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克·克朗“文学空间”视角下长城地理景观初探
——以秦汉长城文学作品为例

2022-06-12 02:17申雨康
商丘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孟姜女秦汉长城

申雨康

(首都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048)

迈克·克朗在《文化地理学》中曾提到“文学作品中的空间”这一说法,该说法将文学作品与地理景观联系在一起,由此可以阐释量化数据所无法表达的深刻含义[1]55,这样的观点具有很强的启发意义。此外,曾大兴先生也在《文学地理学的研究方法》中极为精简地概括了文学作品所蕴含的三个空间:客观的自然空间、作家的审美空间以及读者的联想空间。而我们分析文学作品的地理空间时,必须用地理与文学相结合的方法,完整地把握上述三个空间的意义[2]。秦汉长城文学作品亦是如此,这些作品无论是上层文官的诗词歌赋,还是百姓口中的神话传说,都会借长城自然之景抒发情感,反映作者在特定区域内的地理情感,从而使读者心中的长城文学空间得以建构起来。不过,长城文学作品种类繁多,本身存在广义与狭义之别,包含众多长城文学地理景观要素。秦汉长城文学作品广义上包括涉及这一时期长城、长城关塞及长城事件的任何文学作品;狭义上则指以这一时期的长城或者直接描写长城本身为题目的文学作品。本文论述的长城地理景观兼涉广义与狭义的长城文学作品,但以后者为主①。

一、文学地理学学科引介

对于文学地理学的学科认识,中西方学者众说纷纭。一方面,国内学者普遍认为,文学地理学在本质上是一门交叉性学科,即“文学”与“地理学”的融合。在这种认识基础上,文学地理学被视作文化地理学的下一级分支之一,与道德地理学、宗教地理学、语言地理学和艺术地理学等并列,在与系统地理学体系结合后,就形成了中国文学地理学[3]。

另一方面,文学地理学在西方成为学术概念之前,就是一种历史悠久的研究传统,即用文学的方法来记载和解读地理现象。一般认为,“文学地理学”一词最早出现于1942年迪布依所著的《法国文学地理学》和1946年费雷所著的《文学地理学》中[4]。不过,在此之前的学者们并没有直接提到这一词汇,而是间接使用这一研究方法。其中较早倡导文学地域性特征的学者非德国批评家赫尔德莫属,他将文学作品纳入到社会环境的组成要素之中并进行分析[5],后来,斯达尔夫人、孟德斯鸠、泰纳等人都直接或间接地对文学的地域性进行过讨论。至20世纪四五十年代,“文学地理学”理论在法国开始繁盛,并出现了系列相关著作。到20世纪80年代,西方理论出现空间转向,诸如列斐伏尔的空间生产理论、福柯“异托邦”空间建构等理论与实践。这些理论与实践对法国文学地理理论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法国也随之出现了大量从文学地理视角研究文学现象和文学文本的著作。同时,在文学地理学批评领域,美国以罗伯特·泰利为代表,日本以久松潜一和杉蒲芳夫为代表,都有自己的研究成果[6]。

通过对上述学科发展情况的梳理,我们可以认识到,中西方都强调文学地理学的跨学科属性,其最终落脚点在于“地理学”,这是毋庸置疑的。此外,当下文学地理理论研究中的“空间”概念,已经不是一个陌生的词汇,而是从当初的“转向”逐渐成为热议的话题,甚至是广泛应用的内容。可以说,在后现代学术领域中少不了它的身影,就如同法国思想巨擘亨利·列斐伏尔对于城市空间理论构建的伟大意义一般。因此,在对文学地理实际对象的分析讨论中,空间理论是不可忽视的存在,我们也能运用其中具有普遍适应性的思想,为秦汉长城文学空间的解读提供理论支点。

二、秦汉长城的文学地理景观

曾大兴认为,文学景观可分为两种类型,即虚拟性文学景观和实体性文学景观,前者指文学家在作品中描写的景观,如山水、亭阁、草木等;后者指文学家在现实生活中留下的景观,两者在某种条件下可以转换[7]。而地理环境包括自然地理环境和人文地理环境,文学所描述的地理环境自然也分为这两个方面。学者费团结认为,文学地理景观不仅仅是观看的、审美的,它也是经济运作和政治权力斗争的场所,是意义、价值和意识形态观念的载体[8]。综合上述观点,我们可以看出,包括秦汉长城文学地理景观在内的所有文学地理景观具备一定共性,即都是兼具自然与人文两大属性的复杂载体,而书写者则通过对特定地区或空间的写作使地理环境具备了更深刻的含义。

秦汉两代是长城功能最为显著的时期之一,大一统的政治环境为相关题材的文学创作提供了较为稳定的环境,促使众多传说故事和诗歌、散文等文学作品的涌现。可以说,此阶段的长城文学的发展出现了一个高潮。同时,长城作为一种守敌御边的建筑形态,在修筑改易的过程中不断固化为大一统观念的附属品。因此,这样的思想包容性也使长城地带极易被同样抽象的那部分文学作品所关注和记忆。在迈克·克朗看来,文学作品中的诗歌、小说、故事和传奇都对空间现象进行了描述,是充满情感的人文地理学的一部分,只是在“量化革命”的时代里,它被视作“主观行为”而不被重视[1]54。也就是说,秦汉长城文学作品也对长城空间进行了一定的反映,尤其是那些“帮助塑造地理景观”[1]56的文字,其对于长城人文地理学意义的扩展而言是十分重要的。所以,研究秦汉长城文学地理景观是有价值的,也是有意义的。

(一)长城本体的描绘

秦汉时期,绵延数千里的长城坐落在相对于中原而言的“边疆地带”,呈现出带状的分布形态。由于长城的修筑任务相当艰巨,人们便在文学作品多以反映劳民伤财的哀怨之声为主,这对长城本体的描绘也具有一定的启发意义。因为,长城不仅仅是一些经典故事的发生地,而且这些对长城地理景观的描绘也表达了人们对当时社会的认识。如东汉陈琳《饮马长城窟行》中有:

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

……

长城何连连,连连三千里。[9]499

“建安七子”之一的陈琳擅长军中公文的书写,在这首诗中,他将自己化为“太原卒”的身份,开头便以长城窟之水寒营造一种凄冷、昏暗的地理景象,而这“三千里”的空间内又存在着多少与“他”相似遭遇的人啊!

又如东汉蔡琰《胡笳十八拍》第十拍中:

城头烽火不曾灭,疆场征战何时歇。[9]749

“烽火”照亮的是战争地理空间,勾画出军事权力与个人生存困境的地理学内涵。上述对长城的描写都运用了托物起兴的手法,同时,从某种意义上说也为诗歌的主题建构了地理景观。

此外,此时的散文虽然以政论为主,大有雄辩之风,但对长城本体也有一定的描绘。如《史记·蒙恬列传》载:

太史公曰:……秦筑长城亭障,堑山堙谷,通直道,固轻百姓力矣。[10]

我们知道,亭障是汉代要塞驻军之地,比“城”小[11]。此外,“堑”意为平,“堙”意为塞。基于这种固有的认识,司马迁在对秦长城的空间进行诠释的同时,也反映了汉代上层人士对秦长城空间的感知。在这里,秦的“苛政”对空间内长城建造的控制加强,平山塞谷的意愿终将违背人力实际,从而打破空间的稳定。这其实是一种写作风格在长城空间内的映射,王朝兴衰的思想借司马迁之手表现出来,以此达到借古讽今的目的,这是我们应当看到的深层次的东西。

又如班固《汉书·匈奴传》载:

起塞以来百有余年,非皆以土垣也,或因山岩石,木柴僵落,溪谷水门,稍稍平之;卒徒筑治,功费久远,不可胜计。[12]3804

从引用中可以看出,班固的总体思想偏向于中允色彩,主张与匈奴间的弹性外交,其他地方也是如此[13]123。他一方面指出前朝弊端,北狄(匈奴)为“真中国之坚敌也”;另一方面又认为单于归义是“世之遗策,神灵之想望”[12]3815-3816。因此,上文中涉及长城的材料、位置、耗费等文字记载便产生“累世之功”造就的秦汉长城空间。虽然匈奴会出现“款诚之心”,但长城地域积聚着先贤的心血,不可轻易“罢戍”,不了了之。

涉及长城本体记载的文学作品,实际上为我们展示了史书执笔者充满复杂情感的文学地理空间,而空间内又存在着特定的文化记忆库。这看似是随秦汉易代而产生的部分重复性的记载,但却形成了属于长城本身的文化历史重写本,符合迈克·克朗的一种文学景观解释策略[14]。

(二)家与外面的世界

迈克·克朗认为,在一种文学性质的作品中,标准的地理内容好似出行的游记一般,是对“家”的创建——无论是失去的还是即将回归的[1]60。其实对“家园”空间结构的书写并不限于西方著作,在我国关于长城的文学作品中也有一定的体现,更与思乡的永恒主题相切。这里的“游记”可以是真实经历的改写,也可以是间接经验的二次书写,而且这种“家”或故乡感觉的创造对于了解秦汉时期长城的地理状况是很重要的。

以东汉张衡《四愁诗》(其四)为例,其中诗句是:

我所思兮在雁门,

欲往从之雪纷纷,

侧身北望涕沾巾。[15]391-392

迈克·克朗认为,在文学作品中,特定的空间与空间的界限的确立,取决于作者的性格和自传。我们无法找到直接描写张衡的自传,但能从其他品鉴者的记载中寻找到痕迹。据萧统《文选》介绍,当时张衡在阳嘉中出任河间相,但统治阶层积弊已久,自己郁郁而不得志[16]。《后汉书》称“衡少善属文……虽才高于世,而无骄尚之情。常从容淡静, 不好交接俗人”[17]。挚友崔瑗也在《河间相张平子碑》中描述其“体性温良, 声气芬芳, 仁爱笃密”“天姿濬哲,敏而好学”“德茂材羡,高明显融”[15]391-392。也就是说,作为一个“聊朝隐于柱史”[15]294的人,张衡有理想却常陷入自我情绪之中,注定没有屈原那样抗争到底的精神[18]。在这样的性格背景下,我们看到善于愁思的张衡写下了这部作品。他在“第四愁”中描写从彼岸长城雁门延伸至此岸北望的“我”,具有极强的流动性。而且,心思寄予外患却无落脚之地,归家之处却不得归。这时的张衡是暂时的失败者身份,他在自己想象的地理空间里,南北往复,忧思得以重叠。

其实对长城寄予愁思的文学表达还有很多,只是具体的想法略有不同。主人公离开“家”——被视为可以依附、安全同时又受限制的地方[1]60,奔赴长城,在政治权力的干预下进入冒险的、可能有去无回的世界,“回家”也因此成为反复吟咏的主题。如《乐府诗集》中无名氏作的《饮马长城窟行》: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

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

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

他乡各异县,展转不相见。[9]498-499

(3)对于桥梁的应力控制,企业应该考虑整个桥段的受力情况,这个问题的影响将是灾难性的,施工单位理应严格把控。

作为被反复拟作的古题,《饮马长城窟行》是目前所见最早提及长城的一篇乐府古诗。之后的人物、情节、主题都会因时而变。此处妇人思念出门行军打仗的丈夫,她所在的家是主人公对于男性的意义所在,表现出一种“离家——期望归家——归家无期”的空间结构。这虽然无法达到西方人性主义中与命运拼搏的程度,但也类似于怀旧小说中对于过去的回忆[1]61。

这样的诗句还有很多,像东汉蔡琰的《胡笳十八拍》第十拍中紧接“城头烽火不曾灭”的“故乡隔兮音尘绝,哭无声兮气将咽。一生辛苦兮缘别离,十拍悲深兮泪成血”[9]749,这里就不再详细说明了。

(三)矛盾性:长城下的生活描写

文学地理学以文学为本位,通过复原文学作品的空间区域,还原作者创作的地理场景,回归文本的生命现场,还原人文精神,探究文学意义[19]。而要回到这个蕴含丰富意义的现场,我们就应当进行综合分析。那么,作为缔造长城文学意义的主体——“人”,就是我们需要关注的对象,而且他们在文学中所反映的生活里常常是矛盾情感的集合体,具体表现在家与国两个交错的空间内。

关于长城生活的文学记载,最富有感染力的当属传说故事。从地域上讲,孟姜女哭长城的传说在我国广为流传,由此可以看出其强大的生命力,以及故事本身的典型性。顾颉刚先生曾对这一传说进行了详备的论述,五四运动后,其在《歌谣周刊》上发表了九篇《孟姜女专号》,后又出版了《孟姜女故事歌曲甲集》《孟姜女故事论文集》《孟姜女故事研究》。顾颉刚先生的这些论述为国内外学界所称道。

根据顾颉刚先生的看法,孟姜女故事最早见于春秋《左传》的杞良妻[20],后历经战国的《小戴礼记·檀弓》《孟子》以及西汉《韩诗外传》《烈女传》等记载,发生了一系列变化[21]1-7。杞良妻故事中心在秦汉及之前的大致脉络为:在战国前是不受郊吊,西汉前是悲歌哀哭,西汉后期又回归崩城。崩城的说法直到六朝末,而且崩城之地都在齐国周边[22]。其实,如果细心观察,我们会发现孟姜女的众多版本恰好体现在生活空间与生活内容上描写的差异性。一方面,我们从上文分析中能看出,不同时间孟姜女哭城的地理空间并无甚变化,反而是哭的内容发生变化。另一方面,顾颉刚先生认为,孟姜女的经历和其他“原型”在不同时间也存在共性,与《饮马长城窟行》的“骸骨”故事合为一系[21]14-16,只是具体发生的地域存在一定差异。具体关系如表1所示。

表1 《左传》“杞良妻”与孟姜女故事其他版本的比较

上述分析看似是两对矛盾的关系,却能够揭示出长城文学地理中人文因素的特殊意义,即记录不同时间段长城空间特质的微妙变化。一方面作为民间传说,孟姜女故事的流动性和兼容性很强,在社会各地受人们观念和审美等因素的影响;另一方面,不同种类的孟姜女故事使这一文学的母题不断丰富充实,不过,选择和接纳的前提是必须对特定文化价值的认可[23]。那么孟姜女的“众说纷纭”最终却共同表达了稳定的价值诉求,也就是关注底层人民的精神矛盾,这在其他故事中也有丰富的表现。

不过,提到孟姜女就不得不让人联想到秦始皇及其手下的“暴政”故事,似乎他们是一对永恒的话题。关于秦始皇以及汉代的其他故事还有很多,大致分为两类:暴政类与知错悔改类,其中又以第一类居多。比如前者有秦始皇火烧黄松、赶山(神)鞭、王昭君泪洒长城等,后者有秦始皇治水、八达岭②、红山夕照③等,数量极为丰富。此外,政论性散文的政治目的性极为明显,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13]345-464。这些作品传达的精神大同小异,劳动人民多站立在自己所忧愁的文学空间内控诉暴政者的施压,上层人士则在入仕从政的背景下,创造讽刺前代或肯定前代作为的长城文学空间,以传递给后代,而且这两种空间还会经常出现交错。

三、结语

曾大兴认为,在文学地理研究中,越是在统一的政治条件下,自然地理环境与人文地理环境的差异性研究才越有意义[24]。因为地域分裂时期的文学地理存在太明显的差异性了,反而没有很大的研究价值。从这个角度来看,秦汉长城文学空间的解读很有意义,亦有一定的必要性。如今,众多学者主要关注长城方面的政治、军事、经济及其本身等方面的研究,对其文学地理相关研究则相对较少,尤其是对于理论的把握与应用。在关于长城各方面研究趋于多元的今天,我们应当在研究中体现出对长城文学地理景观的现实关切。近年来,已经有很多人认识到这一现象,并给予一定的关注。如唐晓峰先生曾说:“长城地带的形成,必定产生深远的人文地理影响,作为地域属性,它理应有一份独立的资格。对那里的人地关系、社会景观、历史功能应给予独立的考察。”[25]马保春先生曾说:“长城地带是靠长城文化因素识别和串并形成的特殊地域单元。……长城文化带还可以理解成是用广义文化的视角审视长城地带,重点关注长城的文化内涵。”[26]这些观点都强调了长城作为地域空间的文化的重要性,而文学地理空间的表达自然被包含在其中。正如迈克·克朗所认为的那样,文学作品不是一面反映世界的镜子,而是众多描写社会复杂意义的一部分,观点的“网”有助于我们从文学与地理学的交融中探求世界。

注释:

① 这里所指的秦汉文学作品体裁有:诗歌,包括民谣、乐府诗等;散文,指不刻意追求押韵、排比、对偶的散文体文章,包括传、记、策、论、表、说、疏、解等;传说,指口口相传至今的民间传说作品。由于文章篇幅所限,并未完全覆盖上述文学作品体裁。

② 此故事梗概为,李斯在劳民伤财后接受佩剑老者的“修城八法”,结合民间老者的智慧得以完工八达岭。

③ 据宋孟寅与董侃编《万里长城传说》所辑此故事的表述,“红山夕照”为陕西榆林八景之一,内容梗概为秦始皇修长城的灶火产生红光,在山地上持续很久,以至于吓退北方的侵略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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