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的话

2022-10-21 09:53张清华
当代作家评论 2022年2期
关键词:韩东新生代诗歌

与韩东不太熟悉的人,都觉得其人有些高冷,此前我也是这样认为。因为认识他其实很早,印象中他在会上一般很少说话,安静且阴鸷地坐在那儿,即便他不说话,也会让你觉得他一眼就能够看穿你,所以通常的反应是,少说话,不搭讪,以免尴尬。

但前不久到南京参加他新诗集的研讨会,会后又一起到徐州参加另外一个活动,一路同行,差不多改变了我这种看法。或许是因为年纪,韩东已到了花甲之年,我也老了,两人坐在一起,居然谈晤甚欢。他一直在与我谈几个共同熟悉的老友的情形,我也趁机问了一些关于他的近况,才发现,他还是个和蔼而直接、恬淡而率性的人,对什么事都不藏着掖着。遂觉得,人与人之间有时光靠感觉是不灵的,还必须要沟通。

韩东身上之所以有叫人“敬畏”的东西,一方面是因为他的性格有冷峻的一面,但更多的,还是来自他的诗与文章,因为他实在是成名太早、影响太广泛了。20世纪80年代中期,他从山东大学哲学系毕业不久,就组织了一个同人诗歌群体“他们”,并且提出了一套完整的诗歌理念与主张。所以在1986年的“现代主义诗歌大展”出台之前,他就是诗歌江湖中有名的人物了。虽然年龄尚不大,但那个时候就几乎是“老大”式的人物。他学哲学出身,又主张“诗到语言为止”,明摆着是要压人一头:别跟我玩玄的,老子什么不清楚,就看语言及不及物,嘁。

所以他写了《你见过大海》,写了《有关大雁塔》,写了《明月降临》《我们的朋友》,等等,把那个时期由朦胧诗引发的抒情之风、修辞之弊,还有稍后不无夸张的“文化寻根”的冲动,兜头泼了一盆凉水。尤其关于大雁塔的那首,干脆来绝的:有种的你跳下去,做一做“当代英雄”,不然就别托大充愣,非要把个千年古塔,变成“民族苦难的象征”。

这算是当代中国诗歌中最早的“解构主义运动”了。因为韩东诗歌的出现,反讽式的语义出现了,对于语言与修辞的某种警惕性与反思意识出现了,这无论如何是一件大事。我这里当然也没有轻薄杨炼的意思,他一直到现在,依然是当代诗歌中的重要角色。重要的不是韩东说了什么,讥刺了谁,而是他催生且标志了一种语言的自觉意识,这种意识使得当代诗歌乃至文学的语言,从一种不自觉的工具性中解放出来,从一种或几种“逻各斯中心主义”中解放出来,对于过去遗存的许多习焉不察的无意识,有了警觉。

至于韩东为什么那么早就出现了这种意识,我上次与他同行,有了答案。其实原先也知道,韩东乃出身世家,父亲是著名作家方之,“伤痕文学”初期就写了《内奸》等名作,如果正常情况,他对于年幼的韩东应该有更多的托举和庇护,但非常不幸的是,他在“下放改造”期间,身体已遭受了多年的摧残,患上了严重的肝病,整个人已瘦弱不堪,落实政策不久,就因为一场小病的延误而不幸去世。这件事对于韩东自然打击很大,让他年纪轻轻就感受到了人世的无常与残酷。

这种“失父”的遭际,有没有对于韩东的精神世界,乃至于他后来的写作产生影响?当然会有,只是我们需要认真分析,才能够得出确切的看法。我个人觉得,这是韩东在早年的写作中,很早就意识到了一个断裂,一种自立,还有一种冷峻,乃至冷酷风格的深层原因。而且正如北岛所预言的,这是一个“没有英雄的时代”,因为没有英雄,所以“冷峻”的最佳呈现,就是冷静、平和与朴素,变成口语也很简单,就是“不装”。

还有一点非常重要,就是与历史大势的“相遇”很重要。80年代中期,随着文化上的开放和经济生活的多元化,平民主义的价值观开始露头,而这正好应和了韩东所提出的诗歌观,在大学生诗歌写作中,也流行着一种“生活流”的语调。上海的朱大可曾将这种语调称之为“灰色的小市民意识”,作为文化批评,这当然是犀利和准确的,如同丹尼尔·贝尔对美国中产阶级文化的批评一样。但从另一方面看,相对于一直高大上和主流化的调门,这种“生活流”也有其合理与合法的性质,即便是小市民的趣味,在某种情境下也是一种“世俗化”的变革,就像“三言”“二拍”之于明代,《十日谈》之于文艺复兴的意大利一样。而韩东是从哲学的意义上,赋予了这个时代、这种情调以深意,并且使之生成为一种文化意义上的价值观。

这无论如何也是一件大事,一个关键性的贡献,如果从西方的视角看,文艺复兴本身也是一场“世俗化”的运动,放到当代中国,难道就不是吗?

当然还要回到“新生代”的话题。早在80年代后期,“第三代诗歌”即获得了另一个名称:“新生代诗”,那时韩东是“新生代诗”中的领袖级人物;而又过了10年,他摇身一变,又变成了“新生代小说家”,这是不是也带有一点点戏谑的味道?

这至少说明三点:一、韩东这一生与“新生代”较上劲了,凭你怎么努力和老资格,都永远是“新生代”;二、“小说的新生代”要晚于“诗歌的新生代”差不多10年,诗歌总会是小说的先导与引领者;三、韩东从“新生代诗人”到“新生代小说家”,既是一个自然的过渡,也是身兼二任的始终不渝。

然而在诗歌界,“新生代”或者“第三代”,都是相较于“朦胧诗”而言的,是一种延续中的反叛,出离中的递进,关系很直接也很复杂;而在小说界,“新生代”似乎并不构成对于之前的“新潮”或“先锋”的反叛,而是其继承者,只是他们与前者相比,多了一点点烟火气,更接了些地气,形式感与探索意味也都稍稍“软化”了一些,其余的,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小说的新生代,某种意义上也是先锋文学的一部分,或者说就是其余绪。

之所以这样说,主要的依据我认为是方法论的近似。韩东看取社会人生的方式,与诗歌中的他,并不曾两样;与同时代的其他作家相比,也是大同小异,就是一直在忠实地探查世界的真相、生活的残酷与人性的弱点,剥开这些事物表面的装饰,撕开那些温情脉脉的衣裳,使其赤裸,绽放出本身的细节、秘密与不可告人的原样。

所以,我们便看到了他早期的,那些以窥视、挤压、侵犯和伤害为内容的萨特式主题的小说。这当然也是此一时期,几乎所有新一代作家们一致的写法。但是韩东毕竟是江湖上饱经历练的神侠,哲学的功夫不是白练的,他看问题的那种简练,那直奔主题的犀利,那目光如炬的阴鸷与精准,自然是罕有人可比的。比如,他要写一个悲剧的知青故事,就不是去直接地描摹,而是通过人性的镜像来予以折射:美丽的女知青小范,被小学教员余先生诱骗,而这一过程又被窥视者细巴看到,经由他的叙述,加上村里人共同的传播创作,遂变成了一个不堪入耳的下流故事,致使小范不得不以死来抗争这一干人的“平庸之恶”。当然,那时汉娜·阿伦特发明的这个术语,还未曾成为中国人的话题,但韩东确乎很早就致力于书写这种恶了。

还有《房间与风景》,这篇小说仿佛是刻意戏仿卞之琳的名诗《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他用了寓言的方式,写了城市高楼的崛起,与这一过程中个人隐私暴露无遗的一个悲剧。一对夫妻因为对面建筑的一天天增高而陷入了困境,妻子在被窥视的处境中陷于焦虑和恐惧,男主人公则忍无可忍,用鸟枪回击窥视,最后的结果是他们不得不终日隐藏在厚厚的窗帘背后,他们早产的儿子,则成了先天失聪而视力超群的畸形儿。

韩东对于当代文学的贡献很多,光长篇小说就已有《扎根》等多部,但最重要的,依然在于他贡献了关于文学的重要观念。在诗歌界是这样,小说界也是如此,而具有这样能力的当代作家,确乎不多。你可能会觉得他的文学风格偏“瘦”了一点,不够丰满和强大,但实在说,他的不够本身,也是他风格的有效性的一部分——韩东的文学能量一点也没有浪费,虽不温不火,但他那广大而深远的影响力,就摆在那儿。

有朋友会不解,为何韩东身边总聚集了一大堆人,早年的“他们”有一堆追随者,后来写小说也有一群同人,像朱文、鲁羊、吴晨骏等,再后来拍电影也是,据说还有一帮与他过从甚密的艺术界人士,这说明韩东确乎有一种魅力。但在我与他有限的接触中,却又觉得他是那么安静和审慎,甚至有散淡而幽僻的倾向,他究竟哪来的那么大的感召力,对我来说,至今还是一个谜。

我知道,诗歌界有一个未成文的习惯,就是称呼某些有影响力的人物为“老”,如“老于坚”“老西川”“老江河”,这里面有少许戏谑的亲昵,但更多表达的是尊敬的意味。而这次我知道,南京方面与韩东交好的人,都亲切而随意地叫他“老韩”,而不是诗歌界稍正式一点的“老韩东”。这一个“老”字中,我能够体味出更多的相知与亲近感。

韩东老早就剃了光头,早些年,这种形象会给人以更多的凛冽感,而如今,这光头看上去已有一点泛白,再也不是那青黑色的冷峻。还有,他的眼镜似乎也有不小的度数,侧面看去似有一层层的圆弧,这意味着他对世界的看法,必然经过一层层的聚焦和过滤。而这一切,都让我脑袋里不断回旋着他的某些诗句,让我在难以言喻的距离中,也怀了一种执拗的好奇,以及隐隐的敬意。

我是该叫他“老韩东”呢,还是像他的那些哥们儿一样,亲切地叫一声“老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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