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定的自由

2022-05-30 10:33钟推移
科幻世界 2022年8期
关键词:观测站黑洞老师

钟推移

探 病

醫生们恨不得把病人都喊起来干活。

可惜,但凡能拄着拐走动的病人都被劝离了医院,剩下都是重症甚至随时要进行抢救的病危患者。

医院一片忙乱。手术室像老式股票交易所一样靠喊叫来沟通,里头同时做着几台手术。术后的病人先挤满了ICU,然后被陆续清空到普通病房。幸好伤者大多来自同一个部门,彼此碍着或远或近的同事关系,凡事忍让三分。不然这令人崩溃的地方早就沸反盈天了。

一位年轻女子手提鲜花和水果篮走进医院大楼,但一楼的前台已被调去当临时护工,她找不到人询问,便只好看着指示板上的信息,自行摸到病房。

令她意外的是,要探望的人住的居然不是一个单人间。靠近洗手间那边的2号床还躺着一个病人,用于分隔病床的塑料帘子半拉着,遮住了病人上半身。

她走向病房对面的护士台,问1号床的病人去哪儿了。

护士正在准备十几瓶针剂,恨不得多长一双眼睛来核对屏幕信息和药物标签。“你谁呀?”

“我叫林晓,是黑洞观测站的,来探望我们主任。”

“也是观测站的?”护士抬起头,惊讶地打量着眼前娉婷的女子,“你一点儿伤都没有喔。”

“走运罢了。”

护士告诉她,病人送去了检验科。

林晓返回病房,看到1号病床边的桌子上已摆满鲜花、水果、营养品,包装卖相大多好过自己从医院对面店铺买来的,心想:“单位里不知有多少人,抢在我们科前面来探过病了。”

她掏出电话,“主任被送去做检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她话说得恭谨,眉头却皱了起来,“嗯,明白,我留在这里等等。”她被同事推来探望上司,本以为只是走个过场,可现在不知要逗留到什么时候。她坐在木椅子上,仿佛渐渐被医院那股痛苦与绝望的气息侵蚀。

护士台那边忽然热闹起来。在墙壁上蓝色的“静”字标志前,几个人围着一个身穿黑色西装与短裙的中年妇人七嘴八舌,好似在工地上规划指挥一般。

中年妇人说:“这层病房环境还不错,我看,就选这里吧。”

有个医生闻到妇人身上的木质香水,心神微荡,他积极献计,“郎秘书,这里只是普通病房,要不要安排部长也到ICU视察一下?”

郎秘书有股压倒众人的风韵,高挑的身材令她鹤立鸡群,尤为引人注目的是她脖子底部皮肤上那抹淡红,仿佛是被谁留下的吻印。她每次说话时,红印便上下起伏。“这样只怕干扰了你们抢救病人,部长也不希望惹人说三道四。”

“辐射科呢?最重的病人都集中在辐射科,那边要不要也去一下?”

听见“辐射”二字,郎秘书脸色一沉。这一层是外科病房,感染风险低,安排部长来此探望视察,自然是首选。

“我们做事情,不是做给别人看的。”郎秘书瞪了那多嘴的医生一眼,转身离开。

高跟鞋声伴随着木质香水味,回荡在走廊。

病房外又恢复单调琐屑的嘈杂。

林晓将窗户打开一条缝,好让外面的鲜风透进来,驱除积郁的空气。

天上黑洞的吸积盘已经落下地平线。不久之后,漫天繁星就会出现,其中还会包括她工作过的大型观测站。而脚下这颗黑洞行星即将进入长夜,正如医院里许多人的生命一样。

一声呻吟从半拉的帘子后传出,低沉而漫长,有如无奈的叹息。

林晓这才想起2号病床还有个陌生的病人。那人全身被白布缠绕,只有手背肿胀的一角暴露在空气中,皮肤满是令人恶心的青瘀,如被火烤过一般。

“木乃伊”三个字跃入林晓的脑中,传说那是母星地球上的一种干尸。林晓打了个寒战。不过,越让人感到恐怖的事物就越有吸引力。林晓不由得又望向2号床,只见那病人身上有几条电线接着电子监护仪,胸口一起一伏,而且越来越急促。

林晓连忙将木椅子搬到病床空着的另一侧,避开那似乎随时准备一跃而起的木乃伊。

说来也奇怪,林晓远离之后,2号病人的呼吸好像渐渐平复下来了。

林晓定了一下神,又掏出电话,点亮最前面那个俊气逼人的头像。“喂,你在干什么呢?”

她耳朵贴着屏幕,没听到病房里传来一身低微的咕哝,仿佛在回答她的问话。

“别拿忙来做挡箭牌。哦,事故发生后,你是大忙人啦,现在连见我一面都嫌烦了,对不?”

帘子后那病人焦炭般的指尖在动。

林晓侧对着2号病床,自然没有察觉。“估计你今天采访不到部长了,刚才他秘书在医院,安排他来这里慰问视察呢。那个郎秘书架子还挺大,将医院里的头头训得抬不起头。嘿,你收风这么慢,怎么混的?不过,你要知道事情经过,找我不就行了?我就是从观测站死里逃生的。哦对,我只是个小小的在线教师。观测站上的大官、大牌科学家才能入你大记者的法眼,是吧?”

分隔两张病床的帘子轻轻晃了几下。

林晓眼前浮现起两天前的场景,颈窝下那一小片绯红的胎记微微颤动着。

“太空观测站出事时,我就在住宿仓B区。那里是整个观测站幸存者最多的区域。毕竟大火没有烧到那儿,发电机组又远在观测站的另一端。虽然爆炸碎片穿过真空,像炮弹一样射过来,但B区的外壳撑住了,只是漏了点儿气。就像地球古话说的那样,‘冥冥中自有天意,事故发生时,我刚结束直播课不久,离开了A区工作区。A区死了九成的人,剩下的大多有严重的失压创伤。

“你在文章里可以这么写:‘黑色幽默。为了预知黑洞带来的威胁,人们精心制造出一个太空站来观测它,但黑洞随便打个嗝就打破了人类的如意算盘。被灾难摧毁的东西,本来是要预报灾难的。”

林晓摸着手指上的铂金戒指,边缘那圆钝的星星熠熠生辉。送她这份礼物的人说遇到她,是他一生的幸运,所以要回赠一颗幸运星。

自己之所以能从观测站死里逃生,大概正是那份报答起了作用吧。林晓轻轻亲吻著指环,看着黯淡下来的天空。

在充满未知和偶然的宇宙里,每当人们以为明白自己的命运时,命运女神就在发笑。林晓只想珍惜身边的一切:工作、生活和爱人。

“好了,我要走了。”她不想再浪费时间等下去,便站起来走出病房,对着电话柔声说,“没别的,我就想跟你说说话。”

呜……

2号病床的电子监护仪低声长鸣。

心中之声

“走慢点儿。”杨西成脑子里盘旋着这句话,但喉咙的肌肉纹丝不动,嘴唇漏不出半点声音,“等……等等我。”

他感到一阵凉风吹过。

自林晓的声音响起后生出的那股暖流渐渐消退。

凉意传遍四肢百骸,他身体漂浮在茫茫的太空中。没有星光,没有观测站,没有狂野的黑洞。

宇宙化为一块漆黑的背景板,衬托着一个光芒照人的身影。

杨西成之所以来到观测站,就是因为这个身影。

一切似只是冥冥之中的偶然。

那天,他在行星大学的电子宣传栏上看着招聘信息,发现自己正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电信运营商、私营通信公司、互联网企业争相开出丰厚的条件,但没一个能吸引杨西成。他只要一看企业名称、地点,就能想象出那些办公室里无穷无尽的喧闹。

杨西成学的是通信工程,一个旨在缩短社交距离的专业,但他天生最怕的就是拉近与别人的距离。

他每个礼拜跟系里的同学说不上几句话,出门时永远是低着头的,唯恐目光接触到别人——因为随之袭来的是僵硬的招呼、言不由衷的寒暄。同宿舍的人曾说:即便问杨西成借他的女朋友,他也只会默默地将人递给你,又默默地接回去。

沉默寡言可能有利于专心读书,但更多地,这是无可救药的失败,因为全系师生都觉得跟他无法相处。他有着拉开第二名一大截的成绩,竟然没被教授保送博士,最后只得跟其他研究生一样,在招聘宣传栏前伸长脖子。

他感觉好像就要被抛入令人窒息的太空。

大家即便知道哪里有合适的工作机会,也不会告诉他。谁愿意跟一块石头共事?

这种情形,从他小时候便一直延续下来。

孤儿院的老师们总能在几个人堆之外看到一个瘦削的身影,仿似擦过黑洞孤独飞行的流星。假如有九个人想玩篮球,孩子们宁愿锤子剪刀布选出一个倒霉蛋做观众,也不会去邀请杨西成凑成两队。

不过,他好像也不在乎。

当别人打成一片的时候,他经常抱着一副国际象棋,在桌子旁躲上一整天。

有些高壮的孤儿抢走他的棋盘,他也不跟人家计较,自己找张白纸,分出六十四个方格,用铅笔画棋子自我对弈。这么一来,别人以为他故意对抗,便把他踢翻在地,把铅笔折断,把纸棋盘撕成碎片扔进垃圾桶,再撒泡尿上去。

杨西成爬起来怔怔地站着,仿佛能看穿塑料桶,将已成碎片的交叉线一条条刻画在脑子里。

他又能一个人下棋了。这一回,他连纸和笔都不需要。

于是杨西成发展出一门新的爱好:在意识空间里创造属于自己的小世界。这里没有虚与委蛇的需要,没有跟人说话时的压力,没有欺凌,没有世间里他厌恶的一切。

就在这时,新来的郎老师像天上降下的一道光柱,照亮了这个孤独的孩子。郎老师大声斥责那些小恶霸,禁止他们接近杨西成。她安慰杨西成,说要是那些人再欺负他,她就狠狠地收拾他们。

从此,杨西成得以过上清静的日子。

郎老师被调入孤儿院的行政岗,但她依然喜欢过问孩子们的生活和学习。

有个希望升上助理院长的同事嗅到威胁的气息,于是,她逢人便说郎老师的这些做作全是为了博取名声,“那个女人搞行政不咋地,就打教学岗位的主意,博出位。”

郎老师自然也听到这些流言,但她一笑置之。

须知道,区区一个助理院长,还不入她法眼。

终日不发一言的杨西成,引起了她的注意。如果能把那个令教师们头痛的小家伙带回正轨,那将是一项可以大书特书的成绩。她每个礼拜都将杨西成带到心理医生那里,可惜几次对话治疗下来,效果不佳。但这件事不知怎的传开了。从此,那班小恶霸见着杨西成便问他“吃药了没”。

郎老师颇有点儿失望。

但杨西成没有。

他发现生活开始有盼头了,那就是每周跟郎老师去心理诊所。郎老师伸手拉他的一刻,他的脸会像正常的孩子那样露出笑容;两个小时后跟老师分开时,他便咬紧嘴唇,又恢复原状。

后来,心理医生委婉地向郎老师提议无须再带孩子来了,因为他觉得这孩子没毛病,甚至智力超常。

心理医生是错的。

杨西成只是在跟他相处——确切地说,是跟郎老师相处——的时候,表现出正常儿童的快乐。

郎老师灵机一动,这孩子智商高又木讷,说不定可以培养成另类的苗子。于是,她用孤儿院的经费买了一部电子书送给杨西成。

于是,杨西成交上了此生仅有的朋友:数学。它可以让他忘掉这颗黑洞行星上的人情冷暖,但更重要的是,这是郎老师叫他学的。那一行行令人绞尽脑汁的定理、难题之间,似乎散发着郎老师淡淡的木质香水味。

他连吃饭、睡觉时都抱着电子书。

正是那些新朋友,陪伴他熬过了孤儿院坍塌的时刻。

那天,给这些星际移民光和热的黑洞突然爆发出巨大的磁场,无规律地矢量变化的磁力线像拨火棍一样搅动起行星的地核。磅礴的能量冲破地壳,将孤儿院的主楼震塌。杨西成和郎老师一起被压在瓦砾下。

一个原本放置杂物的铁柜救了他们。命运给了他们有限的生存空间。

却好像没给足够的时间。

郎老师刚被瓦砾压着时,感到血如泉涌的右腿剧痛万分。但过了一阵子,右腿痛感竟然渐渐变弱,她惊恐不已,因为她知道随着时间的流逝,右腿正在因失血坏死,即使能逃出生天恐怕也要截肢。

更可怕的是,孤儿院建在河堤不远处,地震毁坏了河堤。眼下,河水像毒蛇一样爬向倒塌的建筑。

起先,郎老师还感到庆幸,有水流就意味着生存的机会增加。但随着水流加大,她开始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开始自救。这是她擅长之事。此前,她在部里得罪了人,被贬到孤儿院,但她不气馁,暗下决心从哪里摔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眼看已有自救机会,调回部里指日可待。

她不是随便认输的人。她在瓦砾下摸索,找到一截掉落的水管,拼命撬开了一块天花板。随即,黑洞吸积盘的光芒照到了她脸上。

她欢呼一声,正准备爬出去,却听到身边响起熟悉的声音,“郎老师。”接着,她看到那张素无表情的小脸。

“没事,我喊人来救你出去。”但,越来越高的水位,让她也不怎么相信自己的话。

“你什么时候回来?”杨西成的声音近乎呜咽。他的身体被几根钢筋死死挡着。

“閉嘴!”郎老师觉得右腿快全麻木了,“你是个勇敢的孩子,对不?”

杨西成点点头。

“而且聪明。这样吧,你把刚才那道题目做出来,我就差不多回来了。”

杨西成看着郎老师拖着软下来的右腿,艰难地爬了出去。

很久,她都没有回来。

除了潺潺的水流,四下再无别的声音,连郎老师的呼救都没有。

“这么久了,老师怎么还不回来呀?”他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然后他听到内心有个声音说:“不要哭,郎老师说你是个勇敢的孩子。”

他咬紧牙关点点头,好像是点给内心那个声音看。

“因为题目还没解出来,”内心那个声音提醒他,“什么时候做完,老师就什么时候回来。”

但电子书早已不知被压在哪里了,杨西成只好通过回忆重组那道逻辑难题。他默念道:“有五个球和五个天平……”

内心声音接口说:“其中一个天平有故障,它跟正常的倾斜方向相反,你要把它找出来……”

身处黑暗,手脚不能动弹,寒冷的河水不断冲刷着,但杨西成仿佛屏蔽了这一切,让身心沉浸在一个抽象的逻辑世界中。

当救援人员将他从瓦砾堆挖出来时,他已奄奄一息,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知道是哪台天平坏了。”

“什么?”对方觉得这孩子已经精神不正常了,连忙把他送去临时医疗点。

过了十几天郎老师才出现,虽然面色有点儿苍白,但已经不用拄拐了。

“见到你我太开心了。”

杨西成哭了起来。

郎老师把他抱进怀里。

杨西成脸蛋贴着一个温暖柔软的胸膛,一滴泪水印在老师脖子底下那块淡红的斑上。

“你表现得很棒。”

“这几天,我想到一个快一点的方法来找坏天平。”杨西成红着脸说,“要是我早想出来的话,你就能早点叫那个叔叔来了。”

“什么意思?”郎老师愣了一下,推开杨西成。忽然,她眉开眼笑,“你果然是个聪明的孩子。其实我那时只是不想你害怕,才这么安慰你罢了。不过,这也证明了你是个又聪明又勇敢的孩子,对不?”

杨西成脸上发起烧来。为了郎老师这几句赞许,他不在乎再来一场地震。

郎老师盯着他,“但是,我们做事情,不是做给别人看的。好比说,一份美德,如果为了求回报,那就不叫美德了。”

杨西成挺起腰杆,“就像你以前说的,如果为得到夸奖而到处宣扬自己,那就反过来证明这个人不值得夸奖了,对不?”

“真乖。所以你不能跟别人说起咱们受困时的事情,知道不?”

“我一句都不说。”

但是宣传部门说了,而且说了很多。剧情是这样的:一个孤僻的孩子身陷绝境,精神濒临崩溃。一位善良而聪明的老师编了个理由安慰他,让孩子暂时忘却恐惧,然后她孤身在瓦砾中前行,终于找来救援。这个故事被改编成话剧,在灾后重建的星球上四处上演。当女主角徒手把满身泥污的孩子挖出来抱在怀中时,悲壮的背景音乐叫观众直掉眼泪。

顺理成章地,郎老师得以逃离孤儿院,被调回部里。

在孤儿院的新楼里,杨西成每天好几次望向办公室,却再也没看到郎老师走出来。

但她为什么不来看自己呢?

内心那个声音已然成为宇宙中一切疑问的解释者,“因为你解的题还不够多。”

学了一本数学,老师没有回来。

又学完一套物理教材,她也没来。

若干年来,他不知解开过多少让同龄人望而生畏的难题,但有个疑问他始终解不开,“她为什么不来看我?”

不过,随着年龄增大,这份思念渐渐淡了,或者说被压入了心底。

他跟别人一道考试、升学。生活像孤独的行星一样,沿着固定的轨迹前行。

直到他在一次公开课上遇到林晓。

那堂公开课,与其说是“课”,不如说是一次行星大学和黑洞观测站联合举办的科普活动。教授叫人把实验装置搬到操场上,让各专业的学生来体验一个在20世纪的地球就有人做过的延迟选择实验。

实验仪器由两部分组成:首先是两个一组的光子探测器,接收一个个来自太空的特定光子。这些光子源于飞行在黑洞背后的观测站的光子枪,光子枪前装有一组半镀银反射镜和全反射镜,能使每个光子有两个可能的角度飞来行星。经过仔细调校,这两个光线方向恰好夹着黑洞,在黑洞的引力效应下,同时汇聚到行星——准确来说是汇聚到大学操场上的光子探测器中。如果光子表现出粒子性,只走了一条路径,那么它们会交替飞到地面的两个光子探测器上,探测器就会轮番亮起来。

林晓报了名,跟其他二十个体验者一起,参加了这个实验。

校方还给每个体验者安排了一个专业学生来指导,带领林晓的是个俊气逼人的高年级生。

而杨西成刚好在隔壁的小组。

“一个光子要么从这条路走,要么从那条路走,这不就是牛顿的光粒子说吗,没啥神秘的。”林晓的嗓音让隔壁组的杨西成觉得好像一位故人,非常亲切。

负责指导她的高个男生说:“但这只是实验的第一步,你手里还有一个半镀银反射镜。刚才不是说,每个来自黑洞观测站光子枪的光子,都会在引力透镜的作用下汇聚到我们这里吗?对,就是你大拇指这个位置,我们已经调校好了。”

杨西成定睛看着隔壁小组。只见林晓轻轻按上实验仪器,橄榄形的指甲按出一条粉白色的弧边。

高个子使尽浑身解数,“光子有50%的可能穿过这个半反半透镜,也有50%的可能被它反射。经过相位调整,这两束光在左边这个探测器是反相的,而右边这个探测器是同相的。所以你猜,你一旦把半反半透镜插上去,两个探测器会变成怎样?”

“反相那个探测器一直暗着,同相那个一直亮着。这也没什么啊,就是光波干涉嘛。”

楊西成在旁听着,第一次羡慕或者说痛恨别人口齿伶俐。

“但你有没有想过,光子到底是只走其中一条路径表现出粒子性,还是分身走两条路径表现出波动性?本该是它从太空中飞到我们操场前就定下的,可实际上,你加不加半反半透镜,才决定了这一切。简单来说,你这一刻的选择,影响了光子过去在太空飞行的状态。因果关系被颠倒了。”

“你的意思是,我在改变着历史喽?”林晓将手上的半反半透镜一插一抽,仿佛戏弄着那些绕过黑洞到达行星的光子们。

这个问题轮不到杨西成回答,他看着林晓颈窝下那一小片绯红的胎记,像一只小蝴蝶扇动着翅膀,在黑洞吸积盘的光芒下,飞到自己鼻子上。

没来由地,他想起了郎老师脖子下那抹红印。

“你信不信命运?”林晓的眼睫毛很长。

杨西成看着那只蝴蝶飞回林晓颈窝下,他在心里代替那位英俊的小伙子回答:“我也许不信。”

幻想中的林晓问:“为什么?”

“量子力学否定了决定论。世上没有百分百确定的事。”

“如果量子力学是错的呢?”

“那,我们就生活在一个错误的时空,而这个时空错误地没有决定论。”

“你确定?”

“确定。”

林晓笑了。

杨西成也跟着笑了,不知多少年来,又一次露出笑容,“我刚才说宇宙没啥是确定的,不是指逻辑上的事。”

“可是,逻辑不正是宇宙中事物的映射吗?”

杨西成平日也经常与人辩论,但唯一的对手来自内心那个声音。而今天,他的内心,给另一个声音留下了一席之地。

林晓把半反半透镜插入仪器架子上,但两个光子探测器依然在交替明灭,没有出现预想中因为光波干涉而造成一明一暗的现象。林晓轻轻皱眉,额头上仿佛也出现了一只蝴蝶,“怎么?是光子不听话,还是黑洞不听话?”

两个光子探测器既然在不断闪,证明它们工作状态良好,而且从太空观测站发射的光子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指定位置。那剩下的出错可能,只在半反半透镜上了。高个子拿着半反半透镜递给杨西成,“看看在你们这儿正常不。”

杨西成将半反半透镜插在这边的仪器上试了一下。他舌底像被一条筋粘着,“正常”两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好点点头。

高个子搔着脑袋,“咱们这组所有仪器都没有故障,但实验效果却出不来,到底是什么问题呢?”

“人品问题。”林晓说。

“哈。”

“不过,作为科普宣传,你们的实验装备太复杂了。应该简化为两盏灯,如果光表现出粒子性,就一盏灯亮;如果光因为实验者的操作显现出波动性,就另一盏灯亮。这就直观得多了。”

“很好。今天学院的公众号,我得把这个写进去。”高个子微笑道,“那该怎么感谢你呢?嗯,有空一起喝杯奶茶不?”

“不了。”林晓摇头。

高个子尽力装出不在乎的表情,但不太成功。

“奶茶会让人睡不着,要不橙汁?”

杨西成小组的实验,倒像事前彩排过那样顺利。他等林晓和那小伙子离开后,走向隔壁的仪器,拿起林晓操作过的那块半反半透镜。

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少女的指温。

杨西成检查了一番,又抬头看了几眼光芒四射的黑洞,皱起眉头。人类早在20世纪的地球,就曾用太阳验证广义相对论,这种实验是很成熟的。作为引力透镜,难道黑洞跟太阳有什么不同?

杨西成远望着林晓的背影,心里大为疑惑。包括自己这个小组在内,其他所有人的实验都成功了,只有林晓的不成功。这是为什么?她跟其他人唯一的区别在于光子的路径。可是,相比起黑洞巨大的视界外围,操场上这些小组的光子路径只有极其微小的差异,就像一个氧气分子从这个细胞,还是隔壁的细胞进入人体一样无所谓的。但为什么就她的实验失败了?

杨西成内心的声音开始盖过了操场的喧哗,甚至整个行星。“光在这组仪器上一直表现出粒子性。为什么?”

他怔怔地站在操场上,直到教授过来提醒他,要收拾东西了。

他紧盯着半反半透镜,不客气地向教授做了个“走开”的手势。

教授耸耸肩,他再次庆幸自己没有一念之仁保送这个怪胎读博。

就在此时,左边的探测器忽然彻底黯淡下去,而右边那个却长亮起来。

“光子的波动性终于出现了。”杨西成面向林晓原本站着的位置大声说,虽然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他神色黯淡下来,“不过我完全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

“不是你的错。”失落之中,内心里的那个声音安慰他,“世上没有百分百确定的事。”

“这句话是不是百分百确定的呢?”杨西成喃喃道。

没人回答他。

他发现,内心的那个声音换了声调,变得清脆动人,声音主人的脖子底下有一抹绯红,随着嗓音上下飞舞。

这个女声或大笑,或窃语,时而感叹物理实验的复杂,时而谈论生活的有趣。它会随着杨西成心情起伏而变幻。但它有着自己的意志,从不屈从于杨西成的希求:它既不会在他开心的时候参与分享,也不会在他情绪低落时温言安慰。

在真实世界中,这个声音很少在杨西成身旁出现,而每次响起又总会引起他的不适——心跳节奏不顺、喉咙干渴。

以至于他有时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讨厌林晓?

他当然知道答案——在茫茫的人潮间、在校园的大草坪上、在她款款走来时、在那一颦一笑中。

有一天上午,教授叫他将一个纠缠粒子盒送到实验室。

当他去到实验室,发现负责人外出了,只有下午准备来上课的几个学生在。

其中一个女孩儿的声音在空旷的实验室中是那么的明亮,完全不像平时幻想中的那样。

杨西成在实验室里逗留了片刻便走到外面走廊上,像被人罚站一般站着。他觉得腹内的器官纠结在一起,产生出强烈的去洗手间的冲动。他喘着气,忽然对教授产生了怨恨——他为什么偏要派自己来呢?

然而,下午,双脚像有自主意识一般,把他带到了实验楼对面的一间空课室。

隔着窗户,他远远望到教育系的那班学生在做量子纠缠的实验。

他怕别人察觉他的目光,便只是装出若无其事地看风景的样子,一旦林晓转向这边,他的视线便立即荡开。

他发现,自己跟林晓就像纠缠的两个粒子,总是处于相反的状态。

今天是这样。

未来三年也是。

三年后,这两颗粒子是时候离开纠缠盒了。它们将被释放到混沌的空气中。

杨西成感到很苦恼,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将会飞向何方。

他手机里接收着知名企业发来的广告,但看着招聘函上虚情假意的词句,他感到十分抗拒。

这天,在学校的电子宣传栏旁,他心里评估着各个单位,最后筛选到只剩两个。一个是地球太空军的值守人员——他们在黑洞附近建立了一个前哨站,但不打算山长水远从地球派人过来,于是干脆在黑洞行星这边招聘人手。另一个岗位是黑洞太空观测站。十几年前,行星旋转所围绕的黑洞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巨大磁场,扰动了行星地核,造成了大地震。人们便想在靠近黑洞的安全地带建立一个太空观测站,打造一个警报系统。近年来,这个观测站规模不断扩大,功能也从单一的观测黑洞,扩展到科研、通信甚至太空观光。每个毕业季,他们都将橄榄枝抛向行星大学,而毕业生也以能获聘为荣。

杨西成正在犹豫,林晓跟一群同学出现了。

林晓指着最上方的一段文字,告诉身边的同学,她接受了招聘。

同学们都恭喜她,或真心实意,或充满嫉妒。

等他们散去后,杨西成走近屏幕,发现那是来自黑洞观测站的信息。

杨西成内心那个女声说:“观测站远离烦嚣的行星,你以后就可以在人迹罕至的太空中工作。”

他在幻想中不住点头,“这个机会是唯一满足我的要求的。”

实际上,这个理由很勉强,须知道,地球太空军的前哨站也同样满足他的挑剔。

当观测站最初出现在舷窗外时,杨西成觉得它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车轮,在太空中缓慢地旋转着。但随着飞船靠近,观测站威武的轮廓逐渐增大,最后竟如巨山压顶般,飞船只能在它的阴影下卑微地前行。

杨西成一行从接近巨轮中心处登上观测站,那里的离心力很弱,方便各种飞行器停泊。

在落地的抗压玻璃前,杨西成端详着这座宏伟的太空建筑。

一个熟悉的身影挡住了视线。随着观测站缓慢地旋转,黑洞吸积盘的光芒洒进,这个身影镶上了金边。她的长发在低重力的环境下悬飘起来,每一根发梢都仿佛流动着异彩。

杨西成如同沐浴在一首咏叹调中。

“这边A区是我们以后工作的地方,那片是供电区吗?”林晓纤长的手指在玻璃上划着,忽地转过头来,“很多窗户那边是B区的宿舍吗?”

这句话让杨西成心头正在响起的歌剧登时消歇。

他惊讶地发现,林晓这句话问的是自己。

这一点,他能肯定,因为在这一瞬间,茫茫的宇宙里有这么一小片空间,里头只剩下他们两个。

他不习惯内心一片空白的时刻,里头没有林晓的嗓音,没有从小就响起的声音,只剩下他自己。

他感到像被人抛进寂静的太空中一样,四面八方被极寒包裹着,冷得他不能动弹。

“对喔,你也是新来的。”林晓笑了笑,攀着扶手,艰难地飘向其他新同事。

圆环状的黑洞观测站,半径长达数千米,绝大多数都是无人的实验舱,但为分配资源方便,上千名工作人员集中在A区工作区和B区住宿区。

出身教育专业的林晓,负责给黑洞行星的孩子們演示各种实验,直播间与通信公司的驻点仅相距两个舱室。

可半年来,杨西成却与她难逢一面。为便于孩子们收看,教育直播多安排在休息日,和杨西成的工作时间完全错开。

杨西成在招聘考试中表现出色,所以被分配到通信工程中最尖端的部门——纠缠态研究室。按照爱因斯坦的经典理论,超光速传输任何东西都是不可能的。但再权威的理论,都阻挡不住通信公司开拓新市场的野心。在黑洞行星跟母星地球通一次话,一来一回需要数年,这可比古代两个大洋之间的传信还要慢。因此,电信巨头们明白,在打个手机那么短的时间内,通信信号能传播到哪里,公司的股价将会飘到哪里。

德布罗意的波只在数学上有超光速的运算,实际上并不携带能量和信息,它首先被抛弃。然后是时空高维折叠。但通信公司明白,要是这项技术真能成事,搞曲率引擎那帮家伙也不会成为猝死率最高的人群了。

看来,量子纠缠乃唯一之选。但是测量导致的叠加态坍缩是随机的,人们不能只发送一堆乱码就算完成通信了,所以自20世纪至今,量子纠缠仍无法传递信息。这一点,通信公司的高管心知肚明,但他们很贴心地为了避免影响股民们的心情,宣布有关实验已经在太空观测站开展。其实,这只不过是将死马当活马治。

而杨西成,则是帮他们治死马的大夫。

这位大夫与其说很用心,不如说很天真。他虽然是这个科研项目的核心成员,但居然跟散布在地球和黑洞行星的千千万万股市韭菜一样,真心相信通信公司在设法打破爱因斯坦的规条。

他每天拨弄着那堆纠缠态的量子,盼望着哪一刻能奇迹般收到远在地球的通信公司分部传来的实时回复。

跟杨西成一起奋斗的,只有一套人工智能系统,它每时每刻都在全方位收集着信息:通信链路的、太空的、黑洞的、观测站的,也不管有用没用,一股脑儿全扔给主人,然后每天按部就班地辅助他制订各种量子纠缠的实验计划。其他企业要做太空实验,都是在地面安排好整个实验流程,才把人送上天。但通信公司财大气粗,干脆连实验策划都在观测站拟定。

杨西成和遥远的地球上的实验者一样,每天隔着茫茫的太空把耳朵竖向对方。

半年下来,他一无所获。

倒是他从人工智能总结的报告中得知,观测站的天文学家们发现黑洞吸积盘上,似乎有时会出现磁力线异常。除此之外,黑洞表现得循规蹈矩,所以,鉴于其极高的角动量,航天部认为,吸积盘上的电磁现象略有波动,是再正常不过了。

杨西成对此颇不以为然,不过他不是航天部的职员,只能将自己的想法作为实验日志的附注记下来。他坚持认为,只有微观世界由于不确定性原理而带上偶然性,但包括黑洞在内,宏观宇宙的万物都是在按照固有轨迹运行的。

这种固执,很大程度上是出于抚慰内心的需要:如果宏观世界是服从必然性法则的,那么他无边的孤独与哀愁,就能被淡化。与林晓的咫尺天涯,本来就是冥冥中已注定的,非人力可改变。

然而他毕竟在血气方刚之年,他的灵与肉也受到某种必然性的驱使。他会在林晓下班后,走进实验直播间,闻着她留下的淡淡气味,想象着空气分子如何从林晓胸中呼出,又进入自己体内。

他拿起林晓实验用的低功率激光灯,上面还有她看不见的指纹。他打开开关,激光照在一条狭小的缝隙上,后面的白墙留下明暗相间的衍射红纹。在想象中,他像观众一样观看林晓演示——真正的观众是行星上守在屏幕前的中学生们。他向林晓提问关于光的波动性与粒子性的历史争论、量子力学和相对论的入门问题,然后又让内心那个依旧带着少女活泼的声音耐心地一一作答。

这一天,当杨西成又重复着这种幻想时,灾难发生了。

首先到来的,是沿着观测站外壳传播的巨响。

在爆炸声以三千多米每秒的速度抵达教学直播室前,观测站的系统已经了解发生了什么事,并且开始向全站上千名工作人员和游客紧急广播,人工智能的女声说出的第一个字,和爆炸声同步抵达杨西成耳中:“警报!发电机组发生爆炸。”

爆炸碎片在真空无重力环境下丝毫不减速,直射向直播室。幸好观测站有自旋模拟重力,因此大块碎片射到时,直播室已转过了一个角度。碎片砸在直播室两旁,像夹叉射击般。这里是最多人工作的A区,随着雨点般的碎裂声,观测站外壳被砸穿。杨西成只听见一阵阵惨叫,前后的舱室有数不清的人被吸出了太空。

他们的尸体旋转着远去。看起来,他们将会在太空中继续旋转亿万年。

惨叫声越来越微弱,到最后,杨西成看到一个扳着外壳边缘、身体像风筝一样横着飘动的人,张大口,但完全没有声音传出来,恰似拉奥孔的雕塑。但致命的低压很快便夺走了那人的最后一分气力,他瞪着眼睛,被离心力抛向黑暗的深渊。

舱室的气压越来越低,杨西成只觉得耳朵赤痛。

他扶着实验桌大声喊起来:“系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大多数职员喜欢给人工智能起个别名,这样,操作它时,你就好像叫一位朋友、仆人或者宠物一般,人工智能皆坦然受之,反正它是通过语音识别操作者的。但杨西成对这些花哨东西不感兴趣,他依旧用着默认的“系统”二字。

人工智能答道:“发电机组爆炸。事故原因初步判断为来自黑洞的强力异常磁场干扰。”

“给直播室提升气压。”

“拒绝请求。”

“A区还有哪些舱室是安全的?”

“只有直播室、纠缠态研究室未被彻底损毁。”

随着气压不断下降,杨西成感到皮肤越来越瘙痒。“A区的在岗人员……”

“90%已经死于爆炸或失压。”人工智能彬彬有礼地接着说。

“播放太空站实时结构图。”

一幅三维影像投射在杨西成眼前,巨轮状的太空观测站上,B区住宿区是橙红的,而A区半边环则被标上了深红色,只有自己所在的直播室像被两根发红的铁钳夹着的一颗黑石子。

他被困在这个巴掌大的舱室里了。

不过幸好,即使存在泄漏,氧氣还是充足的,甚至过剩。因为A、B两个区的供气系统是独立的。而A区大面积损毁后,系统自动切断了损毁区域的供气,所以即使发电机组报废,备用电力也能给直播室和纠缠态研究室提供好几天的氧气,足够撑到行星派飞船来救援——毫无疑问,行星当局此刻已经通过某种渠道知道观测站的情况,而从紧急发射救援飞船到其抵达,估计要两三天的时间。

明白了自己虽然危险但不致命的处境后,杨西成脸上渐渐恢复往日波澜不惊的表情。

他在实验桌旁发现一个水瓶,看来是林晓的。杨西成取过来晃了晃,发现里头几乎是满的。接下来他要在这个小地方,靠着一瓶水,熬过两三天。

杨西成扭开瓶盖,将瓶内的一丝水蒸气放到空气中。水蒸气娇娜地扭动着,无声飘去。杨西成缓缓举起水瓶,当嘴唇碰到瓶子温暖的边沿时,他不由得颤了一下,也不知是因为快感,还是罪恶感。

突然,他全身僵住了,大声问:“系统,B区宿舍区没有被爆炸波及,為什么也会显示着橙红色?”

“B区处于危险状态。那里供气系统损毁,现存氧气只能供应六个小时。”

“林晓,直播教育的那个林晓,在不在B区?”

“在。”

此刻,林晓和B区的幸存者们肯定通过人工智能也知道了自己的处境。他们即将耗尽氧气,然后等待窒息——这个过程也许不会很快。

他能想象蔓延在B区的恐怖气氛。死神如同从黑洞中伸出魔爪,渐渐扼向这些垂死挣扎的人。

“系统,附近有没有其他飞船?”

“无人运输飞船有很多,但联系得上的载人航天器只有两艘:大熊座方向的观光飞船,距离这里有七天航程;猎户座方向的一艘地球贸易飞船,航程十八天。系统已经自动向它们发出求救信号。”

等这两艘飞船抵达,林晓早就变成一具发紫的尸体。

但杨西成敏感地察觉到什么,“还有联系不上的载人飞船?”

“还有地球太空军的黑洞前哨站,距离我们只有二十万千米。但上面还没有人值守,它的系统无法接收地球军方之外的其他指令。”

“用《太空紧急救援公约》的通信码呼救也不行吗?”

“呼救没有回音。那是军事设备,《救援公约》不起效。调动它的唯一办法是得到地球军方的指令。”

这意味着几年后才能得到地球的回复。

看来,唯一的脱困方法,就是超距通信。杨西成苦笑起来,他从没如此感受到自己工作的迫切性。

他通过头顶的玻璃窗,看向巨轮另一端的B区。

各个住宿舱的灯仍然亮着。

大概,其中有一盏正照着林晓苍白的脸,惊惶的她正紧紧扶着床沿,有如握着一根救命稻草。尽管这时氧气仍是充足的,但在心理作用之下,她应该开始头晕眼花,感到自己随时会晕倒在地。她和其他仍然活着的人一样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这只会加快剩余氧气的消耗。

杨西成双眼模糊了,他仿佛看到林晓胸前那只粉红色的蝴蝶挣扎着离开她,穿过漆黑的太空,停落在自己面前的实验仪器上。

林晓最后碰过的那支激光笔仍在亮着。一束红光穿过一条实验前摆好的单缝,打在后面的感应屏上。

林晓就是用这样简单的实验,向远在行星上的孩子们讲解量子力学的基础知识。

若干年后,等这场灾难在人们的记忆中模糊之后,还有多少个孩子依然记得,有位美丽的老师给他们演示过光的波动性,激光穿过单缝后会……

留下一个圆形光斑?

杨西成盯着白色墙壁上突兀的圆形光点,像看到水往高处流一样。

他拿开单缝板,那道激光打在墙壁上的形状丝毫不变;他换上双缝板,红色的光点依旧不是几个世纪前人们就发现的那种明暗相间条纹。

在这场诡异的事故中,似乎一切都乱套了。

不过在杨西成看来,世上不可解释之事,只意味着人们思考的缺漏。就好比以前在行星大学公开课上,林晓做失败的那个延迟选择实验。光子在黑洞引力透镜作用下来到大学操场,但是却没有按设想那样表现出波动性……

啊,没有波动性!这不跟眼前的现象一样吗?

在这命悬一线的关头,感到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的杨西成,又沉浸在内心的思维世界中——正如他小时候被困在地震瓦砾中一样。

他无论怎么摆弄那几个实验器具,激光总是顽固地在墙壁上打出一个集中的光点。

受到毁灭性打击的观测站,主电机组虽然停止了工作,但它在角动量守恒的作用下仍默默旋转着。黑洞吸积盘的光芒从侧面的舷窗射入,热辣辣的,像火枪打在杨西成脸上。

“无论观测者怎么介入,光都只显示出纯粹的粒子性。”他仿佛看到林晓眉心轻皱,额头上的蝴蝶呼之欲出。

他默默答道:“这不可能。”

“可是,这么简单的实验装置,是不会出错的,”内心的她说,“错的一定是别的东西。”

“错的是物理法则?但物理法则决定了冥冥中的一切,包括我们的存在。如果物理法则是错的,逻辑也跟着垮掉,我们这一刻应该立即灰飞烟灭才对。”

“可是,我们在讨论哪一套物理法则?在牛顿的法则体系中,光本来就该是这个实验所呈现的样子,只是后来波动说渐渐成熟,到20世纪量子力学诞生后,旧体系才被摧毁。”

杨西成久久不说话。

“我同意你,物理法则没错。”幻想中的林晓已经失去了脸孔,声音也变成了杨西成的。

“只不过是换了一套,”杨西成恍然大悟,“此时此地,我们又活在了牛顿的体系里。”

他打开观测站对黑洞磁力线的数据记录,又比照着自己实验日志的附注,灵机一动,命令人工智能在全息屏幕上显示每次磁力线异常的记录。

他双手在空中挥舞,一个个拨开那些三维档案,最后站在一份十六年前的数据前。他拉开影像的右下角,看到当时在黑洞行星上的大事记。

果然,其中就有大地震。

而那次地震的主因,就是黑洞爆发出的巨大磁场。

杨西成还留意到几年前一条不起眼的记录,那次黑洞异常的时间非常短,以至于没引起观测人员的留意。杨西成搜索当年在大学操场做延迟选择实验的时间,两者赫然匹配。

杨西成将所有这些记录组成一串,内心的声音清晰无比,“黑洞会不时出现异常时刻,这些时候总是伴随着不同程度的磁场畸变。按道理,磁力线是闭合的,紊乱磁力线来自何方、归于何处,我们没法知道,也不需要知道。关键是,这些异常时刻会颠覆我们熟悉的物理规律,黑洞像开出一小片看不见的缺口,这片有限区域内会短暂地回到经典的牛顿体系。”

杨西成好像眼睛上的鳞片掉了下来一般,看到世界一片光明。

在这个时刻,事物的不确定性被扫除一空。

微观世界的所有粒子都循规蹈矩地呈现在时空中,像力学课堂上的牛顿摆一样服从着必然的规律。

纠缠量子库里头的每一个粒子都不再以飘忽不定的叠加态出现,也不依赖于观测者,而能被扎扎实实地摆弄。

只要将量子状态人为排列好,通信公司的地球分部就能立刻收到这里的求救信号。在同一套经理物理法则下,他们也能打破爱因斯坦相对论的限制,瞬间回传信号——毕竟这是牛顿老爷子的体系。

这样,地球方面就可以实时发出指令,让军方的前哨站驶来救人。

杨西成欢呼一声。

突然,舷窗一片漆黑。观测站已经转过了一个角度,光芒万丈的黑洞吸积盘看不到了。

杨西成打了个寒战。

他发现自己漏了关键的一环。

他想出了跟亿万里外的地球联络的方法,却没办法联络上纠缠态研究室。

因为纠缠态研究室的负责人,他,在外面。

而观测站给他登录人工智能系统的权限,操控不了通信公司的实验仪器。他必须亲自去到日常工作的研究室。

纠缠态研究室跟这里只隔着两个舱,但问题是过道墙壁损毁,现在处于严重失压状态。短短几十步的距离是一段死亡之旅。

杨西成心潮起伏。现在观测站飞过了黑洞的异常缺口没?如果已经过了,自己即使成功冲到研究室,瞬间通信也会无法实现;如果还没过,那意味着观测站还是处于命定论的时空之中。可是注定的宿命是什么?自己死在过道上,还是成功进入研究室?即使侥幸操作起纠缠量子,是向地球呼救成功,还是实验失败?即使自己的设想是正确的,能与地球实时通信,太空军的前哨站是否能调动过来?是否能拯救B区的人?从打开这扇直播室的舱门,到林晓得救,中间有漫长的链条,每一环脱节,结果都是自己无谓牺牲。

他把直播室和研究室之间的结构图放大,又缩小。“我这时候冲出去,不是为了拯救幸存者,而只是为了让心理更加平衡。”

“鲁莽无济于事。”他不知轻轻地跟谁说话,“一定还有更好的方法。”

“黑洞的异常区域转眼就过去了。”对方提醒道。

杨西成心血一热。

他将三维影像拉到橙红色的B区。“现在我们十有八九还处在命定论的时空中。如果我走出去,但失败了,那也是冥冥中注定的。”他走到舱门前,仿佛看到林晓就站在门外,一直默默等待着。“但如果我不走出去,我就注定是个懦夫。”

杨西成摆脱了自由选择给他带来的沉重压力,忽然觉得轻松无比,头脑也灵敏起来。

他环顾四周。侧面墙上挂着一块用来做背景的布幔,他把布幔扯下,把自己从头顶到腿部裹起来,虽然明知起不到保压作用,但至少待会儿能抵销一下软组织的肿胀,不至于令皮肤破裂。

他心里将整个流程编排了一遍,突然放声大笑,直到脖子上青筋涨起,感到肺部已被肋骨榨到一丝空气都不剩,这才猛地拉下舱门开关。

他被旋风卷出直播室,但脚下立即被什么东西绊倒,整个人摔在地上。只见地面上瞪着自己的,是一具眼球爆裂的尸体。

他赶忙爬起来往前跑。

那块布幔已然松脱,里头仅存的气体漏得比扎穿的气球还快。

往前跑!

脸、手臂、胸前、背后各处皮肤,似有无数蚯蚓涌动着要撑破出来,舌头像被火炉烤着,水蒸气滋滋地往外蒸发。他听到耳道血管里的气泡在翻腾。

往前跑!

幸好在气压极低的环境下,周围没有对流气体传导热量,单单热辐射是很难散失热量的。因此,杨西成没有察觉到预期那种绝对零度的冰寒。

跑到研究室门前时,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好运。

他扳动门闸。

他紧紧拉着把手,尽管事先有心理准备,但当气流从研究室冲出时,他双手肌肉骨骼却软弱无力,好像被融化了一样。他被那阵风吹得后退几步,几乎要从墙壁上的窟窿掉出太空。

他再也站不起来了,只好从地板上爬过了门槛,伸脚把门踢上。

观测站系统渐渐将研究室的气压提高。杨西成捂着轰鸣的耳朵,大口大口地咳出鲜血。

气压恢复正常后,他又可以呼吸了。但肋骨像跟肺部黏到一块了,每一次收缩与伸张都剧痛不已。

“系统,打开纠缠粒子盒。”他发现嘴唇虽在动,声音却出不来。

他用尽全身气力,大声重复着指令:“系统,打开纠缠粒子盒!”

愚钝的人工智能终于有回应了,声音如从深海发出,“實验准备就绪。”

“重做纠缠量子控制实验。”他害怕自己随时会晕倒。

一阵电流声响起,纠缠量子盒和通信设备立即闪烁起来。

“向地球,发出,如下,信息……”他感到喉咙和肺部实在无法支撑下去了,便举起变成青紫色的手,颤抖着在三维屏幕上敲下字符:“这不是模拟实验!黑洞观测站向地球实时呼救……”

2号病人

迷迷糊糊之中,杨西成闻到一股木质香水味,随即听到十几年前曾萦绕在他脑海的那个嗓音。他张口想叫一声“郎老师”。

但随即,另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喂,你在干什么呢?”

这是真实的、带着温度的声音。

杨西成感到自己在失重的太空中漂浮,缓缓地降落到行星大学那片碧绿的草坪。

给他们做延迟选择实验的黑洞,还安静地悬在天上。

身穿雪白衣服的林晓站在柔软草地的中央,背对着这边,似乎在享受着青草的芳香。

“你……你刚才问的,是我吗?”杨西成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首次跟对方开口——虽然只是对着她纤瘦的后背。

“别拿忙来做挡箭牌。哦,事故发生后,你是大忙人啦。”她的话里其实全无愠怒之气。

“我……我忙什么?我什么也没做过啊。”杨西成被这句话带到疑惑的深渊中。他只记得自己冲进研究室,跟地球搭建瞬间通信链路,然后就听到地球分部的人惊讶无比的声音,之后的一切就全不记得了。

想来,观测站的幸存者都获救了吧。他看着大草坪中央点缀着的那抹雪白,笑了。

“现在连见我一面都嫌麻烦了,对不?”林晓的声音越来越小。

“只要我想,无论在行星还是在观测站,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我都能看到你。”杨西成鼓起勇气说。他来到林晓身后,慢慢伸出手去,但悬停在对方背后相距半个指头的地方,无论他怎么用力,手臂再也没法伸长最后那一寸。

“好了,我要走了。”林晓幽幽地说,“没别的,我就想跟你说说话。”

她在草坪上款步而行。

“慢点儿,等等我。”杨西成跟随着那个染着光晕的背影。

越走越远。

呜……

2号病床的电子监护仪低声长鸣。

【责任编辑:阿 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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