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邕名字的“邕”“雍”异文现象试探

2022-10-11 13:44杨皓月
文教资料 2022年12期
关键词:蔡邕音义文字

杨皓月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一、蔡邕之名的“邕”“雍”争议

蔡邕(133—192 年),字伯喈,东汉著名文学家和书法家,著有《月令章句》《劝学》《独断》等。熹平四年(175 年),蔡邕等人请求“正定六经文字”,他又亲自书丹上石,立碑于太学门外,供天下士子抄录摹习。此碑即“熹平石经”,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官定儒家经典刻石。碑成后,观视及摹写者甚多,“车乘日千余两,填塞街陌”。蔡邕本人可谓汉字正字专家。然而,很有意思的是,偏偏蔡邕本人名字的写法,却存在“邕”“雍”二字之异,聚讼不已,迄无定论。

(一)明清学者对蔡邕名字的讨论

明代著名学者焦竑在其《焦氏笔乘》续集卷四《古名言》中提出蔡邕本名当写作“蔡雍”:

蔡雍少为顾雍所爱,顾以其名与之。《诗》“雍雍喈喈”,因字伯喈。今作邕者,非。

按顾雍(168—243 年),字元叹,三国时期吴国重臣,少蔡邕三十五岁,焦氏谓“蔡雍少为顾雍所爱”,主客颠倒,不知其为笔述之误,还是一时记忆之误。(李道和先生《民俗文学与民俗文献研究》亦提及《焦氏笔乘》此条笔记及《玉烛宝典》和李善注《文选》相关引文)。清末平步青《霞外攟屑》卷六《〈笔乘续〉之误》明指其谬:

此条大误。文端不知采自何书,不加辨正,何耶?《三国志》雍传:“雍从学琴书于蔡邕,敏而易教,邕异之,谓曰:‘卿必成致,今以吾名与卿。’”故雍与伯喈同名,字元叹,言为伯喈之所叹赏也。此颠倒其文,乃不观陈《志》者所为。

不过,平氏对焦氏似乎网开一面,只归咎其为不知来历之某书某人所误,至于焦说“今作邕者非”,平氏并未提出异议。

(二)顾雍得名于蔡邕的历史记载

顾雍学琴书于蔡邕之事,见《三国志》卷五十二《吴志·顾雍传》:

顾雍字元叹,吴郡吴人也。蔡伯喈从朔方还,尝避怨于吴,雍从学琴书。

裴松之注引《江表传》和《吴录》,较传文稍详:

《江表传》:“雍从伯喈学,专一清静,敏而易教。伯喈贵异之,谓曰:“卿必成致,今以吾名与卿。”故雍与伯喈同名,由此也。《吴录》:“雍字元叹,言为蔡雍之所叹,因以为字焉。”]

上举平氏所据陈《志》,实系裴注文字。

《世说新语》刘孝标注引《江表传》略有简省。《建康实录》称顾雍“少从蔡伯喈学琴,慕其为人,因改名雍”,细节略有不同,但也指出顾雍之名得自蔡邕。

蔡邕、顾雍姓名的渊源关系,见于诸多史籍,而后世流传的二人名字“邕”“雍”却每有“错位”,值得寻绎“邕”“雍”二字的流传和演变痕迹,并探究其成因。

二、“雍”“邕”二字的源流

在现代汉字范畴里,“雍”“邕”二字只有同音关系,从字形上几乎完全不能看出彼此的联系。但是,前辈学者似乎早就注意及此,例如高步瀛《文选李注义疏》保留了“蔡邕”“蔡雍”两种写法,并谓:

《后汉书·蔡邕传》“雍”作“邕”。“雍”,“雝”之隶变字,与“邕”通用。

其说虽然简略,但是很有启发,值得加以推演。

(一)传世文献“雝、雍”源自上古之“ 、 ”

(二)六国古文字“”之使用与消亡

(三)秦汉文字“雝”产生于古文字“ ”之讹变

由于使用场合、书写材料、书写工具不同,玺印和简帛文献的“雝”字形略有不同,玺印庄重正式,简帛方便书写。试将玺印和简帛分别讨论。

汉印“雝”字沿袭了秦文字从“邑”之“雝”,官印“雝奴左尉、雝令之印、雝丘徒丞印”之“雝”均从“邑”。许慎《说文》“雝”字使用的正是这种讹变后的字形。

(四)隶楷字“雍”形成于秦汉“ 、雝”之隶变

(五)蔡邕之“邕”是秦汉文字“雝”之简省

陆德明提出“雍州”之“雍”的本又作“邕”,郝懿行认为“雝”是“邕”的假借字。今按,甲骨文、金文和出土文献资料,未见“邕”为“雍州”之“雍”本字的证据。“邕”当不来自商周古文字,而是秦汉文字“雝”的简省。

考秦汉以后文献,“邕”仍然不用作“雍州”之“雍”。法国国家图书馆藏B.3315 号敦煌文献《尚书·舜典》“十有二州”句陆德明《释文》:“谓冀、兖、青、徐、荆、杨(扬)、豫、梁、邕、并、幽、营。”但是作者陆氏正是“邕”乃“雍州”之“雍”的本字这一观点的提出者,此处之“邕”不足以说明“邕”用作“雍州”之“雍”的普遍性。两汉至南北朝的碑刻凡地名“雍州”的“雍”字作“雍、㢕、雝”。北齐《赵征兴墓志》中同时有“雍、邕”字形,“雍”作“雍州”之“雍”,“邕”用于“孝友肃邕”,另有“壅”用于“积而不壅”。

陆氏、郝氏之说,不本于古文字形,也不符合用字的实际情况,是附会《说文》“四方有水自邕城池者”的说解。然而由于认知的局限,《说文》成书时,许慎已经不知“邕”乃“雝”之省写,以及“雝”所从之“邑”为“吕”之讹变,对“邕”字形的解读也只是“望文生义”。

三、蔡邕之“邕”历史地位的演变

蔡邕、顾雍生活在汉字字形变迁最为剧烈的汉魏时期。字本在由篆而隶,由隶而楷等变化过程中,产生汉隶、楷书、章草、行书诸多字本,出现了大量异本字形。汉魏南北朝时局动荡,国家分裂,汉字规范无力,吕忱、颜之推、顾野王等人为规范文字做出的努力也未产生权威影响。直到唐代国家统一且经济繁荣,规范文字的工作才具备客观条件。

汉魏南北朝时期汉字“旧质要素和新质要素曾长期共存”,“邕”字从出现到被认为“合法”,再到被作为俗字,经历了漫长的过程,最终在人名中得以保留。

(一)“邕”成为独立的新字

“雝”简省作“邕”,既可能是临时的省写,也可能是创造的新字,临时的省写也可能慢慢变为独立的新字。“霸”简写为“䩗”与“雝”简写为“邕”类似,赵平安先生《隶变研究》曾考察汉代人名“霸”字省写为“䩗”的情形。后世也有“聲→声”“條→条”“處→处”等保留汉字特殊部分形成简化字的例子。

与“邕”不同的是,“䩗”作为“霸”的简省,未成为单独的人名或地名用字,“声”“条”“处”也仅仅是“聲”“條”“處”的简本字。“邕”字有其特殊之处,蔡邕以外,“邕”作为人名不与“雍”混淆,“邕州”和“雍州”更是不同的地名(“邕州”为今广西壮族自治区南宁市的前身,与“雍州”不同。前文提到张涌泉先生整理的《敦煌经部文献合集》中“邕”用作“雍州”之“邕”是特殊例子。陆德明认为“邕”可以用作“雍州”之邕,此处用例正是出自陆德明《经典释文》。此外没有更多例子可以佐证)。

1976 年居延都尉三十井塞次东燧发现的编号为ESC:176A 的汉简中的“邕”字,是“邕”很早就出现在手写文字中的实物证据,可惜文字残泐不全,仅能释读“邕”一字。许慎《说文》收“邕”字,东汉蔡邕名字在传世文献作“邕”,都足以证明“邕”字形早在汉代就已经被使用和认识。

启功先生讨论过字本的“合法性”如何被确定——在“郑重的用途”中出现。一个时期内,不同用途的字本地位是不同的,如金石铭文的地位要高于草稿、书信。当一种字本在如鼎铭、碑版之类上的郑重用途中出现,才能说明这种字本在这时已被认为“合法”。秦汉的金石、玺印、碑刻文献多见“雝”“雍”字形,“邕”虽然见于汉简、《说文》以及蔡邕姓名,但是到北魏以后才多被碑刻使用。

早在东汉就有“雍、㢕”见于碑刻:

次子持侯,曰仲 。(《三老讳字忌日记》)

朐忍令梓潼雍君,讳陟。(《朐忍令碑》)

西晋有:

“邕”大约到北魏时才见于碑刻,在《崔敬邕墓志》和《冯邕妻墓志》被用作墓主人名。尽管“邕”字最迟到汉代就已经出现,但是一直被用作临时的简写。大约到南北朝时期,“邕”字才取得合法地位。

(二)“邕邕”用于形容鸟鸣

蔡邕字伯喈,出自《诗经》“雍雍喈喈”。焦氏据此提出蔡邕之名当以“雍”为正,理由并不充分,因为《诗经》“雍雍喈喈”在当时可能存在异文。明代何楷《诗经世本古义》卷十下:“雝雝,《论衡》作‘噰噰’,丰本作‘邕邕’。”考两汉至魏晋南北朝文献,贾思伯《明堂议》引“雍雍在宫,肃肃在庙”作“邕邕在宫,肃肃在庙”,此外多有化用《诗经》“雍雍喈喈、雍雍鸣雁”之“雍雍”形容鸟鸣的句子,将“雍雍”写作“邕邕”,如:

螭龙德牧,邕邕群鸣。(枚乘《七发》)

邕邕兮悲鸣乎云间,因飞临虚厉清和。(羊祜《雁赋》)

与“雍雍喈喈”“雍雍鸣雁”同出《诗经》的“雍雍”,还有:

雝雝在宫,肃肃在庙。《毛传》:“雍雍,和也。”(《大雅·思齐》)

有来雝雝,至止肃肃。相维辟公,天子穆穆。(《周颂·雝》)

“肃雍”还见于:

曷不肃雝,王姬之车。(《召南·何彼襛矣》)

于穆清庙,肃雝显相。(《周颂·清庙》)

同时期文学作品“雍雍”则多化用如“肃雍、雍穆、雍和”之“雍雍”,如:

肃肃其敬,灵祇降福。雍雍其和,民用悦服。(王延寿《桐柏淮源庙碑》)

肃肃雍雍,引八神而诏九仙。(谢庄《舞马赋应诏》)

以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收录文章为例,“雍雍”二十多处,形容鸟和鸣的例子只有两处,其中一处出自蔡邕本人《祖饯祝》:

鸾鸣雍雍,四牡彭彭。

另一处是潘岳《笙赋》:

雍雍喈喈,若群雏之从母也。

蔡邕本人的作品《祖饯祝》“鸾鸣雍雍,四牡彭彭”使用“雍雍”形容鸟鸣,其《陈留太守胡硕碑》“养色宁意,蒸蒸雍雍”和《杨复碑》“斟酌洪流者,雍雍焉,訚訚焉”也都用“雍”字。蔡邕曾因“经籍去圣久远,文字多谬,俗儒穿凿,疑误后学”请求“正定六经文字”,重视文字规范。传世文献中,西汉时枚乘已经用“邕邕”形容鸟鸣,但是蔡邕作品仍然使用“雍雍”,可见蔡邕用字严谨。虽然现在不见两千年前蔡邕对自己名字的写法,但是从其用字的考究可以推知,蔡邕可能确实将本人名字写作“蔡雍”。

(三)“邕”用作“肃邕、邕穆”

“邕”逐渐具备“雍”字的各个“功能”,也有发展的过程。考两汉至魏晋南北朝文献“邕邕”用例,“邕邕”最先用于化用《诗经》“雍雍喈喈、雍雍群鸣”之“邕邕”,以形容鸟鸣;后来“雍穆、肃雍”之“邕邕”也作“邕邕”,与“雍”通用。

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共有十七处“邕邕”(其中一处为贾思伯《明堂议》的《诗经》引文),汉代“邕邕”都用来形容鸟鸣:

螭龙德牧,邕邕群鸣。(枚乘《七发》)

雁邕邕以迟迟兮,野鹳鸣而嘈嘈。(刘歆《遂初赋》)

凤皇来仪,翼翼邕邕。(王褒《四子讲德论》)

雁邕邕以群翔兮,鹍鸡鸣以哜哜。(班彪《北征赋》)

到晋代始有“邕邕”用同用“肃雍、雍穆”之“雍雍”例:

邕邕其来,肃肃其见。(挚虞《释奠颂》)

穆穆焉,邕邕焉。(潘尼《释奠颂》)

夙夜匪懈,邕邕肃肃。(释僧肇《答刘遗民书》)

“邕邕”依旧用来形容鸟鸣:

邕邕兮悲鸣乎云间,因飞临虚厉清和。(羊祜《雁赋》)

束帛戋戋,羔雁邕邕。(傅玄《元日朝会赋》)

体郁郁以敷文,音邕邕而有序。(傅咸《班鸠赋》)

燕翩翩以辞宇,雁邕邕而南属。(谢琨《秋夜长》)

“邕邕”早在西汉的文章中就用来形容鸟鸣,“邕”到晋代才开始用于“肃邕、肃穆”。目前所见碑刻文献“邕”大约在南北朝时才被使用。考《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和《汉魏六朝碑刻校注》汉代至南北朝“雍雍、肃雍、雍穆、辟雍”,以及同出自《五经》的“辟雍”等词汇(见表 1),“邕”均不用于“辟雍”之“雍”;《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邕邕”的比例也远高于“肃邕”,且多是形容鸟鸣之“邕邕”。

“雍雍”最先在形容鸟鸣时被写作“邕邕”,大概是因为被当作“喈喈”一样的连绵词,所以用字并未严格考究。《论衡·讲瑞篇》引“雍雍喈喈”作“噰噰喈喈”,“雍雍”甚至被“喈喈”类化为“噰噰”。

“肃雍、雍穆”等词“雍”写作“邕”,或许是因为“雍雍喈喈、雍雍群鸣”与“雍雍在宫,肃肃在庙”和“有来雍雍,至止肃肃”都具有“雍雍”形式,“肃雍、雍穆”之“雍”受到形容鸟鸣的“邕邕”影响,开始用“邕”字(见表1)。

表1 《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和《汉魏六朝碑刻校注》中“雍”“邕”用例

汉魏六朝用字,正本俗本共容,简本繁本并存,不分使用环境和使用条件,也没有任何规定,唐代初期依然延续这样的情况,甚至“邕”字的使用较汉魏六朝更为广泛。就书法作品的“雍、邕”而言,晋代草书尚用“雍”字,唐代“邕”则见于书法。初拓松江本《急就章》“雍”字作不简写为“邕”;《草书要领》流传至今字形有所失真,但是仍然可以看出其“雍”字形并未简写作“邕”。

唐代以“邕”为名的李邕(678—747 年),字泰和,取“雍和”之义(唐代以前,北魏还有一位李邕,字脩穆,取“雍穆”之义),其《李秀碑》自书其名作“邕”,孙过庭《书谱》书蔡邕之名也作“邕”,可见唐时“邕”字形已经被书法家所认可和使用。

(四)“邕”作为俗字并保留在人名

文字字形的变化纷歧与使用的随意,导致信息传递的困难。随着文献流通的发达,规范用字,成为实际需要与历史的必然,唐代大一统的政治环境和繁荣的经济也为规范文字提供了客观条件。虽然如学者指出,“唐代初年,俗字纷繁的状况依然故我”,但国家层面,国子监置书学博士,立《石经》《说文》《字林》之学。唐太宗贞观七年(633 年),颁布颜师古《五经》定本。作为学者读经的依据颜师古《字样》(今佚)、郎知本《正名要录》、杜延业《群书新定字样》(今佚)、颜元孙《干禄字书》、欧阳融《经典分毫字样正字》、唐玄宗《开元文字音义》、张参《五经文字》及唐玄度《九经字样》等正字字典先后问世,此后俗字使用的数量和范围相对减少。

唐石经除《诗经·何彼襛矣》“曷不肃雝,王姬之车”将“雍”写作“雝”,其余皆作“雍”。石经《五经文字》:

雝音邕。邕渠,鸟名。

《九经字样》:

廱雍,上正下俗,今经典相承,“辟廱”用上字,“雍州”名用下字,《尔雅》作“雝”。

后来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诗经》用“雝”字(“维尘雍兮”除外,此处“雍”通“壅”),其余则用“雍”,论语“三家者以《雍》彻”中引《诗经》篇目《雝》时亦写作“雍”。“雝、雍”成为经典中的正本字。

就实际情况而言,唐时“雍”“邕”已经通用,一些规范文字的书籍对“邕”字持包容的态度。续修四库全书影印敦煌文献S.388 朗知本《正名要录》残卷有“雍、邕”二字,朗氏遵循“时用合宜”的标准,将“邕”也列为正字。正统文人对俗字存在这样那样的偏见,不肯变通,朗氏的做法无疑是尊重用字事实且进步开明的。《正名要录》也反映了唐时“邕”字使用的普遍。

与汉印“䩗”作为“霸”之简省不同,“邕”见于《说文》等早期字书,楷书阶段“雍、邕”在字形上失去联系,就更容易让人将“邕”当作有别于“雍”的独立的汉字。“邕”字作为在人名一直在后世流传,以至于焦竑将其作为蔡邕名字的正字。

四、蔡邕、顾雍名字之“邕”“雍”分歧的产生

文献中蔡邕名字“邕”与顾雍名字“雍”的不同,是语言文字“时有古今,地有南北”的生动本现,也反映了不同史料来源的文字差异。汉魏至南北朝时期是文字变化的重要时期,产生了汉隶、草书等诸多字本,出现了大量异本字形。这时恰逢国家分裂,统治者无暇于统一文字的工作,于是“战国时代各国‘言语异声,文字异形’的一幕又开始重演”。在政治混乱、字形纷杂的背景下,蔡邕、顾雍生活的地域不同,官吏记载和传抄时对“雝、邕、雍”的书写存在差异,由于字形长期未被规范,这种差异一直保留到后世。

(一)《后汉书》《三国志》“邕”“雍”人名的地域差异

汉魏时期史书中,姓名“邕”“雍”二字的使用,本现了不同地区的文字隔阂。“俗文字在其流延之初,总是在较小的范围内被使用,因而或多或少带有一定程度的区域特征”,“邕”字作为姓名在史书出现,首先见于《后汉书》和《三国志·魏书》。

《后汉书》和《三国志》以“邕”“雍”等字作人名者,除蔡邕、顾雍,《后汉书》还有孙邕,《魏书》有孙邕、曹邕、钟邕,《蜀书》有黄邕、刘邕、简雍,《吴书》有雍闿、王文雍,裴注有上官雝。《三国志》裴松之注引《吴录》,蔡邕之名也作“蔡雍”。

不同地区史书“邕”“雍”二字在人名中使用情况并不相同。《后汉书》和《魏书》中人名用“邕”,《吴书》中人名多用“雍”,《蜀书》二者兼有。

考出土文献,走马楼吴简中暂未见到“邕”字形,而多有“雍”字用例。“雍”假借作“痈”(“潘父九年七十二雍(痈)病”,“材男□年九岁苦雍(痈)病”,“□弟公乘盖年十二苦雍病肿两足”),或用作人名(“民男子蔡雍年七十五”)。

“邕”这一简写,最早见于汉简和形容鸟鸣之“邕邕”,史书“邕”作名字更晚,始于北方政权的记载。其作为人名,当是始于官吏记录时的省写。蔡邕姓名见于《后汉书》,顾雍姓名见于《吴书》,三国时吴国地区或许还未将人名简写作“邕”。因此史书的“蔡邕、顾雍”名字有“邕、雍”之别。

(二)《晋书》“邕”“雍”人名的身份差异

《晋书》《南史》《北史》中多有以“邕”“雍”二字作为人名者。晋代国家曾短暂统一,所以《晋书》中“雍”“邕”的使用没有明显的南北差异。有趣的是,“邕”“雍”作为人名,不同身份的人群使用频率有所不同。

《晋书》中以“邕”为名或字的有孙邕、司马邕、何邕、姚邕、慕容翰。孙邕又见于《后汉书》和《三国志·魏书》,《晋书·郑冲传》载其与何晏、郑冲等人共同著作《论语集解》;司马邕是晋宣帝司马懿之侄,安平献王司马孚之子;何邕的父亲何无忌以兴复之功,封安成郡开国公,何邕嗣父爵;张邕是前凉司马;姚邕是后秦皇帝姚兴之弟;慕容翰,字元邕,是鲜卑首领慕容廆之庶长子。

相比之下,以“雍”为人名者,在史书中远不如以“邕”为名者重要和显赫。杨雍(《王戎传》:“戎遣参军罗尚、刘乔领前锋,进攻武昌,吴将杨雍、孙述、江夏太守刘朗各率众诣戎降”)、王子雍(《郑袤传》:“会广平太守缺,宣帝谓袤曰:‘贤叔大匠垂称于阳平、魏郡,百姓蒙惠化。且卢子家、王子雍继踵此郡,使世不乏贤,故复相屈’”)、刘雍[《刘颂传》:“颂无子,养弟和子雍早卒,更以雍弟诩子(鄢)为適(嫡)孙,袭封”]、吕雍(《清河康王遐传》:“永嘉初,前北军中候任城吕雍、度支校尉陈颜等谋立覃为太子,事觉,幽于金墉城”)、谢雍(《王敦传》:“敦以沈充、钱凤为谋主,诸葛瑶、邓岳、周抚、李恒、谢雍为爪牙”)、贾雍(《苻坚载记》:“云中护军贾雍遣其司马徐斌率骑袭之,因纵兵掠夺”),在《晋书》仅出现一次,并非重要人物。李雍是李玄盛高祖,曾任东莞太守,见《李玄盛传》。

左雍为左思之父,见《左思传》。《左思传》“蔡邕之于典引也”句校勘记也值得留意:

“邕”,各本误作“雍”。蔡邕注《典引》,在《文选》中,今据改。

《左思传》中蔡邕之名本作“蔡雍”,校勘时被改作“蔡邕”。不论是因为不知“邕、雍”的演变和联系,还是为了与史书统一,历史上像这样将“蔡雍”改作“蔡邕”的校勘,恐怕都不在少数。

可以推测,晋时记载史事的官吏,记录人名时,使用简便的“邕”字,其他一些史料则用“雍”,《晋书》在成书时未将人名中的“雍、邕”二字统一处理。《晋书》还存在其他人名不统一之处,例如《孝愍帝纪》中的“赵冉”,诸列传和《载记》中作“赵染”。从原始记录,到编纂史书,时间跨度很大,史书编撰者没有办法与原始记录者沟通,难以判断孰是孰非,对于人名的不同字形可能就直接保留。

南北朝时“邕、雍”用作人名,北魏有高阳王拓跋雍,北周有皇帝宇文邕,似乎人物的字也“邕”“雍”二字兼有,没有特别的规律。

五、域外汉籍引文保留的“蔡雍”写法

蔡邕的文章著作如《月令》《独断》《劝学》多为早期文献所引。随着雕版印刷的发达,国内六朝隋唐旧抄本逐渐散佚。清代在黎庶昌、罗振玉等前贤的努力下,不少在国内散佚的文献,陆续从日本传回国内。这些珍贵的新材料,在一定程度保留了六朝隋唐古籍的旧貌,同时保存了六朝隋唐抄本中“蔡雍”“蔡邕”并存的现象。

(一)《玉烛宝典》

《玉烛宝典》是隋代杜台卿所辑的专题性类书。《隋书·经籍志》载“玉烛宝典十二卷”,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亦有记载。

《玉烛宝典》依照十二月令,每月编为一卷,共十二卷,今《古逸丛书》本缺九月一卷。每卷先引《礼记·月令》,次引蔡邕《月令》,其后再引《逸周书》《夏小正》《易纬通卦验》诸书。

《古逸丛书》影日本钞卷《玉烛宝典》有二十处提到蔡邕,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礼记·月令》小字注解引用蔡邕之说,将蔡邕的名字写作“蔡邕”,这部分在原书中是双行小字;另一类是摘抄蔡邕《月令》作为正文,将蔡邕名字写作“蔡雍”。卷四《孟夏章句》的一页中,刚好同时出现《礼记·月令》的小注“蔡邕曰……”和正文的“蔡雍《孟夏章句》曰……”这两种情况。

不难发现,《玉烛宝典》中蔡邕之名的“蔡邕”“蔡雍”两种写法,依据不同来源的材料。《礼记》注解中蔡邕名字写作“蔡邕”,蔡邕《月令》作“蔡雍”,传抄时未作修改。

(二)原本《玉篇》残卷

《玉篇》是南朝顾野王所撰字书,《隋书·经籍志》载“《玉篇》三十一卷”。清末黎庶昌等人在日本发现原本《玉篇》残卷并影印出版。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曾提及原本《玉篇》残卷,并讨论其“纲、统、衍”字避讳的问题。苏芃先生根据原本《玉篇》残卷避“统、纲”讳,指出原本《玉篇》残卷的底本时代应该很早可以上溯到南朝梁。

原本《玉篇》残卷引用蔡邕《独断》和《月令》共五处,均作“蔡雍”。可以看出原本《玉篇》残卷所据南朝梁时的底本中,蔡邕《月令》《独断》所用的蔡邕之名写作“蔡雍”,与《玉烛宝典》引《月令》将蔡邕姓名写作“蔡雍”的情况相合。可以推测,蔡邕《月令》篇章流传时,有将作者名写作“蔡雍”的版本,为顾野王《玉篇》和杜台卿《玉烛宝典》承袭。或者顾野王规范文字,认为蔡雍之名以“雍”为正,由此可见,至迟到梁代,语言文字学家已经有将“雍”“邕”分别其用的努力。原本《玉篇》残卷仅存原书八分之一左右,未能得见全貌,关于《玉篇》引蔡邕言论的情况,需待更多新材料的发现。

(三)慧琳《一切经音义》

《一切经音义》是解释佛经难读难解字词的音义类训诂著作。唐代玄应和慧琳编撰的两种《一切经音义》,是唐代汇集佛经音义的专书的代表。慧琳《一切经音义》共一百卷,征引资料丰富。此书在我国失传已久,明天顺中高丽国在塞北得到《正续一切经音义》,在海印寺刊刻流行。清乾隆年间,日本狮谷白莲社据高丽本翻刻,清代初年从日本传回我国。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年以日本狮谷本为底本影印。

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一切经音义》,有九条作“蔡雍”,十七条作“蔡邕”(见表2)。考慧琳《一切经音义》的各经音义引用蔡邕言论的情况,同一佛经的音义中引用多条蔡邕言论,作“蔡邕”或“蔡雍”是一致的。《大方广佛花严经音义》五条皆作“蔡雍”;《大般若经音义》四条、《大宝积经音义》三条、《大般涅槃经音义》两条皆作“蔡邕”。《三藏圣教序音义》《大般若经音义》《大宝积经音义》引用的蔡邕计八条,均引自蔡邕《石经》,如:

表2 慧琳《一切经音义》引用蔡邕言论

(前蹝)蔡邕加“刂”。(《三藏圣教序音义》)

(胞胎)蔡邕《石经》加“肉”作“胞”。(《大般若经音义》)

蔡邕《石经》引文也仅见于这三篇音义。慧琳《一切经音义》的不同篇目,引用蔡邕著作篇目不同,蔡邕名字的写法也不同,可见其书成书所据底本情况的复杂。不仅有《玉烛宝典》《文选》注那样底本留存旧注的可能,而且各经底本来源存在差异。慧琳著书时,熹平《石经》早已“十不存一”,传拓之本藏在秘府。慧琳所据其他佛经未引蔡邕《石经》字形,可以推测《三藏圣教序音义》《大般若经音义》《大宝积经音义》引蔡邕《石经》字形见于慧琳使用的底本,被慧琳保存。

考所引蔡邕言论的篇目,“蔡雍”只出现于《独断》《月令》两篇著作,其中《独断》七条,《月令》两条;而引用的《劝学》三条、《石经》八条,蔡邕姓名则均作“蔡邕”。可知慧琳《一切经音义》所据蔡邕言论,不同篇目署名本身存在“蔡邕”“蔡雍”的差异。原本《玉篇》残卷、《玉烛宝典》、慧琳《一切经音义》引《月令》皆作“蔡雍”,其所据蔡邕《月令》本身当署名作“蔡雍”。

慧琳《一切经音义》引《独断》十三条,七条作“蔡雍”,六条作“蔡邕”,有所分歧。慧琳《一切经音义》引《独断》有几点值得注意。

一是引蔡邕《独断》关于天子车驾的论述:

蔡雍《独断》曰:“天子大驾出陈卤薄也。”(《十诵律音义》)

蔡邕《独断》曰:“天子出车驾谓之卤薄也。”(《阿育王譬喻经音义》)

引用相同内容,“蔡雍、蔡邕”名字有别,文字表达也不相同。考日本宫内省图书寮藏大治三年(宋高宗建炎二年,1128 年)钞本玄应《一切经音义》有:

蔡雍《独断》曰:“天子大驾出陈卤薄也。”(《十诵律音义》)

慧琳《十诵律音义》正与此同。可见同样引用蔡邕《独断》,慧琳《十诵律音义》和《阿育王譬喻经音义》所据来源不同,对重复的材料未作删改。慧琳《十诵律音义》对玄应《十诵律音义》有所承袭,或二者使用来源更早的相同材料。日本宫内省图书寮藏大治三年钞本玄应《中阿含经音义》引此作“蔡雍《独断》曰‘天子大驾出陈卤薄’是也”,“雍”字形作“痽”。

日本宫内省图书寮藏大治三年钞本玄应《一切经音义》五处引用蔡邕言论,此外《大智度论音义》引蔡邕《独断》“天子凡衣服加于身……”作“蔡雍”,慧琳《大方广佛花严经音义》《大智度论音义》引此句皆作“蔡雍”,文字表达稍有不同;玄应、慧琳都在《大般涅槃经音义》《佛本行集经音义》两篇引用蔡邕《劝学》“储副君也”,皆作“蔡邕”,文字表述亦稍有不同。

二是引《独断》对简册的论述。

蔡邕《独断》云:“册,简也。”(《辩正论音义》)

蔡邕《独断》:“册者,简也,不满百文不书于册。其制长二尺,短者半之。其次一长一短……”(《甄正论音义》)

原本《玉篇》残卷引此句作:

蔡雍《独断》曰:“册者,简也,不满百文不书于册。其制长二尺,短者半之。”

原本玉篇残卷作“蔡雍”,慧琳《一切经音义》作“蔡邕”,亦可见蔡邕《独断》的蔡邕姓名有“蔡邕”“蔡雍”两种写法。

(四)《唐钞文选集注汇存》

周勋初先生在日本讲学之际,复制日本金泽文库《文选集注》和收集相关资料汇编而成《唐钞文选集注汇存》。《唐钞文选集注汇存》有三十二处引用蔡邕的言论,包括《月令》《独断》《释诲》等文章和《陈球碑》《陈太丘碑》等碑文。除了袁宏《三国名臣序赞》注所引蔡邕《度侯碑》将蔡邕姓名写作“蔡邕”以外,其余的三十一处蔡邕姓名都写作“蔡雍”,但是《三国名臣序赞》引用《胡广碑》时将蔡邕姓名写作“蔡雍”。

《唐钞文选集注汇存》中将蔡邕姓名写作“蔡雍”之处,胡克家重刻宋淳熙本《文选》和四库全书景宋本都写作“蔡邕”。但是这两个版本又有其他将蔡邕姓名写作“蔡雍”之处,其中胡克家刻本中有二十三处。张衡《东京赋》和左思《魏都赋》的注解引用蔡邕文章时,既有将蔡邕姓名写作“蔡邕”之处,也有写作“蔡雍”之处,而且《东京赋》引用蔡邕《独断》,蔡邕姓名就有“蔡邕、蔡雍”两种写法。

就《文选》旧本所存事实看,我们认为,这些歧异或者不统一,应该来自对所据“底本”的承袭。刘锋《李善〈文选〉留存旧注综论》提出:“从理论上讲,李善作注的底本上有可能存在旧注,也就是说旧注(全部或部分)可能非李善所引,而是底本即有。”文献形式“迁移”过程中,既有有意无意的改同,也有有意无意的存旧存“古”的做法。“雍、邕”并存之例,即是后者。

以上文献中引用蔡邕作品,“蔡邕、蔡雍”并见,可以说明两个问题:一是类书、字书等著作,成书时将不同来源的文字原样抄录;二是在当时人的心目中,“蔡邕”“蔡雍”二者虽然字形不同,但是其所指是明确的,即都是指东汉时的著名文学家蔡邕。

蔡邕姓名“邕、雍”通用,与后世“邕”作姓名的情况不同。如唐代有李善之子李邕,若将“李邕”写作“李雍”,则断然不会被认为和李邕是同一个人。

六、结语

“邕”在汉简中已经出现,《说文》也有“邕”字。汉代化用“雍雍喈喈”形容鸟鸣时,有时省写作“邕邕”,晋代以后化用“雍和”“雍穆”的“雍”也使用“邕”字,两字通用。

不同场合使用的书本和文字不同,古已有之。“邕”见于正式场合的碑刻和玺印稍年代晚。根据碑刻资料,最晚在北魏时期,“邕”已经从“雝”的简省变成独立的文字。

南北朝时期乃至隋唐相当长的时间里,“雍”“邕”等同,“蔡邕”即是“蔡雍”,传抄者常常原样抄录,后人如高步瀛等对此也都认可,因此其实不存在焦氏所言“今作邕者非”的问题。

唐代以后开始对文字的统一和规范,《五经》以“雝”“雍”为正字,“邕”则逐渐被经典排挤乃至淘汰。由于蔡邕、李邕等历史名人的存在,“邕”在人名中得以保留。

“蔡邕”“蔡雍”姓名写法的不同,生动形象地反映了东汉至六朝文字使用的随意和混乱的事实,也显示出唐代以后文字逐渐统一的过程,本现了汉字隶变的多向性和对后世的影响。

史书文献《三国志》中的《魏书》中人名皆用“邕”,《晋书》中重要的人物人名也用“邕”,这或许是负责记录史事的官吏将人名省写为“邕”。《吴书》和吴简暂未见“邕”作名字,可见三国时期这种省写的影响范围有限。

“邕、雍”异文,或可作为《文选》注、《一切经音义》、《玉烛宝典》等文献引文来源和判断版本的参考。写本文献保留了丰富的文字使用的演变发展的材料,以本文使用的《唐钞文选集注汇存》为例,书中还保留了“杨雄”“斑固”等异文,皆可用作姓名研究的材料,也是值得关注和思考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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