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孩时

2022-10-16 15:10
小读者 2022年22期
关键词:苏梅叔公姐姐

杨 绛

回忆我的母亲

我曾写过《回忆我的父亲》《回忆我的姑母》,我很奇怪,自己怎么没写过《回忆我的母亲》呢?小时候,妈妈难得有工夫照顾我,大概由于我与她接触较少,我总觉得妈妈只疼大弟弟,不喜欢我。由于我脾气不好,女佣们都说“四小姐最难伺候。”其实她们有几分欺我。我的要求不高,我爱整齐,喜欢将裤脚扎得整整齐齐,可她们就是不依我。

我妈妈忠厚老实,如果受了欺侮,她往往后知后觉,事后才明白,“哦,她(或他)在笑我”,或“哦,他(或她)在骂我”。可她从不计较这些,不久后就忘了。她心胸宽大,不念旧恶,和任何人都相处得很和睦,一辈子没一个冤家。

妈妈很聪明。她生于富商家庭,家里也请了女先生教她读书。新旧小说她都能看,还擅长女工。我出生那年,爸爸为她买了一台胜家名牌的缝衣机。她买来布料自己裁,自己在缝衣机上缝,一会儿就做出一套衣裤。在缝纫之余,妈妈常看小说,比如旧小说《缀白裘》,总看得吃吃地笑。看新小说时,她也能领会作家们的风格,例如她看了苏梅的《棘心》,又读过她的《绿天》,她就对我说:“她怎么学着苏雪林的《绿天》的调儿呀?”我说:“苏梅就是苏雪林啊!”她看了冰心的作品后说:“虽然她是名女作家,但不如谁谁谁。”她的这些评论,我觉得很恰当。

妈妈每晚都会记账,有时却想不起某笔钱怎么花的。每每此时,爸爸就夺过笔,写下“糊涂账”三个字,不许她在这件事上多费心思。可据爸爸说,妈妈每月寄给无锡大家庭的家用,一辈子都没错过一次。这很不容易,因为她是个忙人,每天当家过日子就够忙的。因为爸爸的工作地点不固定,需要经常调动:从上海调到苏州,又从苏州调到杭州,从杭州调回北京,再从北京调回上海。

爸爸对这类工作生厌之后,就改行做律师。做律师要有个事务所,于是,他买下一座破旧的大房子,妈妈因此更忙了。后来,日寇侵华,妈妈随爸爸避居乡间期间,妈妈得了恶疾,一病不起,我们再也没有妈妈了。

我想念妈妈,忽然想起自己怎么没有写一篇《回忆我的母亲》啊?

如今,我早已无父无母,姊妹兄弟也都不在了。我坐在灯光中,写完这篇文章,还痴痴地回忆又回忆。

三姐姐是我“人生的启蒙老师”

三姐姐比我大五岁,许多起码的生活常识,都是她教我的。

有一天,三姐姐告诉我:“有一桩可怕极了的事,你知道吗?”她接着说,“每个人都得死。你知道什么是死吗?”我当然不知道,感觉很害怕。三姐姐安慰我:“一个人要老了才死呢!”

我忙问,“爸爸妈妈老了吗?”

三姐姐说:“他们还远远没老呢。”

我就放下心,把三姐姐的话全忘了。

三姐姐又告诉了我一件事:“你总希望早上能躺着不起床,而我一个同学的妈妈就成天躺在床上。她并不舒服,很难受,她生病了。”从此,我再也不羡慕躺着不起床的人了,原来躺着不起来的是病人啊。

老、病、死,我算是粗略地都懂了。

“人生四苦”之中,“老、病、死”三姐姐都算懂一点,可她不懂“生”。“生”有什么可怕的呢?这个问题可大了,我曾请教过哲学家、佛学家,可他们众说不一,我至今还没懂呢。

太先生

我生命中最早的记忆是爸爸从妈妈身边走过,然后说要将我带到客厅,去见一位客人,让我向对方行个鞠躬礼,叫一声“太先生”。

我那时约四五岁,爸爸把我放在地上,还牵着我的小手呢。我对客人行了个鞠躬礼,叫了声“太先生”。我记得客厅里当时还坐着一个人,现在想来,这人准是爸爸的族叔(我称叔公)杨景苏,号志洵,是胡适的老师。胡适说过,自从认了这位老师,他才开始用功读书。景苏叔公与爸爸经常在一起,他们既是朋友,又是一家人。

现在,我睡前经常翻翻旧书,有兴趣的就读读。我翻看孟森著作的《明清史论著集刊》(上下册),上面有锺书圈点和打“√”的地方,都折着角。我细读折角处的内容,颇有兴趣。忽然,我想起这部论著的作者名叫孟森——小时候被我行鞠躬礼、称为“太先生”的那个人,不就是他吗?我知道,他说的是常州话,这是因为我叔婆是常州人,而和爸爸经常在一起的族叔杨景苏却说无锡话。我恨不能告诉锺书,我曾见过这位作者,还对他行过礼,称他“太先生”,可是我无法告诉锺书了,他已经去世了。我只好记下这件事,并且考证过,已证明我没记错。

名师点评

本文思路清晰,文笔流畅。作者在102 岁重温了自己孩时的记忆,语言看似平淡,朴素中蕴藏着深情,细节生动,真实感人,令读者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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