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远近之中体验与想象
——北乔《远道而来》阅读手札

2022-09-22 02:54汪静茹
中国图书评论 2022年9期
关键词:场域高原乡愁

□汪静茹

【导 读】《远道而来》勾勒的是北乔在挂职扶贫期间的观察、体验与想象。作者自远而来,但地理上的遥远逐渐被代之以心灵上的靠近,临潭正是作者的第二故乡。散文兼具小说家笔法和批评家眼光,情到深处细致绵密,理于凡俗闪现智性之光。

《远道而来》是北乔最新的散文集,文集围绕作者在甘肃临潭挂职扶贫期间所观察与体验到的人、事、物展开,其间不断穿插江淮的乡愁和他过往的人生经历。高原之于作者,本是一片遥远的陌生场域,但在不断靠近的过程中,作者找到了一种陌生的熟悉感,其中既有过往的生命印记,亦有更新拓展的生命体验。散文采用小说家笔法,又具批评家眼光,远与近不仅具象可感,而且充满思辨。

一、高原之远

北乔从小生活在海滨农场,当他从几乎零海拔的场域辗转至海拔近三千米的高原之上,其身心无疑都面临巨大的挑战。高原之远一开始就体现为生理上的难以适应,包括“高原性失眠”,不敢轻易运动,乃至心理上对海拔变化的时刻敏感与防备,那是一种难被平原人接纳的“远”。

高原的历史究竟有多远?且略去地壳运动的升降变迁,跟随作者对史料的爬梳,从“洮州”到 “临潭”,从 “野林关”到 “冶力关”,从“洮州卫”到“新城”,在不断变换的命名中历史不断远去又不断回转。时间的远逝常常伴随记忆的消散,而物的碎片又以实证的方式耸现在人们面前,正如《消失与耸现》中那堆沉默的断壁残垣,它们“高傲,苍凉,但尊严还在。把辽阔站成了向上的沉默,向内把力量压进了沉默之中。作为防卫的土城墙,无论战斗如何惨烈,它都不急不躁,无所畏惧。鲜血、呐喊、仇恨,都将成为它悠远的记忆”[1]35。我们或许永远也回不到土墙参与权力的现场,但经由一鳞半爪的文字记载和斑驳陆离的残墙,想象张开翅膀穿越时空隧道,拼凑出悠远岁月中生动的历史片段。比如北乔关于江淮军士的叙述,想象他们将乡愁嵌进土城的细节,要远比代言他们保家卫国的豪言壮语来得更加体己动人。我想这份构思的精巧,一方面源于作为小说家的北乔深谙文学的真实性,另一方面也源于北乔早年的人生体验:“我当过二十多年的兵,天南海北待过好几个地方,临潭,是我平生到达的心理距离最遥远的地方。我想,我可以体味当年军士们的心情。……面对这墙,屏住呼吸,便能听到远古的声音,某种情感在心中泛起。天空阴沉时,这片土地会很悲壮;晚霞满天时,这片土地很沉重。”[1]42某一时刻,北乔正是那个把乡愁嵌进土城的江淮军士,而现在他正将乡愁嵌进字里行间。由此,北乔关于高原历史的寻踪,不在史而在情,细腻之处能于不经意间牵起读者的万千情思。

高原之远除了显在的海拔,还在其内里的神秘与神圣,那是高原对人类的拒绝。在高原之上,“山以静止的方式表达无尽的涌动,巨大的存在内部蕴有巨大的秘密”[1]1。不论是白石山、将军山还是莲花山,千百年来,山就在那儿,静静地端详世间的变化,一任世人的千般揣测万般登临,它永远不会告之以大山深处的秘密。凭借着高原的海拔,山更显高耸险峻,似乎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可远观而不可亵玩,让人心生敬畏。在神秘之外又增添一份神圣性。在北乔的叙述中,这份神圣未必旨在超凡脱俗,却在自然日常。人世百年轮回,而大自然却四季安然,自有其生存之道。对于此地生活的牧民而言,高原更是他们的家园,“尘世的生活与敬畏的神性,在同一座山上,同一片天空下,更在牧民一个又一个不经意的转身里”[1]4。从“爬山”的姿势中,北乔还读出了山的善意,人越是前倾匍匐,越是虔诚,才能离山越近,大山回馈给我们的是完成登高的梦想。由此,北乔关于高原神性的叙述,暗含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理想。

二、高原之近

阅读《远道而来》,我常常会为文集中浓郁的乡愁所打动。乡愁浸润处,自是高原深处最柔软的地方。我想,每一个离开故土之人,在内心深处都共享着一份乡愁,正是那份似曾相识之感拉近了彼此的时空距离。在高原这片广袤的陌生场域,北乔却有了他乡遇故乡的重逢之喜,一种陌生的熟悉感油然而生。难以解释,似乎是冥冥中注定的缘分。

作为打小在江淮长大的人,看惯了青砖黛瓦白墙,听惯了江苏东台口音,在背井离乡后的多年,这一切却在西北高原不期而遇。更超乎想象的是,那些江淮古风中才能见到的着装打扮,却出现在临潭的日常生活中。能不忆江淮?“来自江苏的我,听着花儿里那丝丝缕缕的乡音,会想起我远方的故乡,想起我回到故乡时,用家乡话与亲朋好友拉家常的情形。乡愁是有记忆的,不仅在内心深处,也在耳根和舌尖上。我们的躯体,处处浸满乡愁,不管愿意不愿意。”[1]97红堡子里静坐的土墙和老屋,老刘家传说中的圣旨,不论是物质的存在,还是虚拟的传言,临潭很多久远的故事都关乎乡愁,那个他们梦里的江南水乡。对于北乔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不论是受命在东北,还是定居于京城,故乡总是与他遥遥相望。而这一次在西北高原,江淮遗风化抽象为具体,他因而常常能看见故乡的身影,临潭成为他故乡的一部分,第一次如此切近。

作为挂职临潭的扶贫干部,三年来他实际在岗时间超过950天,其中有半数时间都在下乡走访。农村,是北乔再熟悉不过的场域,他整个童年和少年时光都在农村。某种程度上说,走访农村,也在寻访他自己的童年和少年。看到那些蹦蹦跳跳的小朋友,北乔仿佛看到了当年天真顽皮的自己。同样的人生成长阶段,不一样的生活境况。三十多年过去了,这里的孩子却还面临着无法温饱的威胁,不由得让他心疼。他想再装一回小朋友,但外在的成人形象显然骗不过这里的孩子,好在老人眼里,中年的北乔还可算作 “小朋友”。这一次“归来”,北乔如“地之子”一般,深入田间地头或是街头巷尾,聆听父老乡亲的心声,偶尔也动手帮忙锄草耕种。农村的自然原生态,生活上的艰苦贫穷,农民或勤劳善良或自私短浅的多面相,都曾是他生命中的体验。土墙下的老人让他想起自己的祖辈和父辈,乡间跳跃的孩童让他回忆起自己的童年。农村的风景与人,一切都那么熟悉与亲切。

三、远近之辨

对高原来说,来自江淮的北乔是远客;对北乔而言,西北高原亦是他人生中最远的地方,在他想象的限域内甚至远过月球远过火星,因为他从来没有向往过高原。如此而言,高原与北乔的今生相遇,彼此都是远道而来。待翻开细读,却发现高原上的农庄村社,高原人的平凡朴素,现实中的江淮遗风一切都是那么切近;而作为扶贫干部兼作家的江淮后裔北乔,亦在用心用智慧去走近高原。高原与北乔之间,彼此惺惺相惜。

在高原,北乔多了与自己相处的时间,也许这正是高原对他心性的磨炼。正如远与近这对辩证关系,文集中随处可见正反互补的例证,比如,对动静、虚实、隐现、阴阳、软硬等关系的思考,而说得最多的是动静之间。一山一土墙,代表着静态的地理与人文,但在北乔看来,它们何尝不暗含着动态的变迁?“其实,土墙是将所有的动态都聚焦在这静止里,动的世界都在它静的胸膛里。或许,世界的真相就隐藏在静止的状态里”[1]34-35。动者如水,如若把水中石视为变动不居,那么河流便是静止的。

这份动静互参同样映射在永恒与瞬间、耸立与隐藏、鼓噪与沉默的关系中。“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史书上那些宏大的历史叙事,真正能延续下来的,到如今具体可见的就只剩些断壁残垣。走在红堡子中,“所有的真实遁去,那些沉默里的沉默淹没我,让我如同在黑暗的丛林里行走。灵魂能感知无处不在的存在,但身体感觉不到。密实,成为另一种虚空”[1]183。“更大的可能还在于,当我们离真实越近,真实离我们更远了。这与哲学无关,也非一叶障目或盲人摸象之理,而是与我们的心智有关。收回目光,甚至是封闭五官的功能,只任心灵畅游,看似阻隔了真实,但这也可能是无限接近和最大还原真实的最好方式”[1]3。

或许,是高原给了北乔运思的灵感,又或许,高原只是扩充了作家的素材库。但最不可忽视的,应该是作为文学批评家所具备的素质。北乔的智性思考,常常是由一点具体观察出发,落于笔端演绎成朴素的智性文字。

四、文体之变

北乔曾说:“要在心灵上与底层亲密无间,最好的办法就是,回到曾经的出发地,找回我们的当初。”[1]76我想,寻访过往或体验生活都不是北乔真正的目的,他想要的是心与心的交流,获得人与人之间的信赖与亲近。 “扶贫先扶志”,散文集中看不见他作为挂职副县长的教诲文章,平朴的叙述中闪现的多是底层人民的美好品质。比如,《日常生活修辞》中那个像亲人一般关心陌生人的断臂大姐, 《菩萨蛮》中坚强勇敢执着深情的写信人,还有《父老乡亲》中那些勤劳忠厚的手艺人。这一个个丰富的立体形象,都与作者有过直接或间接的交流对话。只有走进寻常百姓家,倾听百姓的心声,置身其内才能写下他们真切的故事,想象他们彼时波动的情感。作家,从来不是局外人。因此,《远道而来》其形为散文,其神在心系民情。

在写作笔法上,散文既有对史料扎实细密的爬梳,也有荡开一笔对古代人事的遥想;既有对他人日常的描写叙事,也有对自我人生的回眸咀嚼。人物速写如《父老乡亲》中的简笔勾勒,场面铺叙如《弦外音》中写拔河的浩荡声势,更传神的是《菩萨蛮》中为平凡人物作传的小说笔法。北乔的散文之神,贵在情感的真挚,他以当下的自我状态为坐标,笔墨荡开处,总有一份体己的温凉。

高处不胜寒,北乔把孤独和寒冷留给了自己。走出朝九晚五的帝都“舒适圈”,远赴艰苦的西部扶贫三年,迷茫、痛苦、欢笑,个中辛酸,唯有他自己知道。就创作而言,从小说家转轨到诗人,高原或许是北乔人生中的一个拐点。高原的渺茫荒远和人世的孤身漂泊常常将北乔团团围住。一己悲欢其实不算什么,他曾说,自己最严重的高原反应是在家的母亲情感极度缺氧。在高原写诗,成为他自我调节的妙方。高原,成为北乔获取诗性灵感的最初场域,大自然的智慧玄妙拨动了北乔深藏内心的诗弦。在北乔的笔下,高原的人事蒙上了一层审美的诗意,素来拘谨的神秘与神圣,也获得了一种诗性的自由。

阅读北乔的散文,我总是走走停停,停下来感受与思考,停下来体验与想象,停下来反问与内省。《远道而来》是 “一个人的高原”,处处有“我”,但“我中有你”,因此也是一座可对话的高原。

注释

[1]北乔.远道而来[M].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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