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的重量

2022-08-09 05:37廖伟棠
中国新闻周刊 2022年28期
关键词:亚伯萨克斯海德格尔

廖伟棠

1996年刚刚开始写诗的我,读到奈莉·萨克斯的诗集《逃亡》,惊讶于她的纯净,全然不同于我当时阅读的现代派的繁复、后现代派的杂糅。

她的诗都以基本元素组成,那是和她的好友策蘭一样,经历过死亡和苦难后的吝啬,奥斯维辛之后还有诗吗?还有,但所谓“胸有万言艰一字”,真正的诗变得如此珍贵、稀罕,一如今天这本萨克斯新译的书名——《蝴蝶的重量》,蝴蝶的重量其实也是集中营上空那缕轻烟的重量。

感谢出版者,在罕有人读诗的时代依然坚持出版这些不合时宜的、如苦杏仁一般的诗。犹太裔的奈莉·萨克斯,1891年出生于德国柏林,1940年为躲避纳粹党在德国对犹太人的迫害而流亡瑞典,1966年因其“杰出的抒情与戏剧作品,以触动人心的力量诠释了犹太人的命运”获诺贝尔文学奖——她几乎是诺贝尔文学奖历史上最冷门的诗人之一,甚至很多人怀疑她的得奖是因为欧洲文坛对反犹主义造成的伤害的弥补,而不知道她那些简省、素净如骨灰的诗的力量何在。

但就像点题作《蝴蝶》所示,当灵魂下降穿越地核,这也是沉甸甸的、骨骸的重量,会被苦难熔炼成为秘密的徽章。

“多么可爱的来世/绘在你的灰尘之上。/你被引领穿过大地/燃烧的核心,/穿过它石质的外壳,/倏忽即逝的告别之网。/……/多么可爱的来世/绘在你的遗骸之上。/多么尊贵的标志/在大气的秘密中。”

萨克斯的诗当然是犹太民族的诗,然而她的伟大在于,她写出了犹太人的命运不只是犹太人的、而是普适于当代人类的,然后用毋庸置疑的宁静包容了制造这种命运的愚蠢骚动。一如在这首我非常喜欢的《我看到一个地方》诗里面所见。

“我看到一个地方,有个炉子/还找到一顶男人的帽子/噢亲爱的,什么样的沙子/能懂得你的血?//门槛无门/静候人踏过——/你的房子,亲爱的,我觉得/已全然被上帝用雪覆盖。”

在第一段里写及的就是生杀予夺的普遍性。炉子可以是煮食与取暖的工具,也可以是焚化炉;帽子可以是身份的象征,可以是加冕、军盔也可以是祈祷小帽,都混杂在遗物堆里。两者之间,必然有血,而不必然有可以吸干亚伯的血的沙子,该隐杀死弟弟亚伯,那是圣经记载的人类第一次杀人,从此世上杀戮不断。

但下一段的陡转让人赞叹,这个“你”既是上一段流血的“你”,也是被静候的“人”。里面隐含着圣经“浪子归”的典故,也呼应着作为奈莉·萨克斯的命运对应者,奥地利诗人格奥尔·特拉克尔(Georg Trakl)的名作《冬夜》,尤其是这两句:

“漫游者静静地跨进;/痛苦已把门槛化成石头。”

有意思的是,特拉克尔这首诗,因为海德格尔在《在通向语言的途中》中的大力推崇而广为人知,但海德格尔,现在我们都知道他一度是个纳粹的同情者。而这两句诗的回响,还出现奈莉·萨克斯的忘年挚友保罗·策兰哀悼其子的诗《阿西西》里:

“石头,不管你往哪里看,石头。/让那匹灰兽进来吧。”

三个诗人都试图以诗句承接痛苦。在奈莉·萨克斯这里,“你”虽然如杜甫《无家别》里的戍卒无家可归,形同游魂,但是“无门”即四处皆门,上帝的雪覆盖死者也覆盖生者(又牵连到乔伊斯的小说《死者》),以绝对的静力凌越了沙子与血之间的痛苦,弥合了门槛两边的差异,因为我们的家宅已经失去屋顶,雪于是取消了门。

短短八行诗,萨克斯筑就一个人人皆可进入的祈祷室,人类的爱恨与上帝的悲悯并存其中,救赎的不只是上世纪40年代的犹太人,还包括当今的我们。当我们在一场疫情的折腾之下苟延残喘,我们的祈祷能否穿越荒谬,带我们回到我们的本质——我们的裸命当中?然后迎接那一场把我们彻底唤醒的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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