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鼎年小小说专辑(三篇)

2022-06-13 03:47凌鼎年
椰城 2022年6期
关键词:四叔无极

作者简介:凌鼎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新华文摘》《小说选刊》《人民文学》《香港文学》等海内外报刊发表过6000多篇作品,1100多万字。出版过英译本、日译本、韩译本、汉英对照本等个人集子61本。主编过238本集子。

家谱主编

四叔做梦也没有想到,活到七十出头,半截子入土的年纪了,突然被推举为《昝氏文化》主编,还是全国性的,你说这能让他不激动吗?

按理,一个姓氏的家谱、族谱、宗谱的主编都是由满腹经纶、德高望重的家族名人出任的,在昝姓里,再怎么排,也轮不到他四叔。

四叔是大学生不假,读的是师范,做的是老师,一辈子教书育人、兢兢业业,在他身上体现的就是红烛精神,燃尽自己,照亮他人,从没有想到名扬天下、千古流芳。

因为做老师,四叔有个职业习惯,看到别人的文章中有错别字,有语法不对,逻辑不通的,他就会指出,就会去改。他有个学生叫昝无极的做了一家出版社的副总编,昝无极对四叔这位老师很是尊重,知道老师的长处,就聘他为出版社编外校对员,多次请他帮助校对书稿。四叔每次都认真得像批改作文,一个错别字、一个标点符号也不放过。

昝氏宗亲联谊会成立时,昝无极被推举为副会长。其实就挂个名,他实在没有时间去管这额外的事。

后来,昝氏宗亲联谊会提出要编一本《昝氏文化》,会长对昝无极说:“你是副会长,又是出版社的副总编,这《昝氏文化》的主编非你莫属。”

昝无极在出版社是分管业务的副总编,每天忙得团团转,哪有时间去编《昝氏文化》。他提出:“请我的老师昝四叔出任主编,他一定胜任。”

既然昝四叔是昝无极的老师,既然昝无极极力推荐,大家也就同意了,就这样四叔走马上任了。

开始很顺利,四叔参考了其他同类书的体例,拟出了目录,有昝氏历史、昝氏名人、昝氏名胜、昝氏传说、昝氏族谱、昝氏堂号、昝氏文化争鸣等栏目。

四叔做得很细,昝氏名人规定了历史名人,以百度上查得到的为准。当代名人,政界副处级以上,军界大校以上,科学界高级职称以上,教育界副教授以上,医卫界主任医师以上,文化界省级会员以上,还增加了海外名人、著名企业家等。

编委会通过后,就分头去收集资料,由四叔整理、修改、编辑、统稿。

前前后后近一年时间,四叔拿出了初稿,约50万字。

为了少一点遗珠之憾,来个皆大欢喜。编委会把目录发到了昝氏宗亲群。言明请各位宗亲提意见,以便各方认可,尽善尽美。

不久,反馈信息来了,说漏掉了某某、某某某。这好办,只要把相关文字补来就可以了。但问题是有人不服,譬如有人说:“我不是教授,没有参加职称评定,但我是当地有名的老中医,为什么不能入选?”

四叔为难了,你说你是当地名医,拿什么来证明呢?就那几面病人送的锦旗,有权威性吗?如果凭此收进,此先例一开,其他人看样学样怎么办?还有个出版过三本诗集的诗人说:“我确实没有参加省作协,但我是不屑,请我参加我也不参加。那些参加了省作协的,有的只出版过一本诗集,能与我比吗?”

一了解,这位诗人的三本诗集都是自费出版的,从没在正规的报刊上发表过像样的作品。还有人说:“什么诗集,文化垃圾而已。”

听谁的好呢,四叔更为难了。

更麻烦的还在后头,更难摆平的是企业家。什么叫著名企业家?如何量化?以产值论,还是以厂房面积论,还是以有多少员工论?或者以生产哪个品牌论,还是以每年交多少税论?

四叔头都大了。

有企業家大言不惭地说:“只要把我的企业列入,我赞助5万元。”还有企业家说:“把我的照片刊登了,我买500本……”

有一位留名昝正义的发来微信说:“昝百世出任过汪伪政府的伪职,应属汉奸,怎么可以列入历史名人?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还举报说:“昝新田局长已被留置了;昝有银网红偷税漏税,正被有关部门罚款,可能被列入不良艺人名单,收在书里,传给子孙,不是败坏整个昝氏的荣誉吗?”

四叔本来一到晚上,头碰到枕头,几分钟就进入梦乡,一夜睡到天亮,从不醒,从不起夜。但自从收到了这一条条微信,弄得他头都晕了,晚上失眠了,就算睡着,也似睡非睡,一夜醒来几次,眼圈也黑了,人也瘦了。

四叔老婆对他说:“你呀,就是个无名小卒的命,命里无时莫强求,充什么好汉去当主编,主编有那么好当的吗?有多大的头,戴多大的帽子。你当出麻烦了吧。辞了辞了,在家吃太平饭不好吗?”

四叔考虑再三,觉得自己不是当主编的料,就向编委会提交了辞去主编的申请。

他还向昝无极一再道歉,建议由昝无极出任主编。

一晃又是半年过去了,《昝世文化》还不见出版,不知会不会夭折。

船拳传人

赵熙熙大学毕业后,在吴文化研究中心工作。她负责非遗这一块。

在收集、研究非遗的过程中,赵熙熙接触到了船拳。

赵熙熙并非武术世家出身,但少林拳、形意拳、八卦拳、太极拳等还是知道点的。记得读大学时,联欢时有位学长上台表演过四路査拳,有位学姐表演过白猿通背拳,但这船拳确确实实第一次听说。

那天来表演船拳的是一个叫姬大淼的。据说是船拳非物质遗产继承人曹师傅的徒弟。

这姬大淼中等身材,一看就是那种胎本好、腿脚灵的小年轻。

他一上来引吭高歌,先声夺人,据说这是拳歌。赵熙熙感觉姬大淼的嗓音真不错,可以上《星光大道》。这歌这拳都属非物质文化遗产,赵熙熙一边拍照一边记录,觉得大有收获。

赵熙熙看出来了,这船拳与其他拳最大的区别在于适应性。其他拳可以大开大合,腾挪跳跃。船拳不行,因为船头地方小,也就八仙桌那么一块地,而且船身还会动还会晃,那打拳人的下盘一定要稳,如果没有扎实的站桩功,无法适应船身的移动,大大增加了出拳的难度。船拳的一招一式要求稳、要求轻。手法似出非出,似打非打,出招要敏捷,收招要迅速,如猫捕鼠,如虎扑食;而防御动作,以手为主,双手不离上下,如门窗一样,似开非开,似闭未闭,以身为轴,原地转动,幅度不大,需要定力。船拳虽然不像少林拳那样刚硬、舒展,不像形意拳那样节奏鲜明、不拘一格,不像八卦拳那样步法赢人、刚柔相济,也不像太极拳那样含蓄内敛、以柔克刚,但自有其特有的套路、章法、技巧和美学。

赵熙熙采访了姬大淼,她需要这些第一手资料。

从姬大淼的叙述中,赵熙熙不但了解了船拳,也了解了姬大淼。原来姬大淼祖上确实是船民,不过到他父亲那一代已上岸了。儿时他看爷爷打过船拳,听父亲说过,但没有学过。大学里他参加了武术训练班,学过拳,有点基本功,对拳也有几分爱好。毕业后,考进了体育局,阴差阳错地接触了濒临失传的船拳,唤起了他童年的记忆,于是,决定学船拳,将之发扬光大。

以船拳为媒,赵熙熙与姬大淼好上了。

在这个世界上,每天会有无数的男男女女相爱,赵熙熙与姬大淼恋爱,平常而又平常,有什么值得一写的呢?

有,那就是赵熙熙的父母不同意这桩婚事,坚决反对自己的宝贝女儿与姬大淼谈恋爱。反对的理由是什么呢?你听好了。

赵熙熙的父亲说:“中国人的婚姻讲究门当户对。我们赵家是皇族,这种高贵是骨子里的、血液里的,与姬大淼这种船上人家出身的,不在一个社会层面上,就是俗话说的不般配。”

赵熙熙很不以为然,说:“爸,都什么时代了,还搬八九百年前那些陈谷子烂芝麻说事,有意思吗?”

赵熙熙的父亲说:“这是历史,也是家史,我们赵家乃正儿八经南宋皇室的后裔,有宗谱为依据的。当年金兵入侵,皇室南逃,宋建炎元年(1127年),宋高宗赵构携王室乘船南逃,经太仓桃源泾时,有王妃在逃难途中因又惊又怕病倒了,只得在长江入海口的太仓登岸,并派一将军带部分卫士保护王妃及她的孩子,而滞留于太仓的。后王妃病逝,就地葬于太仓。再后来那将军死了,也葬在了太仓。史称“宋家坟”“璜泾宋墓”。就这样,宋王室一脉也就留在了太仓,就是我们的祖宗。后来迁到苏州的大书法家赵宧光就是宋太宗赵炅第八子赵元俨的后代……”

“值得骄傲吗?你不觉得你这些所谓理由都发霉了吗?”赵熙熙听不进父亲的那一套。

“反正,你赵熙熙一个大学生不能嫁给一个船民的后代。”

赵熙熙到底是大学生,读过的书多,她知道得比父亲多。她说:“本来我不愿说这些的,以你的观点论,姬大淼出身比我、比你都尊贵和显赫,因为姬姓是周朝皇室之姓,比宋王朝早一千多年。”

“但早沦落为船民,这不假吧。不同阶层的生活习惯是不一样的,结了婚,共同生活后,再格格不入就悔之晚矣。”父亲的口气有点语重心长。

赵熙熙笑笑说:“那我也和你说说历史,我听说宋王室乘船南逃的那个妃子带着皇子滞留在长江口,有相当长的时间是住在船上的,过的就是船民生活。上岸定居是好几年后的事,你不觉得我们赵家也曾经是船民?”

赵熙熙的父亲一下哑了,悻悻地说:“算了算了,我说不过你。常言道:‘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你好自为之吧。”

赵熙熙不顾父亲的反对,终于与姬大淼喜结连理。

一年后,赵熙熙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父亲喜欢外孙,再也不提船民不船民那档子事了。

姬大淼呢,双喜临门,不但做了爸爸,还提了科长,并成了船拳的传承人。

赵熙熙与姬大淼的新房里,至今挂着一张合影,背景竟是央视来拍摄船拳时的现场。

签名本

老作家卢守拙已年过七旬,不太参加外界的活动,每天在家看看书、练练书法,有灵感就写一篇。至今还是用笔在稿纸上写,他觉得拿起笔思路才流畅。电脑学是学过,菜鸟级别的,写起来别别扭扭的,算了,还是用笔吧。

卢守拙而立之年以写诗叩开文坛之门,出版的第一本集子就是诗歌集。后来写小说、写散文、写随笔,陆陆续续出版了30多本集子,也获过若干个文学奖,在娄城还是有点名气的。

有一次,一位上海于姓读者联系卢守拙,说:“我很喜欢你的作品,在网上在书摊买到你多本集子,想登门拜访,请你签名,希望答应。”

有读者喜欢自己的作品,无论如何是令人欣喜的事,卢守拙一口答应,并找出了自己家里尚有的几本集子,一一签了名,准备送给这位于读者,因为这是真正的爱书者。

见了面,卢守拙很意外,没有想到这于读者很年轻,比自己儿子还小几岁呢。

于读者说了几句客套话后,就直奔主题,把拎来的一个布包放到了桌上,取出了一叠书。

卢守拙发现竟有自己的处女集《敝帚集》,这是他出版的第一本集子,是诗集,自费出版的。因为当年自己觉得水平还不咋样,就起了这书名,意思是敝帚自珍。当年这书出版后,他开心、激动,这个送那个送,送到最后自己就留了一本。后来,老伴的闺蜜来索要,老伴自作主张送了,弄得卢守拙自己都没有保存了,见到于读者拿来《敝帚集》,他像看到自己失散的孩子一样激动。

于读者说:“这是你三十多年前出版的,可能你自己也不多了,特意多买了一本,物归原主。”

有心人!卢守拙对这位素昧平生的于读者,好感又增加了几分。

卢守拙拿出毛笔,认认真真地签起了名,盖起了章。

突然,卢守拙发现一本散文集《旅踪集》,上面竟然有自己的签名,看来是拿到赠书的人把这书处理了,流落到了孔夫子旧书网。因没有具体签给谁,卢守拙一时也想不起来这书是给谁的。如果是老朋友,他一般都会签上对方的大名,请其雅正、斧正、教正、存正。这本集子没有受赠人的名字,应该是捐赠之书,记得自己参加过宣传部、文明办、文联、作协组织的捐书活动,前前后后捐过几百本书,都是只签自己的名字,再签一个日期。还好,还好,没有送到造纸厂化为纸浆,已算万幸。

卢守拙拿起小说集《永远的友谊》,翻开书,竟在扉页上见到了自己的老朋友北阳的大名。这让卢守拙很吃惊,一时脸上有点挂不住。说起来,这北阳与自己还是有交往、有情谊的人,他怎么会把老朋友的书处理掉呢?北阳怎么会是这种人?卢守拙一下子很难接受。他拿起电话,最后又放下了,打通了,怎么说?算了,何必彼此尴尬呢?

会不会这书被偷了?不会不会,如今哪还有窃书之贼。那会不会北阳过世了,他儿辈把他的遗物清理了处理了?这是可能的。但没有听说北阳的噩耗啊。如果北阳过世,应该会通知自己的。再或者他乔迁新居,书太多放不下,就处理了。也许吧。

不管什么理由,这都让卢守拙心里不舒服,如果换了别人,一面之交或交往不多,友情浅的也就算了。北阳,一起参加过笔会,一起参加过研讨会,一起同住过一个房间,怎么说也算是老朋友,他竟这样不珍惜老朋友的赠书。

卢守拙想起了贾平凹在一篇随笔里说的:在书摊上见到自己的签名本,买下,再签上日期、名字,再次寄给受赠者。不亦乐乎!

卢守拙拿起笔,想仿效贾平凹签了名再寄。但一想,不行,不行,这是于读者拿来让自己签名的。卢守拙自嘲了几句,掩饰了自己的窘态,就给于读者签了名。

卢守拙又拿出几本于读者没有的书,郑重其事地签上名,送给他。因为他知道,送给于读者的书,是不会流落到旧书网或书摊上的。

卢守拙算是豁达的人,过了几天,这事也就淡了,烟消云散。

再过几天,卢守拙很偶然地在朋友圈里看到别人转发的一篇文章《去敬老院》,大意是说:自己一辈子爱书、爱写作,但老伴先走了,儿子去了美国,自己孤家寡人,一身毛病,日常起居都成了问题,无可奈何去了敬老院。去敬老院,除了简单的行李,其他东西都没有地方搁。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算了算了,让买房者处理吧。

想來想去,最对不住的是那些老朋友送的签名本,有几本还是大名家的赠书,不知房子新主人怎么处理的?如果化作纸浆,那就暴殄天物了。可惜自己知名度不够,要不然赠送给图书馆,辟一间“北阳书屋”,那多好啊。不可能了,不可能了,一声叹息……

卢守拙看到这儿,才知道北阳去了敬老院。他庆幸自己当天没有鲁莽,如果真把书签了名字再寄北阳,那就太伤北阳的心了。

卢守拙决定第二天去敬老院看望北阳,带点什么呢?他想了想,除了大红袍茶叶与西洋参外,再带一本自己新出的随笔集《古稀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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