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火锅

2022-10-21 06:06阿盏
当代人 2022年7期
关键词:火锅店公公棉花

◇阿盏

婆婆坐在对面。兔给她兑了蘸料,开了火,告诉她锅开了才可以涮。婆婆的一头白发,在火锅店里挺打眼。吃火锅的多是青年人中年人,老人极少。

锅开了,婆婆把青菜、木耳、肉放进锅里。她不吃牛羊肉,兔特意给她点了份猪里脊。忙活中,婆婆不小心把锅摁灭,自己抬手又打开。

以前吃火锅也喊过婆婆。婆婆说,没意思,不去。语气恶劣。她觉得吃火锅费钱吃不好,纯粹是不过日子的活法。那次公公跟着去了。公公那时已经确诊,知道自己来日无多,忽然对生活充满热望,不再挑剔抱怨节省,喊他做什么都欢喜地跟着。公公一辈子活得拧巴,几乎快到生命尽头了,才跟自己和解。

婆婆也一辈子活得拧巴。这次能跟着我们出来吃火锅,很大一部分应该是理解了我们的善意。但她的拧巴仍在。看得出来,她开心和我们一起吃饭。婆婆这几天回她自己的住处了,她敏感,觉得自己是局外人,跟我们一起吃饭,是打扰到我们。她早早吃完下桌,对着我们,偏身坐在旁边一张空桌那儿,等我们。坐在那儿,婆婆有点落寞,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们说话,一边四处观望。我们的桌在角落,我坐在最里面,从我的位置看,她的一头白发,在人头涌动的火锅店里,很触目,甚至突兀,看上去像落在火锅店里的一片雪,有她自己的寒凉,与这热闹有种痛疼的深切割裂感。

公公过世后,婆婆曾去女儿和另一个儿子那儿短住,但不过月余,她就急不可耐地奔回来。不应该说是急不可耐,按婆婆的性格,该是吃不了下眼食,不得不奔回来。婆婆一生强势凌厉,容不得别人半点看不上她,且看不惯别人“大手大脚”地吃喝穿用。她那一辈人都这样,看钱是命。很显然,她是奔着我们回来的。婆婆婚后生养小孩站不住,抱养了刚失去母亲几个月的兔爸,她相信,这会结束夭亡,给自己带来孩子。之后婆婆果然生了一女一儿。兔的姑姑叔叔都在外地。婆婆回来后什么都没说,但看得出,她是满怀热望而去,兜着一瓢凉水而回,又疼又狼狈。

婆婆不晓得,疼痛哪里是掩藏得住的,即使嘴巴不说,眼睛也会说,手脚也会说,从头到脚的汗毛孔都会说。嘴巴才真正是人身上最不会说话的器官啊。婆婆抄着手,缩着颈子,低着头走路,眼睛小心瞄着旁处,嘁嘁喳喳和人讲话,跟送她回来的女儿声色俱厉地交流。她们是互相关爱又仇恨的母女俩。婆婆眼睛灰蒙蒙的,紧缩成一团,衰老,无助,浑身芒刺,像只被生活推来搡去的刺猬。

不知道该怎样描述婆婆。公公突然过世,使婆婆变成一座支柱倒塌的老屋,黑色大鸟似的,张皇无措又虚弱不堪地各处试探撞击,落无可落,栖无所栖地怪叫。那情景,怎么说,在我看来,她具有攻击力,可怕又可怜。

最终,我接纳了婆婆。

许多记忆开始从纷繁陈旧里浮泛上来,比如怀孕八个月,垂着坐不下的大肚子,我蹲在地上给兔絮出生用的小被。那是三伏天,我一块块揪了棉花挨排放在被面上,汗水顺着脸滴滴答答淌在棉花上,扭头却看到婆婆正手揣在围裙兜儿里站在窗口看我,见我回头,立马扭身走掉了,表情很是鄙夷不屑。婆婆鄙夷不屑我不会针线活儿,把棉花絮得鸡刨似的。我没想到,那扭头就走的画面烙印下来。

我不会和婆婆吵架。我看到过镇上其他老而无依的老人。他们睁着空洞的眼,在所剩无几的余生里捱,捱一日少一日,直捱到躺进坟墓生命终止。如果,我最后的人生也注定这样,我真希望自己一开始就不曾降临这人世。在我的理念里,给老人一口吃的喝的,给一张床铺,那未必是让他们老有所依。真正的老有所依,是给他们生活保障之外,心也富足安详。

婆婆在我家有时虚张声势,有时又尴尬着左右不是。她明白别人靠不住,而我淳厚,她老了,想找一个妥帖人靠着。总之,一开始婆婆拧巴得很,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竭力把自己包裹在一层虚弱的硬壳里,又手上捏着根棍棒似的在我们身边舞得呼呼生风。

婆婆像一个黑洞,什么都排斥,又什么都往里面吸。我无奈地看着她在家心里生满荒草般出来进去。我相信,婆婆最初不是这样子的,是时间磨损扭曲了她。

有时,我又想,是什么让我接纳照顾她,仅仅因为天性柔软良善么?似乎是,又不全是。我明明曾对她有些厌烦,我甚至偷偷摔碎茶杯诅咒过她。又是什么?推涌着尽力让她把我们的家当做她的家,把工会购物卡塞给她,过年给她封红包?是对生命的觉察,还是对生命本身的探求?

生活面前,不由得叹息时间的宽广强大。每个人都必须学会忍耐。生活的河流之上,人是多微小,多无能为力的存在,大多时候由不得自己,不得不倾出全部,划水,奋力而行。艰辛人有艰辛人的艰苦,生活富足的人也未必没有灵魂的忧惧。

店里又有客人进来,我们借故喊婆婆坐回到我们身边。我用勺子从兔的锅里给她盛了一朵鱼花,让她尝尝店里的招牌菜。婆婆吃完,静静坐在位子上看我们吃,对兔说,看你吃肉可真香。我坐在对面,静静地看。婆婆今天穿了一件好看的绿毛衣,说话的时候,双手安详地放在身前,眼睛亮亮的,整个人看起来和悦、慈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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