤细的手抚过我的心头,将我所有的不安与恐惧都轻轻拂去了。

身后,突然传来了电梯门开的声音。

那是D先生。他的房间一定有监控,所以第一时间听到了蝶的歌声。D先生沉重的脚步声让我顿时惊醒过来,只是没等我害怕,他就急匆匆地快步走到控制台前,一边盯着屏幕,一边飞快地按着键盘。

“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D先生喃喃地说着,声音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兴奋。但突然间,他的手停下了。

“秦,你真是聪明……”

D先生慢慢转过身来。只要他一转身,马上就能看到我做的一切。我已无路可走,只得奋力一挣,那根只剩一线相连的粘胶一下断开,我从椅子里跳了出来。

被束缚在椅子上将近两天,我的脚有点儿麻,跳出来时都有点儿站立不住,但我已顾不得一切,抓起椅子便向D先生砸去。

这张椅子非常沉重,平时我用双手抱住抬起来也相当吃力,但这时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将椅子举过了头顶。D先生完全不曾防备到我有这种举动,但就在椅子要砸到他的时候,他突然飞了起来。

飞了起来!

D先生那宽大的背部,突然伸展出一对半透明的膜状翅翼,十分类似蜻蜓目,只是面积要大很多倍,而且没那么细长。就在他飞起来的瞬间,椅子砸到了他的下半身。

他被砸倒在地,竟然拦腰断成了两截。伤口流出的,竟然不是血,而是一种淡黄色的黏稠液体。

“该死的!”

如果是一个正常人,D先生早就失去知觉了。然而即使只剩下半截身体,他却依然在扭动身体。他的脸变得极其狰狞,还在喃喃地咒骂。尽管知道他已不能对我构成威胁,我还是尽量往后挪了挪,胆战心惊地问:“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们这些肮脏的地球渣滓,真不该留你们到现在。”

D先生一边在地上挣扎,一边咬牙切齿地骂着。他的翅膀胡乱扑扇着,我注意到他的牙齿十分古怪,竟然只有上下两颗,怪不得他吃东西时都要用餐巾捂住嘴,说话时也从不露出牙齿。他骂得虽狠,但身体中流出来的那些黏液已经开始凝结,D先生就仿佛被粘在粘胶板上的一只昆虫一样,怎么都挣脱不掉。随着他的挣扎,外套被粘在了地上,从他身上脱落下来,露出来的,却并不是一具正常人的身体。

是的,绝不正常。尽管他的头部没什么异样,但他的身体与我猜测的完全不同,竟然纤细异常,而且长满了绒毛,腰部更是细得只有几厘米。

这完全是一具昆虫的身体!

我已是惊呆了。怪不得我和明逃出去时,D先生会突然从天而降,当时他是飞过来的!正是飞在空中,才能遥控小舰不能前进,然后打晕了我。而缠住我身体的那些粘胶,也一定是他体内分泌出来的。

D先生已经渐渐地不再扭动了。但我心中的疑惑却有增無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D先生到底是什么?他到底有什么用意?

扬声器里,蝶的歌声还在幽幽地传来,使得眼前这一切更加诡异。我紧张得喘不过气来,脑子里也是异样的空白,完全不能进行正常的思考。

也许,应该去看看蝶的情况?上一次正是在她发出歌声后,D先生偷偷从她体内抽取了不少液体,这一次D先生本来还想这么干吧?

我抬起头看向屏幕。监控屏上,意外地闪动着一行字:

发现新资料可用于比对,是否继续 Y/N

新资料?虽然根本不懂蝶唱的是什么,但这首歌的旋律与歌词都比较简单,记忆所及,和上次并没有什么不同。而且D先生的尸体就倒在控制台前,让我胆战心惊,在小心地确认了D先生已经没有了生命性状后,这才近前。

屏幕上出现的,并不是监控信息,而是一大段奇怪的文字,光标则停留在最后。

这种文字我从未见过,即使在七号船上能识别数十种语言的主电脑上我都不曾见过。马上,我恍然大悟,这一定是D先生正在录入的备忘。

D先生的权限超过那个后门密钥,所以我用了密钥后并没能发现这些备忘,想要比对蝶的歌声时会因为资料严重不足而进行不下去。比对程序其实一直没有退出,转入了后台,当D先生打开备忘的时候,比对程序自动将这些资料加入了比对,怪不得当时D先生突然停下了打字,扭头对我说了那种奇怪的话。

我的心里一阵激动。D先生一定不是地球上的人,难道他才是那个“神”吗?他和蝶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到底要做什么?这些很可能在备忘中有答案。

我伸出手去,有点颤抖地按下了“Y”键。

十一

8322次日志 太阳系第三号行星

今天是重生的日子。尽管飞船已经失去了大部分动力,休眠舱也全部损毁,幸存者只剩下我与二号、七号,但现在我们终于能够在岛上安顿下来。

从某种意义来说,殖民计划到现在还有成功的可能,完全归功于第三号行星上的这些愚蠢的土著生物。与这些生物的愚蠢能够相提并论的,应该只有贪婪。正是他们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岛上建造起建筑,同时不允许同类进入,使得我毫不费力地解决掉他们,顺利接收这份遗产。在将飞船上的机器卫士都重置并布置在岛的周围后,我就给二号和七号找到了一个能够平安度过……(该词无准确对应词,应是某时期)的坚固场所。

然而,我必须做好准备。在地球环境中,二号和七号的……(该词无准确对应词,应是某时期)有可能持续很长时间,而我未必能坚持到那时。大神!但愿我能!虽然我与二号、七号都不太可能见到陛下的荣光照耀到这颗充满了盐水的星球上,但我们的名字一定会流传后世。

8323次日志 太阳系第三号行星

今天接待了幸存者船的船长。作为这个星球上的土著生物,相对而言他聪明得异乎寻常,不像上次那艘船的船长那样完全相信我就是来拯救他们的神明,尽管口头上也表现得坚信不疑,但他肯定在打着自己的主意。毕竟,我能向他提供那艘拥挤不堪的船舶根本无法提供的物品用于享乐。当然,他也能向我提供岛上没有的东西。

现在,我有了能模拟……(该词无准确对应词,应是某地名)的条件,二号与七号一定可以顺利度过……(该词无准确对应词,应是某时期)。

8324次日志 太阳系第三号行星

七号没能撑下去!这台主电脑性能太低劣了!毕竟是这些肮脏的低等生命体用他们可怜的智力制造出来的!腐烂的……(该词无准确对应词,应是某种受精卵)!(以下省略类似无意义词汇七十一字)现在我只剩下一个希望,绝不能再出差错。

8325次日志 太阳系第三号行星

不行!我的身体已经开始退化,二号仍然没有性腺成熟的迹象。失去了休眠舱,我不可能与二号再保持同步,难道这计划终将失败吗?

8326次日志 太阳系第三号行星

终于决定寻找一个助手。我的退化进程越来越快了,如果再保持现在的活动量,已不能保证等到二号的成熟。只能找人替我照顾二号,我才能尽量延缓退化。

8328次日志 太阳系第三号行星

今天才发现,这个看似愚蠢的地球人竟然打开了实验室的门!他把培养基也带走了,虽然及时带回,但由于长时间处于低温与低湿度环境,培养基已经彻底毁坏。现在只有等二号的下一个性腺成熟才能继续,但愿我还能撑到那一天。

8329次日志 太阳系第三号行星

感谢神!二号终于在我完全失去活力前又成熟了一条性腺。而且,看来二号应该会摆脱……(该词无准确对应词,应是某时期),很快……

日志到这里戛然而止。D先生在写这最后一段时,一定是一直在后台的比对翻译程序激活了,使得他发现了我动过的手脚,所以并没有记完。

D先生并不是个合格的记述者,这些日志并不完整,而且有着过多的个人感情色彩。这是蝶梦岛建立后的所有日志,十几年,甚至几十年里,居然只记了这么几条,他也实在有些随心所欲。但仅仅这几条,就已经让我周身发凉。

如果我的理解没有错,D先生果然来自其他星球。也就是说,传说中的“神”果然就是他。然而有神论者与无神论者的猜测都错了,D先生既不是来惩罚我们,也不是来拯救我们的,而是为了执行一个殖民计划。8328次日志中提到的正是我,而他说的“培养基”指的应该就是明。

怪不得,在小艇上,D先生说是我害死了明,表现得如此生气!那是因为D先生在明身上植入的是他的卵,而我将明从实验室带了出来,使得这些卵再不能孵化!

尽管经历过一场打斗,但这里的恒温设备仍在正常运行中。可是我只觉身体越来越冷,冷得开始发抖。地上,D先生的尸体凝结在了那一摊淡黄色的粘胶中。巨大的昆虫身体,长着一个与人类相去无几的头颅,一切都显得如此诡异。而更让我感到心悸的,还不是D先生。

D先生降落到地球时,带着二号与七号两个同伴。其中七号已经在记8324次日志时死了,但二号一直都在。

揚声器里,突然传出了一阵尖厉的声音。

那是二号室的监控发出来的。我吃惊地看到监控屏上,二号室弥漫起一阵淡红色的烟雾。在这烟雾中,二号室的外墙突然整体崩塌。

发生了什么?我一下停住了呼吸。也就在这时,屏幕上跳出了一个窗口:

比对成功。根据最新资料,翻译如下:

把我的卵液交到你的体内

去征服,去夺取,去杀戮

让我们的子孙无穷成长

去征服,去夺取,去杀戮

原来,我以为的那首凄婉的歌竟然如此杀气腾腾!这不是一首哀歌,而是一首战歌。而我还可笑地自作多情。D先生抽取的,也根本不是什么生长素,而是从成熟性腺中提取的卵液。

我疯狂地冲到实验室门口,想要去拉开门。但D先生发现了我有后门密钥后,显然改过了权限,我根本无法打开门。

我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地下室,冲出白楼,冲向我和明曾经一同站过的那个山崖。在我还不曾冲到山崖顶时,就已经看到了远处的海面上,飞翔着一只蝴蝶。

那是一只巨大的蝴蝶,有着两对巨大的透明翅翼。在阳光下,映得灿然生光。

虽然已经离得远了,根本看不清什么,但我知道,那只巨大的蝴蝶一定长着一张美丽无比的脸,还有着玻璃样透明的身体,仿佛梦境中飞出的精灵。

去征服,去夺取,去杀戮。

我默默地念着这几句刚看到的歌词,双腿一软,再也站不住了,绝望地看着那只蝴蝶在金色的阳光里翩然飞远。

现在飞翔中的蝶正在唱这首歌吧?

那边,正是七号船的方向。

【[责任编辑:阿 吾】

作者简介

燕垒生,知名作家,深受中华古典诗词文化的滋润影响,创作风格多变,题材丰富,作品包括奇幻、武侠和科幻等多种类型。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天行健》《刺客信条:大明风云》,短篇集《瘟疫》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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