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季陶主编《星期评论》“传播马克思主义”问题辨析

2022-07-25 08:11王宪明
关键词:马克思主义

王宪明

戴季陶是中国近代政治思想史上的重要人物,但由于其政治身份的特殊性,特别是由于研究资料的局限性,使得海峡两岸乃至国外中国学界对戴季陶思想的研究极少。就中国大陆而言,在新中国成立后相当长一个时期里,对戴季陶的研究几乎处于“一片空白”(1)桑兵、朱凤林编:《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戴季陶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导言”第4页。状态,偶有研究涉及,也以批判为主。近年来,状况有所改观,相关期刊发表了一批有关戴季陶研究的论文(2)较有代表性的论文可参见田子渝、陈绍康《〈星期评论〉新论》,《文史哲》1990年第3期;杨宏雨、肖妮《试析新中国成立以来对〈星期评论〉的评价》,《中共党史研究》2010年第4期;张忠山、费迅《〈星期评论〉与五四时期的马克思主义传播》,《扬州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1期;杨宏雨《〈星期评论〉对马克思、恩格斯及其学说的介绍》,《学术界》2019年第6期。1980年代以来的《星期评论》研究,可参看杨宏雨、郭子愉《〈星期评论〉:一个逐步被重视的五四和建党时期的进步刊物》,《学术交流》2021年第7期。,有关戴季陶的几部传记、专著也先后出版(3)重点研究戴季陶早期思想的专著,可参见刘利民《戴季陶早年思想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该书第六章专门研究戴季陶“与社会主义的离合”。。尤引人注目的是,一些作者开始高度评价五四时期戴季陶“传播马克思主义”的贡献,高度赞赏戴季陶的“马克思主义水平”。由“批”到“颂”,是否符合历史实际?评价应以什么作为标准?

一、《星期评论》主编者的自我定位与评价

历史上,《星期评论》曾就其与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的关系做过三次自我定位。

第一次是在创刊初期所发表的纲领中提出来的,其基本态度是反对马克思主义。1919年6月8日《星期评论》创刊,《发刊词》由主编者之一沈定一(玄庐)撰写,主张“我是我的我,一切世界,都从心里的思想,创造出来”,“凡是人都有心,就都有我。合众我众心的思想意识,就是创造或改造世界的根本”。对于这样一篇唯“我”唯“心”而无明确主张的发刊词,当时的思想界并不看好。正如胡适所说:“上海现在新出了一种周报,名叫《星期评论》。因为他的体裁格式和我们的《每周评论》很相像,所以我们认他是我们的兄弟。我们欢天喜地的欢迎我们的兄弟出世”,不过,“我们看了虽然喜欢,但觉得这不过是《每周评论》第二罢了”。但是,到了《星期评论》第2号出版,胡适却对之“另眼看待”了,因为“《每周评论》虽然是有主张的报,但是我们的主张是个人的主张,是几个教书先生忙里偷闲杂凑起来的主张,从来不曾有一贯的团体的主张”,而《星期评论》则与之完全不同(4)胡适:《欢迎我们的兄弟——星期评论》,《胡适全集》第21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76页。。

让胡适如此看重的,是《星期评论》第2号上以“本社同人”名义发表的《关于民国建设方针的主张》。该文针对民国建设所提出的重要方针,共有7章29条。最引人注目的是其中带有“总纲”性质的前言部分所提出的基本方针:“现在世界的思想界,已经震荡到了极点,中国的思想界,迎着这个潮流,也就震荡起来。‘布尔札维克’咧!‘阿拉奇士姆’咧!社会共产主义咧!种种的新制度新思想,乘着这‘思想的震荡’,都萌芽起来。我们要晓得!这些个新思想,我们非研究他不可,但是我们国家的建设、社会的组织,在目前这个时代,是绝不能够照那几种的主义去实行的。如果我们不把这个方针认定,那真是我们国家民族很大的危险了。”同时,第一章《主义》部分说道:“我们信奉民主主义为信条,主张废除一切用‘军国主义’‘阶级主义’做根据的制度和施政方针。凡是国家的种种建设,都要本于‘自由’‘平等’‘互助’的精神。”(5)《星期评论》第2号,1919年6月15日,第1版。文中“阿拉奇士姆”为Anarchism的音译,即无政府主义。从这些政纲和指导思想看,《星期评论》所要建设的,还是一个典型的资产阶级共和国,其指导思想是资产阶级的民主主义,而不是共产主义、马克思主义。《星期评论》编辑同人们不仅不把马克思主义作为治国的指导思想,反而将之贬为“乌托邦”“空中的楼阁”,认为共产主义、马克思主义是“国家民族很大的危险”,故将其“阶级斗争”理论排除在治国“信条”之外。正因为如此,像胡适这样极端反对“主义”的人,才会将之视为“大文章”(6)胡适:《欢迎我们的兄弟——星期评论》,《胡适全集》第21卷,第177页。而加以高度肯定。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星期评论》创刊伊始,其定位不仅不是要传播马克思主义,反而是将之当作一种“乌托邦”“空想”,甚至“危险”思潮来看待、防范的。

在《星期评论》第3号上,戴季陶以个人名义所发的两篇文章,虽无“发刊词”之名,却也清楚宣示了该杂志的政治立场。一篇是《工人教育问题》。该文明确要求中国“学英国资本家‘阶级退让’的精神”,走“社会民主主义”的道路,以避免发生社会革命的危险。文中说:“我们很希望现在这些资本家教育家,不要忘却了‘社会福利’四个字。应该在目前这个时候,就努力做‘公共幸福’的事业。要学英国资本家‘阶级退让’的精神,不要步俄国资本家‘阶级压迫’的后尘,使中国可以循‘社会民主主义’的正轨,向‘平和’‘文明’的方面进步,免除激切的社会革命危险。”否则,“一旦爆发社会革命,国内乱事与外国的压迫,同时并作,这残杀暴虐的现象,真是想起来就令我们毛骨悚然”。“‘温和的’‘不流血’的进步,是最好的。工人教育的这桩事,是很要紧的,是免除将来许多残酷事实发生的。现在工人本身的力量不够,所以资本家教育家就要出来尽这种‘互助’的责任才好。”(7)《星期评论》第3号,1919年6月22日,第2版。很显然,这是一种地地道道的资产阶级改良主义的主张,希望通过改良来避免无产阶级革命。

另一篇是《访孙先生的谈话》。戴季陶面见孙中山,希望用“温和的社会思想”来指导工人运动,以免工人运动“将来渐渐的趋向到不合理不合时的一方面去”从而导致“危险”。孙中山赞赏其主张,说:“你这个意思很好。我们改革中国的主义,是三民主义……这样做去,方才可以免除种种阶级冲突阶级竞争的苦恼。”戴季陶听了之后接着说:“此刻这个时代,思想的震荡已经到了极点。中国在这世界思潮的震荡的中间,也就免不了震荡起来。但是因为知识程度太低的原故,一般的人,对于世界上思想的系统,不能够明白。那些做煽动工夫的人,就拿了一知半解、系统不清的社会共产主义,传布在无知识的兵士和工人里面……如果因为这一种无意识的煽动,发生出动乱来,真是一塌糊涂,没有办法了。”(8)《星期评论》第3号,1919年6月22日,第3版。这里,戴季陶借孙中山之口宣布“改革中国的主义是三民主义”,而非马克思主义、共产主义,如果拿了“社会共产主义”等思想去“煽动”士兵、工人,就会“生出动乱”,就会搞得“一塌糊涂”。可以看出,戴季陶此文实际上也是把马克思主义、共产主义等当作危险思潮来看待、防范的。

第二次是在该刊停刊时所发宣言中,把自己定位为“宣传社会主义的刊行品”。1920年6月6日,《星期评论》第53号刊发《〈星期评论〉刊行中止的宣言》,宣布中止刊行。《宣言》中明确宣布的停刊理由是受到“官僚武人政客资本家等掠夺阶级组织而成的政府”“用秘密干涉的手段”压迫破坏,另一方面,编辑者自感学术知识准备不够,需要有时间继续进行学术研究(9)本社同人:《〈星期评论〉刊行中止的宣言》,《星期评论》第53号,1920年6月6日,第4版。导致该刊停刊的更重要的原因,则似乎与政局的变动有关。1920年春天,孙中山领导的护法运动内部发生分裂,6月3日,孙中山与唐绍仪、伍廷芳、唐继尧联合发表“四总裁宣言”,宣布与原设在广州的军政府脱离关系,护法军政府和护法国会移滇,继续南北议和(参见桑兵主编《孙中山史事编年》第七卷,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3600~3601页)。孙中山离沪,其助手戴季陶等自然必须跟随孙中山行动,无法再顾及在上海办刊之事。。《星期评论》停刊《宣言》突出强调自己与“社会主义”的密切关系,指出:“宣传社会主义的刊行品,在中国本来很少。有几个出版品,趁时风随便讲讲的,主义既不坚固,态度也不鲜明。本志中止刊行以后,在若干时期内,社会主义论坛,一定是暂时陷于销[消]沉的情况。”留给读者的印象,或者说《宣言》的主编者想留给读者的印象是:《星期评论》是当时中国“社会主义论坛”上的主要代表者,是“宣传社会主义的刊行品”中的主要代表,它的停刊意味着社会主义论坛将陷于“消沉”。《星期评论》的这一定位显然与当时出版界、思想界的实际状况并不相符,《星期评论》停刊会使社会主义论坛陷入“消沉”之说,不过是主编者自我表扬、扩大影响的做法而已。至于在其实际存在的一年里,它宣传了多少社会主义,它所宣传的社会主义到底是什么性质的社会主义?这一问题,我们将在下文回答,此处暂不展开。

第三次是在第一次国共合作的后期。1927年2月,戴季陶、朱执信、李汉俊、胡汉民合译的《资本论解说》出版,戴季陶作序,描述四位译者与马克思主义的关系及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作用说:“执信先生是尼采和马克斯的合成人格,汉俊是马克斯主义者,展堂先生是马克斯研究者,我只可以算是马克斯主义的介绍者罢。”“中国今天所需要的,是马克斯的政治理论,而经济政策和政治的纲领,都非中山先生的主张不可,这是过去一切革命经验告诉我们的。我相信中山先生的《建国方略》的意义,在历史上的伟大,不亚于马克斯的《资本论》。”(10)《序一》,德国考茨基原著,戴季陶译,胡汉民补译:《资本论解说》,上海:民智书局,1927年,第1页。上海民智书局1927年初版的《资本论解说》目前发现两个版本(版权页均标注“中华民国十六年十月初版”,正文均为308页),其序文文字出入较大,另一版本中没有上引文字,但有如下近似的内容:“中国的革命,必须由整个的中山先生的思想和他的主张来指导,然后才可以完成。……在建筑三民主义的工作上,一切的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都是我们所需要的材料。马克斯的政治理论和经济理论,也是我们必须取材的。可是必须要我们去鉴别他,使用他,不好被他鉴别,被他使用。中山先生所著之三民主义的《建国方略》,他的理论和规画,在世界历史上的伟大,绝不亚于马克斯的《资本论》。马克斯的《资本论》,只是在经济学上,在社会政策上,指示出多少要点来,而没有切实的证明,没有具体的建设。……马克斯一生,只是提醒了世界上的人,叫大家动,而绝没有说出一个动法。”戴、朱、李、胡四人合译考茨基的《资本论解说》,但戴季陶对四人与马克思主义之间的关系定位却颇有差异:朱执信在人格上是尼采与马克思两人的“合成人格”,李汉俊是“马克思主义者”,胡汉民是“马克思研究者”,而他自己只不过是“马克思主义介绍者”。也就是说,戴本人并不把自己或朱执信、胡汉民当作“马克思主义者”。对于马克思主义与中国现实需求的关系,戴季陶的看法是:“中国今天所需要的,是马克斯的政治理论”,但在经济政策和政治纲领方面,则“非中山先生的主张不可”。一方面说中国需要马克思的政治理论,另一方面却又说政治纲领和经济政策上不能用马克思的政治理论,那么,中国对马克思的政治理论的“需要”,又具体表现在什么地方呢?对于这些问题,戴季陶没有明确回答。

可以看出,《星期评论》在创刊、停刊和事后回顾时,三次定位从表面看似乎有所不同,但实质完全相同,即:《星期评论》的基本指导思想和目标,都是孙中山的三民主义,三民主义是灵魂,其所谓的“社会主义”并不是马克思的科学社会主义,而是孙中山的“社会主义”,即三民主义中的“民生主义”。当然,第三次定位中所涉及的材料,是事隔八九年之后的回忆或回顾,那时,戴季戴已经成为国民党右派的主要代表人物,成为共产党人所批判的“戴季陶主义”的始作俑者。此时的戴季陶不承认自己“传播”马克思主义,是一种实事求是的自我评价,还是在有意撇清自己与马克思主义之间的思想联系呢?

二、戴季陶在《星期评论》上所发文章及其思想主张

戴季陶在主编《星期评论》期间,共在该刊发表130多篇文章。这些文章,按所在栏目统计,情况如下:

表1 《星期评论》戴季陶文章所在栏目和篇数

戴季陶发表在“评论”栏的18篇文章(详见表2)主要是针对当时国内外重要时事而发的评论,基本不涉及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

表2 戴季陶发表在《星期评论》“评论”栏的文章

戴季陶发表在其他相当于“评论”栏的37篇文章(详见表3),除了一小部分属于时事评论之外,多数则不局限于一时一事的评论,理论性相对更强些。

表3 戴季陶发表在《星期评论》其他栏目的37篇文章

续表3

这些文章中,直接涉及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主要有以下4篇:

第17号上的《“世界的时代精神”与“民族的适应”》一文,涉及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及其与中国的关系。文中指出:“马克斯以前,许多社会主义的河流,都流到‘马克斯’这一个大湖水里面。有许多时候,好像说起社会主义,就是指马克斯主义,讲马克斯主义,就无异是说社会主义。所以大家都承认这马克斯是社会主义的‘集大成者’,是社会主义的‘科学根据’的创造者。”又说:“‘社会主义’这个主义,照我看来,并不是一个严格的主义,只是一个世界的时代精神。这一个时代精神,是普遍的照住全世界。全世界的民族,各有各的历史的精神,各有各的现在境遇,于是便各有各所理想的世界。”戴季陶认为,传统的“国粹主义”等已经解决不了中国的问题,“大家都在若有识若无识的当中,随着世界的新潮流走。这个当口,恰被一个向右转的德谟克拉西、向左转的梭霞里士姆,卷到潮流的旋涡里,旋到头眼昏花。究竟向右呢?向左呢?自己也分别不出来。好容易有聪明的人,在自由和平等的交流点上,发现出一个社会民主主义来,以为这是一条可以走的路了,谁知刚上了路,就看见前途横着几条分歧的大路。向那一条走好呢?法国人向那里去了,英国人向那里去了,德国人、俄国人都各有各的路去了。顾得东来顾不得西,可怜这睡眼蒙眬的中国人,竟变成一个中心无主的迷路儿了。”在这种情况下,中国人如何找到一条正确的出路呢?戴季陶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只是笼统地说:“国民啊!你看不要把眼望花了……他们各国人所走的路,都是由他们自由选择的力量开辟出来的。我们如果要向着世界的时代精神去求进取的生活,我们所能走的路,还得要我们自己开。开得一步才才[能]走得一步,自己开辟的,才是自己的正路。迷路儿呀!你们还是自己开自己的路罢!不要白白的耽误自己的时间了!”

这篇关于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的文章,一是把马克思主义当成了社会主义的“集大成者”,二是把“社会民主主义”当成了“一条可以走的路”,三是指出法、英、德、俄各有各的路,四是主张中国人还是要自己开自己的路。很显然,戴季陶似乎是想暗示:中国人要在“社会民主主义”的基础上,再往前走一步,去寻找自己要走的“正路”,这一条路不是法国人、英国人或德国人、俄国人所走的路,而应是中国人自己开辟的新路。戴季陶所要寻找的“路”,并不是俄国十月革命的道路,而是与之不同的另外一条道路。这条道路到底是什么,此文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有待《星期评论》后续各号所发文章,才能看得更加清楚一些。但是,有一条可以肯定:他所要选择的道路无论是什么,其理论基础似乎都脱离不了“社会民主主义”这一条所谓的“正路”。而十月革命后,“社会民主主义”以德国社会民主党为代表,反对暴力夺取政权,反对无产阶级专政,主张以议会运动为其中心任务,通过选举参加到资产阶级政府之中。正因为如此,陈独秀曾评论说:“马格斯主义在德国变为国家社会主义,因为他的精神、他的实质都是社会民主党,所以也叫做社会民主主义;因为他主张利用有产阶级底议会来行社会主义,所以也叫做议会派。”马克思主义主张“阶级战争”“直接行动”“无产阶级专政”“国际运动”,而社会民主主义则主张“劳资携手”“议会政策”“民主政治”“国家主义”,两者的主张大相径庭(11)陈独秀:《社会主义批评——在广州公立法政学校演讲》(1921年1月15日),“中国共产党先驱领袖文库”《陈独秀文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30页、131~133页。陈独秀文中的“马格斯”即今译“马克思”。。

第31号(“新年号”)第二张上的《马克斯传》,系“威廉·里布列希”即李卜克内希所著马克思传记的翻译,正文部分提及或十分简略地介绍了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论犹太人问题》《神圣家族》《哲学的贫困》《共产党宣言》《资本论》《法兰西内战》等。戴季陶在译文中加了7条注释,并写了译者按语,说明原文作者身份及翻译所用外文底本情况:“这篇传记的著者威廉里布列希,是过去德国社会民主党领袖。在社会主义宣传史上,也是一个极有功绩的人物……他这一篇马克斯传,各国文字都有翻译。本篇是以‘一千九百零六年发行的日本《社会主义研究》’第一号所载志津野又郎氏译文为主,参照去年发行的《批评》所载实[室]伏高信的译本转译出来,文中的注释,是译者加入的。”

第32号上的《新年告商界诸君》,戴季陶驳斥了胡适对马克思阶级斗争学说的批评,说:胡适对马克思的阶级斗争说的批评,完全是倒因为果,马克思“既不是魔法师,他也没有这么大的本领”可以去制造阶级斗争,阶级斗争是客观存在的。但是,戴季陶自己并不主张阶级斗争,相反,他希望用“温情主义”的方式,通过劝说资本家改善工人待遇而避免阶级斗争。用戴季陶自己的话说就是:“唤起各人社会的良心,把中国劳动者的地位改善问题,拿来做一个民国九年的第一事业。谋公众的幸福,就是图自己的安全。倘若不然,社会革命的大洪水,恐怕不只是泛滥在工业先进国呢!”

第47号上的短评《必然的恶》,涉及阶级斗争问题。这篇文章虽不在“评论”栏或相当于“评论”栏的栏目之中,却也颇能反映作者的政治观点。短评指出:阶级斗争是阶级社会中不可避免的现象,“倘若说他是善,他固然是当然的善。如果要说他是恶,他也是就是一个必然的‘恶’。可怕的‘必然恶’呵!一步一步的,逼近我们来了!我们虽然要想苟且偷安,这必然的历史的运命,却是万不许我们苟且偷安的。要避免去阶级竞争,只有废除阶级的压迫,只有废除阶级。阶级存在一天,阶级的压迫继续一天,阶级斗争就要支持一天。”(12)《星期评论》第47号,1920年4月25日,第4版。

涉及十月革命后的俄国的文章略多,主要包括以下各篇:

第17号上的《联合国对俄政策的变动》,介绍了“联合国”讲和会议对于俄国问题所做出的三项重要决定,即:第一,救济俄国的事,由俄国人民自己去做;第二,撤废“联合国”从前对俄国所采取的干涉方针;第三,俄国对于邻国的战争,各国取放任主义态度,不加干涉。戴季陶认为,各国做出这样的决定,是迫于国内舆论压力,而日本的政治落后于欧美,民意无从发生影响,日本出兵西伯利亚干涉俄国,其目的并不在消灭布尔什维克主义,而“是要占据依尔库次克以东一带地方的利益,树立日本的军国主义的特权”。戴季陶介绍各国对俄方针变化之后,未做任何结论,只是感叹:“世界的大势,瞬息万变,我国国民对于这改造的潮流,究竟作何感想?”

第39号上的《劳农政府治下的俄国》,正文部分是曾经前往俄国做过实地考察的美国“前陆军情报局长”布里特在美国国会上院外交委员会的报告。在正文之前,戴季陶写了一个按语,介绍布氏报告出台的前因后果,并指出:“关于俄国的事情,外间所传布的,十九都是浮说。但是因为没有实在可靠的真实材料,所以那些浮说,也就很能得人相信。近来渐渐这些浮说已经打消了好多了。……今后只要俄国在商业关系恢复后,不因全世界资本家经济制度的诱惑,发生变动,能如布里特氏所说:‘把经济的生活之一切要素,尽力所能利用的,利用到最大限’,那么俄国的天然富源,本来已经世界希[稀]有的,再加上全国人民的最善努力,这一个最初的社会主义国家,建设的成就,我想一定蒸蒸日上。”布里特报告正文中介绍了考察俄国期间的见闻,包括一些生动具体的细节。例如,讲到俄国人心目中的列宁形象时说:“李宁在民心上面所得的势力,差不多可以使他得到独裁官的地位。现在已经有关于李宁的传说。差不多人家当他是一个豫言者。他的肖像到处常用来和加尔·马克斯(Karl Marx)一同悬挂起来。”讲述访问列宁本人的情况时,报告中说:“我在格列姆灵宫里访问李宁的时候,刚巧他在房间会一个农民代表,我只得在外面等了几分钟。那个农民代表,因为他们村里,大家听说李宁挨饿的情形,于是村里捐出八百布特的面包作为赠品,从几百哩远的地方,特意举出代表,运来送给李宁。在以前,还有些乡间农民,听见说李宁的房里,一点火气都没有,李宁天天都在这很冷的房里面办事,于是举出代表,凑出三个月的燃料连同一个火炉搬运去送他。劳农政府的首领,受这宗赠品的,除李宁而外并没有别的人。而李宁也并不拿来私用,总是归到共有财产里去。见他的面,就晓得他确是一个极有特色的人物,直截爽快,又很亲切。善于诙谐,却是又很平静。”这些具体细节为读者展现了一个有血有肉、亲切可爱、严于律己、富有感召力的革命领袖列宁的形象。此外,布氏报告中说:苏俄政府采取措施鼓励帝俄时代的实业家及工程技术人员参加建设事业,给他们的年薪高达45000元,而列宁的年薪才只有1800元,因为新政府的政策规定,“凡是共产党的党员,无论何人,都要照政府所规定的工银表”。“那些信奉共产主义的人,他们对于主义的信念,差不多是宗教的。劳农会在彼得格勒开的第三万国社会党创设祝贺会,那种最高潮的情操一致,我无论在什么地方的宗教仪式里面,都没有看见的。”报告中对列宁及劳农政府工作人员廉洁奉公、信仰坚定等所做的描述,都给读者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第45号上的《俄国劳农政府通告的真义》,高度评价苏俄政府的通告(苏俄第一次对华宣言),说它“的确是自有人类以来空前的美举!任何民族、任何国家,在历史上从来没有这样伟大的事业,没有这样清洁高尚的道德”。他强调:苏俄通告的意义,“最主要的并不是在归还以前侵略我们中国的权利那一个事实。还是在最后很恳切的希望我们中国人民的一句话:‘希望中国人民,因为我们的提议,愿意做一种自由的人民,为自由而战。’这是我们中国从一个善良而且强大的民族团体里面听来的最有力的忠告”。中国人民“应该要合起几万万在重重奴隶境遇里面的人民,振起一个很大的革命精神,把几千年以来历史上所遗传来的你、我、他的罪恶,都洗刷个干干净净。联合世界上一切被掠夺的人,为世界全体人类,建设一个全人类自由劳作、自由管理、自由享用的互助世界!”为此,戴季陶呼吁:“中国的国民呵!大家要为世界的人造自由的世界!世界的被掠夺者呵!大家要一致团结!世界上强有力的掠夺者呵!你们应该要赶快从弱肉强食的历史罪恶里面觉悟转来,抛弃你们一切掠夺品,回复你们‘人类社会的良心’!”(13)《星期评论》第45号,1920年4月11日。该号头条文章《俄罗斯劳农政府给我们中国人民的通告》,全文刊登苏俄第一次对华宣言:“凡从前俄罗斯帝国政府时代,在中国满洲以及别处,用侵略的手段而取得的土地,一律放弃。……中东铁路矿产、林业等权利,及其他由俄罗斯帝国政府、克伦斯基政府、土匪霍尔瓦特、谢米诺夫和俄国军人、律师、资本家所取得的特权,都返还给中国,不受何种报酬”;“凡俄国从前所获取底各种特权”都一律放弃。这篇文章高度评价俄国劳农政府对华通告,希望中国人民从此觉悟起来,为人类自由互助而战,但是对于实现人类自由互助的具体主张和路径,则没有涉及,文中只不过是一般性地呼吁被掠夺者觉悟起来,同时幻想掠夺者也从此放弃弱肉强食的习惯,恢复其“人类社会的良心”。相较而言,倒是同期《星期评论》所刊发的仲九的《为什么要赞同俄国劳农政府的通告》一文,明确提出“应该合各国劳动阶级的力量,和各国的资本阶级斗争”“打破资本阶级”的主张。两相比较,戴季陶的政治主张实在是含混、空洞得很。

第47号上的《国家主义之破产与社会的革命》,也比较集中地反映了戴季陶对十月革命的认识。该文指出,近代以来,全世界“已经联成不可分的关系,从前那种各国家对立的制度,和少数资本家独占生产机关的制度,都同时发生破绽”,由此而出现世界主义和社会主义两种趋向。俄国革命是“在世界主义的下面,以一国家固有的范围为起点的革命,并不是在国家主义的下面,以一国家为单位的革命”,其“国内的改革,是成功了一半”,而他们“对于世界的希望,是一点也没有实现”。由此看出,“社会革命不是一国单独做得来的。倘若全世界不能一致实行同一主义的破坏和建设,这个革命一定不能完成”。该文所得出的结论,直接关涉到中国的,包含三项主张:第一,“根本反对”任何国家所加于人类的压迫、掠夺;第二,俄国“对于中国平民的利害关系”最为深切,必须“与俄国平民提携”;第三,“中国的平民受日本国家和资本家的掠夺害毒最深,所以感觉日本社会革命的必要最切,同时与日本‘革命的平民’提携的必要也最切”。该文的结语也颇值一提,它引用马克思恩格斯的名言,指出:“‘劳动者本来是没有国家的。’(14)语出《共产党宣言》。原文是:“工人没有祖国。决不能剥夺他们所没有的东西。”(《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19页)我们要劳动者及失业者认识一个本来没有的国家,这件事真是不容易。即使我们用不彻底的利用的话,引起他们一个幻觉的认识,不久他们世界的阶级的觉悟长了出来,他们这个幻觉,也是马上就会消失了去的。”戴季陶的这篇文章把俄国十月革命定性为“世界主义”而非“国家主义”的革命,主张解决中国的问题,有“必要”学习俄国,走世界主义的路,而不走国家主义的路,有“必要”与俄国的平民和日本“革命的平民”“提携”,反映了“五四”后中国先进分子对救国道路的探索,已经从过去的国家主义、民族主义,逐渐向“世界主义”的新路转变。但是,戴季陶最终并未明确道出理论上的这种转向到底应如何体现在现实的革命实践之中,这与一年前李大钊在《我的马克思主义观》《再论问题与主义》等文中毫不含混地提出的用马克思主义“根本改造”中国社会的主张形成鲜明对照。

从整体上看,这一时期,戴季陶对俄国十月革命的认识前后有较大变化,他前期把十月革命当作一种“过激”“暴乱”来防范(15)参见季陶《对付“布尔色维克”的方法》,《星期评论》第3号第4版“世界大势”栏,1919年6月22日。,所看到的消极面较多,越往后期,他对十月革命的评价则越正面,所看到的积极因素也越来越多。但是,即使到最后《星期评论》停刊时为止,戴季陶也未能达到公开承认“走俄国人的路”的程度。

劳动问题是戴季陶关注的重点问题之一,但相关文章介绍国际劳动运动,尤其是英、美等国劳动运动情况的较多,以中国的劳动运动为主题或直接涉及中国劳动运动的,主要有以下8篇:

第16号上的《劳动问题的新趋向》,重点介绍国际劳动同盟规约中有关改革工厂组织、改善劳动条件等决定及英国“铁道国有”问题的提案等,文末附带提及中国,说:“中国的工人真可怜!世界的风随便怎么吹,总吹不到他的身上,他们就没有感受世界文化的官能作用,有了几个新产生的工会,也不晓得他们究竟在那里研究这些问题没有?他们对于工人文化的开发和劳动条件的改善,也不晓得究竟有了一点意思没有?咳!”这篇文章显示,戴季陶虽然关心劳动问题,但此时他对于工人方面的情况以及工会方面的情况,并没有多少了解,仅仅是因为国际劳动同盟的决议和英国工会方面提出了“铁道国有”等议案而引发他对中国工人状况的议论。

第34号上的《“萨波达举”的研究》,探讨西文Sabotage一词的源起及其本意、日文“同盟怠业”“同盟妨业”等不同译法,叙述了英、法等资本主义国家工人采取消极怠工手段以反抗资本家和资产阶级政府压迫的情形,指出:对于“萨波达举”,“不要说学者、政治家,就是在社会主义者或社会主义的团体里面,都有不少的反对论”,美国的社会党甚至在其党章中规定“凡反对政治的行动,主张用犯罪、萨波达举及其他暴行方法,为劳动者解放之武器的,除名”。戴季陶自己并不赞成“萨波达举”,但同时却又认为:“萨波达举这件事,虽是一个罪恶,但是这个罪恶,不是一个人一团体一阶级的罪恶,实在是社会的罪恶。……这个现象幸而在中国还没有发生,但是这含有必然性的现象,是否中国能永远免除呢?”没有人敢保证将来不会发生,因此,要免除发生这类现象的危险,就必须“去研究劳动组合问题及同盟罢工问题”。

第35号上的《中国劳动问题的现状》,主要对工业比较发达的上海及周边地区劳工生存状况进行了考察,其结论是:“中国的劳动者,倘若要得良好的劳动条件,除了自己奋斗而外,再也没有第二条路。”该文与马克思主义关系较为直接的,是在介绍西方资产阶级国家“劳动商品化”现象时,在注释中对马克思有关“劳动”和“劳动力”的区分做了介绍,指出:“‘劳动是商品’这句话,在解释今天资本家的生产法,不是严格的解释。今天资本家生产法下面的商品,是‘劳动力’,不是‘劳动’。劳动只是一个商行为。这个科学的严格分析,是马克斯著《资本论》时候的创见。他从前著《工银劳动与资本》那篇论文的时候,还没有晓得这个分析法。我是承认这个分析法的。”

第41号上的《劳动运动的发生及其归趣(一)》,对“五四”以来,特别是“六五”以来上海工人运动的情况进行了分析。针对当时中国应该用资本主义还是社会主义方式发展实业的问题,文中提出:中国要发展实业,并非必须有资本家才行。“我们中国现在确是缺乏资本,但是我们中国所缺乏的,却并不是资本家。”中国要抵抗西方大工业的压迫,就必须“革除旧日的手工业,代以近代的大机器工业”。但是,中国要建设大机器工业,却是“缺乏机器和运动机器的技术”,除此之外,土地、原料、人工等都不缺乏,“只要把上列几种东西合成起来,就可以做成近代的大机器工业来,并不是要把上列几种东西,交给几个资本家,替他确立上一个所有权,再替他确立上一个身份权,把一切生产机关,都归他所有,才能做成功近代大机器工业的”。戴季陶指出:“‘资本’和‘资本家’两个概念绝对不能混作一谈。”“中国缺乏资本。换一句话说,就是缺乏生产资本当中之一部分的机器和技术,机器多是要仰给于外国的,并不是资本家可以自己造出来的。”没有资本家,一样可以向外国购买机器,方法之一是拿中国生产的产品去交换,方法之二是由国家负责采购机器,所需资金“记国家的账”,亦即采用国家资本主义的方式发展实业。戴季陶指出:“自从近代科学的文明被少数的资本家垄断了以来,社会上生产和分配的不平,一天比一天扩大”,中国“要想定我们理想中当然的社会,我们就不能不对于这近代以‘私有财产’‘自由竞争’‘工银制度’三根金柱作基础的社会组织,有相当的理解”。

第48号是“劳动纪念号”,共出10张,第二张上发表戴季陶的《文化运动与劳动运动》,第三张发表戴季陶的《上海的同盟罢工》,第四、五两张发表戴季陶的《关于劳动问题的杂感》。这四篇文章从不同侧面论述了劳动问题,反映了戴季陶对劳动运动的基本主张。

在《文化运动与劳动运动》一文中,戴季陶高度评价五四以来中国工人登上政治舞台的巨大文化意义,说“由五四运动举起来的烽火,照得遍地都红。许多年来被囚在金和铁炼成的囚笼里面的中国工人,也由这五四运动的呼声,警醒了起来,发出一个极大的光辉”,反映到文化运动上面,便是在“文化运动”前面增加了一个定语,形成“社会的文化运动”的观念。戴季陶说,“经济是决定人类社会构成形体的,工具是决定经济的组织的。一旦工具发生了大变化,于是生产、分配、交换、交通,一切社会之经济的条件,都要随着变化”。18世纪中叶以后,随着工业革命的发生,资本主义机器大工业和世界性市场兴起,传统的独立的小手工业者破产,他们除了自己的“劳动力”外一无所有,不得不成为靠“工银”即工资为生的劳动者,文化也为资产阶级所垄断。在这种情况下,“文化运动的意义就是使一个经济体里面大多数不得享受文化利益的人,享受文化的利益”。戴季陶的结论是:“从事文化运动的人,大家要认清楚‘文化’的意义,认清楚‘社会’的意义。从‘国家主义’和‘资本主义’里面解放出来,切切实实的为‘无产阶级的新文化’尽力,中国地方的平民,才受得到文化运动的好处。”这篇文章值得注意之处有二:一是运用唯物史观分析文化问题,二是主张文化运动的目的是为那些不能享受文化利益的无产阶级争取文化利益。

《上海的同盟罢工》一文主要分析了上海“日华纱厂”等工人同盟罢工的情况。文中介绍了西方国家工人运动中“同盟罢工”的手段、目的、最后目标等:“‘同盟’就是结合,‘罢工’就是斗争的手段。‘为生存的竞争,为竞争的互助’,就是同盟罢工的本意,也就是阶级斗争的本意。详细说,就是:‘同盟罢工的目的,是联合同利害休戚、从事于生产事业的工人,对于资本家表示反抗且加以打击,使其改良待遇工人的条件,或联合同阶级的人,反抗占领生产机关的非劳动者,使其放弃占领和享用收益管理的权利,由劳动者自己劳动、自己管理、自己享用。’”由于中国劳动运动还处在比较幼稚的阶段,“中国现行的同盟罢工,目的都只是为要求改良待遇条件,还没有到要求后者的程度”。但是,随着社会的发展,“劳动者的团结和教育,都渐渐的发达起来。今后阶级斗争的目标,一定可以与阶级联合的程度相应,一天一天进步的”。

《关于劳动问题的杂感》一文中提出:“倘若真是为劳动运动尽力,就应该暂时不要用什么‘政治的罢工’来运动工人。”对于中国的工人来说,“最要紧的,就是‘生活的改良’。离开了改良生活的问题,无论甚么事,他们本身都不能享用的”。正确的做法是“把全副精神放到劳动者团结和改良生活条件的问题上面去”。戴季陶所列的问题包括了劳动教育、女工和童工保护等。至于劳动运动与社会主义之间的关系,戴季陶说:“我对于社会主义,希望中国人多研究以马克斯经济学为骨干的‘科学的社会主义’。更希望大家研究英国的劳动组合、法国的劳动总同盟、美国的IWW等具体的纲领。至于俄国波尔色维克的建设,在政治组织上和经济组织上,是很切实的模范,我们尤其不能不切实研究。以上几条,都可以作我们理论和实际的根据。”至于乌托邦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等,“我们尽管可以研究”,但是如果“我们拿来做实际宣传的资料,实在很不相宜的。马克斯一生一世,一面和资本家阶级奋斗,一面和巴枯宁奋斗,就是这个缘故”。在这里,戴季陶把马克思的科学社会主义、十月革命以后苏俄的布尔什维克主义突出出来,当作“我们理论和实际的根据”,这比《星期评论》创刊初期时的认识确有很大改变,但对劳动运动即工人运动在政治上应该如何进行,则没有提出明确的主张。戴季陶对中国无产阶级的整体水平估计较低,认为“大多数劳动者理解力和判断力”都很弱,整个工人运动还处在“幼稚”时代,还不太可能提出政治性的要求,只能提出改善生活待遇等方面的要求,包括八小时工作制、工资增加100%、废除工头组织工会、组织工人的“消费组合”即消费合作社等。

第51号上的《劳动问题杂感(三)》,揭露了上海许多手工业工场一方面具备了资本主义生产的条件,另一方面又普遍保留着落后的“学徒”制度;学徒工一方面受“大司务”即师傅的剥削压迫,另一方面又受工厂主的剥削压迫的情况。但其解决的方法,则不过是呼吁“大司务”和学徒都觉悟起来,团结起来,养成“为生存而竞争,为竞争而互助”的伦理观念,认识到机器工人的力量而“十分珍爱,十分努力”。

除了上述有关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十月革命后的苏俄、劳动运动等问题的几组文章之外,第42号上的《我对于工读互助团的一考察》,也很值得关注。这是颇受研究者重视的一篇文章,有的学者甚至高度评价此文,说它代表了当时中国思想界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最高水平”,水准远在李大钊、陈独秀之上(16)参见石川祯浩《中国共产党成立史》(增订版),袁广泉、翟艳丹译,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21年,第39页、41~43页。。那么,此文都提出了什么观点呢?戴季陶在文中指出:“工读互助”有两重意义:一是“现在负担工作责任的人对于在求学年龄及老人的互助”,二是“现在工作的人自身对自身——即全体对全体的互助”。要想实行“工读互助”的,只是一小部分人所组织的小团体,能否实现这样的目的?回答是:“在现在资本家的生产方法,以世界的强力,压迫着自由劳动者的时代,无论是甚么人,没有不受这一个强力的支配,威迫各人之社会的生活的——威迫学生求学的,不是家庭,不是学校,不是官厅,只是以资本家的生产方法所代表的财产私有制。……在这一种生产制度的下面,要想用很小一部人的能力,作生产的工作,同时达求学的目的,在事实上是做不到的。而且以不熟练的工作能力、不完全的幼稚的生产机关,要想独力回复资本家生产制所侵蚀的‘剩余劳动时间’,更是做不到的。”戴季陶特别声明,他的这一看法,“不单是应用于工读互助团,并且也应用于现在许多人所提倡的‘共产村’。因为今天的劳动制不是存在于‘社会的平均劳动时间’上面,是存在于资本家所定的劳动时间制上面的。不但是不熟练的劳动不能独立维持他相当的劳动时间,连手工业下面训练出来的许多熟练劳动者,尚且因资本家生产侵略,陷于失业”。那么,如何解决这一难题呢?戴季陶的答案是:“有改造社会的热诚和决心而又肯耐苦冒险的青年,舍去一切‘独善’的观念,倘若既不能达工读互助的目的,便拿定普遍救济的目的,投向资本家生产制下的工场去!”戴季陶还特别说明:上述“答案并不是随随便便想出来的,自工读互助团发生到现在,我每天都在想到这个问题,想了许多日子,到底只想得出这一个答案,别的再没有了”。

看了这篇文章的前半部分,读者以为戴季陶批评工读互助团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青年出路问题,接下来一定会提出一个根本解决的办法,但其答案却完全出乎读者意料之外。他所提出的“普遍救济”的方法,不过是劝青年们放弃工读互助,“投向资本家生产制下的工场去”。可以看出,戴季陶的这篇文章,前半部分,即分析北京工读互助团失败原因的部分,运用了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分析方法和政治经济学中的“必要劳动时间”“剩余劳动时间”等概念,但后半部分,即解决方法部分,却完全不是马克思主义的,从中不仅看不出其马克思主义理论水平有多高,反而显示出其解决问题的方法是完全依靠资本主义的。

三、结 论

戴季陶等主编的《星期评论》确实发表了一些涉及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的文章,但是,能否据此就判断戴季陶及其主编的《星期评论》是在“传播马克思主义”呢?戴季陶本人此时能够称得上马克思主义者吗?如前所述,《星期评论》是以孙中山的三民主义为根本指导思想的。孙中山自认其“民生主义”即是社会主义,但当时的思想界如何看待孙中山的社会主义呢?早在《星期评论》创刊前五年,即1914年,无政府共产主义的代表人物师复曾对孙中山和中国社会党的创建者江亢虎所倡导的社会主义,做过这样的评论:“孙氏与江氏所倡导者,果为何派之社会主义乎?抑但为社会政策乎?以吾意言之,则二氏之言,均社会政策,而非社会主义也。”而所谓“社会政策”指的是:“不欲从根本推翻现社会之组织,惟欲借政府之力,施行各种政策,以(不)补救社会之不平。”其政策包括:“限制资本家,保护劳动家,行累进税及单一税,以及设置公共教养机关等。”(17)师复:《孙逸仙江亢虎之社会主义》(1914年4月18日),唐仕春编:《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师复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75页。在师复看来,孙中山等人所倡导的,只不过是一种在现存制度下进行改良的社会政策,根本就不是马克思主义或社会主义。在《星期评论》存在期间,张东荪也提出了相同的论断。他批评说:“虽则《星期评论》前回曾有一个建设纲领,但仍是社会政策,不是社会主义。”(18)汉俊:《劳动者与“国际运动”(下)》,《星期评论》第53号,1920年6月6日。张东荪批评李汉俊的文章(《答汉俊君》)发表在1920年5月17日《时事新报》第二张第一版“时评”上。很显然,以孙中山的三民主义理论为根本指导而创办的《星期评论》及其主编戴季陶,其重要主张也不太可能超出这一范围。

第一次国共合作期间,戴季陶成为西山会议派的主要代表人物,反对国共合作,共产党人对之进行了系统的理论批判,认定他是反对马克思主义的。近年来,有学者试图推倒当年的结论,把戴季陶重新树为“传播马克思主义”的主要代表。“反对马克思主义”与“传播马克思主义”,两者对马克思主义的态度完全相反,但是竟被用到了同一个刊物、同一个人物身上。那么,判断一个人、一个刊物是否是马克思主义的,是否传播马克思主义,其标准是什么?

判断一个人或其所办刊物是否是马克思主义的,是否在传播马克思主义,不是看他(它)学术上对马克思主义有多少知识,引用了多少马克思的论著,而是要从政治信仰上看他(它)是否相信马克思主义并愿将之付诸实践。这是区分马克思主义和非马克思主义的“试金石”。不能把凡是提到过、译介过、引用过马克思论著及生平思想学说的都一概认定为“马克思主义者”“传播马克思主义”——事实上,在民国时期,提到过、译介过、引用过马克思论著及生平学说的人,有不少是反对马克思主义的,说这些反对马克思主义的人是“马克思主义者”在“传播马克思主义”,岂不自相矛盾?(19)上世纪80年代初,刘桂生先生等曾对当时学界流行的李提摩太、梁启超、朱执信等“传播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提出过批评,说“肯定马克思学说和否定马克思学说,毕竟是泾渭可分、性质不同的两回事”,不应混为一谈(详见刘桂生、钱逊《马克思主义在中国“早期传播”问题辨析》,《人民日报》1983年5月25日;收入《刘桂生学术文化随笔》,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0年,第107页)。在这个问题上,列宁的相关论述有助于加深我们的认识。辛亥革命成功后,列宁高度评价孙中山先生,说“孙中山的字里行间都充满了战斗的、真诚的民主主义”,但同时也指出:以孙中山为代表的“中国的民粹主义者”们“真挚地同情欧洲的社会主义”,将之改造成防止资本主义的理论,并根据这种理论来“制定纯粹资本主义的、十足资本主义的土地纲领”,他们是“主观的社会主义者”,但其纲领,尤其是土地纲领,在资本主义制度下不但有可能实现,“而且是最纯粹、最彻底、最完善的资本主义”(20)列宁:《中国的民主主义和民粹主义》(1912年7月15日),《列宁全集》(第二版增订版)第2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427页、428页、430页、429页、431页。。到《星期评论》创刊时为止,孙中山先生的政治思想和纲领并未发生根本性的变化,按照其思想创办的周刊,政治方向也不会发生太大变化,因此,列宁的评价似乎仍然有很强的针对性和适用性。

列宁在《国家与革命》中曾明确指出:“只有承认阶级斗争、同时也承认无产阶级专政的人,才是马克思主义者。马克思主义者同平庸的小资产者(以及大资产者)之间的最深刻的区别就在这里。必须用这块试金石来检验是否真正理解和承认马克思主义。”(21)列宁:《国家与革命》,《列宁全集》(第二版增订版)第3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32页。拿这块“试金石”来试一试《星期评论》及其主编戴季陶,结论只能有一个:戴季陶及其主编的《星期评论》虽然译介了一些有关马克思生平传记和思想的论著,发表了一些有关十月革命、劳动运动等方面的文章,但是,他(它)只是部分地承认存在阶级斗争,而不承认无产阶级专政,其最高理想还停留在孙中山旧三民主义的水平上,因此,戴季陶不是马克思主义者,《星期评论》也不是在“传播马克思主义”,他(它)译介有关马克思生平思想和俄国十月革命的文章,并不是想实践马克思的理论或拿马克思主义理论来指导改造中国,相反,他认为马克思主义并不适合中国国情,在他眼中,马克思主义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吓唬中国资产阶级的“稻草人”,告诫他们:如果不改善劳工待遇、加强劳工教育,就会出现马克思所预言的暴力革命。

可能有人还会问:即使戴季陶没有达到信仰马克思主义、传播马克思主义的水平,那么,《星期评论》的另一主编沈玄庐(定一)又如何呢?确实,沈一度曾是参与中国共产党早期创建活动的中共党员。但是,阅读他在《星期评论》上所发或长或短的文章(22)参见陶水木主编《沈定一集》上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0年,第81~318页。沈氏在《星期评论》上所发各文基本都已收录于此。,找不出有明显与马克思主义相关的文字,相反,有些文字还可以反过来证明他作为主编之一,是要极力防止该周刊中出现共产主义等“过激”内容的(23)参见《给李纯的信》,陶水木主编:《沈定一集》上册,第109~110页。。

《星期评论》的主要作者之中,还有后来中国共产党上海小组的主要发起人之一李汉俊。他发表在《星期评论》上的文章共有30多篇,但多为针对具体事件的短评,篇幅较长、理论性较强的文章只有4篇,即《我的“考试毕业”观》《强盗阶级底成立》《浑朴的社会主义者底特别的劳动运动意见》《劳动者与“国际运动”》。其中,《我的“考试毕业”观》从阶级制度探讨了考试制度存废的问题(24)汉俊:《我的“考试毕业”观》,《星期评论》第44号,1920年4月4日。;《强盗阶级底成立》从财富的形成分析了“掠夺平民财产、剥削平民血汗的资本家”即“强盗阶级”(25)汉俊:《强盗阶级底成立》,《星期评论》第48号(劳动纪念号)第十张,1920年5月1日。是如何形成的,文中间接引用了马克思《资本论》中有关资本主义商品生产过程的理论。后两文则均是针对张东荪所提出的“浑朴的社会主义”等观点而做的批评。《浑朴的社会主义者底特别的劳动运动意见》一文认为“一个主义一定有一个内容,断没有只有趋向而无内容的,可以说是主义”,社会主义“决不仅仅是一个趋向”,而是有其具体内涵(26)汉俊:《浑朴的社会主义者底特别的劳动运动意见》,《星期评论》第50号,1920年5月16日。。《劳动者与“国际运动”》分三期(51~53号)刊出,较为系统地介绍了三个工人国际的历史,其中概述了马克思起草的《国际工人协会成立宣言》的三大要点:第一,1848年以来,工业与财富有了巨大发展,但“人民底惨痛决未减少”;第二,要求10小时工作制的斗争“是破坏中产阶级底经济组织及竞争的需要供给制度的手段”;第三,“勇敢的少数劳动者底生产团体,已经证明了他们无须资本家底存在,也能够应用近世科学实行广大的产业”(27)汉俊:《劳动者与“国际运动”》,《星期评论》第51号,1920年5月23日。有关此三点的现行译文,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国际工人协会成立宣言》,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页、11~12页。。在介绍列宁创建的共产国际的历史时,说其“主义”“就是主张无产阶级底专制”(28)汉俊:《劳动者与“国际运动”(下)》,《星期评论》第53号,1920年6月6日。。这两篇文章把“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介绍了出来,从正面传播了马克思主义的观点。但是,李汉俊在《星期评论》即将停刊时发表的这两篇文章并不代表《星期评论》的主流,不能因为这两篇文章,就把整个《星期评论》说成是“传播马克思主义”的刊物,该刊的指导思想、创办的初衷和主流,始终都是孙中山的“三民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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