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空山对弈（组诗）

龚凯健

穿过眼前的树林

那些触类旁通的枝叶，在树木表面

不断凸起

我愿意无限接近它们

像火光无限接近雪茄的尾部，或者

一道闪电无限接近神秘的黑洞

脚步反复踩踏在它们甩落的疲惫上

原本枯寂的灵魂

一次次发出呐喊，仿佛回光返照

唯一不能喊出口的

是亲人的名字

怕有人突然回应，又怕

总也等不到回应

等到阳光越来越稀薄，也越来越寂寞

我们选择穿过树林

穿过无数死亡和生机

我们从林子里出来时，身体越走越轻

与空山对弈

被一条狭窄的小路困住，大山

尝试将一切声音

挡于胸前

一个人光脚站在土地上，身体

就有了草木的气息

借此与空山对弈

脚步里藏着碎石的呐喊

每喊一声

天，就暗下一层

登山包灌不进山里的风

入口的修辞中

草木向山顶叩拜，对来访者

不闻不问

那些瑟瑟的身影，正在将肃穆展開

而我身后，青苔咬牙攀爬

石阶承受新的磨损，我默默而来

又默默离开，一双眼睛

始终在深处注视着我

银杏

我如此感受到生命的锐利

当银杏树发出第一颗嫩芽的时候

剑锋在空气中刺出哨声

初生的牛犊

从来不怯于倒春寒的逼问

反而在天气渐暖时，一边舒展

一边交出全身的棱角

再硬的骨头

也无法抵挡阳光的蚀锈

黑夜里结露低泣，泉水清澈

从灵魂深处流淌出来

抵住最后的凋零

长出一颗颗雪白的警示：

性平，味甘，多食易中毒

化石

时间在石头内部折叠

土层之下，亿万年岁月转瞬即逝

硕大的蜥蜴，身躯莫名受阻

刹那间定格于

最后一次追捕的姿态

血肉化作虚无

骨骼成为果实，大地宁静

涌作峰峦或沉于海底

再没有脚步声来打扰，像老僧入定

心里默默咏诵

目光坠入其中，可以观察到

一段生命穿过了它的神性

顺着河水腾起的细浪，逆流而上

“巨日消隐，泥沙相合”

这何尝不是一种警示

有多渴望，所有的悲欢都可以逆转

我在夜里游泳

河水重新漫过你的头上

体内的灯盏

树冠巨大，时间被托举在高处

那么厚重的积累

一只鸟飞进去，轻易纵了一把火

又迅速离开

石子投入水中溅起涟漪

绕过芦苇笔直的躯干，像我们

被风压弯

成了顺势而为的一根草

我突然想要展开自己，歇斯底里地

绽放一次

用青绿分娩出血红

毫无关联的两种颜色密切连接

枯萎随时在发生

水面上，天空交换蓝，云交换白

太阳交换

我体内闪烁不定的灯盏

风把落叶吹进黄昏

我听见风的声音

树叶刚刚和它完成一次对话

像一盏灯，盏中油尽时

穿过富有弹性的季节

我看见它们，从果实的勋章

剥离出来

将空气酝酿得越发黏稠

我羡慕它们

能在玻璃窗上烙下鲜红的印记

横枝绰影里，太阳光分割成

多个版块

摩挲着，我们越来越相似

和秋天一起陷落，鸦雀无声

旧椅子

一把椅子在树下老僧入定，时光里

皮肤正承受新的龃龉

以匍匐的姿态，撬动穿行的目光

我走过去，用掌心轻轻抚摸

将我的体温分给它一部分

就像原先，坐过它的人，背对着它

平淡讲述自己真实的经历

唯有过去的事物才得到永恒

曾经承载的分量，都在时钟里留下印痕

而未来不可得，一些灰尘

落于其上，试图素描灵魂的轮廓

孤鸟划过空寂

和树下的椅子，遥相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