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中篇小说)

2022-10-28 08:34柘木
作品 2022年8期

柘木

父亲微眯着眼沉吟地说:“我死后,烧掉,骨灰抛进大海里。”

小泉只是嗯一声,不搭话,自顾地继续轻轻按摩父亲那几近枯竭的小腿。

“抛得远远的,远到公海去。”父亲过了好一会,强调地补充道。

小泉还是嗯一声,扶着父亲的小腿慢慢地伸屈。中风后,父亲瘫痪在床,已经不似肌肉的肌肉日渐萎缩,而且僵凉。

“把你爷爷的骨灰,你妈妈的骨灰,也一一撒进大海吧。”父亲说完这话,就闭了眼佯装睡觉。小泉没有嗯,他看到父亲眼角处慢慢溢出泪水……

此时回想着,小泉相对平静许多,还有些如释重负。他要出海,去兑现几年前给父亲的承诺,那个人几年前已经想着死了,却苦挨挨地躺在病床上受苦受累,由开始的半自理到不能自理,到大小便失禁,到插尿管、食管,到最后,小泉都不知道父亲究竟是病死还是饿死,他躺在病床上断气时,骨瘦如柴,如一截萧索的芦苇。

父亲的病,让这个家一穷二白,先是积蓄,接着是母亲的死亡赔偿金,再后面靠低保度日。小泉望一眼家徒四壁,对活着的父亲、死去的父亲,有着说不出来的复杂情愫,好多年前开始,他不止一次地想过,父亲就那么一觉睡死过去也好,可是第二天看着父亲茫然若失的神情,又深深地怜悯起他来,一时自怨自艾,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孝顺的孩子。

小泉拿出手机,给丁乙电话。出海,最简便的途径就是搭乘邮轮。他去过旅行社,便宜的船票六千多元,父亲离世后,街道给了抚恤金,居委会给了补助,父亲之前的单位给了安葬费,还有好心人施舍,七七八八,手里结余了一万多元。六千元的费用有点多,但小泉想去看海,广州是个临海的城市,小泉回想着,还真的没有到过海边。他过惯了穷日子,钱多钱少在他那里并没有多少概念,那就买吧。要买票的时候,旅行社那边好心地提醒第二张半价哦。小泉就犹豫了,要是有个人陪着一起旅游也好啊。

我用火机打着火,点燃一刀纸,这是为米米烧的;又点着一刀,为我,张天亮。让过去化成灰吧!火光让我在秋风中感到一丝温暖。这是在一处英雄的墓碑前,两个卑微的生命,是不配在这里烧纸的,然而我无处可去。我抬起头,看到米米就在面前,火的那边。她穿着我初次见她时穿的雪白的长袖高领连衣裙,齐耳短发像夜一样黑,她像公主一样再次站在我面前,微笑着望着我。这才是我朝夕相处五年的米米。我伸出手去。我抓住的是一手的烟灰,火把我的手烤得生疼。米米不见了。

六运街上有许多人,在父亲生前、死后帮了忙,小泉感恩,想回报,脑海中浮现一个个和蔼可亲的鲜活面孔,老人、大叔或阿姨,单单给了谁都不好。后来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丁乙,那个人跟他的交际并不深,但有几次邂逅丁乙都给小泉深刻的印象,况且楼上楼下,电梯里两人经常打上照面。当然,另一个原因是,小泉手机里留了丁乙的电话,若干年前,那个人把电话留给小泉,说有困难好联系。

但随后的几年,小泉没有给过电话,即便在电梯里彼此遇到,两个人也说不上几句话,而今小泉却想起丁乙来。长这么大,小泉没有出过远门,有年长几岁的丁乙陪着,也好。

本工作采用不同氮含量保护气氛下熔炼坯料、1 000°C固溶保温1 h并快速淬火的方式研究了N含量对Fe-21Cr-3Ni-1Mo-N双相不锈钢凝固组织的影响,并得出以下结论.

电话通了,对方冷漠里带着惊讶。小泉自报家门,说了是楼下的方小泉,对方才哦了一句,问有什么事。听声音,对方很冷淡,小泉内心瞬时有失望,原来人家根本就没在意过他。但他还是说了用意,问丁乙有没有空,有空就把身份证号码发过来。丁乙一听说出海,迟疑了一下,就说有空,只是他有熟人,船票什么他来搞定,会便宜好多。小泉没有异议,六运街上,如果说有黑社会,那么无疑丁乙和他手下的小混混算一个。而作为“黑社会”小头目,丁乙认识的人应该很多。

六运街上,丁乙是有了名的混混,十岁出头时,就因为有点手脚功夫,在六运街有了名头,早年拉着几个小弟四下收保护费,大小商铺的装修改造也由他们的“装修小队”定向承包。几年后,丁乙与头目“肥龙”发生冲突,两个人约架,丁乙打残了“肥龙”,他成了六运街的第一霸,许多做生意的看到他就头疼。只不过,后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还是人良心发现,前几年,收保护费的事儿就消停了。但丁乙毕竟是道上的人,“妖龙丁”随着各种各样的“传说”还臭名远扬,别人看到他,尤其看到他裸露皮肤上的刺青,那还是退避三舍。

虽与丁乙联系不多,却无戒心,小泉把钱直接通过微信转给丁乙,丁乙也没客气就收了一万的款。没多久,回小泉说票订了,就这个周日南沙港出发,六天五晚,途经岛国的某一外岛。小泉不在意去哪里,只要出海就行了。挂了电话,小泉还在想他和丁乙的关系。丁乙一早不是六运街的,只是几年前,他才来六运街跟着爷爷,也是在那时候他辍学了,成了混混。

一开始,丁乙在楼上出现,小泉与他电梯里有碰到,但丁乙每日里脸色阴沉沉的,不苟言笑,小泉自然不曾与他搭腔。再之后,丁乙因为打架在六运街出了名,小泉遇到他本能地有着畏惧,大气不敢出,唯恐招惹到他。

可是,大约是2013年,当丁乙在六运街,单枪匹马,指着另一帮混混的头目,声色俱厉地说:今天起,这个小刺头是我丁乙的人,以后谁再欺负他,那就是不给我丁乙面子。

声音清冷、严厉,霸气十足。那帮小混混的头目认出是妖龙丁,顿时和一般兄弟们屁滚尿流地逃跑了。而小泉,躺在六运街幽暗的巷子里,像死狗一样有气无力,这帮混混为了收编他这个没大人照看的学生,竟然往死里打。丁乙依然是一脸阴沉,走过来。小泉以为他会拉他起来,但丁乙却目不斜视,看也没看他,抬步从小泉身上跨过,朝巷子里去。也就是那一次,这个有着妖龙丁之称的少年深深印入小泉脑海里,尔后的若干年里,小泉遇到更多的困难,一想起丁乙坚毅阴沉的面容,他心里就一暖,咬咬牙就挺了过去。

再早的几年,对于小泉的人生,说不出的苦短。母亲街头等待归来的父亲,却发生车祸不治而亡。祸不单行,父亲在车上目睹车祸,一下子脑出血,最后经过手术保住了命,却成了半身不遂。一个美满的家庭,在一夜之间支离破碎。小泉想着,眼泪又默默地流淌,他心间抑或苦,抑或早已绝望。

离周日还有两天,小泉从柜桶里,拿出妈妈的骨灰罐,拿出爷爷的骨灰盒,和父亲的骨灰罐放在一起。除了爷爷的骨灰盒是镶嵌着瓷质相片的木盒子外,母亲和父亲的骨灰罐一模一样,都是粗陶,两人相隔八九年死去,而火葬场提供的劣质骨灰罐连一点变化也没有。骨灰罐有围棋罐大小,小泉不觉间又想丁乙。那天捧着父亲骨灰罐回来,电梯里遇到丁乙。那家伙危言耸听,说火葬场都会办制砖厂,死人火化了,骨灰很多,只给家属一点,剩下的会送去砖厂做成砖,垒高楼大厦。丁乙不似开玩笑,还一本正经地说某一天城市晚上停电,你就知道许多裸露砖墙的大楼会绿光闪闪,那是磷火。

小泉想着,用湿抹布轻轻拂去妈妈骨灰罐上的浮灰。母亲什么样子呢,小泉一时想不起来,自从家里发生大变故后,他仿若有了脸盲症,每日里浑浑噩噩,看过的人脸都无甚印象,也是在那不久,他原是班级的好学生,成绩开始慢慢跟不上了,后面无论老师怎样关心爱护,他都是班级倒数几名。烂泥扶不上墙,两个多学期后,老师也就放弃了小泉。只不过小泉在学校里安安静静,不惹事。一开始还有学生欺负他家里没大人,更有混混想收编他,但自从妖龙丁宣布他的归属后,再也没人敢招惹他了。

初中毕业后,小泉没有考上高中,况且也没钱去上高中,就不上学了。小泉有段时间想找工作,只是不满十六岁,没有人敢雇他,这样小泉也成了混混,只不过他这个混混不惹事,大多宅在家里,照看父亲,孤独的时候,看家里的藏书,偶尔也与小脑萎缩严重的父亲说一些话,讲六运街,讲左邻右舍,偶尔也会提到丁乙,说楼上有那么一个怪异的少年,独来独往,不搭理人,胳膊上露出一大片刺青,让人敬而远之。那时候,父亲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两眼看着小泉,他还可以讲话,但是却没有回小泉一句话,哪怕小泉说错了道理,或是颠倒了是非,甚至小泉在描述六运街两泼妇骂架时的脏话,曾经高素质的工程师也耷拉着眼睛,没有告诉小泉该怎样不该怎样,或许他内心幽暗得已经没有了所谓向上的见解,抑或脑部的萎缩已经严重影响了他的判断。

归属丁乙后,丁乙似乎忘了小泉的存在,既没有让小泉宣誓效忠,也没有给小泉指派任务。小泉是若干年后,才意识到丁乙根本没在意过他,那次义正词严的宣布,不过是举手之劳地给小泉一个护身符而已。一次电梯里遇到丁乙,丁乙又意外地给了小泉电话,说有困难可以找他。小泉心里一百个愿意找丁乙,但基于妖龙丁在六运街的恶名,小泉无形中和丁乙保持了距离。

经过抚擦,陶罐的白色釉面闪出柔和的橘皮光泽。有相册,小泉起身拿出相册,相册一直在那里,用报纸包着。母亲死后,小泉就没有打开相册,哪怕多么想念母亲,他也没有打开过,后来,也就慢慢地没想过母亲。包相册的报纸是旧报纸,定格在2009年的那一天,上面报道了事故,卡车司机疲劳驾驶,撞到了大雨中在路边等待丈夫归来的女子,女子当场死亡。事故发生时,丈夫恰好归来,目睹事故发生,发现是自己的妻子,当场晕倒在地……

小泉看着报道的一个个关键字眼,出奇地平静。当年,是他用那张报纸包起相册,他怕自己某一天会忘了那些事。若干年后,入狱出来的肇事司机,还找上门,留下五千元钱。父亲那时候已经说话含糊不清,眼神也呆滞。那人来了,深深地对着卧床的父亲鞠躬,随后坐在床沿上拉着病人干枯的手。那人一句话也不说,但小泉懂,后悔、怜悯、对不起,眼睛里说了很多很多愧意的话,这些话也只有孤独惯了的小泉明白。见那人没有介意父亲床上散发的怪味,没有嫌弃父亲干枯的手,他还从钥匙串中挑出指甲刀替病人剪去纤长的指甲,枯坐着近两个小时,小泉意外没有恨那个司机,在一个人慢慢成长的过程中,磨难会化解切齿的恩怨,况且眼前的这个人因事故也要背负一辈子。

相册打开,里面的照片如新。那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年轻、漂亮,她环抱着一束花在笑,长发飘飘。换现在,还是一个美女。随着年岁增长,小泉会审美了,只不过遇到漂亮的女孩子,无缘由地会怯弱,紧张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不知何时,少年的心里埋了自卑。

后面,还是女人的照片,一个正面像,五官精致,瓜子脸庞,端详好一会,小泉有点讶异,原来自己像母亲,双眼皮,挺拔的鼻子,有刻度的人中,略厚的嘴唇。终于,小泉和照片中的人又联系起来,血脉遗传,诉说不清的因果,将一个死去的人和一个活着的人串在一起。

小泉翻得很慢,细细地摩挲每一张照片。有父亲的照片,那个人英俊神武,国字脸,表情坚毅里充满自信。小泉心中又是大悲,他是看着那张脸由英俊潇洒一点点枯萎成最后的干瘪、丑陋,是看着脸色红润变成最终的暗斑烂疮,父亲到后面还有糖尿病,身上的褥疮是好一个又烂一个,永无痊愈。这样的一个神武之人,最终如败絮一般腐烂着。小泉大口大口地呼吸,能够听到心脏跳得有多快,前世该作了多少恶,这一世的幸福竟然在瞬间里支离破碎?小泉把相册合上,他翻不下去了,照片里固化着每一种开心,每一种希望,每一种人间丰盛,却在此时变成反讽的残酷,现实把过往的美景都剪碎,毫无顾忌地践踏。这或许也是他打开始都不愿再翻看相册的原因。

小泉有段时间想过做理发师,但附近几条街都没有美发学院,而他家里有人要照顾,不能远行,也就放弃了。他有点羡慕丁乙,脸庞窄长,脖颈也长,搭各种发型都好看,他则是平头短发,人清瘦,背着大背囊,有点不协调。有时候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总想着胖几斤,或是有点肌肉就好了。

骨灰盒上镶嵌黑白瓷质照片,照片里的老人两眼炯炯有神,嘴角带着微笑。不知道是直接拓印老人的遗像,还是制瓷的师傅做了艺术加工,老人显得和蔼可亲,镶嵌在杂木制成的骨灰盒里并不阴沉恐怖。骨灰盒安放在角落,更像是一件精美摆件。至于父亲当年为什么不把爷爷的骨灰安放在公墓,缘由已不可追寻了。但估计是因为奶奶的骨灰早已遗落,父亲不想让爷爷死后还孤零零吧。

小泉把爷爷的骨灰盒细细地抚擦,盒子散发着木头天然的气味,淡淡的。瓷片经过擦拭有了幽光,他随后把三人骨灰并排放着,爷爷的居中,而两个白陶罐放两侧,像是某种仪式一样。人死了,烧了,一部分骨灰装进盒子,由亲属安放,一部分去了制砖厂,做成砖盖高楼大厦。多么奇妙的事情,小泉审视地看着自己摆出的仪式,并未多纠结,也不为骨灰恐惧,相反如此想着,有了释然,人也不过如此,罢了。

周日一早,小泉和丁乙约了时间,在大楼门口见面。两个人短袖、T恤、凉鞋打扮,虽都是无爹无娘的孩子,但不邋遢,衣服干干净净。或者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吧。丁乙剪了新发型,原来的板栗头发型,现把头围的发剪短,只留头顶的头发,做了三七的分头,成了飞机头,看上去脸更长,显得更精神。

爷爷,他是一个老革命,为革命四处奔波,四十多岁才结婚,但奶奶在“文革”中因迫害自溺,老人也就和儿子相依为命。从爷爷这里说,小泉和丁乙之间的联系还有另一层关系,小泉的爷爷和丁乙的爷爷是战友、同事,爷爷在的时候,两家人应该有过走动。只是在小泉很小的时候,爷爷就去世了,那个老人在革命期间留下了许多隐疾,和平的年代隐疾开始一点点发作,最后老人也是在各种综合征中病去。

丁乙看到小泉背着鼓囊囊的行囊,想他是不是把整个家当都打包带在身上,但没多问,只是把买的菠萝包给小泉。小泉谢过,也就无话说了,心间虽亲近丁乙,但彼此并不熟络。这些年,小泉越发内敛,遇到邻里也不愿多说几句,况且,小泉与丁乙并不熟,即便丁乙有过关照,但对眼前人的了解,多限于六运街的流言里。只不过,不说话,小泉也觉得舒服,一些人,只是跟他遇着,哪怕仅仅是面对面坐着,也会开心。自几年前,丁乙霸气地宣布他属于他的人时,小泉心里就敬畏着,想起他来心间就是一暖。

前后脚到了街头,拦的士。丁乙坐副驾驶座,小泉取下背囊,坐后面。背囊挨着身子,里面是这几天换洗的衣物,另外是三个人的骨灰,要到公海上抛弃。

“我之前出过海。”一阵沉默后,丁乙无话找话,他对眼前人的关注,仅仅是同病相怜之后的怜悯,别无他意。当年父亲跳楼,母亲入狱,他几近无父无母,而小泉呢,母亲死了,父亲病了,当时成了六运街的特大新闻,事后也是社会救助的重点对象,丁乙作为六运街的风云人物,难免耳闻。况且楼上楼下,形孤影单的两个少年,偶然的相逢,自会惺惺相惜,一时对他有了恻隐之心。但一味让丁乙做老好人,去迁就小泉,或是平白地照顾小泉,对于桀骜不驯的丁乙,也有过分。

“海上好玩吗?”小泉问,他长这么大,在这之前不曾对大海做过想象。

体育运动是需要人类付出极大体力的身体活动,在体育实践过程中,人类要承受机体疲劳所带来的身体不适,是个极其痛苦与磨练人类精神的过程:人类参加长跑运动时,身体在极度虚脱的情况下仍要坚持跑向终点,这是对意志品质的磨练;人类在参加集体运动项目时,与队友默契配合完成运动项目,这是对团结协作的培养;人类在参加竞技体育时,内心树立公平公正公开的竞赛理念,是对社会道德的灌输。在烦扰的社会环境中,各种无形的压力让“此在”处于各种“情绪”中难以自拔,体育锻炼是解救人类精神压力的一剂良药,在身体运动中发泄情绪,摆脱功利价值的烦扰。

“废话。”丁乙目光柔和下来,不理他,拿着毛巾就出了更衣室。

小泉不说话了,只不过脑海里有图景,蓝天白云,沧海碧涛,海鸥飞鱼,这些大自然的元素,组成生动的场景,他还是可以想象出来,觉得应该好玩吧。他也看窗外,心里头没有过多的想法,十六岁的他,不谙世事,同龄的还只是高中生而已,而他却要在这世间孤零零地去面对了。

从体育东去南沙港要一个多小时,两个人原本是疲懒之人,今起早赶路,有点困了,很快靠着后座补觉。司机偶尔瞟一眼旁边的乘客,看到臂膀上露出的大片大片的刺青,有恶寒,觉得遇到小混混了,只希望不惹事。

在1997年,我国开始了农民专业合作社融资的研究,而且在2007年我国也颁布了合作社法,这对农民专业合作社的发展有很大的促进作用,不但使得农民专业合作社的社会地位得到认可,还从法律的角度予以农民专业合作社法律保护。而随着农民专业合作社的不断发展,其中所包含的业务面也越来越广,服务的水平和技术也更加全面,而今天农民专业合作社甚至已经跟一些银行的功能有些近似了,还可以为农民提供一定的贷款,其利率较低能够更好的帮助农民的发展和进步。

“震撼吧?”丁乙问了句,他从小泉大眼睛里看出了心里的话。

“震撼,船怎会这么大啊?”小泉感叹着,心里有了期待,不仅有对后面旅行的期待,还对这世间冒出的意外有着期待。

丁乙带着他,穿过人群,沿着VIP通道开始上船。出示了船票和通行证,两人就在船员指引下登上引桥。小泉傻乎乎地仰望大船,默默地数了数,少说有十八层高,这比他家住的楼还要高啊。丁乙则坦然许多,当然,若干年前他坐这艘船时,也被庞然大物吓住,那一次出游,觉得游船就是大海上的宫殿,如果能永远地漂下去,不靠岸,该多好啊。

船上有电梯。丁乙按电梯直接上十七楼,小泉像孩子一样,毫不掩饰好奇,隔着观光梯的玻璃,看大海,目光第一次放远,少年的卑微之心在震撼中被释放,被六运街紧紧包裹的视线也在瞬间直至海天一色。如果不是在电梯里,他只想大声呼喊,喊山那样咆哮着呼喊,甚至会激动得滚落眼泪。

出电梯是服务台,打扮成兔女郎的服务员和蔼可亲地迎过来,确认船票后,就带他们去了房间。打开门,房间金碧辉煌,比想象中大,小泉之前想象是上下铺的格子间呢。女船员用粤语告知房间的饮料和冰箱里的酒水、甜点,都可以免费享用,在确认两人的年龄后,建议两人最好不要喝酒。丁乙挥挥手,船员也就礼貌退出了。

小泉把背囊轻轻放下,直接窜跳着扑上床。床垫有弹性,他扑上去时还有反弹。舒服啊,这六千元花得值了,小泉说着还有意再压压床垫,拉过枕头抱在怀里。丁乙不理睬他的大呼小叫,只是嘴角难得露出笑意,觉得小泉没有见过世面。

一阵子适应后,丁乙为二人泡了咖啡。房间有落地窗,调整床头高度,可以躺在床上看到外面。还有露台,两个人走上露台,环顾四周。南沙陆块都在眼皮下裸露,树木、滩涂、石块、低矮建筑,搭在一起也很美。居高临下,码头上密密麻麻的人,少说有二三千。小泉看到迂回曲折的长长队伍,人们轮候上船,也不觉有疑。相反,有注视恶作剧的快感,看到别人家在太阳底下排队,而自己风轻云淡地阅之,心里都有点飘飘然的优越感。

仔猪白痢的病理变化主要表现在可视粘膜苍白、消瘦、肠粘膜充血、轻度出血、肠壁薄且失去弹性、肠内容物增多呈泡沫样,肠系膜淋巴结肿大及充血。

二是扎实做好三防减灾工作。进一步健全责任制,落实领导干部分片包干制度和危险区域群众转移对接机制。加强基层能力建设,重点推进乡镇三防信息接收系统、责任人管理系统建设和救援设备、预警设备下沉基层工作。

两个小时后,快中午时船才开动,船只是在掉头的时候有点颠簸,随后就安稳若陆地。那时候丁乙带着小泉已经将船楼上面几层逛了一遍,还去餐厅吃海鲜,有大只的龙虾,肥厚的三文鱼,冰鲜的象拔蚌,浇汁的牛扒……小泉第一次吃这样的美食,听丁乙说只能免费吃一次后,就毫无吃相地大快朵颐,既然是免费的,那自然吃饱喝足。

[4]卢卡奇:《小说理论》,《卢卡奇早期文选》,张亮、吴勇立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32-65页。

丁乙相对矜持,看着小泉狼吞虎咽的吃相,没有鄙夷,只是想这家伙到底多少天没有吃饭了,一时又有怜悯之心,他家该被病人一早就掏空了。他没有去过小泉家,楼上楼下,但之前两人也算不得朋友。小泉父亲去世的时候,那也是别人家的事情,心里还为小泉庆幸。如此想,不觉有点怜惜眼前的少年,不比我吧,丁乙想着微微摇头,可想着想着,忽觉得悲楚,想起昔日父母皆在时的锦衣玉食,并不比眼前的差,可是,想到这里,他再无食欲,一时沉默下来。

(三)善于运用法治思维,进一步推进法治建设。法治建设是平安建设的重要内容,也是实现社会公平、长治久安的根本保障。要以法治理念为指导,以法治的手段规范和推进平安建设;要依法规范公权力行使,推动各级政府和领导干部运用法治思维和法治方式深化改革、谋划发展、化解矛盾、维护稳定;要严格公正文明司法,切实保障群众合法权益,依法查处各种违法行为;要深化开展法制宣传教育,努力形成尊重法律、崇尚法治的良好氛围;要增强法治建设的合力,善于整合相关法律资源,用好用足已有的法律法规,依法办事、依法严管、依法严究违法犯罪者责任。

“我不饿,你吃吧。”丁乙意识到失态,眼睛忙看向窗外,望着无边无际的大海,表情又坚毅下来。六运街的妖龙丁,不过是表面上的洒脱,内心里也有幽暗深沟和糜烂沼泽,只是心间有许多算不得秘密的隐言,终究不足为外人道。

小泉敏感,但也没多问,连三赶四吃了饭,便跟着丁乙出来。外面,海风吹拂,丁乙很快释然,带着小泉去水吧喝免费饮料、吃甜品。陆陆续续有游客上来,让船上越发热闹。人们充盈甲板和饭店,两个人才悻悻然地回房间。丁乙有午休的习惯,吩咐睡一会,晚一点游泳。

Activiti的Identify模块由用户、用户组和用户与组关系组成(见图4),因此接口内容应包括同步用户信息、同步组信息和同步用户与组关系信息等。

小泉则亢奋,说睡不着,一个人上露台。夏日炎炎,海上有风,风裹挟紫外线,让人一刻也不想暴晒下去。只不过小泉眯缝着眼,顺着船前行的方向看,大海碧波荡漾,目之极限,则水天一色。回望,还可以看到陆块,只不过依稀中已经看不清什么,大陆在天空中有投影,使陆块上的天空幽暗如笼罩乌云一般。

待回到房间,也就十多分钟,丁乙已经睡着。年轻人,多是无心无肺。小泉轻手轻脚,审视着房间的布置。他没有去过星级酒店,也没有去过什么高档会所,此时看着壁纸上美丽的花纹、闪着幽光的木制桌椅,他想这就很好。以后,遇到什么人,可以向他说说十几层楼高的邮轮,说说邮轮顶部上的露天大泳池,说说邮轮上的美食,说说表演厅后面关着的马戏团的动物,说说从南美洲来的踢踏舞舞蹈队,说说四楼可以容纳四五百人的赌场,当然,还可以说说眼前如宫殿般的房间布置。

综上所述,混凝土裂缝的成因有材料选择、材料的配比、温度的变化、湿度的影响、施工环节的操作不当等,这些因素会对混凝土的质量造成影响,任何环节出现错误都会影响工程的进度,造成一定的经济损失,甚至是影响工程的使用寿命,针对出现裂缝的因素采取相对应的控制措施,保障工程的质量。工程施工的前期要根据工程的需求设计好混凝土的结构,选择符合国家相关标准的材料,科学的计算出材料的配比,加强混凝土的养护,针对工程的需求可采用先进的混凝土材质。

邮轮最高层是泳池,池水从大海里抽上来,只做了简单过滤。丁乙在游泳,自由泳,他在水里极速地前行,肩膀上、背上的龙纹在水中若隐若现,真的像是一条龙。小泉艳羡着,心里自卑,他还不会游泳。

自嘲地笑笑,他躺下,侧脸看隔壁床的丁乙。睡觉的丁乙表情放松,五官精致,嘴角还带着笑意。小泉看着,心间潮涌着说不清楚的情愫,有依赖,有艳羡,有期待,有缺憾,以后要不要跟他混呢?他能够成为六运街上的妖龙丁,我总该也可以成为一条龙吧?想着,他攥紧了拳头,丁乙一路靠打出来,听说他是跆拳道黑带,手下功夫了得,私下里打黑拳,从没有输过。

当然,这些都是道听途说。而今,带有传奇色彩的妖龙丁就在眼前,小泉对他有着说不出的亲近感,但细细地想,又患得患失,总担心这些荣耀般的过往,说出来并不好听,收保护费,打黑拳,甚至打架斗殴,都算不得正儿八经的事。

还是别了,你小泉算什么,手无缚鸡之力,凭啥可以成为六运街的另一条龙?还是去学一门手艺,养活自己再说。这样,他就想现在可以报美容美发学校了,去外地学习也没问题,再远的路要一个人走,别无牵挂。当然,学厨师也行,父亲死后不久,六运街的唐叔就跟他说,可以到他店里工作,他会让大厨教他厨艺。

那唐叔,是父亲的同事,只不过早些年辞职出来,开了饭馆。之前偶有路过饭馆,唐叔只要看到,总会从收银台那里快步出来,喊小泉,让打个包回去。小泉停下来,他就会吩咐下去,让厨房里做这样那样菜。等候的时间,唐叔会过问父亲的情况,小泉只是低着头回还是老样子。唐叔就感叹了,说当年你爸爸可是公司唯一的高工,许多设计都是方工一手操办,一些专利都是方工主导的,公司太无情了,出了这样的事情,谁都不想啊,可是公司连工伤都没有帮着申请,几万元就把方工打发了。

说话间,唐叔长吁短叹,为小泉父亲感到不值。小泉也不搭话,他知道唐叔是真心的,之前还上门送过保健品,给过钱。至于父亲任职的公司,小泉理解,没有公司会愿意养废人的,那个公司在父亲病后连续几年,还是给了最低工资的,后面虽然解除了劳动合同,但也按规定给了补偿金,而且逢年过节,人家工会也会上门慰问。当然,这个社会上好人多着呢,六运街上的老街坊,知道他家的难处,对他时有照应。就连物业公司那里也没有收他管理费,水电费拖欠也不曾催过,还有居委会,那个居委大妈,每次遇到他,都会摸着他的头,问家里有没有困难,有困难一定要告诉阿姨,每年扶贫帮困,上门的第一家,都是小泉家。

小泉开始还说谢谢,但受人恩惠多了,后面却没勇气说了,别人家的好,他都铭记在心里,只是随着父亲的病拖延久了,这些好成了负担,压得小泉喘不过气来,这也是他后面越发宅的一个因由。

3.3聘请兼职护理院校学生,弥补护士不足。调查发现,护理人员普遍存社区工作年限短,学历层次低等不足。而社区护理人员知识掌握不足在一定程度上导致随访难以深入开展。可借鉴新加坡和澳大利亚等国的经验,将社区与护理院校联合,培训有志参加社区护理实践的护理院校学生,传授老年痴呆预防及早期干预等社区护理理论和技能,开展社区课外实践活动。

11月3日,西藏江达县波罗乡境内金沙江干流“10.11白格堰塞湖”垮塌处再次塌方,形成新的堰塞湖,对下游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带来较大风险。据《水利部办公厅关于金沙江堰塞湖溃坝洪水分析成果的紧急通知》,此次堰塞湖泄洪,流经迪庆、丽江,流量将达到历史最高。

好在,现在过去了,小泉暗暗发誓,某一天要回报,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少年的心里,有自尊,有意气风发。这样,他看回丁乙的目光,有点复杂,不能跟丁乙混,他是外来的,在六运街可以成为混混,对街坊们吆五喝六,而我小泉不能,那些人感激都来不及。

更衣室里,当丁乙脱得精光,又穿上泳裤,小泉才把他身上那刺青看得清楚。一条龙,穿云龙,龙矫健凶悍,风火轮般的四爪犀利有力,或伸或抓,或蹬或踩,周边环绕着云朵。龙尾在胸前,从左往右绕过右肩,沿着后背往下延伸,在后背正中做团龙状,龙眼如炬,龙齿锐利,龙须飘逸。

丁乙转过身,看到小泉目瞪口呆的样子,问道:“看够没?”

小泉两眼有点湿润,忍不住问:“疼吗?”

他不仅看到了那流畅、犀利笔锋下的龙纹,还看到丁乙身上的伤疤,一指长的伤疤就有五六处,还有十几处点状伤疤,应该是先有伤疤,后面才文了这条青龙。

“打了麻药,全身麻醉的。怎么,你要不要也文一条?”丁乙误解了意思。

“我才不呢,我喜欢干干净净。”小泉想也没想说道。

丁乙顿时瞪眼看小泉,他敏感,什么干干净净,难道我文了身,就不干净?他本能地觉得小泉瞧不起他。

到了南沙港,码头那里游人如织,人头簇簇,热闹不亚于六运街里的菜市场。二人独来独往惯了,眼前再多人也被自然无视,在人群中穿梭若无人之境。小泉看到海,先是一点,后来一大片,不是想象的蓝色,有点幽暗。再近,看到海边停靠的一艘艘大船,心间不觉感叹:我的妈啊,之前还以为是一栋栋大楼呢。

“那伤疤,不疼吗?”小泉意识到自己表达的意思可能被丁乙误解了,忙转移话题。他心疼起丁乙,那些伤疤背后不知道有多少辛酸悲触,命苦的孩子,彼此之间同病相怜。

“天高海阔,抬头是深邃不见底的蓝天,低头是无边无际波涛汹涌的深绿大海,你去了,就知道了。”丁乙语焉不详地说着,只是隔着的士车窗,看城市大厦一角露出的天宇,两眼有点迷茫。他岁数不大,自十一岁来了六运街,一个人打拼闯荡,虽然还是个小混混,却已有强烈自我意识。两年前出海,站在十八层的船楼甲板上,他仰望深邃天空,莫名地恸哭起来,人来自于哪里,去向何方,人生来做什么,这些无解的命题瞬间击破他的心灵防线,让他颓败如潮。最后他一个猛子扎进一米多深的泳池,把身子紧紧地贴在池底,俯冲十多米,一度想憋死自己。只不过,那时候的少年妖龙丁还是随性,很快在窒息前冲出水面,翻身,软趴趴地漂浮在泳池上,他又睥睨地看天空,用心里话去诅咒、谩骂这天道、这大道,这世道,这可悲可泣的人和人类。

小泉平复心情,出来混,也不容易。他换了泳裤,披着浴巾出来,他有点害羞,第一次在公开场合游泳,况且是在那么多人面前裸露。泳池里有人游泳,而两边池沿坐着更多游客,三三两两捉对聊天、晒太阳。

“你不吃?要不要我拿给你?”小泉吃得津津有味,满嘴是油,看到丁乙在一旁闷闷不乐,忙关心地问道。

他默默地看着,一时洋洋得意,但不久,又心灰意冷,这些终究在几天后,在旅途结束就必然失去,那时候自己还不知道何去何从。他一时有留在船上的想法,在这里工作该多好呢,眼里顿时是衣着规整的船员,他们礼貌、和蔼,走路整齐划一,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劲头。如此想,他缓缓坐在床沿上,觉得自己白日做梦,自己什么都不会做,人家会要吗?说不得,人家像招空姐一样只要大学生呢?

五十米的标准泳池,很快丁乙又游了回来。刚才他在水里极速地游泳,眼睛鼻子都很酸,那家伙真不会问话,那么长的伤口,能不疼吗?只不过那一阵,他把“肥龙”一帮七八人全部撂倒,而自己一身污血,依然站在那里。一战成名,他才多大啊,十三岁,别人小学都没毕业的年龄,而他孑然一身,从另一个城市回了广州,回了六运街,他发誓要走一条他的先辈们不会走的路,不做正经的人,做一个混混。

“下水啊。”丁乙往小泉身上撩水,这家伙可真白,比女人还白,他不觉想起小惠,他的第一个女人。出来混的人,早熟,都要有女朋友,勇猛彪悍背后,需要温柔乡。小惠比丁乙大三岁,那乳房白花花的,屁股也白花花的,人扑过去把小惠压在身下,就如抱了白花花的棉被,舒服极了。

小泉淋了水,池水不凉,经过大半天的暴晒,水花落在身上有温度,人就试探着下了水。

(2) 与以往注浆模型相比,本文构建的模型不受裂隙面产状的影响,可以定量确定任一倾斜裂隙在浆液扩散区内的注浆压力与注浆时间和浆液扩散距离的关系,进一步拓宽了该模型的应用范围。

“你可真干干净净,可别让太阳晒脏了。”丁乙揶揄道,说完一转身继续游泳。这次是仰泳,腿蹬水,人轻飘飘地浮在水面,他看明澈的碧空,心里却念着小惠。她是护士,当年一针一线为他缝伤口,用美容线,说线会成为营养被吸收,不用二次拆线,而且有利于伤口愈合。那时候丁乙半麻,脑海里清醒着,念念不忘自己打倒了“肥龙”,以后六运街再也没人敢欺负他了。

此时,丁乙后悔了,两年前不该放小惠走。当时怎么会厌烦那个女人呢,觉得她唠叨,厌恶她总想管他,女人嘛,打心眼里终究不喜欢打打杀杀的男人,没有安全感。所以她说移民新西兰,他竟然隐隐地快乐,送她去机场时巴不得她早一点离去。

小泉有意无意看别人,发觉池沿上坐的多是老人孩子。老人们皮肤已经松软,松垮垮的没啥好看,而孩子们还没有发育,缺少成熟的美感。只有他,经过两年的发育,个子蹿到一米七八,长了稀疏的小胡子,喉结突兀,包括下体都有了明显的变化,浑身上下有着少年的青涩美感。只是太白,有点瘦,小泉总结着。

“要不要我教你游泳?”丁乙游回来时问。

“能学会吗?”小泉一直在艳羡丁乙游泳时矫健的身姿。

“废话,有心学的话,没有学不会的。”说着,丁乙示范游泳的基础动作,说保准这几天教会小泉。小泉自是开心,细细地观察丁乙。如此往复几次,两个人各自忘记那些烦恼的事,一个教一个学,很是开心。

游泳冲淡后,回到房间,小泉给丁乙按摩。丁乙裸露着背,趴伏在床上,小泉从脖颈肩胛处往下按。小泉会按摩,父亲半身不遂时,小泉才七岁,出院那天,开药的医生开给父亲中风回春丸、通心络胶囊、脑栓通一类的药,最后怜悯地看一眼病床上的病人,又看一眼沉默寡言的孩子,弯下腰,对孩子说,以后要多给父亲按摩哦,说着他牵着小泉的手,走到病床前,先是示范给孩子看,然后是手把手教小泉。先是手上、臂上,随后肩胛、背上,最后是双腿和足穴。小泉虽然聪慧,但一次的示范哪里能学得会,懵懵懂懂中只是点头。但是后面,年复一年的摸索,他野路子的按摩渐渐有了自我的主张,力度、认穴和按摩时间,他都有了自己的见解,久病成医,大概是这个意思。只不过,手艺再好,充其量只是延缓了父亲的衰败,当器官一个个衰竭,看着他濒临死亡,小泉心中只剩下无力的挫败感和“我已经尽力了”的心安理得。

没一会,丁乙感到受用,侧脸说:“看不出啊,你还有这手艺,谁教你的?比按摩店的姑娘都厉害!”

小泉正在端详刺青,为什么要文一条龙啊,他不能理解丁乙当初文身的心态。那人要叱咤风云,要君子如龙,同时龙带着力量、掌控和妖孽,丁乙需要这些,当他放弃学业,放弃爷爷走的路,放弃父母走的路,放弃其他正常人会走的路,他的内心彪悍狂野,只有龙可以表达他桀骜不驯的心思。况且,出来混,要有文身,那是一个标志,也是一个主张,后来妖龙丁的称谓正源于他身上的刺青。

“没跟人学,只是一直要给病人按摩,就看着书本摸索的。”小泉解释着,又想起父亲干枯的身子,他是一点一点地感受到父亲由健壮转为消瘦,肌体由弹性转过干瘪,是看着父亲的生机在一点点地消逝,最后变得奄奄一息。父亲,在他逻辑里早不是父亲,是病人,是累赘,是一具正在死去的半活体,维系二人情感的只剩下先天的血缘,而血缘关系让人喘不过气来。

丁乙明白了,没有再问。小泉能有这一手手艺,不知道付出了多少的努力。

“跟我说说这条伤疤背后的故事。”小泉手指轻轻地抚摸丁乙后背上一条一指长的伤疤。那伤疤呈月牙状,似乎是被刀横削了一下,当然,也不排除是砍刀斜斜地劈砍下去。

丁乙趴伏着,背上那么多疤痕,哪里记得清每一条疤痕的来龙去脉。也没必要,受到的伤只有轻重之别,对于伤疤载体来说哪里会有分量差异。

“出来混,哪能记那么清啊。”丁乙不想详述。

小泉颇为遗憾,指肚轻轻地按摩着,那里是腰部的重穴,如果刀子不是横削,而是刺入,伤了脊柱,可能一个人就废了,就要躺在床上过一辈子,像他父亲一样会慢慢地死去。最可怕的事情,就是等死,看着自己一点点死去。小泉想着父亲最后几年眼神里的无望,那时候父亲一定很想早一点死去,但在他还能稍有自理能力时,并没有吃下要小泉备下的安眠药。人内心之复杂,面对生死之纠葛,实难说得清。

丁哥,以后咱不跟人打架好吗?话到了嘴边,小泉咽了下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如果能够劝说,丁乙也不至于气死他爷爷了。他手轻轻地按过每一个伤疤,按过那凶悍的龙眼,他忍得住不语,却没有忍住眼泪,眼泪一滴滴落在妖龙的背上。而他心里有着朦朦胧胧的大悲,觉得命运对他们不公平,整个人似乎都被洞穿,仿若透过伤疤看到丁乙经历过的血雨腥风。

“你哭什么啊?”丁乙感觉到身上的泪滴,翻身看小泉,看到小泉的泪眼,心里莫名的悲楚,只不过嘴巴上还是不耐。

“你说,我们为什么那么惨呢,上辈子作了多少孽,而这辈子受这些苦?”小泉心里,还是相信因果,相信前世今生,却无解,这疑问,谁也解答不了。

“扯淡,我看我上辈子一定是天神一般的存在,而这一世不过是应劫而生。”丁乙说着坐起来,套上T恤,不让小泉按摩了。

天神般的存在,小泉疑惑地想着,审视看丁乙。丁乙站起来,知道小泉心里是关心他,也就满不在乎地说:“别胡思乱想了,预约了看表演,赶紧吃饭去吧,想多了也没用,该是什么命还是什么命。”言语里有洒脱,有不羁。

小泉站起来,去洗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又该是什么命?前世里又是什么?这一世也应劫而来?现今父亲死了,今后我该怎么办?他没有想多深,对未来没有底,只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

近两个小时的演出,丁乙和小泉坐在第二排的中间,目不转睛地观看马戏和音乐剧。马戏以动物表演为主,有老虎、大象,还有狗和熊,它们被驯兽师挥舞的鞭子指挥着,做出许多难以想象的动作,博得满堂喝彩。只不过丁乙最喜欢的是马术,表演者在马身上做出许多惊险动作,让人绷紧神经,唯恐有什么闪失。而音乐剧的艺术家们来自能歌善舞的南美洲,汇演的却是百老汇的经典作品。

当然,两个少年对音乐剧没有什么概念,对艺术欣赏也没有达到一定级别。演绎大厅可以容纳六七百人,因为票价已含在总费用里,座无虚席,却以孩子、老人居多。他们对音乐剧又有几分鉴赏能力?遇到高潮或是惊心动魄时,总会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可是这又说明得了什么?

小泉会扭头看四周,觉得其他人鼓掌都很带劲,仿若大快人心。他有时候想跟着鼓掌,但手虚举在胸前时,又觉得索然无味。更多时候,人只想安安静静地坐着,热闹、精彩也罢,触动心弦也罢,哪怕明明受到感动,也只是想静静地看下去。

“无所谓了,大部分人是看个热闹。”丁乙说,他比小泉还要冷静,目光却在看跳踢踏舞的兔女郎纤长的腿。小惠也有那样的长腿,他觉得莫名其妙,今天竟然两次想起那个女人,一次是游泳池,另一次是这里。

散场时,小泉和丁乙坐着好久没有起来,他们看着紫色的帷幕缓缓拉上,又看到其他游客轰然地散场,才悻悻然地起身。没有说话的意思,歌舞剧到后面越发惊心动魄,但一场热闹过后人多少有点落寞、失落。两个人前后脚走着,出了演艺厅,到了露天走廊,大口大口地呼吸,随后停下来,看海。

已经是晚上,海风吹拂。有月亮,但夜晚里大海看不远。天空则通透,可以看到北斗七星,还有其他明亮的星星。附近有其他游客,老人们带着孩子,总会吩咐孩子风大别被吹落海里了,会叮嘱抓紧栏杆,别乱跑。

“我们上去吧,上面人少很多。”丁乙提议。

到了十七楼,他们直接去水吧,点了奶茶和甜品,寻靠窗的位置坐下。

“我们在向北走?”小泉看了一眼天空上的月亮问。

“嗯,要去岛国,到了它的一个外岛再折回。”

“那我们到公海没有?”

“早到了吧,船上有赌场,到公海后才能营业。”

“对了,服务员给房间每人留了五百元的筹码。”

“小伎俩,不能直接兑现,只是吸引人去赌场罢了。”丁乙不以为然。

这样,两个人一边喝着奶茶聊了几句就没多少话了,小泉开始大口大口地吸奶茶。

奶茶快喝完的时候,小泉两眼迷离地说:“我爸爸是工程师。”

嗯。丁乙收回目光,看小泉。

小泉打开了话头,却羞涩了,不知怎的,想和丁乙谈谈他的家人。过去的几年,许多人关心着小泉和他的家人,会问起,小泉却一点谈起的意愿都没有,都是语焉不详地撇开话题。但是,现在小泉却想说说,明个儿,就要将他们的骨灰扔进大海里。

“他是一个高级工程师,研发第二代智能机器人。”小泉组织语言,他想表达对父亲的赞许,而过去几年,他基本上忘了父亲的职业和曾经的荣誉。

“嗯,我知道,是智能科研所的。”丁乙鼓励地看着小泉。

“啊,你知道啊。”小泉不知道怎么说了。说实话,父亲半身不遂时他才七岁,他对父亲的了解也不多,只是后面遇到唐叔才从对方话语中零零碎碎知道了父亲的一些情况。

“知道一点。”丁乙点点头。

“他是优秀工作者,研发过仿生智能狗,我家里有他获得奖杯和照片呢。”小泉试着从记忆碎片中组装出一个了不起的父亲。他想聊的,并不是那个病了后像一棵断根树一样一点点枯死的父亲。

嗯。丁乙从小泉眼里看出慌张和迷惑。

“他们说父亲病了,是所里的损失,让国家智能研发倒退少说十年。”小泉转述唐叔说的话。

丁乙静静地看着小泉,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些。小泉觉得父亲离自己真的很遥远,竟然回想不起更多的事情。只不过想起这几天翻看的照片,忙说:“我妈妈是教师,她很漂亮呢。”

哦,丁乙如果不是知道小泉妈妈出车祸死的,此时就要笑出声来。

“她确实很漂亮,比一些明星还要漂亮。”小泉说着情绪低落下来,以为遗忘了母亲,可是一翻开相册,就被那个青春漂亮的女人所吸引,血脉里潜伏的联系被瞬间激发。

“小泉……”丁乙看出小泉难受,伸手隔着桌拍拍小泉的肩膀。

小泉肩膀轻微抖动,双臂支在桌面上,两手掩着面,目光看着眼前的奶茶,眼泪流出来,哽咽着说:“我竟然一直在试着忘掉她,过去的这么多年,我一直在让自己忘记她,我都觉得我已经忘了她,可是一看到照片,我的心就七零八落。”

丁乙抽回手,默然地看着,不知道怎么安慰,却想起自己的母亲,那个还在牢狱里的人,他的心微微抽动,他也想忘记,却总忘不了,母亲最后的模样成为他的梦魇,每到深夜都牵扯他衰弱的神经直至疲惫。

小泉抽泣了好一会,眼泪珠儿啪嗒啪嗒地落在桌面上,忽地抬头看丁乙,两眼还带着泪光,说:“对不起,我失态了。”

丁乙的眼睛里也含着泪水,内心在为另一个母亲伤感。小泉愣愣地看着丁乙,似懂非懂,却在这一刻,心又坚定下来,仿若丁乙眼睛里的泪花是最真诚的安慰。

第二天,小泉是被吵醒的,船上用广播播放东方红歌曲。人懵懂中,忙喊丁乙:“丁哥,起来看日出了。”说着,他趿拉着拖鞋,穿着睡衣开了玻璃门去露台。东方天空只是鱼肚白,飘着几缕带红黄色彩的朝霞,却给人通透的愉悦。

丁乙跟着出来,揉着惺忪的睡眼。两人倚着栏杆站定,看着船行进的方向。其他楼层也有人,他们大声喧哗,在为即将喷薄而出的太阳欢呼。小泉努力地回想,在哪里看过日出,又在哪里看过日落,但始终没有想起来,童年的一切,都随时光消磨而逝。而随后的少年岁月,困守在六运街那片城市天空下,在高大建筑的阴影里,哪里会看到日出日落。即便是日子,也过得浑浑噩噩。

只不过不等他多想,就看到下面几层开阔的甲板上,有老人、阿姨们在随着音乐跳广场舞,“东方红”播放完毕,又是“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我爱北京天安门”等革命歌曲。小泉想笑,觉得船家摸透了游客的心理。只不过,广场舞带出的喜庆氛围,让他沉寂的内心涌出些许温暖;老人们轻歌曼舞,洋溢着热爱生活的气息,他静静地看着,更有几许感染。

海上的太阳比陆地上的太阳出现得早,才五点多,先是一抹,接着再一抹,就如画家浓墨重彩涂抹一般,红红的太阳瞬时露出半张脸。比任何时间看到的太阳都要大,且大很多。海面仿佛燃烧起来,波浪都是火焰的颜色。广场舞停下来,大妈们倚在栏杆处,张望着东方,四下里有欢呼,也有人拿着专业相机在啪啪啪地拍着新生的太阳,还有人忙着以大自然为背景而摆拍,可以留下最美的风景,还有充盈欢乐的回忆。生活在他们那里,像朝阳一样喷薄欲出,带着喜悦,带着期待。

太阳终于跃出水面,朝阳红给人说不出的色彩震撼。两个人在太阳的红光下,小泉很是兴奋,也跟着别人大呼小叫,眼前的开心,不过是少年心性使然。而丁乙并不像小泉那样受到震撼,他还能记起人生的许多过往,在高山之巅他看过日出,黄山、华山、泰山,当太阳撕破云层升腾出来时,光影变幻,美轮美奂;还站在开阔的高原上看过日出,大草原、戈壁滩、雪原,那时候太阳徐徐升起,万物肃穆,让人油然崇敬。想着,心情越发沉淀,和父母在一起过往的一切都会在某个时刻,嘲弄他,激怒他,乃至于抑郁。

昨晚没睡好,小泉的失态,勾起丁乙内心深处的薄弱,他在黑暗中,听着波涛汹涌,听着海风吹裹船旗子发出的裂帛之声,他想起一个美丽的女人,那个珠圆玉润、雍容华贵的女人。她也很美,举手投足里有着贵气。可是那个人最终沦为阶下囚,而且是无期徒刑,父亲的死并没有终结调查,相反激起某些人的决心,要办成铁案,让媒体无话可说,让世人唾弃丁家。他最后一次去见母亲,那时候他还没有南下到广州,母亲一头青丝成了白发,曾经光洁的皮肤松弛了,有了眼袋,有了黑眼圈,有了星星点点的褐斑,这进去才多长时间,已在她那里留下像伤疤一样明显的裂痕,所谓的珠光宝气,所谓的金枝玉叶,像七彩泡泡一样飘着飘着就倏忽溃散在风中。

隔着防弹玻璃,母亲循循善诱说了什么,他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他在一点点辨识曾经不老容颜的母亲的瞬时老去,辨识曾经自信、干练的母亲目光里的错乱、闪躲,辨识爱他疼他的母亲究竟成了怎样的人。为什么才几个月,一个人就有了如此大的反差?他赌气,不服气,心间沟壑万千,藏着多少爱,就掩着多少疼。他在心里说,不要再做正儿八经的人了,一切都是道貌岸然,一切都是装腔作势,都是愚弄自己的天大笑话。也是那一次,他决定不再去看母亲,他怕母亲留给他的美好印象一点点地斑驳陆离,最后分崩离析。

后来,他在姑姑看护下背着行囊南下,而那个城市里归属于父亲、母亲的房产、钱财都被没收。曾经耀眼的政治双璧,最终跌落进污浊,成为茅坑里的顽石。在位时作为政绩修筑的平安大道、跨海大桥、四海广场,反而成了藏污纳垢、权钱交易的温床;竖起的城市雕塑、栽种的奇花异草成了利欲熏心、利令智昏的风水大局、封建迷信。南下的那一路,他在一点点逼自己,丰功伟业、高官厚禄,都是扯淡,都是扯淡。不等到广州,丁乙已经把自己逼向另一面,那一面不带光明,只是暗影。姑姑一路上语重心长地叮嘱,他完全没听进耳里。

这样地回想,他哪里还能睡着,只睁着眼注视着黑暗,与黑暗对话,与心灵里的梦魇对话,纠结于要不要去看母亲,看看那个美丽的人已经被摧残成什么样子。这么多年,母亲近乎每个月都写信,他开始还看看,母亲希望他好好学习,希望他成为有用的人,某一天回报社会,替她和父亲赎罪。苦口婆心,带着悔恨交加,丁乙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不看来信了,把来信直接扔进床底下的木箱里。你们的罪,一个已经付出生命代价,一个正在牢狱里偿还。

此时,他看着太阳,看着太阳由红彤彤转为柠檬黄,最后变成耀眼的发光体。他还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看看母亲,去看看那个人成了什么样子。她老成什么样子,丑了吗?还有没有留下最后一点体面?想着他落下了眼泪,内心里已经呼喊了许多声母亲,可是属于阴暗的那一面继续拉扯着他,无言地劝说他不管不顾。

小泉是慢慢地感受到丁乙情绪的变化。他原本专注地看着太阳,在给炙热的太阳注入想象的力量,注入愿力和活力,他似乎领略了一种从没有过的力量,带着他对这世界充满热度,太阳般的热度。但不知怎的觉得左肩膀那一侧发冷,扭头看,就看到丁乙在看着太阳落泪。原来他也被感染啊,心里顿时放开许多。

咳咳,丁乙察觉到小泉的目光,咳嗽两下,说:“风大,眼睛都吹痒了。”

小泉信了,看着风的朝向,他想起这里是公海,可以顺风抛撒骨灰了。

海上,风向多变,甚至你会觉得风从四面八方而来。等他准备撒骨灰时风从船头朝船尾吹。两个少年从十七楼下来,逐层寻找最好的站位。后面,他俩站在二楼的船尾甲板上,忙活起来。

没有仪式,当然两个少年也不懂什么仪式。小泉把三个骨灰盒(罐)一字排开放在甲板上,不知道是该将它们直接扔进大海,还是只将骨灰倾倒进大海里。丁乙看热闹一般站在旁边,在他看来,一个人死后,装进局促的小盒小罐,是对生命的最后羞辱,也不算羞辱,而是让人倍觉可笑,一辈子膨胀着生长,却在大限时烧成灰烬。当然,那天他对小泉说那番话,并不是毫无根据,他是在爷爷火葬后,将骨灰安放在公墓时,听爷爷的一个老战友说,火葬场跟制砖厂联系紧密,骨灰盒装不完的骨灰,不会浪费,都会制成砖头,去搭建高楼大厦。不知真假,但万事绝非空穴来风。

“那是什么?”小泉指着大海里黑压压的东西说。

丁乙顺着指的方向看过去,大海里有一道几十米宽、千米长的黑色长带,长带在动,似乎尾随船舶而来。他也不知道是什么,睁大眼睛去辨识。

“是魔鬼鱼群,它们在追逐邮轮抛下的生活垃圾。”不远处一直在观察两个少年的老人插话。他有点好奇地看着两个少年,待小泉拿出骨灰盒,才明白怎么回事。

“魔鬼鱼?”小泉扭头看老人。

“当然,还有其他一些鱼,金枪鱼、飞鱼什么啊,有时候也有海豚。”老人说着走近两个少年,低头看看放在甲板上的骨灰罐,问:“你这是撒骨灰啊?”

明知故问,小泉警惕地看向老人,他并不喜欢自以为是和爱管闲事的老人。父亲活着的最后几年,街坊里有许多老人,会在街口巷尾拦住小泉,会说你就是方家的孩子,你父亲还活着,这都多少年了啊,唉,苦了你这孩子,看,多孝顺的孩子,哎,人活着到底图什么?好死不如赖活着。那我情愿利利落落死去,别遭罪……七嘴八舌,每个老人都有不同的声音,长吁短叹,怜悯里有关怀,关怀里却有惆怅,也有对人和命运的质疑和不确信。这些带着叹词的语句,搞乱了小泉幼小的心灵。他有一段时间遇到老人都绕着走。老人们接近天命,看什么都通透而无情,生命到他们那里越发无趣,小泉后面总结性地这样认为。

“也好,魂归大海,逝者如斯。”老人看出少年眼里的抗拒,两眼微眯地转而看天空。他语速缓慢,仿若想从蓝天白云里寻找关于人或是死亡的最佳阐释,但最终没有说出什么所以然,人之于天命只有无力。听他悲怆的言语,再看他灰暗蜡黄的脸色,显然老人已有迫于大限的怅惘,不知是得了绝症,还是心灰意冷。

风一阵子,又是一阵子地刮过。魔鬼鱼群还在不紧不慢地追随邮轮,大海里黑了一大片,时不时有鱼跃出水面。小泉看到一条飞出水面的魔鬼鱼,它带着宽幅羽翼,在空中滑翔有十米多远,然后缓缓地落入大海。

“骨灰撒下去,会不会被这些魔鬼带走?”小泉求救地看丁乙。他犹豫了,看着大海里黑压压的一片,它们吞噬一切,老人说魂归大海,这魔鬼们是不是预感着什么?

“一把矿物质而已,人家都用来做砖头呢。”丁乙近乎无情地说道。某一天,他要把父亲的骨灰从公墓里挖出,撒进大海,让那个人在这个世间再无痕迹,生前的荣耀与身后的骂名都随它湮灭在历史长河里。

小泉不说话了,他再一次审视脚旁的骨灰罐,人死了,一把矿物质而已。它们不再是父母,不再是爷爷,多么亲近的血肉之躯,最终都将变成可以制砖头的矿物质,多么血浓于水的深情厚谊,最终都变成无情无义的灰烬。还有什么可以犹豫?

赌气般,小泉拿起父亲的骨灰罐。父亲的骨灰罐和母亲的骨灰罐大小近乎一致,但他还是可以区分出来。他打开盖子,里面就是细面般的灰白色灰烬,他迎着风,把骨灰朝大海里倒去。灰烬顺风扬起,像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