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生活的沉思者

2022-06-06 14:29孙莳麦
长江文艺 2022年5期
关键词:写作者家族小说

张莉

张莉,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著有《中国现代女性写作的发生》《姐妹镜像》《持微火者》《远行人必有故事》等。2019年3月向127位当代中国作家发起“我们时代的性别观调查”,引起广泛社会影响。主编《2019/2020年中国女性文学作品选》《2019/2020年短篇小说二十家》《2019/2020年中国散文二十家》《新女性写作专辑:美发生着变化》《京味浮沉与北京文学的发展》等。中国作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委员,茅盾文学奖评委。

关于张怡微的成长背景,我所知道的跟大多数读者差不多。她出生于1987年,是传说中的文学少年。17岁时获得新概念散文大赛一等奖,先后就读于复旦大学哲学系和中文系,攻读硕士学位时师从著名作家王安忆,之后去台湾政治大学中文系攻读博士学位,目前任教于复旦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专业。张怡微是深受瞩目的青年写作者,从《细民盛宴》《家族试验》到《情关西游》《散文课》,无论是在文学研究、文学创作还是在文学教育方面,张怡微都有极出色的表现。

本期专栏,我邀请三位青年写作者孙莳麦、王侃瑜、李昌俊一起讨论张怡微和她的小说世界。孙莳麦认为,身份与血缘、伦理与情感偏差造成的“两难”,构成张怡微家族小说人物的基本处境:尴尬。她察觉到,“张怡微小说中‘家庭’‘亲情’‘友情’‘爱情’以及附着其上的情感色彩全部发生了反转:透过人物明暗交杂的眼眸,看似热闹的盛宴是凉薄的,本该熟悉的亲人是陌生的,世界不是单一的而是复杂的,人生不是大喜大悲而是悲喜交加的。”王侃瑜则认为,“机器与世情”、“女性处境”、“移民与故乡”是张怡微的主题,“出走移居他乡的女性亦形成了一组群像,她们怀有莫大的勇气和决心,与过往的生活告别……另一方面,她们也通过技术与故土保持联系,朋友圈、视频、MSN或Zoom,无论这种联系是强是弱,都是她们与旧生活之间的最后纽带。”李昌俊尤其关注张怡微小说中工人新村的生活:“张怡微的上海工人新村书写更像是有意地淡化被潜在赋予意义的‘工人’语汇,从而还原最为纯粹的日常生活书写,……无论是残缺破碎的家庭叙事,还是串联起特定地理空间与历史时间的工人新村书写,都显示出独特的才情与作者特定的观察与思考。”三位青年批评家的看法各有侧重,但都切实而中肯。

我以为,张怡微的独特性在于找到了以“家族”为视点的“透视法”。比如《字字双》,我曾选入《2020年中国女性文学选》。安栗和母亲生活在一起,她做社会学研究,日常生活与研究论文时时在撕扯她,“这些研究论文,用英文写一遍,好像会比中文高级很多。而我们的日常生活,真正的日常生活,却又是写不进去的。这些生活被挑选过、布置过,用另一种语言爬梳一遍,就仿佛配上了外衣,但也损失了筋肉,变成了一种异化的纸面生活,研究里的生活,研究者眼里的他人的生活,确凿却失真。”落笔于“家族”但并不限于此,小说写出了我们时时刻刻都有的某种“分割感”(正如我们每天都被社交媒体和日常生活切割,常常分不清哪一面是真实,哪一面更接近真实)。作为小说家,张怡微的本领在于对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进行了“捕捉”、“放大”与“深描”,笔力精微而老到,令人难以忘记。我的意思是,张怡微最令人称赞处在于以家族为视点,勾描了我们时代普通人之间的复杂而窘迫的情感关系、分裂而难以言传的精神际遇。

王安忆曾在文学讲稿中将小说命名为“心灵世界”,认为小说是由一个独立的人自己创造的,是一个人的心灵景象。这一命名用在张怡微的小說创作中也是适切的。作为个人经验的产物,小说世界是现实世界在作家心底的投影。心灵为土壤,现实为根脉,如果说每位写作者的个人经验构成其独特的种子,那么创作活动便是他/她以个人的方式,将这种子培育为花,为芽,为草木,为森林——这森林,即为写作者笔下独一无二的文学世界。

于张怡微,我们大可将这“森林”视作普通人眼中“不完整”的家族世界和人情世界。在张怡微“家族试验”系列小说中,人物的瞳孔是一个小的切片,使家族与人情的复杂性得以显现。透过他们的眼眸,我们可以看到亲人间的龃龉和依恋,家族内的温情和两难,世界的残损、遗憾与不完满,以及一颗飘忽又坚定的心如何在与这不完满的缠斗中,渐趋平缓。

开始是怀疑。怀疑是一种反面的力,指向残缺,背后蕴含的期待是圆满。以明亮的理想为底色,怀疑与现实的灰暗本相直接相通——它促使人从日常冗余中超拔出来,辨识出与理想相悖的部分。怀疑推动之下对家庭、对爱、对知识的不满足,是张怡微观看世界、理解世界的起点。“家庭”为支点,怀疑为引擎,情感为经纬,张怡微层层织就了笔下的家族关系网。

这位兢兢业业的编织者,其目光柔和中不乏锐利。“面对正常的生活,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想要说出来。如果那些不对劲的事多到产生了一个新的世界,那便是我青涩的虚构世界,是青春里的暗室”。?譹?訛“不对劲”——在文章中,张怡微曾多次谈及自己小说创作的动机。在她的小说世界中,“不对劲”指向的是非原生家庭中的单亲孩子在面对复杂家庭关系和人情世故时意愿与现实的背离,其背后是对“以血缘作为家族唯一凝聚力量是否可靠”这一问题的怀疑。这份对于“不对劲”之处的敏感,使张怡微迅速觉察并捕捉到生活中取自日常又偏离正轨的那部分——正是这部分,构成了张怡微小说世界的地基。

“我真的不想来”——18岁的单亲少女罗清清刺破生活沉闷的呼喊,是这怀疑的首次凸显。时值除夕,本该热闹和乐的氛围,在张怡微的小说《我真的不想来》中却截然相反。先是不得不去外婆家面对祖宗灵位拜膜的委屈;再是目睹小姨一家的无礼贪婪和外婆对之的偏袒,而自己和逆来顺受的母亲却无法反抗的无力;之后,饱尝亲情淡薄的清清还要去亲生父亲那里索要拖欠的赡养费:“罗清清每一刻的情绪都在挣扎与不忍间徘徊,她越来越觉得,家里不是讲道理的地方,她时而会不忍,时而又憋不住心中的不平”——痛苦是真切的,而原因却不明不白,这模糊使年轻的清清只能将痛苦的缘由诉诸自身的无能,形成恶性循环。

正如王宏图所说,《我真的不想来》中所述过年期间遭遇的诸多糟心事,以及跌宕起伏的心绪的精细描绘,可被视为张怡微日后许多主题相关作品的原型文本。“令她恶心的是这屋子本身,是那种亲密痴缠她的力量,多年来令她无法挣脱,无法遁逃”?譺?訛,辞旧迎新之夜,裹挟罗清清的家庭氛围和情感漩涡成为张怡微小说创作的初始动力。在这股力量的推动下,我们可以看到,“生死年节”及以此为契机的家庭聚会成为张怡微在小说中时常使用的时空节点。“家庭”“宴会”“生死”“年节”——在这几个关键词划定的场域内,张怡微以其写作试验展现出一系列交织着人生百味的生活切片。“怀疑”形成契机,在怀疑的推动下,张怡微的小说取景框截取的是熟悉中的陌生,亲近中的隔阂,热闹中的疏离,聚合中的离散。

作为写作者的心灵投影,小说世界与现实世界并非一比一的平行关系,而是镜像反射的对称关系。置身两个世界的中心,写作者与小说人物分居天平两端,各有命运,各成体系。而小说作者的创造力更体现在“收敛力”而非“爆发力”上——这意味着,天平一端的写作者不仅有能力穿透经验生活、构建对现实世界的理解,亦有余力后退一步,与天平另一端的人物维持恰当的距离和分寸,给予小说人物承担个人命运的能量。彼时天平平衡,写作者退居幕后,在那个重新创造出来的世界中,人物自成逻辑,自有轨迹,自与命运搏斗,自担人生悲喜。

在写作者的能量和笔力尚不足以承担现实生活的重量时,小说内核的虚弱显露出来:这虚弱,具体表现为叙述者与人物间分寸失当导致的能量失衡。或因彼时年纪尚轻,在《我真的不想来》中,即便张怡微已对世情生活的矛盾缠绕之处有所觉察,但小说对此的处理是直白浅陋的:以罗清清的心绪勾连记忆,诉说对生活的不解和无奈——情绪的外显透露出认知的单薄,在情感尚不成型之时,以这不可琢磨之物串联生活碎片難免使小说失之琐碎。但是,作为一个起点和切口,我们已经可以从《我真的不想来》中窥见贯穿张怡微整个小说世界的情感线索——“两难”:“如何将人物钉死在两难处境上,是作家可以发挥想象力的空间。……透过一层叙事声道来取景,冒着偏见的风险来看待本就充满主观情绪的婚恋、家庭,堪受尽煎熬的人如何说服自己继续生活下去”?譻?訛,此为张怡微小说创作的重心所在。

身份与血缘、伦理与情感偏差造成的“两难”,构成张怡微家族小说人物的基本处境:尴尬。在“尴尬”的笼罩下,张怡微以“家族”为核心展开的试验之作中呈现出大量的“失衡”瞬间。小说序列中的诸多人物形象,如《试验》中的侯心萍、《春丽的夏》中的春丽、《细民盛宴》中的袁佳乔等,与《我真的不想来》中那个半梦半醒的罗清清共享相似的情感特征:“一辈子活得很不甘心又小心翼翼地倨傲着”(《春丽的夏》);“害怕分离,于是宁可相信所有团聚都不长久”(《丰年记》);“我总不能将自己的角色扮演好,总不能成为一个更宽容的人,这令我十分自责。我该在父亲母亲的新生活中泅水,抑或是在他们的苦楚边溜号,我把握不了。我似乎该维系某种神秘的稳定,将悲喜置之度外,却总遗憾地失衡”(《细民盛宴》)……微小个体成为庞大现实的缩影,世故人情的复杂性透过人物情感的矛盾和徘徊体现出来。从此处延展开去,张怡微小说中“家庭”“亲情”“友情”“爱情”以及附着其上的情感色彩全部发生了反转:透过人物明暗交杂的眼眸,看似热闹的盛宴是凉薄的,本该熟悉的亲人是陌生的,世界不是单一的而是复杂的,人生不是大喜大悲而是悲喜交加的。这些居于夹缝中的人,一方面有着相当敏感的情感触角,迅速捕捉到世俗人情的悖谬之处;另一方面,关于日常和时间对情感的磨损,又有着习焉不察的钝感——张怡微正是在这个缝隙中将细节放大至精微,将过程放慢至绵延,在拉长的时间距离之外静默地观看。

尽管怀疑的镜片为其小说世界笼上了一层悲观的底色,但张怡微并不满足于呈现残缺本身。静观者而非受害者——这是张怡微小说中叙事者的位置,其背后是对矛盾的悬置。在悲观表象之下,张怡微致力于挖掘的是造成两难处境的原因,是处境中人的“无从选择”和“不得不”。而在之后的小说中,她常常后退一步,在事态发展之前适时收手,代之以捕捉主人公失神的瞬间,呈现出一个个迷惘的切片。

通过叙事者位置的后退,张怡微逐渐表现出对“分寸感”的掌控力来。在小说集《樱桃青衣》中,早期小说里那个“全知”的“我”逐渐退场:《度桥》中,“我”曾珍惜的友情和爱情均陷入原因不明的尴尬;《蕉鹿记》中,“我”感到父亲离世后自己从未了解过母亲……较之此前的“知”或做出“知”的尝试,《樱桃青衣》中呈现出更多的“不知”。由此,叙事者与人物合二为一,人物的迷惘原原本本地浮现出来。

而张怡微小说之力,正在于这一过程中表现出来的“沉思力”:区别于纯粹的爱、恨、愉悦和伤心,沉思唤醒的不是治愈而是认识之力。“家族生活里永远没有沉思”,当张怡微在《细民盛宴》中借袁佳乔之口发出这一疑问,她以反思为“我”对家族生活的观看注入了“思”的成分——用感受力恢复沉思的契机亦在此间凸显出来。

“令她恶心的是这屋子本身,是那种亲密痴缠她的力量,多年来令她无法挣脱,无法遁逃”——回到《我真的不想来》,罗清清“出逃”的意愿隐含一个预设的前提,即,认定问题需要被规避,“家庭”需要被远离。反观张怡微的创作实践,却表现出相反的趋势:在“家族试验”系列小说中,“家庭”不再被作为一个需要出逃的场所,而是在相互观照中用以确立自身位置的认知空间。像孜孜不倦做出拆解乱麻团的努力,张怡微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在这一过程中,她层层厘清“个人”,用理智为情感降温。“静观”背后蕴含的问题的悬置,以及从“知”到“不知”的转变,意味着她不再致力于寻求一劳永逸解决现实问题的方法,而是置身其中,与问题共存。由此,“问题”与“矛盾”被赋予了一种截然不同的现实性:它们不再被视为需要规避的事物,而是自然秩序的一部分——在构建既存现实之外,这提示着创造新现实的可能。

在“矛盾”基础上创造出来的心灵世界:这是张怡微的小说世界。如果说她早期小说中人的徘徊尚是因为迷惘,那么在《樱桃青衣》中,世情褶皱中说不清道不明的灰色地带已可看作张怡微刻意抵达、维持的一种“不确定性”。在这个意义上,放弃情节而呈现生活的切面,应是她在认出生活矛盾本质后的主动选择:她的“细小”不单单是一个特征,而是生活大背景下的“小”:是世界广度下的“小”,是人生长度下的“小”,是在广度和长度度量下的“无谓”,是被放大过的“小”。“不幸福里有大幸福,不安稳里有大安稳”——小说《过房》中此言,昭示着张怡微对世俗人情残损本相的理解:从“不满足”出发,她抵达的不是“满足”,而是对“不满足”的认识和接受。这“接受”中既体现了她的世界观,也影响了她的方法论:定格“片段”,用内向的思绪而非外向的情绪将碎片聚拢;放弃圆满,她着意写的是人与人之间的萍水相逢。

“家族”是张怡微在迷雾中勾勒出的风景。在张怡微的小说世界中,“家庭”不仅是用以构建故事的场景和基本单位,亦是她用以观照自身、理解世界的凸透镜。使其迷惘的也终会使其确定,使其陷落的也终会将其托举——在张怡微这里,家庭作为镜子,确立自身的边界;家庭作为支点,为漂浮的情感定型。于是情绪尘埃落定,归入俗世的土壤,“一个没有能量的人不足以承担悲剧”?譼?訛——我们似乎可以看见,那个十多年前高呼“我真的不想来”的罗清清已在纸页中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温和却坚韧的女性:在通往生活真相的路上,她的目光专注,脚步坚定。

注释:

①②张怡微:《家族试验》,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2页、第42页。

③张怡微:《我自己的陌生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36页。

④张怡微:《“总觉得哪里不对”——浅谈小说写作》,《语文学习》2018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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