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汉语的原创隐喻和原创转喻

2022-07-25 08:09惠红军
关键词:古汉语相似性原创

惠红军

认知语言学旨在挖掘语言形式中所蕴含的认知因素和认知机制,是语言研究的一种重要理论和方法。这一理论和方法因Lakoff & Johnson在1980年出版的《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一书中对隐喻和转喻的研究而成为语言研究的热点,进而对汉语研究也产生了重大影响。目前,认知语言学研究已经涉及上古汉语时期(即先秦两汉时期)的隐喻和转喻问题,如王玉红对《庄子》中概念隐喻的研究(1)王玉红:《以〈庄子〉为语料的概念隐喻认知研究》,硕士学位论文,武汉:武汉理工大学,2008年。,陈晖晖对《论语》中隐喻现象的研究(2)陈晖晖:《〈论语〉中的认知隐喻现象研究》,《湖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4期。,朱敏对《方言》中动物名称的理据的研究(3)朱敏:《认知转喻视角下〈方言〉动物名的理据研究》,硕士学位论文,成都:西华大学,2020年。。这些研究虽然关注到了上古汉语中的认知现象,但尚未注意到上古汉语中隐喻和转喻的原创性及其所产生的系统而深远的影响。关于隐喻的原创性,有研究已经论及。Lakoff & Johnson曾指出,原初隐喻(primary metaphor)直接基于我们的日常经验,它将我们的感觉运动经验与我们的主观判断联系起来;而且它会自发地浮现出来,人们甚至意识不到它们的浮现(4)G. Lakoff & M. Johnson, Metaphors We Live by,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3, pp.256~257.。而关于转喻的原创性,目前尚无研究论及。不过,Lakoff & Johnson曾指出,文化和宗教象征是转喻的特殊情况(5)G. Lakoff & M. Johnson, Metaphors We Live by, p.41.。这样的观点实际意味着原创转喻也和日常生活密切相关,并且具有相当的隐秘性。本文认为,上古汉语中的隐喻和转喻都具有原创性,是汉语中的原创隐喻和原创转喻。因此,本文首先梳理上古汉语中的原创隐喻和原创转喻,并尝试揭示其中所隐藏的上古汉语时期的认知策略,进而讨论它们对汉语的隐喻和转喻所产生的系统而深远的影响。

一、上古汉语中的原创隐喻

(一)身体隐喻

隐喻是以某些事物之间的关系或性质来理解另外一些事物之间的关系或性质的一种认知方式,关注的是事物之间的相似性。正如Lakoff所说,隐喻是跨概念域的系统映射(6)Lakoff George, The Contemporary Theory of Metaphor, In A. Ortony(ed.) Metaphor and Thought,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3, pp.202~251.。在上古汉语时期,人们发现很多事物之间的关系和身体各部位或器官之间的关系存在相似性,并把这两个不同概念域或认知域中的事物联系起来,从而形成了一种非常重要的原创隐喻——身体隐喻。这些身体隐喻有些表现在词汇层面,是一种词汇隐喻。如:

里克曰:“不可。克闻之,夫义者,利之足也;贪者,怨之本也。废义则利不立,厚贪则怨生。”(《国语·晋语二》)

其中的“夫义者,利之足也”就是一个典型的词汇层面的身体隐喻。 “足”本是人用以行走的重要器官,也是人站立的基础。“义”和“利”都是人类社会的价值标准,但是“义”更为重要,是“利”的根基。韦昭注意到了这一表达的隐喻性质,因此在“利之足也”下注释说:“有义,然后利立,故曰利之足也。”人体是一种具象的、直观的自然结构、自然空间;“义”和“利”属于抽象的、不直观的伦理结构、伦理空间;二者属于不同的认知域。而人的认知总是从具象到抽象、从直观到不直观,因此在表达对伦理价值标准这类抽象的认知域的认知时,人们需要借助从具象的、直观的认知域中所获得的认知。对于这一点,古人已有清晰的认识。如《周易·系辞下》:“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由此可见,“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实际是上古汉语时期极其重要的认知策略(或者说是认识论和方法论)。在“近取诸身”的认知策略的影响下,人们以相似性为条件,把“足”与“人”的关系和“义”与“利”的关系联系起来,把已经获得的“足”是人站立的基础这一认知结果投射到“义”与“利”的关系上,用以表达“义”是“利”的基础这样的认知结果。基于这样的相似性,“夫义者,利之足也”这样的表达就隐含着“足”是基础这样的认知,从而使“义”对“利”基础性得到明确而清晰的喻说。也就是说,基于都具有基础地位这种相似性,“利之足”中的“足”隐喻了“义”对“利”的基础地位,“利之足”就构成了一种隐喻表达。因此,我们将“人之足”所在的认知域称作原生认知域,将“利之足”所在的认知域称作隐喻认知域。原生认知域是具象的、直观的,而隐喻认知域是抽象的、非直观的。由此可见,隐喻打破了不同的认知域之间的隔阂,在不同的认知域中建立了某种联系,因而本质上是一种认知的拓展,也是一种获取新认知的方式。

事实上,上古汉语中就有把这种基于“足”的相似性的隐喻用法解释得非常明确的情况。如《汉书·贾谊传》:“蛮夷者,天下之足。何也?下也。”《汉书》中不但用“足”来隐喻“蛮夷”的社会地位,而且还明确指出了“足”的这种隐喻用法的认知基础就是“下”这种相似性。因为蛮夷居于当时社会权力结构的下层,而权力结构是一个抽象的、不直观的认知域。在表达对这个抽象的、不直观的认知域的认知时,人们也采用了“近取诸身”的认知策略,利用在具象的、直观的认知域中已经获得的“足”在人体结构中的位置特点来表现“蛮夷”在社会权力结构中的位置特点,因而在两个不同的认知域之间建立了联系,形成了“蛮夷者,天下之足”这样的隐喻表达。

有些身体隐喻是通过语句或语篇的方式来实现的,是一种语句隐喻或语篇隐喻。如:

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孟子·离娄下》)

“手”“足”“腹”“心”都是人体重要的构成部件。在古人看来,人没有“手足”就难以行动做事,而没有“腹心”就无法思考,无法感知忧乐,更无法决定行动的方向;因此“腹心”比“手足”在人体中占有更为重要的地位,人对“腹心”也比对“手足”更为重视。正如《孟子·告子上》所说:“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因此,孟子认为,对于君臣关系而言,如果“君”重视“臣”,“臣”将会更加重视“君”。正是在这种相似性上,孟子才把人对“手足”“腹心”的态度与“君”“臣”之间的态度这两个不同认知域中的事物关联起来,把对“手足”与“腹心”的关系的认知投射到对“君臣”关系的认知,以人对待“手足”的态度来隐喻“君”对“臣”应有的态度,而以人对待“腹心”的态度来隐喻“臣”对“君”应有的态度,从而拓展了对君臣关系的认知,形成了对君臣关系的一种新认知。

有时候,语句隐喻或语篇隐喻还会形成一种递进式隐喻,即先有甲隐喻,然后在甲隐喻的基础上再形成乙隐喻。如:

夫鲁,齐晋之唇;唇亡齿寒,君所知也。(《左传·哀公八年》)

据《难经本义》卷上“口唇者,肌肉之本也”可见,在古人看来,“唇”在人体中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嘴唇没有了,牙齿也就缺少了保护。这里先以“唇”的重要性来隐喻鲁国对齐国和晋国的重要性,再以此为基础,用“唇亡齿寒”这样的危害来隐喻失去鲁国给齐国和晋国所带来的危害。这样“鲁,齐晋之唇”就成为“唇亡齿寒”的基础,二者之间构成一种递进式隐喻。这是把“唇齿”所在的原生认知域中的认知分两次投射到“鲁齐晋”三国所在的隐喻认知域,形成这种递进式隐喻,从而拓展了对三国关系的认识,形成了对三国关系的新认知。

(二)事物隐喻

上古时期的事物隐喻涉及的方面很多,包括道路、山水、时空、器物、动植物、天地等等。这是在“远取诸物”的认知策略的影响下而形成的隐喻,也就是把从道路、山水、时空、器物、动植物、天地等所在的原生认知域中所获得的认知投射到一些隐喻认知域,从而使人的认知得到拓展,形成新的认知。这些隐喻中,有些是词汇隐喻,有些则是语句隐喻或语篇隐喻。词汇隐喻的情况在典籍中常见,如《老子》中用“水”来隐喻“道”:

天下柔弱莫过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老子》第七十八章)

这里的“水”一般都理解为自然之水,但它其实是一种对“道”的隐喻。据《老子》第八章:“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又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这一章对“水”与“道”的相似性进行了集中解释。因为上古汉语时期的“几”有迹象、先兆之义。如《周易·系词下》:“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因此《老子》第八章中的“水……几于道”,也就是说水能够隐喻“道”(7)惠红军:《〈老子〉义解》,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9年,第41页。。而对“道”的柔弱的特点,《老子》中也有明确的说明。如《老子》第四十章:“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基于这种“弱”的相似性,“水”隐喻了“道”。因此,“天下柔弱莫过于水”中的“水”就是“道”的隐喻,“天下柔弱莫过于水”也就是“天下柔弱莫过于道”。《老子》正是把自然之“水”所在的原生认知域中的认知投射到了哲学的“道”所在的隐喻认知域,从而实现了对抽象的“道”的隐喻表达,使人的认知得到了拓展,也使抽象的“道”获得了广泛的共识。

又如《论语》中的时空隐喻:

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论语·学而》)

何晏集解引孔安国曰:“哀远者,祭尽其敬。”孔颖达疏曰:“追远者,远谓亲终既葬,日月已远也。”又据《诗经·小雅·渐渐之石》“山川悠远,维其劳矣”郑玄笺:“山川者,荆舒之国所处也;其道里长远,邦域又劳劳广阔。言不可卒服。”可见,“远”本指距离长、遥远,而故去的祖先、亲人对自己而言也是遥不可及的;二者的相似性在于某种量的巨大,有时甚至难以到达。基于这样的相似性,“远”隐喻已经逝去的祖先、亲人。这是把从空间所在的原生认知域中获得的认知投射到了时间所在的隐喻认知域,以空间中的存在物来隐喻时间中的存在物。

又如《论语》中的器物隐喻:

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论语·公冶长》)

对于“女,器也”中的“器”,何晏集解引孔安国曰:“言女器用之人。”对其中的“瑚琏”,何晏集解引包咸曰:“瑚琏,黍稷之器;夏曰瑚,殷曰琏,周曰簠簋;宗庙之器贵者。”可见“器”和“瑚琏”都是贵重的礼器,这里用“器”和“瑚琏”来隐喻“器用之人”,正是由于孔子看到了这些礼器对国家的重要性和子贡的出色才干对国家的重要性之间的相似性,因而才把从“器”和“瑚琏”所在的原生认知域中获得的认知投射到了优秀人才所在的隐喻认知域,从而形成一种器物隐喻。在礼制社会背景下,这样的隐喻扩展了对优秀人才的认知,也是对优秀人才的社会贡献的一种新认知。

事物隐喻中也有语句隐喻或语篇隐喻,如《诗经》中的动植物隐喻: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诗经·周南·关雎》)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诗经·召南·摽有梅》)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诗经·周南·桃夭》)

何彼襛矣,唐棣之华。曷不肃雍,王姬之车。(《诗经·召南·何彼襛矣》)

《关雎》一诗通过河中沙洲上关雎鸟雌雄和鸣的情景,隐喻君子对理想伴侣的情感诉求。二者的相似性在于阴阳两性的和谐。《摽有梅》一诗通过梅子因成熟而落下,隐喻女子已长大成人,到了结婚年龄,因而希望能够找到心仪的男子。二者的相似性在于成熟。《桃夭》一诗通过繁盛的桃花,隐喻希望所迎娶的女子能够给丈夫的家庭带来美满的生活。其相似性在于二者都能够在人的心中激起一种美感。《何彼襛矣》一诗通过唐棣之华来隐喻王姬的美貌和美德,以及由此能够带来的美好婚姻。其相似性也在于二者都能激起人心中的美感。这类隐喻中,各种动植物的和谐表现都是古人所认为的一种阴阳和谐的形象表现。正如《诗经·周南·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毛传》所言:“兴也。关关,和声也。雎鸠,王雎也,鸟挚而有别……后妃说乐君子之德,无不和谐。”因此这些隐喻表达都是把动植物所在的原生认知域中的认知投射到人际关系这种隐喻认知域,从而形成一种对恋人、夫妻关系的独特隐喻;这不仅是汉语中恋人、夫妻关系的原创隐喻,也形象地表达了“恋人、夫妻是阴阳和谐”这样的隐喻认识。

又如《论语》中的天地隐喻: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论语·为政》)

何晏集解引包咸曰:“德者无为,犹北辰之不移,而众星共之。”“北辰”就是北极星。古人认为北极星是不动的,其他星辰都围绕着它。在孔子看来,如果“为政以德”,就能达到团结国人、让民众都围绕在君王周围的施政目标。二者的相似性都在于有一个核心。基于这种相似性,孔夫子才把从“北辰”所在的原生认知域中获得的认知投射到“为政”这一隐喻认知域,用“北辰居其所而群星共之”来隐喻“为政以德”的效果,从而形成这种独特的天地隐喻。

(三)事件隐喻

因为事物之间的相似性广泛存在,所以隐喻能够超越词汇层面而进入语句和语篇层面,形成一种语句隐喻和语篇隐喻。而这些语句和语篇又在陈述一个事件,因此我们将其称为事件隐喻。这也是在“远取诸物”的认知策略的影响下而形成的一种隐喻。如:

叔孙武叔语大夫于朝,曰:“子贡贤于仲尼。”子服景伯以告子贡。子贡曰:“譬之宫墙,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夫子之云,不亦宜乎!”(《论语·子张》)

宫墙也就是今天所说的院墙。宫墙低,人们就容易看见“室家之好”,能够观察到家里的一切;宫墙高,人们就只能看到宫墙,无法观察到里面的“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对人的观察也会存在类似于宫墙这样的一些限制条件。正如孔颖达所解释的那样:“子贡闻武叔之言己贤于仲尼,此由君子之道不可小知,故致武叔有此言。乃为之举喻。”正是在这种相似性的基础上,子贡把“察物”这一原生认知域中的认知投射到“察人”这一隐喻认知域,通过宫墙高低对人观察宫室之美的影响,既隐喻了自己和孔子之间的差距,也隐喻了叔孙武叔对孔子的看法之所以错误的原因。

需要特别注意的是,上古汉语时期有很多寓言,这些寓言也往往都是基于某种相似性,从而把原生认知域中的认知投射到隐喻认知域,以具象的甲事件来隐喻抽象的乙事件,因此形成一种事件隐喻,达到了拓展认知,进而形成新认知的目的。如:

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与语大理矣。”(《庄子·秋水》)

《庄子》这里以井蛙之拘于虚、夏虫之笃于时、曲士之束于教而不能理解其视野之外的“海”“冰”“道”等事物,来隐喻两种不同的认知之间的局限性和无限性之间的巨大差异。这正是典型的事件隐喻。

二、上古汉语中的原创转喻

(一)身体转喻

转喻是用与某事物相关的一种事物来指称该事物的一种指称方式,它关注的是事物之间的相关性。Lakoff & Johnson曾指出,转喻主要具有指称功能,它允许我们用一个实体代表另一个实体;但转喻不仅仅是一种指称策略,它也是在提供一种理解的方式(8)G. Lakoff & M. Johnson , Metaphors We Live by, p.37.。沈家煊(1999)也曾指出,虽然转喻是不可预测的,却是有理可据的(motivated),是解释得通的(9)沈家煊:《转指和转喻》,《当代语言学》1999年第1期。。

在上古汉语时期“近取诸身”的认知策略的影响下,人们深化了对某些事物的理解和认知,认识到这些事物与其他事物之间的密切相关性,因而用该事物来指称与之密切相关的其他事物,从而产生了很多原创转喻。其中有不少原创转喻涉及人的身体,是一种典型的身体转喻。有些身体转喻是在词汇层面实现的,因此也是一种词汇转喻。如:

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庄子·盗跖》)

“摇唇鼓舌”就是凭借口才好而进行煽动或游说。“唇”和“舌”是重要的发音器官, “摇唇”“鼓舌”都和“说话”的关系极其密切。从认知的角度来看,“说话”必须要借助“唇”“舌”这样的具象事物以及“摇唇”“鼓舌”这样的具象动作才能够得以实现,因而“说话”是对“唇”“舌”以及“摇唇”“鼓舌”所共同产生的言语现象的一种新认识,也是对其功能的一种新认识。因此,在这种高相关性的基础上,“摇唇鼓舌”就辗转喻指了“凭借口才好而进行煽动或游说”这样的语义,即转喻了“说话”这种行为。在这一转喻过程中,“唇”“舌”以及“摇唇”“鼓舌”作为自然存在的现象,它们存在于一种原生认知域,而“说话”作为对这种原生认知域中的现象的新认知,它存在于一种转喻认知域。由此可见,转喻是对同一认知域中的事物从不同视角或不同层面进行的新认知。在这个意义上说,转喻本质上是一种认知深化现象,是一种获取新认识的方式。又如:

子独不闻夫至人之自行邪?忘其肝胆,遗其耳目,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事之业,是谓“为而不恃,长而不宰”。(《庄子·达生》)

无私剑之捍,以斩首为勇。(《韩非子·五蠹》)

“肝、胆、耳、目”都是身体器官;而《庄子》中用“肝胆”指称身体,这是以部分转喻整体。其原因在于,整体是由部分构成的,部分是整体赖以存在的基础;因此部分是原生认知域,而整体则是转喻认知域。这实际是对整体和部分的关系的一种深化认知(10)整体也能够转喻部分,如《诗经·周南·卷耳》“我马虺隤”是“我的马累病了”之义。虽然并非马的所有身体器官都累病了,但诗中却用了整体名词“马”来辗转喻指累病了的器官;这就是整体转喻部分。其原因在于,虽然整体是由部分构成的,但是部分只能在整体中才能够发挥其本身的功能;因此整体是原生认知域,而部分则是转喻认知域。这是对整体和部分的关系的另一种深化认知。。《庄子》还用“耳目”来指称智慧,这则是以“耳目”的功能来转喻这种功能的效果;因为如果耳聪目明,人就能够因此获取更多的信息,也会因此而变得富有智慧。《韩非子》中用“斩首”来转喻杀生,这是因为“斩首”就是砍脑袋,脑袋没有了,性命也就没有了,可见“首”和性命密切相关;基于这样的相关性,“斩首”就转喻了杀生。需要注意的是,同样的身体部位也可以有不同的转喻。如:

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庄子·达生》)

君其耳而未之目耶?(《韩非子·外储说左上》)

“耳目”在《庄子》中转喻智慧,这是用身体器官的功能来转喻该功能的效果。《韩非子》中,“耳”则转喻听这样的动作;“目”转喻看这样的动作。这是用身体器官来转喻该器官的功能。显然,《庄子》与《韩非子》中对于“耳”“目”的转喻指称虽有不同,但都能够反映出对身体器官的认知的深化。

有些身体转喻是在语句或语篇层面实现的,因而是一种语句转喻或语篇转喻。由于这些语句或语篇是在陈述一个事件,因此这种转喻也是一种涉及身体器官的事件转喻,而且是一种基于“近取诸身”的认知策略的事件转喻。如:

名不正,则言不顺……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论语·子路》)

“手足”是人行动、做事的重要身体器官,“措手足”就是放置手脚,“无所措手足”就是手脚不知道放在哪里。《论语》中以“措手足”转喻了人的所有动作,以“民无所措手足”这一事件来转喻“老百姓不知道如何做事”这一事件;因此形成了一种事件转喻,反映了对人的行为举止的认知的深化,即人的行为举止并非纯粹的肢体行为,而是在根本上要受“名”的制约。

(二)事物转喻

上古汉语时期,也有一些通过事物来转喻的情况,包括器物转喻、处所转喻、音乐转喻、数字转喻、特征转喻等。这些事物转喻都是在“远取诸身”的认知策略的影响下,基于对这些事物在原生认知域中的认知而转喻那些与其密切相关的事物,反映了人们对原生认知域中的事物的认知深化。这些事物转喻很多表现为词汇转喻。其中的器物转喻如:

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论语·学而》)

“乘”是兵车,“千乘”就是一千辆兵车。《左传·隐公元年》“命子封帅车二百乘以伐京”杜预注:“古者兵车一乘,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汉书·刑法志》:“戎马四千匹,兵车千乘,此诸侯之大者也,是谓千乘之国。”可见,兵车的多少和国势的强弱密切相关;因此,在这种高相关性的基础上,“千乘”就以兵车数量之多来转喻军事力量之强,进而转喻国家势力之强,“千乘之国”就成为强国、大国的转喻表达。又如:

其不可被以罪过者,以私剑而穷之。(《韩非子·孤愤》)

“剑”是一种武器,也是侠客或刺客的重要工具。据王先慎《韩非子集解》所引唐宋旧注:“若无过失可诬者,则使侠客以剑刺之,以穷其命也。”(11)王先慎:《韩非子集解》,锺哲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81页。正是在这种高相关性的基础上,《韩非子》中用“私剑”转喻那些为徇私枉法者而效劳的侠客或刺客。这是用工具来转喻使用这种工具的人。

处所转喻的情况如:

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论语·泰伯》)

何晏集解引孔安国注曰:“欲各专一于其职。”显然,孔安国认为这里的“位”是“职位”之义。据《说文解字·人部》:“位,列中庭之左右谓之位。从人立。”《尔雅·释宫》:“中庭之左右谓之位。”郭璞注曰:“群臣之列位也。”由此可见,“位”本义为站立于朝堂之左右,或是指称朝堂之左右。也就是说“位”的本义或是指称一个动作,或是指称一个处所(12)据《汉语大字典》,甲骨文、金文的“位”和“立”同字;“位”是后起字。(《汉语大字典》第二版缩印本上卷,四川辞书出版社、崇文书局,2018年,第84页。)。而动作的发生必然有某种结果,也必然要在某个处所;因此《论语》中的“位”转喻职位,正是基于动作与动作的结果,或动作与动作发生的处所之间的高相关性。

音乐转喻的情况如:

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论语·卫灵公》)

何晏集解引孔安国曰:“郑声、佞人亦俱能惑人心,与雅乐、贤人同,而使人淫乱危殆,故当放远之。”据刘宝楠《论语正义》:“《五经异义》:《鲁论》说郑国之俗,有溱、洧之水,男女聚会,讴歌相感,故云郑声淫。”(13)刘宝楠:《论语正义》,高流水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624页。于是,凡与雅乐相悖的音乐,则被归为“郑声”。可见,“郑声”本指郑国能够蛊惑人心的乐曲,只是诸多蛊惑人心的淫乐中的一种,而由于对部分和整体之间的相关性的深入认知,“郑声”就转喻了那些能够蛊惑人心的淫乐。

数字转喻的情况如: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论语·八佾》)

根据这里的语境,孔子所说的“一以贯之”中的“一”,就是曾子所解释的“忠恕”。“忠恕”何以为“一”?据邢昺疏:“忠谓尽中心也,恕谓忖己度物也。言夫子之道唯以忠恕一理以统,天下万事之理更无他法。”可见,“忠恕”就是尽力做到忖己度物,因此是“一理”,即一个道理。“一理”是一种偏正结构,而先秦时期对偏正结构中的限定成分的独特价值已有了清晰的认知。如《公孙龙子·白马论》:“‘白马非马,可乎?’曰:‘可。’曰:‘何哉?’曰:‘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命色者非命形也,故曰白马非马。’”可见,“白马非马”论已经反映了上古汉语时期人们对偏正结构中的限定成分的深化认知。这种深化认知在《论语》中也有所反映,如《论语·里仁》中的“仁者安仁”就深化了对“仁者”的限定成分“仁”的认识,《论语·颜渊》中的“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就深化了对“枉者”的限定成分“枉”的认识。正是由于这样的深化认知,使人们关注到偏正结构所具有的特殊的部分与整体的关系,从而用“一理”中的数词限定词“一”来转喻“一理”整个词。又如:

上礼神而众人二,故不能相应。(《韩非子·解老》)

特征转喻的情况如:

孔子对曰:“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论语·为政》)

何晏集解引包咸曰:“错,置也。举正直之人用之,废置邪枉之人,则民服其上。”可见这里的“直”是指称正直之人,“枉”是指称邪枉之人。也就是说,在人类社会的伦理价值标准中,正直之人为“直”, 邪枉之人为“枉”。而在本义上,“直”是正直、不弯曲,“枉”是衺曲、弯曲,“直”和“枉”是一组反义词,分别反映事物的不同特征。在语言形式上,“直”“枉”作为“正直之人”和“邪枉之人”这类偏正结构中的限定成分,同样具有限定成分的特殊功用。正是在这种密切相关性的基础上,“直”和“枉”这样的特征分别转喻了具有这些特征的正直之人和邪枉之人,是一种典型的特征转喻。

(三)事件转喻

在“远取诸身”的认知策略的影响下,上古时期也有通过对事件的深入认知而产生的事件转喻。这些事件转喻多表现为语句转喻或语篇转喻。如:

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论语·八佾》)

何晏集解引马融曰:“佾,列也。天子八佾,诸侯六,卿大夫四,士二。八人为列,八八六十四人。鲁以周公故,受王者礼,乐有八佾之舞。季桓子僭于其家庙舞之,故孔子讥之。”由此可见,在春秋时期,舞乐实际上是一种礼制的形式,破坏舞乐制度就相当于破坏了礼制系统。因此,这里用“八佾舞于庭”这一事件来转喻礼制被破坏这样的事件,是以一种礼乐制度的被破坏来转喻整套礼乐制度的被破坏,是一种典型的部分转喻整体。又如:

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孟子·梁惠王上》)

“庖厨”是做饭的地方,当然包括宰杀动物而取其肉这样的行为;因此,孟子认为“庖厨”是残忍之所,“君子远庖厨”就是君子远离残忍之所,反映的是君子对于禽兽的仁心之举。可见,“君子远庖厨”之所以能够转喻君子对禽兽有仁爱之心,正是基于这种事件的相关性,也反映出古人对庖厨之事的深化认知。又如:

武伯问于高柴曰:“诸侯盟,谁执牛耳?”(《左传·哀公十七年》)

杜预注曰:“执牛耳,尸盟者。”“尸盟”就是主持会盟,“尸盟者”就是主持会盟的人。又据《左传·定公八年》:“涉佗、成何曰:‘我能盟之。’卫人请执牛耳。”孔颖达疏曰:“《周礼·戎右》云:‘盟则赞牛耳。’郑玄云:‘谓尸盟者割牛耳取血助为之,尸盟者执之。’《襄二十七年》传曰:‘诸侯盟,小国固必有尸盟者。是小国主备办盟具,宜执牛耳。’”也就是说,在诸侯会盟之时,主持会盟的人会割牛耳取血,这样将使得会盟更庄重、更具仪式感;同时,主持会盟的人也会把牛耳拿在手中。基于事件的这种相关性,“执牛耳”就转喻了主持会盟,也深化了对这一事件的认识。

三、上古汉语中原创隐喻和原创转喻的术语表达

上古汉语的原创隐喻和原创转喻在表现上虽然比较隐秘,但是有关典籍的注疏反映出古人对这些隐秘的原创隐喻和原创转喻是有清醒的认知的,并使用专门的术语对这些原创隐喻和原创转喻进行解释和说明。

“比”和“兴”是上古时期解释和说明原创隐喻的两个术语。据《周礼·春官宗伯》:“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孔颖达《毛诗正义》说:“比云见今之失,取比类以言之,谓刺诗之比也。兴云见今之美,取善事以劝之,谓美诗之兴也。其实美刺皆有比、兴者也。”挚虞《文章流别论》说:“比者,喻类之言也。兴者,有感之辞也。”可见古人对“比”“兴”的隐喻功能已有一定的认知。这一点在有关典籍的注疏中也有非常典型的表现。如《诗经·魏风·硕鼠》:“硕鼠硕鼠,无食我黍。”《毛诗·序》曰:“硕鼠,刺重敛也。国人刺其君重敛蚕食于民,不修其政,贪而畏人,若大鼠也。”“若大鼠”就是“取比类以言之”,以“硕鼠”来刺国君,以“硕鼠”之贪来“刺其君重敛蚕食于民,不修其政,贪而畏人”。这是《诗经》中典型的“比”,也是一种典型的隐喻。又如《诗经·周南·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毛传》曰:“兴也。关关,和声也。雎鸠,王雎也。鸟挚而有别……言后妃有关雎之德,是幽娴贞专之善女,宜为君子之好匹。”所谓“后妃有关雎之德”正是在借助关雎的行为来理解“善女”的行为,这是《诗经》中典型的“兴”,也是一种典型的隐喻。因此,“比”“兴”都是指称原创隐喻的术语。

“犹”也是上古时期一个能够指称原创隐喻的术语。如: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论语·颜渊》)

何晏集解引孔安国曰:“加草以风,无不仆者,犹民之化于上。”也就说,如果是风吹草的话,那么草没有不倒伏的情况;如果执政者用仁德来教化百姓,百姓也就没有不信服的情况。孔子看到了二者之间的这种相似性,才以“草上之风必偃”来隐喻“子欲善而民善矣”。注疏中用“犹”指明了隐喻这样的认知方式,因此,“犹”是上古时期一个能够指称原创隐喻的术语。

“喻”则是上古时期一个既能指称原创隐喻,也能指称原创转喻的术语。“喻”指称原创隐喻的情况如:

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论语·子罕》)

何晏认为:“大寒之岁,众木皆死,然后知松柏小凋伤。平岁则众木亦有不死者,故须岁寒而后别之。喻凡人处治世亦能自修整,与君子同在浊世,然后知君子之正,不苟容。”邢昺疏曰:“此章喻君子也。”也就是说,孔子是用松柏的品格来隐喻君子的品格,也可以说是用松柏来隐喻君子。可见,汉代的注疏文本中就已经用“喻”来指称原创隐喻了。又如:

王孙贾问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论语·八佾》)

何晏集解引孔安国曰:“王孙贾,卫大夫也。奥,内也,以喻近臣也。灶,以喻执政也。贾,执政者,欲使孔子求昵之微,以世俗之言感动之也……天以喻君。”又据孔颖达疏:“奥,内也,谓室内西南隅也。以其隐奥,故尊者居之。其处虽尊,而间静无事,以喻近臣虽尊,不执政柄,无益于人也。灶者,饮食之所由,虽处卑亵,为家之急用;以喻国之执政,位虽卑下,而执赏罚之柄,有益于人也。”因此,“奥”喻“近臣”,实际上是由于处所的相似性而产生的隐喻;“灶”喻“国之执政”,则是由于地位的相似性而产生的隐喻。同时,“天以喻君”也是因为“天”的高高在上与“君”的高高在上二者之间具有相似性,因此以“天”来隐喻“君”。可见,汉代的注疏文本中,“喻”是一种可以指称原创隐喻的术语。

“喻”也能够用来指称原创转喻。如:

它山之石,可以为错。(《诗经·小雅·鹤鸣》)

郑玄笺曰:“它山喻异国。”孔颖达疏曰:“它山远国之石,取而得之,可以为错物之用。”“它山”即其他的山、别的山;郑玄之所以认为“它山喻异国”,正是因为“它山”在“异国”之中,是“异国”的一部分。孔颖达的“它山远国之石”也进一步明确了郑玄的看法。可见,“它山”能够转喻“异国”,正是典型的部分转喻整体。因此,“它山喻异国”中的“喻”是一个能够指称原创转喻的术语。又如:

妇有长舌,维厉之阶。(《诗经·大雅·瞻卬》)

郑玄笺云:“长舌喻多言。”这里的“长舌”是一个典型的转喻,舌头是说话时要用到的身体器官,用长舌头来表示话语多,这是很典型的基于工具的相关性而发生的转喻。郑玄的“长舌喻多言”正说明 “喻”是一个能够指称原创转喻的术语。

四、上古汉语的原创隐喻和原创转喻的影响

上古汉语中的原创隐喻和原创转喻深刻体现了上古时期“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的认识论和方法论。这些原创隐喻反映了上古时期的认知在不同认知域中的拓展方式,而原创转喻反映了上古时期的认知在同一认知域中的深化方式。因此,原创隐喻和原创转喻都是汉语获得新认知的方式,而且它们对汉语的隐喻和转喻也产生了系统而深远的影响。

以动植物隐喻为例言之。后世文学作品中对和谐的恋人关系、夫妻关系的隐喻表达基本都离不开和谐的动植物形象,这实际就是受到了自《诗经》以来在“远取诸物”的认知策略的影响下而出现的动植物类原创隐喻的影响。如乐府民歌《孔雀东南飞》中描写刘兰芝和焦仲卿双双殉情之后的合葬墓旁:“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唐代白居易《长恨歌》所描写的理想的男女恋情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喻世明言》卷二十八中,当祝英台跳入梁山伯的坟墓后,“再看那飞的衣服碎片,变成两般花蝴蝶。传说是二人精灵所化,红者为梁山伯,黑者为祝英台”。这些作品中的鸳鸯、比翼鸟、双飞的蝴蝶、松柏、梧桐、连理枝等和谐的动植物形象,都是恋人相知、夫妻和美的典型隐喻。而现代汉语对恋人关系、夫妻关系的隐喻一般也是通过那些和谐生活的动植物形象来表达的(15)需要指出的是,现代汉语中,除了用动植物式的隐喻来表达恋人关系、夫妻关系外,还出现了一些用交通旅行式的隐喻来表达恋人关系、夫妻关系的情况。如:“我们自身的婚姻状况如何?现在亮的是‘绿灯’‘黄灯’,还是‘红灯’?(姚淦铭《老子智慧与现代式离婚》)”这实际上是受英语中有关婚恋关系隐喻的影响。。如:

“夫妻同命鸟”,现在正是患难与共的时候。(杨绛《洗澡》)(16)如无特别注明,本文有关现代汉语的语料均来自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CCL语料库(网络版)。

我们的敲门声惊醒了一对鸳鸯,汪永富和陶伶娣已经上了床。(陆文夫《人之窝》)

唱到“并蒂莲开”的时候还要许达伟和柳梅拉拉手,看得阿妹和陈阿姨都笑得前俯后仰的。(陆文夫《人之窝》)

有传闻说小墩子同那比她小四岁的律师同结连理,飞往南方共度蜜月去了。(刘心武《小墩子》)

吾国诗歌中,最喜欢用以象征爱情的花,莫如夜合、并蒂莲之类。(钟敬文《花的故事》)

原创转喻的影响也非常深远。如后世的身体转喻:

良曰:“此难以口舌争也。”(《汉书·张良传》)

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玉台新咏·古诗八首·上山采蘼芜》)

“口舌”就是“口”和“舌”,《汉书》中用“口舌”来转喻进行劝谏时的言辞、言语,其原因在于“口”和“舌”是说话时极其重要的身体器官。“颜色”就是“面容”,“手爪”就是“手”,《上山采蘼芜》中用“颜色”转喻“姿色”,用“手爪”转喻“手艺”,其原因在于,对于“姿色”来说,“颜色”是最凸显的特征;对于女性的“手艺”而言,“手爪”是最重要的凭借。这种转喻认知和上古时期“近取诸身”的身体转喻认知是一脉相承的。

现代汉语中也有很多这样一脉相承的身体转喻。如:

俗话说“屁股决定脑袋”,审计师一旦有了这样的“腚位”,独立性和公正性就丢失了。(孙含晖、王苏颖、阎歌《让数字说话:审计,就这么简单》)

“屁股决定脑袋”就是一种非常形象的转喻表达。其中“屁股”联系着所处的“位子”,因而能够转喻“地位”,即人所处的社会地位;“脑袋”转喻“意识”,即人所持有的社会价值观。现代汉语中类似的身体转喻还有很多,如“国手”转喻国内精通某种技艺的第一流的人物,“名嘴”转喻以口才而著称的著名人物等等。

现代汉语中还有很多其他类型的转喻,这些转喻也都和上古时期的转喻一脉相承,显示了上古汉语原创转喻的系统而深远的影响。如:

凭这样的赞美,似乎也应当捧那身矮胆大的光头一场。(老舍《骆驼祥子》)

打破干部和工人身份的界限,也有利于打破铁饭碗和大锅饭。(《报刊精选》1994年)

你要是随了俺,天天让你吃香的,喝辣的,好衣服任你穿。(李文澄《努尔哈赤》)

我他妈的单枪匹马,到了那里我怎么能吃得开呀?(曲波《林海雪原》)

要是出了什么问题,那咱们大家都得吃不了兜着走。(张平《十面埋伏》)

“光头”以人的体貌特征转喻指称人。“铁饭碗”以饭碗材质的结实耐用转喻指称终身制的工作,“打破铁饭碗”则转喻指称“打破终身制的工作”。“吃香的,喝辣的”等通过饮食的特点转喻指称好的生活。“吃得开”则以吃的动作的酣畅淋漓来转喻指称某人有较好的境遇。“吃不了兜着走”则转喻某人遇到了自己导致而又承受不了的麻烦。

有些原创隐喻和原创转喻在不断的使用中,其隐喻义或转喻义已经固化为一些词语的义项,并在现代汉语中广泛使用,如“肝胆相照、手足之情、心腹之患、病入膏肓、升堂入室、惊弓之鸟、大器晚成、千钧一发、领袖、染指”等的隐喻义,“问鼎中原、千乘之国、执牛耳、庙堂、位子、面子”等的转喻义。这更能够说明上古汉语的原创隐喻和原创转喻对汉语的隐喻和转喻所产生的系统而深远的影响。

五、余 论

隐喻和转喻普遍存在于人类语言之中,并和现实生活中的诸多具体形象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隐喻反映了事物之间的相似性,转喻反映了事物之间的相关性,而事物的相似性和相关性是事物之间最重要的两种关系。隐喻基于相似性而在不同的认知域中建立了某种联系,在本质上是发生在不同认知域中的一种认知拓展现象;转喻基于相关性而对同一认知域中的事物进行了新的认知,在本质上是发生在同一认知域中的一种认知深化现象。因此,隐喻和转喻都是人类获得新的认知的方式。但是,如果具体到某种语言的话,隐喻和转喻则都是相对独特的。上古汉语的原创隐喻和原创转喻及其影响能够说明,这些原创隐喻和原创转喻与古人对事物的独特认知密切相关,反映了上古汉语时期“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的认识论和方法论。在这种独特的身与物互动的认识论和方法论的影响下,汉语使用者把那些从具象的、直观的原生认知域中获得的认知成果,以隐含喻说或辗转喻指的方式用于那些隐喻认知域或转喻认知域,形成了上古汉语时期的原创隐喻和原创转喻,拓展和深化了上古汉语时期的认知,并进而对整个汉语的隐喻和转喻产生了系统而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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