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济学: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的理论表达

2022-08-16 07:41周绍东陈艺丹
内蒙古社会科学(汉文版) 2022年4期
关键词:中国式经济学现代化

周绍东, 陈艺丹

(武汉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2)

现代化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也是近代以来中华民族和中国共产党为之不懈奋斗的重要目标。2021年7月1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大会上讲话时指出:“我们坚持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推动物质文明、政治文明、精神文明、社会文明、生态文明协调发展,创造了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创造了人类文明新形态。”[1]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的“新”从何而来?“新”在何处?如何从经济学视角理解“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对上述问题的解答,既要站在世界现代化的整体格局之上,寻找中国式现代化在人类现代化坐标体系中的定位,又要立足于我国现代化进程所处的具体环境,揭示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及其经济理论表达的独特历史规定性。

一、现代化与经济学

15世纪以来,随着西方国家率先开启现代化转型,人类历史进入了现代化时代。迄今为止,人类社会发生了三次现代化浪潮,现代化从西欧核心地区向世界各国持续扩散,引发了人类社会急剧、广泛且深入的社会变革。(1)第一次是从18世纪下半叶到19世纪中叶,工业革命开启了西欧国家的现代化进程;第二次是从19世纪下半叶至20世纪初,现代化开始从西欧核心地区向外扩散;第三次是在20世纪下半叶开启了真正的全球性大变革。参见罗荣渠著《现代化新论》,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132页。从人类现代化进程看,在第一次和第二次现代化浪潮中,英国、美国、德国和日本等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已基本完成了现代化转型,在20世纪70~80年代相继步入高收入经济体行列,开启了向“知识社会”过渡的“去工业化”阶段。(2)根据世界银行公布的标准,人均国民收入(GNI)大于12056美元的国家为高收入国家(经济体)。在第二次现代化浪潮中,苏联也开展了如火如荼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但在取得令人瞩目的工业化成就后,在20世纪90年代随着苏联解体戛然而止。而位于东欧、东亚、西亚、北非、拉丁美洲等地区的发展中国家则在20世纪陆续被卷入全球性的现代化浪潮之中,如今正处于向现代化全速迈进的追赶时期。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指出:“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2](P.2)这意味着,人类社会从传统农业社会向现代工业社会转变的历史进程也是不断建构现代化文明形态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作为对现代化进程的意识反映,现代经济学应运而生。从现代化的历史进程看,生产力的发展推动着生产方式变革,率先引起经济领域的现代化,进而向政治、社会和文化等领域蔓延。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经济学为社会科学的皇冠镶嵌了“最为璀璨的明珠”。

近代以来,实现现代化是很多国家孜孜以求的目标。经过几个世纪的发展,人类现代化的宏大版图相继涌现出多种具有代表性的现代化模式。其中,以英国、美国为代表的西方国家率先走出了一条以资本逻辑主导的现代化道路,德国、日本等第二梯队资本主义国家选择了以国家力量为主导的现代化模式;苏联、东欧等国走上了社会主义现代化道路,中国则在以先发国家经验为批判性参照的基础上,探索出了一条通往共同富裕的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正是在这些特殊社会存在的土壤中,经济学经历了“由实践到认识,由认识到实践这样多次反复”[3](P.321)的过程,从而形成了西方经济学、国民经济学、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苏联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以及中国经济学等经济理论体系。这些学说凝结着不同时期的历史主体对于国家和民族如何从贫穷走向富裕、从落后走向先进的思考,对丰富人类现代化实践发挥了理论指导作用。

二、现代化的代表性道路及其经济理论表达

从人类社会发展进程看,从传统农业社会向现代工业社会转型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但是,由于各个国家的自然条件和历史条件差异,现代化“总在可能的前提和条件下展开自己的发展历程”[4](P.7),因此注定了人类通往现代化道路必然存在着多重可能。

(一)英美现代化道路及其经济理论表达

西欧是现代化的发源地,这并非偶然性的历史事件。自15世纪末期“地理大发现”以来,世界市场急剧扩张推动了西欧商业资本迅速发展,封建文明形态开始向资本主义文明形态过渡。在不到三个世纪的时间里,西欧社会内部孕育形成了向现代工业社会转型的一切前提条件——通过海外扩张完成的资本原始积累、私有财产观念逐渐摆脱宗教束缚、科学领域取得革命性进展,等等,这些史无前例的变化共同创造了西欧率先通往现代化的绝佳历史机遇。从这个意义上讲,西方的现代化道路是具有独特历史规定性的内源式先发道路。

“工业化是现代化的核心。工业化实质上是现代工业生产方式和工业化生活方法的普遍扩散化的过程。”[5](P.133)18世纪下半叶,工业革命在英国起步,促使了各个领域的突破性变革,人类历史上第一次现代化大浪潮在英国这片土地上率先开启了。作为西方现代化的先驱,英国剧烈的社会经济变革在客观上需要经济学做出新的理论阐释。在此背景下,古典经济学理论体系逐渐走向成熟,英国的亚当·斯密基于人的自利性提出的“经济人”假设和“看不见的手”原理构成了资本主义市场经济模式的理论基础。20世纪初,西方经济学实现了从“古典”到“新古典”的转向,但其自由主义内核仍然伴随着欧美国家的现代化进程稳步前进。然而,这种现代化模式在推动生产力水平提升的同时,也为资本主义制度埋下了危机的引线。20世纪20年代初,一场席卷全球的经济危机将整个西方世界笼罩在阴影中。它一方面使得人类的现代化进程遭到阻滞和延缓,另一方面,这场危机也促使人们重新审视自由放任政策,在一定程度上修复了西方资本主义现代化道路的缺陷,凯恩斯主义的兴起正是这种修复的理论表现。自此西方经济学形成了微观经济学和宏观经济学两大部分。

20世纪70年代,西方世界进入失业与通货膨胀并存的滞涨时期,狂热鼓吹“市场化、私有化、自由化”的新自由主义经济学对凯恩斯主义展开了猛烈的抨击。在80年代中后期,美国政府将其包装成名为“华盛顿共识”的经济改革模式兜售给广大发展中国家,但这种模式并未帮助后者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经济发展。事实上,新自由主义理论主张从未在英国、美国的经济政策中真正得到贯彻和实施。从英国、美国的发展历史看,17世纪英国政府率先实施了“进口替代”战略,以国家力量为主导迅速完成了工业化早期所需的资本原始积累。[6](P.231)美国的工业化成就则在较大程度上受益于制造业传统,这恰恰是国家产业政策干预的结果。

因此,英国、美国的现代化模式可以被概括为资本逻辑主导下的私有产权、自由市场与资本主义国家主体性的结合,资本的逐利本性为这些国家的社会经济发展提供了根本动力。这种以数量扩张和经济利润为中心的现代化道路反映在理论层面,表现为西方经济学在历史纵深感面前的苍白无力,似乎历史将终结于“物的依赖性”阶段,终结于资本主义文明形态。随着现代化历史进程的不断深入,这种销蚀了时间和空间的“黑洞经济学”也正在丧失生命力和解释力。

选取我院2017年7月~2018年7月收治的PPD患者66例,纳入标准:①产后女性;②产后有悲伤、抑郁、沮丧、烦躁等症状;③产后有抑郁症状或心理,渴望得到治疗。其年龄19~44岁,平均32.2岁,病程5~15 d,所有患者及家属均对本次研究知晓,并自愿签署知情同意书。随机分成观察组与对照组,各33例,两组患者年龄、病程等一般资料差异不明显,具有可比性。

(二)德国、日本现代化道路及其经济理论表达

从人类现代化进程看,尽管德国、日本现代化起步相对较晚,但是发展却异常迅猛。究其原因在于二者走上了一条外源式后发现代化道路,由政府担任现代化的发起者和推动者,“自上而下”强制性地推动经济和政治领域的革命性变迁,进而引领社会整体结构的适应性变化。

以国家主义为基础的国民经济学的创立正是这种现代化道路的典型理论表达。19世纪初期,德国历史学派的先驱弗里德里希·李斯特较早认清了德国沦为英国、法国商品倾销地的严峻形势,开始建构阐释落后国家富强之道的经济理论。1841年李斯特的《政治经济学的国民体系》首次出版标志着这一理论建构初步完成。在李斯特看来,“建立在空洞的世界主义”基础上的古典经济学“一方面是全人类,另一方面只是单独的个人”,应当在二者之间找到一个中介体,这个中介体就是“国家”。[7](PP.5~7)基于此,李斯特设计了一整套以“国家”概念为核心的理论体系与政策主张,为德国实现追赶型的现代化找到了一条正确出路。概括地讲,“国家”在德国特殊的经济崛起道路上发挥了三方面作用。第一,规范社会经济秩序,维护国家经济起步和稳定发展的良好环境;第二,采取关税保护、发展国内市场以及建立关税同盟等措施,扶持本国工业迅速崛起;第三,提供就业和教育培训,建立社会保障体系,保证国家的高效有序运转。在国家主义的推动下,德国仅用几十年时间就完成了现代化转型,在资本主义国家中占据一席之地。

作为首个在基督教文明圈外尝试开启现代化的国家,日本的现代化道路既具有一般后发式现代化的普遍特征,又体现出了不同于西方资本主义文明形态的独特性。19世纪70年代,日本逐渐将与之国情相似的德国确立为现代化模板,走上了一条由国家主导的“自上而下”的社会转型道路。随着国家主义在日本的推行,李斯特的《政治经济学的国民体系》(日译本)于1887年再版发行,国民经济学对明治时期日本经济思想的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但是,传统文明与现代文明在日本展开了激烈的博弈,民族性与外来性更为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塑造出日本“民族主义的、家族式的、反个人主义的”资本主义现代化模式。[8](P.27)

纵观德国、日本的崛起进程不难发现,民族精神在其迈向现代化的过程中扮演了一个类似于“创业精神工具”的重要角色。[5](P.98)这种精神聚焦在理论层面表现为:国民经济学立足于“追赶”这一现实需要,凸显并强调国家利益优先原则。与西方经济学所内含的自由主义不同,经济民族主义能在某种程度上遏制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滋生的“经济人”的消极影响。但需要指出的是,德国、日本的经济民族主义在表现出上述积极面的同时,仍然带有“人的依赖关系”的痕迹残留。例如,日本的企业组织就是“贤选”与“亲选”交织的产物,经理人员的选拔往往主要依据贤选原则,但上司在其职位晋升和工资待遇等方面则有很大决定权。[9](P.23)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尽管德国、日本运用国家力量在短时间内为自身加装了现代化引擎,但也正是这种急剧不彻底的社会变革使其依然在相当程度上留有第一大社会形态的权威主义内核。而当国家无法从内部消化资本主义经济危机造成的严重后果时,德国、日本的经济民族主义也就不可避免地通向了军国主义极端。

(三)苏联、东欧现代化道路及其经济理论表达

20世纪初,苏联成为人类历史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这意味着人类在通往现代化的道路上出现了新制度的可能性。与资本主义现代化道路不同,苏联和东欧的现代化探索形成了一种越过市场和资本、依靠中央计划手段配置资源的发展模式。尽管随着90年代苏联解体和东欧剧变,这种现代化的探索已成为历史,但是这种“用与西欧其他一切国家不同的方法来创造发展文明”[10](P.777)的突破性尝试,对于人类现代文明多样性而言仍具有重要价值。

苏联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正是对这种社会主义现代化探索的经济理论表达。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资本主义阵营的自顾不暇让苏联迎来了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窗口期。在这一历史时期,苏维埃政权开始推行新经济政策,在一定范围内恢复商品货币关系和自由贸易,从而为社会主义现代化的启动营造了相对稳定的国内环境。可以说,新经济政策开创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先河,其背后隐含了一个苏联仍处于“物的依赖性”阶段的基本判断,即社会主义仍然需要与商品货币关系长期共存。

遗憾的是,在列宁同志逝世后,这种带有过渡性质的社会主义现代化探索戛然而止,斯大林转而采取以国家统制经济为核心的苏联模式,开启了苏联向第三大社会形态的过渡阶段。在这种模式中,社会主义现代化被理解为“苏维埃政权加全国电气化”[10](P.364),即以苏维埃政权力量为基本保障,采用计划资源配置方式优先发展重工业,从而尽可能缩短国家走向现代化的历史进程。20世纪50年代,苏联相继出版了《苏联社会主义经济问题》和《政治经济学教科书》,这两篇经典著作为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作为苏联现代化道路的经济理论表达,苏联模式的二重性在其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上得到了充分映射。一方面,以公有制和指令性计划手段为传导机制,经济问题与政治问题、经济手段与行政手段前所未有地紧密结合起来,“经济问题的政治解决”为其他社会主义国家提供了有益借鉴。另一方面,对于产品经济形态的追求,使其表现出了对商品货币关系和价值规律的排斥。例如,斯大林在《苏联社会主要经济问题》一书中否认了生产资料的商品性质以及价值规律发挥的“比例的调节者”作用。[11](P.19)随着苏联现代化进程的深入,苏联的现代化模式愈发暴露出诸多弊端,例如价格机制扭曲、激励机制缺乏导致消费品和轻工业品的严重短缺、人民生活水平长期得不到提高等问题。

几乎在同一历史时期,伴随着战后殖民主义体系的瓦解,发展中国家也被卷入第三次世界现代化的浪潮中。20世纪50~60年代,在民族主义的驱动下,波兰、南斯拉夫、匈牙利等东欧国家相继尝试脱离苏联轨道,开启了社会主义现代化模式的自主探索阶段。其中,波兰和匈牙利在保持计划经济体制前提下逐步引入市场因素,南斯拉夫则实行了以“契约经济”为基础的社会主义自治制度。为了避免计划与市场并行的冲突,东欧经济学家提出了“市场社会主义”理论,倡导理顺价格机制的迂回方案。例如,波兰经济学家兰格提出的中央计算均衡价格方案,布鲁斯提出的分权模式,捷克经济学家奥塔·锡克提出的间接参数控制方案,以及匈牙利经济学家科尔奈提出的短缺理论,等等。但事实上,无论是“模拟市场”改革计划经济的东欧模式,还是国家统制经济的苏联模式,二者的共同误区是:在迈向第三大社会形态所需的条件尚未成熟时过早地将计划手段作为配置资源的主要方式。在这种模式以失败告终后,这些国家又回到了西方资本主义发展的老路。

三、世界历史视野中的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

由于以工业化、城市化为表征的现代化首先出现在实行资本主义制度的欧美国家,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现代化与西方化之间不可避免地被画上了等号。在领导社会主义建设伊始,中国共产党就已经清醒地认识到,西式现代化道路的实质就是一条资本主义现代化道路,接受西方现代化实际上就要承受资本主义所带来的各种社会问题,因此,必须独立地探索一条适合中国国情的现代化道路。为此,中国共产党从国情实际出发,注重汲取和借鉴人类现代化的文明成果,从而开创了既不同于西方资本主义现代化道路,又有别于苏联社会主义现代化道路的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为发展中国家提供了现代化的全新选择。

(一)基于比较视域的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

中国作为世界现代化版图的有机组成部分,对其现代化的研究应置于宏大的世界历史中进行。中国式现代化经历了一个由先发国波浪式地向外扩散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前现代化时期发展愈发落后的国家,在现代化冲击到来时,“破坏性力量”对其传统社会结构的摧毁就愈发严重,因此,不同于内部条件成熟而自发走向现代化的英国、美国,也不同于应对外部挑战而主动推进现代化的德国、日本,中国的现代化进程是在民族危亡和内部衰败的严峻形势下被迫开启的,这种“后发的现代化”决定着中国现代化道路充斥着艰巨性和复杂性。我们选取社会制度、主要动力来源以及与世界市场的接洽程度三个关键变量,对四种具有代表性的现代化道路进行比较分析(如表1所示)。

表1 四种代表性现代化道路的比较

首先,社会制度是划分现代化模式的根本标准,以此可以将人类的现代化模式区分为资本主义现代化和社会主义现代化两大类型。两种现代化模式的最大区别在于是牺牲别人、发展自己,还是共同发展、共同富裕。[12]资本主义现代化是以资本和私有产权为核心的模式,建立在野蛮的资本原始积累基础上,在目的层面导向了对剩余价值最大化的追逐,在手段层面选择了对外殖民扩张和对内剥削压迫,在结果层面引致了两极分化和物质主义膨胀。与之相对,建立在公有制经济基础上的社会主义现代化模式,将实现共同富裕作为社会主义现代化的重要奋斗目标,以人民利益为根本出发点,灵活运用各种手段扬弃附着在现代化进程中的资本主义“现代性”。

其次,就推动现代化变革的主要动力来源而言,现有模式主要分为市场力量主导、国家力量主导以及混合主导三类。不同于英美两国主要依赖自由市场经济,实现自下而上的现代化变革,在德国、日本、苏联、东欧乃至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中,民族国家和中央政府毫无例外地扮演了推动社会变革的中心角色,而这一因素却在西方经济学理论中长期遭到掩盖和遮蔽。需要强调的是,现代化进程与人类社会在自然经济向商品经济的转型过程中相生相伴。因此,在一定意义上现代化与市场经济具有共生性。也正是基于“商品经济形态无法跨越”的客观判断,改革开放后我国将社会主义基本制度与市场经济结合起来,将国家力量主导与市场力量驱动结合起来,通过发展“社会主义商品经济”加速了本国现代化发展步伐,这也是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与同为社会主义阵营的苏联模式的本质区别。

最后,按照对待世界市场的不同态度,可以将现代化模式大致区分为内向型模式和外向型模式两类。其中,长期奉行贸易保护主义和“进口替代”战略的德国、日本,以及受到资本主义阵营经济封锁的苏联、东欧等国,在某种程度上均属于内向型模式,而以资本对外扩张作为现代化原动力的英美两国属于外向型模式。从我国现代化历程看,改革开放前,出于维护国家安全和独立发展的需要,我国主要通过内向型模式保护了本国工业化进程。改革开放后,我国采用基于“比较优势”理论的出口导向型经济增长模式,顺利抓住了关键窗口期带来的红利和机遇。进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提出“新发展格局”重大战略构想,统筹推进外向型与内向型协同发展。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跳出了发展中国家对外开放时普遍面临的“独立—贫困”“发展—依附”二分法,在开放的基础上实现独立自主,在独立自主的基础上摆脱贫困。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为发展中国家提供了新的方案。

基于上述三重维度的考察和比较,各种现代化模式的发生逻辑和核心特征得以显现,这为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在人类现代化的宏大版图上的精准定位提供了标识。正如马克思在研究西方资本主义发展道路时所指出的那样:“使用一般历史哲学理论这一把万能钥匙,那是永远达不到这种目的的”[13](P.730)。任何社会发展道路都经历了具体的、历史的过程。因此,关于“道路”和“模式”的探讨都必须在特定的社会形态和历史环境中进行。

(二)时空压缩: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的发生场景

在对比考察各种“模式”典型特征的基础上需要进一步回答,这些道路的独特规定性在历史上是如何形成的?这些不同特征的现代化道路将引致怎样的现代化前景?回答这些问题需要我们深入到社会经济形态层面,研究特定社会发展道路背后的独特历史环境。在唯物史观看来,在人类社会的第一大社会形态中,人们通过血缘、亲缘和地缘关系联系在一起,劳动者与生产资料通过血缘、亲缘和地缘纽带结合起来进行生产,因此形成了“人的依赖关系”。在第二大社会形态中,资本把劳动者和生产资料联系起来,每个人在形式上是独立的个体,但实际上是通过商品交换关系结成了一个整体,形成了“以物的依赖关系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在第三大社会形态中,“自由人联合体”自觉地把劳动者和生产资料联系起来进行生产,个体劳动直接成为社会劳动,人类也由此实现“个人全面而自由的发展”。

从人类现代化的主要模式看,英美两国的现代化模式是以“以物的依赖关系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为根本特征的,将资本主义制度作为“历史的终结”。德日两国则是在第二大社会形态未得到充分发展的情况下,凭借第一大社会形态的上层建筑内核引领本国实现现代化转型,因此这种模式在相当程度上仍然保留着“人的依赖性”的痕迹残余。苏联东欧等国则是在扬弃第二大社会形态的时机尚未成熟时,过早地向第三大社会形态跨越,最终退回第二大社会形态。由此可见,正是各国在特定历史条件面前作出的关键抉择塑造了现代化道路的独特历史规定性,而这些不同道路的各自终点将以何种姿态存在于人类历史长河中,则要取决于其在多大程度上符合了人类历史运动的客观规律和必然趋势。

将现代化视角转移至中国,我国的现代化进程是在“时空压缩”这一特定场景下展开的。从时间维度看,“共时性”是中国式现代化最为典型的特征,表现为当前中国“人的依赖关系”“物的依赖关系”以及“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三大历史形态的某些特征是并存共生的。改革开放后,中国共产党重新审视历史,作出了我国仍处在商品经济发展阶段的重要判断。但是,随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逐步确立,中国社会经济发展的现实状态又呈现出与一般市场经济和商品货币关系的较大差异。从根本上来说,不同历史形态特征之所以能够并存于同一时空,在于“历史不外是各个世代的依次交替。每一代都利用以前各代遗留下来的材料、资金和生产力;由于这个缘故,每一代一方面在完全改变了的环境下继续从事所继承的活动,另一方面又通过完全改变了的活动来变更旧的环境。”[14](P.168)

从空间维度看,我国现代化进程面临着空间压缩和空间撕裂双重叠加的境况。一方面,随着新一代信息技术的迅猛发展,世界范围内各个国家和地区之间的经济、政治、文化联系日益紧密,全球经济一体化程度不断加深。在空间距离被一再压缩的背景下,任何一国发生经济危机、政治动荡和社会冲突都无疑会影响全球政治经济格局的稳定。这意味着世界各国的共同利益已经越来越广泛,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需要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进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我们秉持开放发展理念,持续推动“一带一路”建设,加快构建国内国际双循环的新发展格局,坚定不移地走出了一条面向世界、和平开放的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作为最大的发展中国家,中国正在世界舞台上发挥着超过以往任何时候的作用。而另一方面,由于全球化进程造成世界发展的不平衡,逆全球化、反全球化浪潮此起彼伏,贸易保护主义、国家内顾倾向重新抬头,而中国也走到了与美国及其他传统强国发生更加深入和更加复杂的全方位碰撞的历史关口。(3)参见格雷厄姆·默多克等《传播政治经济学手册》“中文版导读”,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近年来,英国脱欧、美国退出一系列国际组织、若干国家之间反复发生经贸摩擦,这些事件都是“逆全球化”浪潮的表现。在空间撕裂的背景下,世界经济形势仍然不容乐观,我国现代化进程也依然面临着诸多挑战。

四、构建具有时空张力的中国经济学

(一)反映“时空压缩”特征的中国经济学

从社会存在与社会意识的关系看,现代化道路有与之相适应的理论表达,这种理论表达内生于塑造这条道路的经济、社会、政治和文化结构。作为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的经济理论表达,中国经济学在“马克思主义经济学中国化、西方经济学中国化、中国传统经济思想现代化和中国经济改革发展实践理论化”[15]四条线索的交织推动下臻于成型,生动反映着中国式现代化的独特历史规定性,形成了独特的理论立场、基本框架和核心内容。

在时间维度上,中国经济学反映了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的“共时性”特征,具体表现在三个方面。其一,在客观事实层面承认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总体上处于“物的依赖性”阶段,以商品经济为立足点,形成了以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理论为核心的基本框架。其二,在价值导向层面坚持“个人全面而自由发展”的发展导向,在“以人民为中心”的价值追求中抽象出人民的理论并落脚于实践。[16]其三,在历史传统层面辩证地扬弃第一大社会形态内核,在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与中国实际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结合过程中,中国经济学的内容不断被丰富起来。以中国经济学中的政府与市场关系为例,一是我们提出“市场在资源配置中发挥决定性作用,同时更好地发挥政府作用”,二是中国经济学跳出了西方经济学“大市场—小政府”与“大政府—小市场”的传统二分法,呼吁国家主体性的回归。三是集体主义观念和血缘亲族纽带作为“第一大社会形态”的主要特征,也在中国经济学的政府与市场关系理论中得以彰显。

就空间维度而言,处于世界现代化整体格局中的中国式现代化实践为中国经济学赋予了宏大的空间视域。实际上,任何物质资料生产活动都是在特定的空间和区域内发生的,体现在经济理论层面,就引申出劳动力与生产资料的空间配置问题。随着世界市场日益发展起来,“国内”和“国外”作为特定的空间划分方式进入经济学的研究视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西方主流经济学构建了一整套包括国际经济学、新经济地理学、国际贸易理论等在内的“外向经济学”学科框架。改革开放以后,中国经济学借鉴并吸收了西方经济学这一整套学科框架,在马克思主义世界历史学说的理论基础上,结合中国对外开放实践和马克思世界历史学说,初步建立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对外开放理论”,在国际经济活动领域形成了与西方主流经济学有所不同的认知体系。这一理论不仅为我国在空间压缩和空间撕裂的双重背景下推进现代化建设提供了理论指南,同时也在为人类现代化事业营造一个健康稳定的全球环境方面贡献了中国智慧。

(二)继续推进中国经济学构建工作的思考

“时空压缩”背景具有显著的二重性效应,一方面为中国式现代化带来了时间重叠、空间缩短的红利和机遇,另一方面也意味着资本主义现代化道路的历时态矛盾和继时性风险,无疑也会“共时性”地集中在现时代的中国。因此,构建一门体现“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中国经济学势在必行。本文基于拓宽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经济研究的需要,对构建中国经济学提出三点思考。

1.在厚植历史底蕴的基础上构建“一论二史”体系 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是根源于中华文明,以实现“个人全面而自由发展”为目标的现代化道路,作为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经济部分的理论表达,中国经济学的构建必须置于历史、现实和未来的张力之中。习近平总书记强调:“历史、现实、未来是相通的。历史是过去的现实,现实是未来的历史。”[17](P.67)因此,构建中国经济学首先要回溯历史,了解中国经济学“从何处来”,才能理解“往何处去”。正如恩格斯所指出的那样,“政治经济学本质上是一门历史的科学”,因为“它所涉及的是历史性的即经常变化的材料”。[18](P.8)实际上,任何一种经济学说都有特定的历史背景,经济学在本质上就是对历史上的经济实践的经验总结和系统提炼。世界上不存在普遍适用的经济学灵丹妙药,缺乏历史感的经济学就会丧失生命力。[19]因此,构建中国经济学需要秉持大历史观,坚持“史论结合、论从史出”的方法论原则,坚持把经济学理论同经济史、经济思想史有机结合起来,构建“一论二史”的经济学理论体系,在历史的丰厚滋养中探寻中国经济学进一步发展的未来可能性。(4)顾海良也曾提出,要在“一论二史”(即政治经济学理论、经济史和经济思想史)的结合中推进中国特色“系统化的经济学说”的发展。参见顾海良《“一论两史”:中国特色“系统化的经济学说”的学理依循》,载《光明日报》2017年7月11日。

2.坚持国家主体性与理论开放性的有机统一中国式现代化处于世界现代化的整体格局之中,同时也需要保持自身的独特性。在理论上,要求中国经济学在凸显国家主体性的同时保持理论的开放性,这种有机统一具有两个层面的指向。一是在理论品格上,中国经济学既要体现出“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又要开放包容地吸收借鉴人类文明优秀成果。中国经济学既非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社会主义部分的简单平移,更非西方经济学知识架构的机械拼接,而是一门具有“国别特殊性”的经济学。[20]与此同时,国外经济理论的诸多成果对于构建中国经济学而言都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中国经济学应根据自身的消化能力进行批判性吸收。二是在学科体系上,中国经济学既要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为核心学科,同时也不能忽视西方经济学以及应用经济学的重要作用。从严格意义上讲,中国经济学首先是一门社会主义经济学,是当代中国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但就目前情况看,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核心地位并未凸显。基于此,可考虑将政治经济学上升为一级学科,在明确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指导地位的基础上,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与之区分并设置为独立二级学科,充分彰显中国经济学的社会主义性质。同时,积极引入并研究新古典经济学、新凯恩斯主义经济学、后凯恩斯主义经济学、新剑桥学派经济学、货币主义经济学、新制度经济学等经济学说,吸收并借鉴各种研究方法。

3.围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生产方式”搭建系统的理论体系和学科框架 从实践层面看,现代化使得社会各领域发生了全方位的整体性变化,整体性是现代化的重要表征之一,中国式的现代化也折射出了这一特征。为此,中国经济学需要建构生产力、生产方式、生产关系三位一体,宏观、中观、微观相互接洽,国内、国际互通联动的综合性分析框架。我们提出的方案是: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作为“中国经济学”学科体系的核心学科,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生产方式”作为核心研究对象,搭建中国经济学的理论体系和学科体系。

作为劳动者与生产资料的结合方式,生产方式可以从“一般”和“特殊”两个层面来理解,所谓生产方式(一般)是指在抽象掉生产资料所有制的前提下劳动者与生产资料的结合方式。生产方式(特殊)的涵义是,任何生产过程都不是单纯的劳动过程,而是一个具有特殊的社会规定性的过程。以生产方式(一般)与生产方式(特殊)的互动关系作为逻辑线索,可以从三个层面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生产方式展开研究。在宏观层面,经济学要研究政府与市场相结合的劳动力和生产资料组合搭配方式;在中观层面,经济学要研究劳动力和生产资料在产业间、区域间、城乡间和国内外的组合和搭配方式;在微观层面,经济学要研究劳动力和生产资料在微观经济主体内部的组合搭配方式。因此,中国式现代化所涉及的政府与市场关系、产业经济关系、区域经济关系、城乡经济关系、国内外经济关系、企业内部经济关系就全部被纳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生产方式”的概念范畴。与此同时,一个以政治经济学为核心,包含马克思主义市场经济理论、马克思主义国民经济学、马克思主义产业经济学、马克思主义区域经济学、马克思主义发展经济学、马克思主义国际经济学等在内的学科体系也就具备了构建基础,从而使中国经济学成为一个同时具有鲜明逻辑线索和丰富研究内容的学术体系、学科体系、话语体系。

现代化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作为全球现代化的有机部分,对中国式现代化的研究和考察也应置于宏大的世界历史中。自15-16世纪人类进入现代化以来,在世界现代化版图上相继涌现出多条现代化道路,与之相应,经济学领域也形成了关于“现代化”的丰富理论表达。本文分析了不同现代化道路的社会形态特征,基本结论是:以英美为代表的现代化道路销蚀了“个人全面而自由发展”的第三大社会形态指向;以德日为代表的现代化道路在相当程度上保留着“人的依赖性”的第一大社会形态特征;苏联东欧的现代化道路则忽视了人类难以跨越“物的依赖性”的第二大社会形态的事实。然而,人类三大社会形态的特征却“共时性”地汇聚到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并且,在“时空压缩”的特定场景中,形成了具有独特理论立场、框架和内容的“中国经济学”。推动中国式现代化进程走向深入,既要利用时间重叠、空间缩短所带来的红利和机遇,又要巧妙地打破“时空压缩”所引致的不利格局,指向理论层面,要求我们构建起具有时空张力的中国经济学,从而给出拓宽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的理论成果和政策举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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