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意识视角下莫言“看客”对鲁迅的继承与超越

2022-06-08 20:02付一凡
艺术科技 2022年3期
关键词:檀香刑生命意识莫言

摘要:“看与被看”的文化模型蕴含着集体无意识的巨大潜能,它由鲁迅创造,展现于《示众》《阿Q正传》《祝福》等小说中,是被称为“国民劣根性”的一种生存方式,当代作家莫言继承并丰富了该模型的内涵。莫言为看客一方注入了野性力量,从而挖掘出了民族性觉醒的可能性,使看客与被看者的关系由对立转向统一。对比鲁迅的小说与莫言的长篇小说《檀香刑》,莫言笔下的民众虽然在“看与被看”的文化模型中展露出了嗜血黑暗的动物性,但从生命意识的角度探析,动物性被上升为激发民众觉醒意识的内在动力,它极具生存热情与民间原始野性,使“看与被看”模型被提升到了一个新的审美高度。莫言的视角与民众平行,为底层民众争取到文学历史主体地位。研究莫言对鲁迅“看客文化”方面的继承与超越,可以对五四以来文学史精神的转变形成更深刻的理解。

关键词:看客;鲁迅;莫言;《檀香刑》;生命意识

中图分类号:I207.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2)03-0-03

莫言的写作受到鲁迅极大的影响。“关于‘示众’,关于‘看客’,关于‘吃人’的文化命题,都在他笔下反复出现。”[1]莫言的长篇小说《檀香刑》便描写了鲁迅小说中频繁出现的看客形象,他们继承了鲁迅笔下的看客自私自利的性质,将他人的悲惨境遇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是对鲁迅笔下“看客文化”的致敬。比如《檀香刑》里戊戌六君子被处死后,京城百姓关注的是刽子手赵甲的高超技艺和离奇场面,而鲁迅《药》中也描述了类似的情节,当英雄夏瑜因革命牺牲时,茶馆里的人们却议论他:发了疯了。

但是,二者的看客书写在所看内容和看客类型方面有较大差异。鲁迅的看客所看内容范围较广:看革命者的斩首示众、看祥林嫂的悲惨遭遇、看孔乙己的穷困潦倒……看客通常抱著事不关己看热闹的冷漠心态,观看的对象成了无趣生活中聊以自慰的调味品。看客的类型则较为单一,多是桎梏在封建统治下的农民。而莫言的《檀香刑》则有所不同,“看”的领域被限定在了刑场,刑罚的变态性质决定了所看的内容充满超越认知的血腥;看客从王公大臣到杂役百姓涉及各个阶层,他们的内心在统治者“杀鸡儆猴”的权力关系下产生巨大的触动,心态不复鲁迅看客的麻木冷静,“那些娘娘们,有的面如死灰,有的大张着黑洞般的嘴巴。再看那些王公大臣,都垂手肃立,大气儿不出”[2]。

对于鲁迅和莫言的看客研究,学界的关注偏向对外在层面的观看内容、看客类型的剖析,缺少对于两者笔下的看客所具生命力不一致的对比。《檀香刑》中的看客与鲁迅的看客相比,内心蕴藏着一种来自田野的更为原始的生命力量,这种力量既让他们展露出嗜血黑暗的动物性,又是他们觉醒意识被激发的内在动力。莫言给看客的内心注入这种潜在的力量,折射了他与鲁迅大不相同的创作视角与民间文学观,更是对文学史上传统农民形象的一次突破与创新。

1 人性糟粕:看客动物性心态的暴虐

鲁迅小说中看客的心态是庸民心态,他们通过与被看者悲惨遭遇的比较获得快感,或在排斥异端中得到合群的满足。“他们并不论自己所看的是什么东西,只要是有很多人扎堆,就要去凑个热闹,以示自己并非‘被冷落的人’”[3],这些麻木的众生相揭露了中国国民顽固不化、愚昧自私的劣根性,究其根源,是封建压迫的社会背景与“为奴则安”的文化环境造就了这种无关痛痒的心态。而《檀香刑》中的看客除了驱逐无聊、获得群体认同的心理需求外,还有满足自我邪恶审美心的本能动机。审美心只是一种掩饰性心态,其本质是邪恶、疯狂的兽性基因。莫言认为,“真正的文学必然地会揭示出人类灵魂的奥秘”[4]。他通过对这种心理需求的揭露展现人本身蕴藏的动物性和伪饰兽性心理的虚伪态度。如果说鲁迅着重描写社会环境造就的“奴性之恶”,那么莫言则将眼光挪移到来自田野丛林深处的“野性之恶”。

莫言还借助“动物本相”的概念来展示看客的动物性心态,即人性中的嗜血兽性。在被公认为傻子的赵小甲眼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动物本相”:老婆孙眉娘是白蛇,父亲赵甲是黑豹子、县令钱丁是老虎、衙役为灰狼,而围观的看客们均是动物。兽的世界是弱肉强食的世界,动物和动物之间存在竞争,它们遵循适者生存的规律,互相争抢食物与生存空间。与鲁迅小说里冷静、麻木的众生不同,《檀香刑》里的看客露出了嗜血而疯狂的一面,“看客是难伺候的,如果刽子手的刑罚表演没有满足的话,会被看客咬死”[2]。

相比鲁迅偏于现实主义笔法,莫言使用极为夸张魔幻的描写来凸显看客的兽性。在《檀香刑》中,疯狂的围观者为了抢夺挂着名妓金耳环的耳朵,将监刑队的防线冲散,其疯狂程度吓跑了食人肉的猛兽凶禽,这无疑是人骨子里固有的动物性即狂暴、贪婪在作祟。“到处都是畜生,你还怎么活下去?”[2]短短一句话暗示了人性背后的兽性。正如刽子手赵甲说:“所有的人,都是两面兽,一面是仁义道德、三纲五常;一面是男盗女娼、嗜血纵欲。面对着被刀脔割着的美人身体,前来观刑的人无论是正人君子还是节妇淑女,都被邪恶的趣味激动着。”[2]弗洛伊德的本能论认为,人有生的本能和死的本能,死的本能主要表现为破坏欲、侵略欲等人类天性[5]。原始人类本是动物,破坏欲、侵略欲附着在宗祖基因中代代相传。经过伦理的教化与文明的包装,人类暴劣的兽性才逐渐退化。

然而作为人的天性,它仅能被压抑而无法被磨灭。在文明进化的进程中,人类学会了掩饰兽性。在《檀香刑》中,看客的兽性被披上审美的外衣,暴力则上升为美学的高度。莫言在进行施刑细节的书写时弱化了血腥和暴虐的表现,在一定程度上解构了施刑的残忍。比如以艺术化的语言描写妓女被利刃挖下的心头肉,“那块肉鲜红如枣,挑在刀尖上宛如宝石”[2];或者运用带有喜剧化色彩的审美想象力:“腰斩的人的辫子像蝎子的尾巴一样翘起来。”[2]执刑变为戏台上的表演,被虐待的人体成为艺术品,刽子手就是精雕细刻的艺术家。作为刽子手的看客赵甲沉迷于“杀人美学”,并将这种表面为审美、实质为破坏冲动的情绪传递给其他看客。如施加在民族英雄孙丙身上的“檀香刑”,赵甲称赞这刑罚的名字典雅响亮、古色古香,只有注重礼法、行事典雅的大清王朝才能产出这样具有艺术感的刑罚。然而“檀香刑”空有文明典雅的形式外壳,内里却承载着恶毒原始、泯灭人性的扭曲目的,其施刑原理是将一根檀香木从人的下体穿入,再从上体穿出,使人忍受长期的痛苦后被折磨致死。专制极权让文明与原始、典雅与罪恶相生相依,借此掩盖其扭曲的本质。

莫言使用优美的语言将残忍与疼痛上升到一种陌生化的美学空间,使本应令人作呕的刑罚生出了崇高感。他借助美与丑相伴相生的冲击力,讽刺了处在苟延残喘状态下的腐败朝廷以碾压本国民众来维持与彰显自我权力的恶行。“中国什么都落后,但是刑罚是最先进的,中国人在这方面有特别的天才。让人忍受了最大的痛苦才死去,这是中国的艺术,是中国政治的精髓……”[2]借德国总督所言,莫言对中华传统文化中某些顽瘴痼疾与虚伪龌龊的礼法秩序进行了毫不留情的鞭笞,这无疑是对鲁迅精神的承接与发扬。然而,集中王权与精神礼教的压迫将鲁迅和莫言的看客引向了两个极端心态:鲁迅的小说中,看客柳妈以“捐门槛”“身体被阎罗王锯成两半”恐吓被看者祥林嫂,实质上是她自己恐惧心理的体现,这种对礼教唯唯诺诺地遵从与膜拜体现了底层人民根深蒂固的奴性;而莫言的《檀香刑》中,赵甲在凌迟钱雄飞时,用削下的第一、二片肉首先“敬天”“谢地”[2],让礼法成为肆意践踏生命的借口与幽暗心理的遮羞布。礼节纪律使刑罚的极端残酷合法化、使看客们扭曲的灵魂合理化,成为他们释放动物性的托词与借口。

2 乡民阶层的狂欢:看客生命意识的觉醒

然而,《檀香刑》中的看客并没有在王权与精神礼教的压迫中终止精神生命力,在故事结尾,看客意识出现了一次大转折。经历了“阎王闩”处死太监小虫子、斩首“戊戌六君子”、凌迟暗杀袁世凯未遂的钱雄飞之后,在民间抗德英雄孙丙被执行“檀香刑”时,心中累积怒气的百姓们从权力监视下被动的观看者变成了行为主体,致使长期的缄默状态终于被打破。百姓们下跪给赵甲求情,反映了其区别于鲁迅笔下麻木不仁的看客形象。相对而言,鲁迅笔下的看客形象以静默的群体形态出现,在读者印象中留下一双双冷漠观望的眼睛。比如《示众》里的人们发出“多么好看哪”[6]的喝彩声,发现无法得到趣味的刺激后便失望地“立刻散开”[6],这些看客只是在“消极、被动地适应权力,并把权力的压制内化为自我意识,进而对别人进行压制”[7]。

莫言在《檀香刑》的后记中提到,“这部小说里写的其实是声音”[2]。第一种声音是呼啸的火车奔驰的声音,它是工业文明入侵的标志,属于官方话语;另一种声音是猫腔,猫腔是高密东北乡民间哼唱的小调,属于民间话语。面对封建礼教困境与西方文明侵略的双重碾压,莫言笔下的看客交出了另一份答卷。猫腔班子的到来彻底引发了全民性狂欢的高潮,杀气腾腾的刑场变成百兽狂舞的殿堂。同样是兽性的回归,却不同于前文所讲的渴望见证生命毁灭与死亡的嗜血性质,而带有觉醒与反抗的意味。

猫腔是引起看客狂欢的民间文化力量,让走火入魔的百姓无视酷刑与枪弹,沉迷于源自民间大地上最浅白的欢乐。以猫腔为纽带,孙丙的歌唱引发了群众的迎合,形成了一种集体启蒙的效果。苏联文艺学家巴赫金提出了狂欢理论,其精髓在于狂欢精神,它主要体现在狂欢的全民性、仪式性和颠覆性,《檀香刑》中的看客被狂欢精神牵引着由旁观走向参与其中,并完成了一次全民性的大狂欢。莫言用猫腔的觉醒书写了下层民众的觉醒:“台下群情激昂,咪呜声,跺脚声,震动校场。”[2]

同时,猫腔艺术的代言人和传承人正是颠覆等级秩序、活得光明磊落的孙丙与不惧世俗眼光、勇于袒露爱欲的眉娘,此二人为民间鲜活生命的代表。莫言以民间标志猫腔为纽带,通过这些形象的塑造与民间看客们最终的觉醒扭转了鲁迅小说中以乡民为主体的顽固不化的看客形象,并强调了底层民众的主动性与主体性历史地位。

究其根源,鲁迅怀有拯救国民精神的目的,他采用精英知识分子的旁观视角冷眼揭露看客的丑陋本质,因此看客的价值比较单一;而莫言出生在农民家庭,从小便处于看客之中,洞悉农民生存渴望的他使用深入民间的平行视角去刻画看客的行为状态与内在心理,因而莫言笔下的看客多为生命力张扬、各具特性的百姓群体或个人,“他们冲动盲目而又充满力量,外来影响力与内部躁動力交错互动”[8]。莫言用有血有肉的看客书写展现出多元化的丰富人性,并以看客心态的扭转——看客生命意识与反抗意识的觉醒作为整本小说的高潮,浓墨重彩地完成了奴性精神到野性精神的飞腾,从而超越了鲁迅笔下具有恒定冷漠心态、价值单一化的看客形象。

农民阶层看客的狂欢性觉醒是普通民众对抗等级制度和西方文明入侵的集体性的反抗。全民狂欢中,“眉娘用一根棍子抽打着一个衙役的脊梁”[2],以戏谑严肃的官方世界的行为消解了既定秩序和权威价值,彰显了中国民间顽强的生命力与汪洋恣肆的生存激情,也具有一定程度的原始野性状态的崇拜倾向。这是莫言对生命原始状态的辩证性思考,也是对鲁迅笔下的看客精神的超越性思考,他批判了生命原始动能的粗野、血腥、愚拙,但也赞扬了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原始生命活力,谱写了一部悲壮、崇高的生命美学华章。

3 世界性回归:跨越时代的继承与超越

鲁迅处于一个群众麻木、国运渺茫的时代,作为一个接受了西方先进思想的知识分子精英,他眼中的乡土社会是思想封闭桎梏的牢笼、愚昧国民的孵化器。启蒙的目的要求他扬起反封建的大旗,救群众于水深火热之中,因具有教化目标而造成看客价值的单一化,因身处所书写的时代而带有视野局限性。莫言出生于新中国成立后,他自小在农村家庭长大,身体的血液中流淌着对故乡固有的爱恋。纵然他对故乡感情复杂,如《红高粱家族》所言“我曾经对高密东北乡极端热爱,曾经对高密东北乡极端仇恨”[9],但生长于斯的他对乡土社会仍怀着深深的认同感。相比于前人,他回望历史时更具有历时性写作精神,为时代发声的同时更注重采撷普遍的人性。以那片自由、野性的田野为平台,“莫言的小说张扬的是一种生命的大欢乐,膜拜的是人类自然健康的原欲”,他向原始生命力致敬,并鼓舞人们在一定程度上回归一种野性精神。同时,莫言受“文革”的影响较大,在充满暴力美学和残酷叙事风格的《檀香刑》中仍能看到那个时代的影子。独特的经历也让他不断反思放纵天性的度,强调狂欢的适度与均衡。因此,鲁迅要求突破原始文化的束缚走向启蒙,而莫言一方面鞭挞传统的渣滓与人性的邪恶本能,一方面歌颂极具生存热情的民间原始野性。

莫言的看客范围更大,上层统治者、朝臣、外国人、乞丐等多种形象都纳入了看客的队列中。众多阶级中,莫言把觉醒的民间看客推上历史舞台,强调了农民恣意汪洋的生命活力,使农民争取到文学历史的主体地位。鲁迅以民族为分野将国民性撕裂给人看,而莫言则把全人类的人性放上了解剖台。正如诺贝尔奖颁奖词所言:“他对于中国过去一百多年的描述中,没有跳舞的独角兽和少女。但是他描述的猪圈生活让我们觉得非常熟悉。意识形态和改革有来有去,但是人类的自我和贪婪却一直存在。”莫言跨越了国别和种族的围栏,将全人类共有的性质“自我和贪婪”娓娓道来。

4 结语

如果说五四精神以“启蒙”为旗帜,那么鲁迅为了使民众摆脱“铁屋子”的桎梏,第一个扬起了这面大旗,提倡以西学东渐的方式打破国民精神中的“厚障壁”;莫言却用令人血脉偾张的民间猫腔压住了随胶济铁路而来的隆隆火车声,将故乡上升为工业文明席卷下仅存的精神净土。他试图唤醒一种“世界性怀旧”,并点明了“回归”的原始母题。回归本性,回归田野和大地,回归生命存在最原初也最本真的意义,这是五四时期以来新的文学精神的转向,也是文学视野的巨大进步。

参考文献:

[1] 张志忠.“沿着鲁迅的发明再往前走一点”:莫言对鲁迅精神的继承与新变(上)[J].当代文坛,2020(3):4-16.

[2] 莫言.檀香刑[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56,80,110-112,235,238,499-511.

[3] 缪军荣.看客论:试论鲁迅对于另一种“国民劣根性”的批判[J].华东师范大学学报,2020(5):100-107.

[4] 莫言.莫言對话新录[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33.

[5] 高觉敷.弗洛伊德与他的精神分析[J].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84(1):28-33.

[6] 鲁迅.鲁迅小说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210.

[7] 徐祺琪.“看”与“被看”的差异:比较鲁迅小说与莫言《檀香刑》中的“看客”[J].河池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4):85-87.

[8] 任现品,李思雨.冷漠民众与活命百姓的差异互补:鲁迅、莫言看客形象之关系研究[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9(3):244-253.

[9] 莫言.红高粱[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2.

作者简介:付一凡(2001—),女,山东济宁人,本科在读,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文化产业管理。

猜你喜欢
檀香刑生命意识莫言
过去的年
爱如莫言
《檀香刑》的生命意识解析
沈从文笔下底层人物的生命意识
在初中语文教学中如何培养学生的生命意识
《老人与海》与《活着》的生命意识比较
浅议小学语文课堂生命意识的培养
莫言小说狂欢人物的动物性诉说
新时期长篇小说语言、内容结构和思想性的新突破
莫言的职场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