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士德》中玛加蕾特的悲剧解读
——以存在主义女性主义为研究视点

2022-10-16 01:37蓝渔樵中南民族大学武汉430000
名作欣赏 2022年30期
关键词:波伏娃赎罪浮士德

⊙蓝渔樵[中南民族大学,武汉 430000]

《浮士德》中少女玛加蕾特的爱情悲剧象征着浮士德在追求探索道路上的第二次失败,是对文艺复兴时期过分追求官能享受和个人主义泛滥的一次否定。不少学者已经从人物性格与行为、宗教与社会背景、歌德本人对爱情的逃避倾向等角度对悲剧成因展开了分析,但是还没有评论注意到玛加蕾特作为女性主体对悲剧产生的影响。1947年,波伏娃出版的《一种模棱两可的伦理学》标志着她存在主义伦理学的形成,随后出版的《第二性》基于存在主义探讨了女性问题。波伏娃存在主义女性主义的基本内涵来自萨特存在主义的“处境”“他者”“自由”三大概念,但是波伏娃基于女性主体的角度赋予其新的内涵:女性生存困境、绝对的他者身份、对自由追求的难以实现。有鉴于此,本文将以波伏娃的存在主义女性主义理论为指导,以女性主体的全新视角揭露原本被忽略的部分,从“处境”“他者”“自由”三个维度对玛加蕾特的悲剧进行解读,为《浮士德》的文本研究提供新的研究方向和视点。

一、处境:鲜花凋敝的悲剧土壤

玛加蕾特的爱情悲剧作为《浮士德》第二部分的中心事件,真实刻画了文艺复兴时期德国的民间风俗,反映了当时中下层女性的生存状况和社会困境,且指向了孕育她们的悲剧土壤——处境。波伏娃认为,“女性受压迫的根源就在于女性的处境”,在于女性面对的家庭、邻人、宗教、社会等种种压力,她在萨特的“处境观”的基础上将其重新廓清为“身体”“宗教”“历史”三个方面。波伏娃作为存在主义哲学家,认为“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生成的”,更确切地说是在“身体”“宗教”“历史”中被逐步确立的身份认知。因此,“少女之花”玛加蕾特的长成与凋敝实际上是根植于“处境”这一悲剧土壤的一种过程。

(一)身体底色

波伏娃说:“如果身体不是一件东西,它就是一种处境,它是我们对世界的掌握和我们的计划的草图。”她认为“身体”是女性感知世界的底色,但是这种“身体”底色往往建立在男性凝视的角度下。值得注意的是,歌德在形容玛加蕾特时往往使用“花”这一意象,花作为植物的生殖器官被用作观赏,其天然带有“性”暗示,在一定程度上是男性凝视下的“性”投射。正如瓦伦廷所说:“朋友们对我大声矜夸,称赞什么少女之花。”玛加蕾特的姓名即与花相关,“Margaret”是一种纤弱娇嫩的雏菊,其词根有少女的意思,相传只要手持“Margaret”念着自己犹豫不定的事情(喜欢,不喜欢,喜欢……),一片片摘下花瓣直到最后一片就能预测爱情。“Margaret”的传说和玛加蕾特第一次向浮士德表明心意的剧情具有一致性,可以推测玛加蕾特“身体”形象的确来自这种纤弱娇嫩的“少女之花”。但“少女之花”并不意味着完全的纯洁,在歌德的诗歌《磨坊主的女儿》中出现的花枝形象就同时带有贞洁与放荡的双重意味,花朵的凋零暗示少女的不洁。浮士德出于满足情欲的需求诱骗贞洁的玛加蕾特,造成“好花到底凋零枯萎”的结局,侧面反映了男权社会下男性从自我审美旨趣出发对女性形象的扭曲。在贞洁与放荡的双重指向下,歌德赋予的“少女之花”身体底色注定了无论玛加蕾特贞洁与否,在男性凝视下她也必须走向堕落放荡。

(二)家庭驯化

玛加蕾特的悲剧不仅与其身体认同有关,也与其“家庭”有关。玛加蕾特的丧父遭遇并没有使其“家庭”减弱父性的主导地位,相反她严厉的母亲代替了父亲的角色对其进行驯化。玛加蕾特在与浮士德的谈话中提到:“我的母亲不论对于何事,都管得很严!并非是她有必要这样节俭……我的父亲留下一笔相当的家私。”波伏娃认为母亲往往对自身的依附性命运产生不满,但出于对另一个自己的报复心理,她将会成为父亲的帮凶,引导孩子走上内在性道路。玛加蕾特被长期封闭在家庭内部,母亲的刻意节俭让她认同自身的内在性和自卑性,更确信自己无法达到父亲的地位,但父亲角色的缺失又使她产生了对男性主导的渴望。因此,虽然玛加蕾特在面对浮士德发出的邀请时表现得冷淡矜持,“我不是小姐,也不美丽,不要护送,也能去家里”,但她依旧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渴慕:“今天那位先生是谁,谁能告诉我,我定要酬谢,看上去确是非常英俊……”这种渴慕让她不能拒绝浮士德提出的任何要求,她绝望地发现“只要一看见你,不知何故,总要顺着你的心,我已为你做了很多事体,几乎已经再不剩什么要做的事”,“他说什么,我只好唯唯”。在这种驯化下,她最终犯下了杀母的罪行:“为了你,我什么事不干?”

(三)历史耻辱

正如梅菲斯特冷酷的判定,“倒霉不是她(玛加蕾特)第一个”。歌德在《浮士德》中插入白贝辛的故事作为玛加蕾特赴死的前奏,其本身带有“历史”性。在思考玛加蕾特的“处境”时,其他女性个体或群体的历史“处境”也应被纳入参考范围。未婚先孕的白贝辛被玛加蕾特的朋友莉思辛评价为“这也是她自作自受……不知害臊,不知羞耻”。被抛弃的母亲被视为不知廉耻,大众对此抱以最大的恶意与揣测:“现在她可要抬不起头来,穿着囚衣去教堂忏悔。”“臭得很,她现在一饮一食供养两人。”“少男会把她的花冠扯掉,我们会在她门外撒碎草。”文艺复兴时期,社会崇尚人性解放和官能享受,但是这种宽容只限于男性。此时已经怀孕的玛加蕾特在听闻白贝辛的遭遇后终日惴惴不安,在当时女性群体的历史“处境”下,她无法想象生下这个孩子的后果,为了掩盖耻辱她只能溺死婴儿。

二、他者:客体对主体的绝对依附

一般而言,“他者”是相对于“主体”而存在的,但存在主义女性主义认为女性的“他者”地位是绝对的,“她是附属的人,是同主要者(the essential)相对立的次要者(the inessential)”。一直以来,男性占据社会经济的有利地位,以法律、舆论、威逼为手段不断要求女性履行其生育职能,最终丧失经济独立的地位而甘愿沦为附庸。因此,作为“他者”的女性不得不发展自己的“利他”性以争取男性的经济价值,获得生存机会。玛加蕾特作为文艺复兴时期的中下层女性,其客观“处境”决定了她不能自在地选择成为主体,经济寄生的她只能被迫成为“他者”。

玛加蕾特的“他者”地位集中体现在她的依附性上,这种依附性使她接受了浮士德的钱财恩惠,最终走向堕落。波伏娃认为:“凡是个体都力图确定自身是主体,这是一种伦理学上的报复。事实上,除此之外,人的身上还有逃避自由、合成唯物的意图。这是一条险恶的路,不过这是一条容易走的路。”女性因其不利的“处境”,在长期的供养中寻求了一条依附男性而更容易生存的道路。玛加蕾特依附于父亲,因此她获得了相对轻松的生活,“我父亲留下一笔相当的家私”。基于这种生活经验,她在发现衣柜里来路不明的首饰时也欣然接受:“首饰!贵夫人也可以戴着它……我只要有这副耳环,看上去马上就变了样子,你年轻美貌,算得什么?”出于对男性财力所象征的“轻松生活”的向往和渴求,即便“他(浮士德)空许了一切天福,她们却觉得心满意足”。在玛加蕾特接受浮士德所赠首饰的那一刻起,她的绝对“他者”身份就通过依附性被外化放大了。当浮士德出于满足情欲的需求诱骗她时,玛加蕾特无法透过这些华美的首饰看见背后的陷阱,她笃信:“殷勤送礼来的人,绝不是坏人。”梅菲斯特以戏谑的口吻形容玛加蕾特被母亲收走首饰时的情态:“她六神无主,她简直不知所措,思念首饰,昼夜不分。尤其思念送首饰的人。”玛加蕾特真的“尤其”思念送首饰的人吗?实际上,玛加蕾特作为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无论如何也无法通过首饰对素未谋面的男性产生爱情,她思念这个人,完全基于“送首饰”这个因素。玛加蕾特对浮士德最初的渴慕,更确切地说是她对成为“贵妇人”的渴望。在“擅长拉皮条”的玛尔太夫人的鼓励与引诱下,玛加蕾特从偷偷佩戴首饰到与浮士德幽会结合,最终一步步走向了堕落的深渊。

三、自由:负罪与赎罪的自欺困境

萨特认为,自由往往通过苦恼表现出来,因此主体在追求自由的过程中遭遇不可避免的挫折和困境时,会主动寻求某种自欺性的出路,波伏娃认为这种自欺性在女性身上尤为明显。在社会大众尤其是男性的目光中,女性具有某种神秘主义的内在——女祭司、密涅瓦、土地、海洋都隐喻了女性的性征。这种“向宗教性”助推了女性在困境中的自欺倾向,并具体表现为“虔信”。“人世中的男人从根本上说也是一种动物,他的肉体迟早会灭亡,他也无法获得永恒的价值……女人崇拜男人,男人崇拜天主,如果女性依附于天神,那么她就能与男人平等甚至获得高于男人的地位。”玛加蕾特就是一位“虔信”的女性,歌德在《浮士德》中不止一次强调过她对天主的忠诚:梅菲斯特在初遇时就评价她“神父也说她无罪可言……这姑娘真正清白无辜”;她在与情人的幽会中也时时表达自己的基督信仰,当浮士德表现出对天主信仰的无谓态度后,她立刻说“这可不行,必须要信”;她扯下花瓣预言爱情,但这种行为实则带有某种“神谶”意味。因此,玛加蕾特在遭遇浮士德的背弃,在面对好友莉思辛对未婚先孕的谴责时,自然而然地选择向圣母、天主忏悔告解,以其“虔信”寻求“赎罪”。当然,《浮士德》的末尾,玛加蕾特的确成功获得了天主的宽恕,但值得深思的是,“赎罪”的前提是玛加蕾特的“负罪”,她的罪行真的得到了解除吗?她究竟是得到了完全的解脱还是陷入了更深的自欺困境?

(一)无法解除的负罪

欧洲诗歌中不乏信仰得救的女性形象,如引导但丁游历天国的贝雅特丽采、召唤彼特拉克走向诗歌最高峰的劳拉。不同于这些女性形象,玛加蕾特是以“赎罪女”的身份来到天国的,天主饶恕她罪行的前提是她的行为被判定为有罪。在此维度上,无论天主是否饶恕她,她犯下的杀母、杀婴的罪行始终存在。玛加蕾特的哥哥瓦伦廷在临死前说:“即使天主能对你恕罪,你也要不齿于人类。”作为同胞哥哥的瓦伦廷无法理解玛加蕾特的苦衷,对女性失贞抱有最大的恶意,这客观上反映了社会大众对女性犯罪的看法——女性的罪行是不可饶恕的。因此,无论从宗教逻辑还是社会舆论的角度出发,玛加蕾特的罪行都没有得到解除。

(二)完全利他的赎罪

带着不可饶恕的罪行,玛加蕾特在面对情人营救时甘于“赎罪”,但这种“赎罪”完全是利他性的。波伏娃认为:“女性由于自己的罪,释放出邪恶的自然气息,赎罪是在一种神圣的狂欢中完成的……杀死她,轮到她们释放神秘的但有利的气息。”对于浮士德而言,玛加蕾特的“赎罪”为他的信仰得救搭建了天梯,但是对于玛加蕾特自己而言,她在完成“永恒的女性,领我们飞升”的使命后将永远背负罪行,承受浮士德向上的反作用力。“永恒女性由感性形象上升为理性精神的过程中,她们的形象与精神被固化,逐渐在失去自我意识中死亡。”玛加蕾特也许意识到自己的“负罪”与“赎罪”无法真正得到自由,因此她不断呼唤求助,陷入自欺的困境:“天父!救救我!我是你的!天使们!神圣的大军,请保护我,在四围安营。”但是她的“赎罪”也只是歌德感到愧疚的施舍,宗教无法拯救她的肉体,无法解除她精神的“负罪”,更无法解决后来女性的爱情悲剧。玛加蕾特不是那“倒霉的第一个”,也注定不是最后一个。

四、结语

综上所述,本文从存在主义女性主义的视角,以“处境”“他者”“自由”三个维度解读了《浮士德》中玛加蕾特的爱情悲剧,最终得出结论:难以挣脱的生存处境、绝对依附的他者地位、女性“虔信”的自欺倾向,都使得玛加蕾特无法自在做出正确的选择。作为浮士德信仰得救的中介,她背负着永久的罪行陷入了“赎罪”的自欺困境。在此维度上,玛加蕾特的悲剧始终无法避免、无法解脱、无法终止。

①刘湘:《波伏娃的存在主义女性主义思想研究——以〈第二性〉为例》,苏州大学2016年硕士学位论文,第7页。(本文有关该文献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②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郑克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1年版,第57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③歌德:《浮士德》,钱春绮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129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④衷立:《波伏娃女性主义思想研究》,上海交通大学2008年硕士学位论文,第16页。

⑤刘晨晴:《永恒女性形象的审美研究》,南京师范大学2018年硕士学位论文,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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