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杜诗”的评判与讨论

2022-10-22 11:48赵晓菲郑州师范学院初等教育学院郑州450000
名作欣赏 2022年29期
关键词:杜诗诗学杜甫

⊙赵晓菲[郑州师范学院初等教育学院,郑州 450000]

杜甫诗歌存在的意义,不只在于流芳百世的1400 多首诗歌本身的价值,更在于唐代之后各朝诗人、学者对其的称誉、批评所激发出来的理论火花,这些研究成果在青史名册上散发着璀璨的光芒。正如宇文所安所说:“在中国诗歌的传统中,杜甫几乎超越了评判,因为正像莎士比亚在我们自己的传统中,他的文学成就本身就已成为文学标准的历史构成中的一个重要部分。”清代诗学流派迭出不穷,“唐宋之争”如火如荼。清朝对“杜诗”的评论是诗学史上最令人瞩目的壮观景象,不同诗学流派之间相互的评判和讨论,映射了卓越的时代风貌和审美思潮。清代学者通过诗歌评点、选评、创作、注写专论等方式论“杜”,不仅让后世读者对“杜诗”的史学价值、情感思想、艺术表现、诗史地位等方面有更深刻、全面的认识,而且评论“杜诗”的过程也是学者本身阐述诗学主张、构建诗学体系的过程。

一、杜甫诗歌的研究概况

杜甫,中国史上最庄严、最灿烂的一道风景线,其价值态度、道德修养、人生信仰、人格品质等均是儒家文化的代表,诗词文赋更是有力又尖锐的武器,直指人们的深层心理,在诗歌史上留下“一笔丹青”,为文学留下了宝贵的财富。杜甫不仅是诗体类型的集大成者,更开创了“以诗论诗”的盛大局面,留下了数不胜数、感人肺腑的篇章,同时成了继李白之后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伟大诗人。因此,后世关于杜甫诗歌的研究源源不断,宋代后逐渐成为一门专学——“杜诗学”。这一概念,首次在金代诗人元好问的《杜诗学引》一文中出现,其大概解释为:“杜诗”专注有七十余家,“我”观其诗,感受到天地元气,仿佛面对大江大河,波澜壮阔之意汹涌而来,浩浩荡荡,无有边际。而为“杜诗”作注者,笔法高超,润色有佳,“我”因见其内容忽然想为书籍提一名字,名曰《杜诗学》。元好问所界定的“杜诗学”包括注“杜”、学“杜”、论“杜”、杜甫的传志和年谱等内容。在“杜诗学”的概念出现之前,为“杜诗学”研究已经客观存在。晚唐,“杜诗”开始受到重视,受其影响,当时诗风明显发生转变;宋代是“杜诗”研究的第一个高潮点,“杜诗”的典范地位被确立,出现了“学杜诗”的文学潮流,杜甫“诗圣”之桂冠,为“杜诗”作注蔚然成风,达到了“千家注杜”的盛大局面;元明时期,作为过渡,承接着理论与实践的高峰,元人极力推尊杜甫,以推动宗唐的古诗风的形成;明清则出现了“学杜”诗派,例如台阁体、竟陵派、前后七子等。明代的诗文评论得以大力发展,为清代奠定了最为牢固的理论基础;清代,是第二个“杜诗学”的高峰期,是“杜诗”研究的集大成时代,名家辈出,注本繁复,资料浩瀚如烟。

王国维在谈到整个清代学术史时认为有三个阶段的变化:“国初,一变也;乾嘉,一变也;道咸以降,一变也。”整个清代的“杜诗学”可以大致分三个阶段,各个阶段的侧重点不尽相同。第一,清初。清初主要是“杜诗”集注的创作,保存至今的很多优秀版本大都来源于此时,例如,最具有代表性的注作钱谦益的《钱注杜诗》、仇兆鳌的《杜诗详注》、李长祥的《杜诗编年》等,不仅有大量注本,还有各式各样的杜甫律诗选本、注本、研究散作,值得一提的有《钱注杜诗》,作者采用“以诗证史”“以史证诗”“诗史互证”的注释方法,在其深厚的历史知识基础上,对之前注本中出现的错误进行了修正和澄清。另外《杜诗详注》也是“杜诗”注的无价之宝,仇兆鳌历经三十余年,对“杜诗”进行编年、注词、释义、说明等,广征博引,收集数家评论,融集注、注评为一体,成为“杜诗学”最完备的资料。第二,乾嘉时期。除了注作的余波,还诞生了无数诗学理论家,并提出了各具特色的理论主张,比如沈德潜的《杜诗偶评》、翁方纲的《石洲诗话》、袁枚的《随园诗话》等。诗论方面,主要是沈德潜的“格调说”、翁方纲的“肌理说”以及袁枚的“性灵说”,他们从自己的诗学理论基础上对杜甫及“杜诗”进行了诠释,为建构诗学理论张目,构成了清中期“杜诗”批评的重要内容。第三,晚晴时期。因为这个时期清代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外忧内患的背景之下,“杜诗学”逐渐走向对杜甫诗歌精神的继承和发扬,进一步产生了对“诗史”的探索讨论。“杜诗”在评判上呈现出诗话形式的趋势,在总结前人研究的基础上进行阐释说明和归纳。这一阶段,考据学风盛行,训诂风气逐渐隐退。随之而来的追求思辨的学风也在“杜诗”研究上有所体现,传统解词释义、笺注考证等方式面临巨大的挑战。诗话“杜诗”主要有刘熙载的《艺概》、刘凤诰的《杜工部诗话》、方东树的《昭昧詹言》和潘德舆的《养一斋李杜诗话》。杜甫的爱国忠君思想一直被当作典范,晚晴因遭遇到西方意识的入侵,所以这一段的“杜诗”评判侧重于思想情感的表达。

以上为清代对杜甫诗歌研究讨论的大致情况,不同时期各有侧重点,不过,清代是“杜诗学”研究最为丰硕的时代,无须质疑。清代作为学术集大成的时代,治“杜”学者综合运用诗学、史学、经学、考据等多种方法,从不同侧面对杜甫及“杜诗”做出了全面的解读,体现了有清一代学术集大成的特点,丰富了“杜诗”研究的方法,完整揭示了“杜诗”所包含的历史文化内涵,表明了有清一代对“杜诗”的全面、深刻、透彻的研究。

二、清代杜甫诗歌的批判讨论

(一)王夫之对“杜诗”的情感批判

王夫之“是清初伟大的启蒙思想家和唯物主义哲学家,而且也是清初,以至整个中国美学思想史上最杰出的美学家之一”。除推崇“杜诗”为主流之外,还一直夹杂着与之相悖的声音,比如,宋代杨亿讽刺杜甫为“村夫子”,明代杨慎质疑“诗史说”。而清代王夫之更甚,扛起贬杜扬李的“大旗”。第一,反对“诗史说”。王夫之认为“诗史有别”,诗歌具有跳跃性,用以抒发强烈的情感,而“史书”的第一要务是严谨客观,史用来记行、记言。两者在语言方面也有不同要求,如果“以史入诗”,诗歌的抒情性则不复存在。古时作诗是用来唱的,王夫之一直以来崇尚“诗歌一体”的审美特征,在他看来,诗歌独具特色的内在品质就是“音乐性”。将人物、事件等记录在诗歌内,“以诗为史”,则会大大破坏诗的音乐性并影响其美感。第二,批评“杜诗”是“荒诞言志”。王夫之对“杜诗”表现出的啼饥叫寒、望门求想之类的情感,表达了严厉的不满和批评。他认为杜甫在诗歌中抒发“货财之不给,居食之不腆,妻妾之奉不谐,游乞之求未厌”等物质不能满足的愤懑之情,是厚颜不知廉耻,实属荒谬。王夫之之所以评判杜甫的此类具有现实主义价值的诗歌,是因为他对诗歌所应包含的价值取向和情感道德有自己的评批原则和主张。他提出:“贞亦情也,淫亦情也。”“淫情”不是男女之情,而是情感不加克制地流淌,毫无抑制地抒发。王夫之看重诗歌的言志达情,不是私意小欲。他所言“私意”“小欲”是对物质、声色的追求,以及没有达到满足的怨怼之情。因此,王夫之对杜甫在诗歌中表达广阔社会生活中的各种情感表示不满,尤其对记叙杜甫自己悲惨生活遭遇的作品非常反感。

(二)王士禛对“杜诗”的艺术批评

王士禛,字子真,号渔洋山人,是清代著名理论家、诗人、思想家。其提出的“神韵说”不仅为诗词文赋提供了新的理解方法,更为诗学理论画上了浓厚的一笔。“神韵说”并没有解释诗歌应该怎样创作才能达到“神”“韵”皆备的境界,也无明确的概念。王渔洋赞扬“清远”,清为内涵,脱俗清明、雅静清新;“远”为意义,悠长深远、飘然高超。然而杜甫赋予古诗“世间俗世”的含义,将家长里短、平常琐事写于诗歌内。王渔洋认为其诗歌少内涵,乏“神韵”,毫无灵动悠远的意境,实属“俗词常语”。总结来看,王士禛对“杜诗”的批判有三个方面。第一,题材和语言过俗。“神韵说”推崇语言含的蓄美、诗体的庄严古雅、题材的清新脱俗。王士禛多流连于歌舞盛宴之欢,安享盛世太平,身世环境完全不同于杜甫,因此诗作多表达盛世景象,追求语言技术上的华丽炫美、巧工夺目,精细琢磨遣词用语。“杜诗”以现实主义诗歌闻名,免不了生活杂事和对“世事无常”的情感表达。杜甫深入现实生活,用平常俚语加以记录,更甚者走向极端——“粗鄙烂俗”,这在王士禛看来就是“俗不可耐”。第二,以议论为诗。虽说韩愈、白居易后来提出了“以文为诗”,但是“杜诗”早已表现出以议论为诗的倾向。以文赋笔法、散文手法融诗歌于一体的变现手法,引起王士禛强烈的不满。他批判杜甫诗歌的语言散文化、碎片化,缺乏诗语“一字千金”之美。他的弟子翁方纲曾说:“先生又不喜多作刻画体物语……是故‘蓬莱之女’‘倒影潇湘’之篇,吾未敢辄举之。”第三,烦琐冗长。杜甫诗歌由传统的“择优善入、婉而多风”变化成“篇幅恢弘,纵横铺张”,篇幅字数累累,多用铺叙手法;即使是抒情,也追求酣畅淋漓、痛快至极。《八哀诗》最冗长繁杂,不成章句,亦多呓语,实乃不可解之诗。对此,王士禛专门写文加以批评,实在不提倡如此烦琐冗长的诗作。

三、清代杜甫诗歌的赞扬评论

(一)钱谦益对“杜诗”的推崇

钱谦益,字受之,号牧斋,晚号蒙叟、东涧老人。清初著名学者、诗人,反对复古派的代表人物,因创作“虞山诗派”,被推称为虞山先生。他继承了杜甫的许多诗歌理论,并将其“转益多师”的创作思想内化于心,广泛地学习其诗歌创作。坚守“李杜为宗”,袭承苏轼、陆游等千家集一身之所长,才气纵横,留下不少脍炙人口的诗篇。钱谦益对于“杜诗”的赞扬,主要有两个方面。其一,肯定“诗史”特质。他在作“杜诗”注集中极度肯定了杜诗的“诗史”的价值,并且也用历史的眼光去斟酌、考量“杜诗”中历史的真实性。身为历史学家的他,有着极高的历史学识和史学修养。严格按照历史发展的真实性,严谨又认真地对比“杜诗”与历史、前人的笺注,修正了庞大可观的错误。钱谦益的诗集佳作发扬“杜诗”的“诗史”精神,时事入诗,反映历史变化和人间疾苦,现实主义特点强烈。如流芳百世的组诗《后秋兴八首》,主线是郑成功进攻南京的战争,详细记录了这一事件的发展进程。其中又穿插着他与柳如是的爱情故事,以及对周围环境的所见、所闻、所感。《西湖杂感二十首》叙写历史上波光粼粼、美不胜收的西湖与今时“禾黎丛残似石头”的战后残景,感叹世事无常,今非昔比,表达了其深深的故国之思,以及忧国忧民的思想。其二,赞许其结构律法。“杜诗”结构宏达,气势雄魄,连接天地之势,跨越山川豪迈,抒发感天动地之情。钱谦益赞扬“杜诗”结构无边,生机勃勃,充满阳刚血气,激起心中无限风浪。“杜诗”七言律诗家喻户晓,古今堪称第一人。钱谦益欣赏“杜诗”的律法,并且积极学习与吸收。

(二)沈德潜对“杜诗”的崇尚

沈德潜,字确士,号归愚,别号岘山。沈德潜论诗主张“格调说”,推崇温柔敦厚。其“杜诗学”的思想主要写于《杜诗偶评》《说诗晬语》和《唐诗别裁集》中。“格调”的内涵有两个:一指诗歌体制的声律,二指诗歌的艺术风貌。不同时代、不同诗人的诗歌都具备各自的体制声律和艺术风貌。沈德潜格调说的核心理念是“温柔敦厚”。杜甫以其爱国忠君、心系百姓、胸怀天下的理想人格和技法高超、境界幽远的语言艺术成为沈德潜内心追求的模范。其一,赞扬诗歌情感。他认为诗歌的宗旨内涵关乎性情,要想达到温柔敦厚,诗人需要保持性格中的“真”和“正”,而杜甫忠君爱国的思想恰是如此。评价“杜诗”,他注重突出强调杜甫心怀天下苍生、忧国忧民、关注现实的情怀。对杜甫献身江山社稷,“一饭未尝忘君”的思想给予高度的赞许和评价,肯定“杜诗”在整个诗歌史中至高无上的地位。沈德潜善把杜甫的人品和诗品结合起来,在评论欣赏“杜诗”时将诗歌之“意”,或其胸襟性情,放在第一要位,审视其是否“意正”“温柔敦厚”。其二,诗法别具匠心。严羽《沧浪诗话·诗辨》论诗法云:“其用工有三:曰起结,曰句法,曰字眼。”沈德潜的“诗法”论,主要指诗歌字、句、章等结构和诗歌体制形式上的律法规则。杜甫作诗追求“语出惊人”的美学理想,其诗歌炼字之准确、精工常被后人夸赞。沈德潜在评价《江南逢李龟年》中的著名诗句“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时说:“凄凉深婉之意全见‘又’字。”他评点杜甫律诗句法“别开生面,出类拔萃”,倒装运用游刃有余,自然和谐,完全看不出雕琢痕迹。

四、结语

不仅杜甫诗歌包含的理想信念、价值追求、历史深度具有研究价值,后人对“杜诗”的笺注也有宝贵的研究意义。清朝是“杜诗”评论的高峰期,点评注本、主张诗话层出不穷。清代三个阶段的“杜诗”研讨各有特点,清初注重注本,清中提出理论,清末重点挖掘“杜诗”精神。无论哪个时期,学者们的讨论成果都可载于史册。当然,广为称赞的声音中同时也存在贬低的言论。王士禛、王夫之在杜甫诗“诗史”价值、作诗律法、结构章法等方面有所批判;而沈德潜、钱谦益等人则从各自的诗歌主张对“杜诗”褒奖有加。总而言之,无论哪个方面,都对“杜诗”的发展有着巨大的意义。

①敏泽:《中国美学思想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 1250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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