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样的表达
——评陈鹏短篇小说《最后一班地铁》

2022-09-28 05:34李苇子
都市 2022年11期
关键词:满大街语意逗号

○ 李苇子

“你毫无来由地伤感怪天气太热焦躁不安像家里死了动物虽然你没养任何动物,儿子也没遭不测一切好好的十分完整每天重复像飞盘一样润滑。”

“全金属外壳叮一声打开你们涌入姑娘长发扎你口罩下面鼻孔你从不锈钢镜面中发现她塌鼻梁周围大量雀斑和皱纹,旁边男孩又过于干净可能是GAY 打耳洞戴耳钉。”

“你不知道该走还是留总不能扑上去你想但永远没这个胆量就像你的窝囊儿子被彭于晏按住往脖颈里面塞东西,哎,有其父必有其子。”

这是陈鹏短篇小说《最后一班地铁》(《青年作家》2022 年第9 期)里的句子。类似的句子通篇都是。和我们习以为常的表达不同,在应该断句的地方作者没使用标点。假如用一种所谓标准的方式重新表述,上述句子应该是这样的:

“你毫无来由地伤感,怪天气太热,焦躁不安像家里死了动物,虽然你没养任何动物,儿子也没遭不测,一切好好的十分完整,每天重复像飞盘一样润滑。”

“全金属外壳叮一声打开,你们涌入。姑娘长发扎你口罩下面鼻孔。你从不锈钢镜面中发现她塌鼻梁周围大量雀斑和皱纹,旁边男孩又过于干净,可能是GAY,打耳洞戴耳钉。”

“你不知道该走还是留,总不能扑上去,你想,但永远没这个胆量,就像你的窝囊儿子被彭于晏按住往脖颈里面塞东西,哎,有其父必有其子。”

上述两类句子的区别主要体现在语意和节奏感两方面,首先,大幅度添加的逗号使语意变得狭窄与封闭,降低了读者的理解难度,减少了读者的审美时间。就拿这句——你毫无来由地伤感怪天气太热焦躁不安像家里死了动物——来说吧,它的语意相当丰富,你可以理解成人和天气都焦躁不安,忧伤感仿佛家里死了动物,也可以理解成天气燥热让人不安,这种不安感像家里死了动物,还可以理解成天气像家里死了动物那样焦躁不安。相比之下添加了逗号的语意就很直白,直白带来的便利是让阅读变得通畅,但,恰恰因为这种通畅,读者的参与感(思考与互动)被大大削弱。

关于节奏感的区别,显而易见的是,没使用标点的句子情绪更加饱满,绵密的叙事显得紧锣密鼓,喋喋不休,让人窒息,这和作品要表现的东西是一致的——平凡人庸常单调无聊乏味灰色调的日常生活。就是说形式和内容是统一的。但,添加了标点符号的句子就显得疏朗、松弛、平缓,缺乏那种绷紧的张力,有一种平庸感。

这便是我要说的第一种不一样的表述——标点符号的打破常规。

人类发明标点的初衷是为了规范书面表达,没有标点,会造成表意不清,给理解带来困难,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中国的文言文,比如这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到底是“民可,使由之”还是“民可使,由之”还是“民可使由之”?断句的位置不同,其内涵大相径庭。现在看来,文言文的这个特点恰恰具备了西方现代小说的某种特质——文本的开放性,这给读者让渡了更多权力,但同时又提高了读者入门的门槛。总之,在现代小说这里,标点符号不再只是死的工具,它们同文字一样焕发生机,成为作家实现文本创意的另一种途径。

20 世纪美国先锋女作家斯泰因便很重视标点的使用,她认为逗号充满奴性,问号和感叹号具有背叛性,它们会使阅读和理解变得容易。唯独句号是好的,充满生命力。她只使用句号,很少用逗号。这种抛弃传统的、霸权的、含义容易理解的模式,即重视所指超过能指的模式。受斯泰因的影响,海明威也有意识降低逗号在作品中的出现频率,大量使用句号,这种对标点的选择成为他那种谨严克制冷峻极简风的重要特征之一。

我们再看这句话:

“小说诗歌散文远离现实一概不用看哲学社科满嘴道理谁不会啊道理满大街飘满道理。”

用标点规范的结果如下:

“小说、诗歌、散文远离现实,一概不用看;哲学、社科满嘴道理谁不会啊……”

省略号是因为后边的“道理满大街飘满道理”不是那么容易断句,到底是“道理,满大街飘满道理”还是“道理满大街,大街飘满道理”还是“道理满大街飘,满大街飘满道理”?这个句子的对称结构恰如斯泰因那句著名的“玫瑰就是玫瑰就是玫瑰就是玫瑰”,有一种随波荡漾开来的感觉,就物理层面来看,这句子是活的,可以无限重复无限生长的。这让我想起了乔伊斯在《尤利西斯》里创造的词汇“smiledyawnednodded”,其实是微笑、哈欠、点头三个单词过去式的组合,用来表达三个行为的同时性(一个人边微笑边打哈欠边点头)。这是极具作家个人特色的文字游戏,是对装模作样的严肃现实做的一个调皮的鬼脸。

《最后一班地铁》讲述了一个叫人颇感压抑的灰色调故事,甚至也可以说,小说几乎没有故事,开端发展高潮尾声这些故事元素统统没有,作者一刀把现实斩断,将流着新鲜汁液的横截面展示给人看:你今年五十岁每天过着按部就班没有希望但也谈不上绝望的生活。疫情来了,效益越来越差的公司要裁员你担心自己在名单上事实也是如此。你的家庭生活也像一潭死水,老婆出轨被你发现后你们之间再无性生活你在她面前甚至阳痿但你会对地铁上的陌生女孩勃起。一万八千多字的小说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写你乘地铁上班途中遇见一位陌生女孩,第二部分写公司里单调乏味的重复性工作和没有营养的人际关系,第三部分写你下班接孩子回家吃饭和老婆吵架出门看广场舞再次遇到陌生女孩。这是一个渺小如尘埃的中年男人卑微的一天。“肉和肉没什么不同,菜和菜几乎一样,某种恒定的不咸不淡不酸不辣灰一样的气息连浓油赤酱也掩盖不了。”你对妻子厨艺的评价就是你真实生活的写照也是大部分人真实生活的写照。我们都像灰尘一样活得麻木活得卑微。我们都是那个你。你是所有的我们。

《最后一班地铁》的第二个不一样的地方是人称选择,小说通篇采用第二人称叙事。这当然不是作者的首创。卡尔维诺在《寒冬夜行人》中将这一人称使用得炉火纯青。高行健的《灵山》和《一个人的圣经》也大量使用了第二人称。

第二人称有极强的抒情性,在诗歌中经常出现(叶芝《当你老了》)。这种人称一旦出现在小说中,给人的感觉是强势的,甚至会产生压迫感,它不容许你去申诉,你就是这样你只能这样你就这样吧。始终有个声音在你耳边喋喋不休。可怕的是你根本看不见那喋喋不休的家伙。它是一个隐秘的叙事者。它给你催眠,让你相信,你看到的就是你自己的生活。

这种压迫感和整篇小说要表达的内涵是吻合的。

最后,我想说的是,在标准现实主义文学一统江湖的今天的中国,陈鹏对文本形式的探索与实验,便显得难能可贵,值得推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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