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报问询监管、内部控制与审计师定价决策

李昕

（首都经济贸易大学 北京 100070）

一、引言

近年来资本市场监管机构积极肩负起维护市场稳健运行的任务，交易所问询函制度在保证信息披露质量、维护中小股东权益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根据披露要求，上市公司要定期披露年报、半年报、季报等财报信息。交易所采用问询函制度以前，财报要经过交易所审批后再发布。而交易所采用问询函制度之后，对于财报信息合法性和合规性是在披露后进行审查，并对信息披露存在违规风险的公司发函询问，要求公司在规定期限内回函，整个过程会向市场公开。学者们对于问询函监管的研究也逐渐深入，包括研究这种监管形式的有效性、公司收函影响因素，以及收函后的经济后果。在经济后果方面，交易所向公司发放财报问询函，一方面具有信号传递效应，另一方面有监管效应，会引发市场负面反应（陈运森等，2018），利益相关者会对此做出相应调整行为，包括投资者、债权人、机构投资者以及审计师。公司收函后，投资者和债权人会认为公司财报存在风险，为了弥补风险，会提高公司的筹资成本。Cunningham et al.（2017）研究表明，银行会提高收到意见函公司当年和下年的贷款利率；胡宁等（2020）与马军等（2021）的研究表明，公司收到问询函后，债务和股权资本成本上升。Gietzmann&Isidro（2013）发现，机构投资者会降低对收函公司的持股比例。

审计师作为重要的利益相关者，对于风险事件尤为关注，财报问询函是否会影响审计师定价行为？从理论上分析，交易所问询函的发放，既有可能让审计师增加审计收费，也有可能降低审计收费。从监管溢出效应来看，交易所发布了财报问询函公告，传递了风险信号，作为被审计单位的审计师，受到市场关注和监管压力，会提高风险预期，为了降低风险，会增大工作量，并收取更高的审计收费弥补成本；而从监管替代效应来看，交易所的监管精确识别出风险，会对公司形成一定的监管威慑，使得公司违规风险降低，从而审计师会降低风险预期，使得审计费用降低。那么，财报问询函对于审计师定价行为发挥溢出还是替代作用，是一个有待进一步研究的问题。内部控制质量是审计师风险识别和判断的重要因素，内部控制质量不同的公司，财报问询函与审计师定价决策之间的关系是否会有所不同？

本文以2015—2020年剔除ST和金融行业后的沪深A股上市公司作为研究样本，以此探究交易所问询监管与审计师定价决策的关系，以及内部控制质量不同的情况下两者关系的差异。本文可能的贡献在于：（1）本文研究丰富了交易所问询函监管对利益相关者行为影响的相关文献；（2）交易所和审计师同为信息披露的审核者，对于风险事件尤其关注。本文研究表明，交易所问询制度具有监管溢出效应，有利于鼓励交易所和审计师在信息监督方面加强协作，提高上市公司信息披露质量，保护中小股东的合法权益。

二、理论分析和研究假设

（一）财报问询函与审计收费

交易所由事前监管转变为事后监管，在上市公司发布定期报告后，交易所针对财报信息披露不充分、存在违规风险的内容，会向上市公司发函问询，要求上市公司在规定时间内公开回函进行补充或解释说明。虽然问询函制度属于非处罚性监管，监管威慑力较弱，但是交易所为了实现精准监管，有效利用监管资源，一般只会对存在风险的公司发布问询函，向市场传递风险信号。

审计师作为上市公司的信息审查者，对于风险事件以及监管机构的处罚尤其关注（陈运森等，2019）。已有研究表明，交易所问询监管会增加审计师的风险感知，引发审计质量提高、审计师变更等审计行为（陈运森等，2018；胡定杰，2021）。此外，交易所和证监会都属于监管机构，上市公司在受到证监会处罚后会支付更多的审计费用（刘星等，2018）。因此，本文认为财报问询函制度的监管溢出效应要大于监管替代效应，虽然交易所的风险信息有助于审计师快速识别风险信息，但审计师出于关注和监管压力，会提高审计费用。一方面，已有研究表明，交易所发布问询公告后，相关媒体为了博取更多曝光度，会抓住这个信息，发挥信息媒介的作用，不仅会对问询函所提问的内容进行关注，还会挖掘公司其他的潜在问题和风险。当然，作为对财务信息的真实性有保证责任的审计师，也在媒体关注的范围内，特别是当媒体发布一些负面报道时，对于审计师的影响更大（刘启亮等，2014）。因此，媒体关注和投资者关注会增加审计师的关注压力和声誉压力，为了避免声誉受损，审计师进行风险评估时，会将监管问询风险事件考虑在内，要求提高审计收费来弥补风险。另一方面，审计师可能会面临监管处罚压力。如果上市公司在规定时间内不回函，或者涉及问题较严重，会引发证监会的立案调查。特别是当问询函要求审计师对于相关问题进行解释说明时，审计师的监管压力更大。出于缓解诉讼的潜在风险，审计师会实施更多的审计程序来降低审计风险，并提高审计收费。由此，本文提出假设1：

H1：与未收到财报问询函的公司相比，审计师会对收函公司收取更高的审计费用。

（二）财报问询函、内控质量与审计收费

公司的内部控制质量是审计师进行审计定价时的重要考虑因素。张旺峰等（2011）发现内部控制质量会影响审计师对于审计风险的判断，若内部控制质量较低，审计师会在审计计划和执行时增加审计投入，从而收取更高的审计收费。Hogan等（2015）认为，内部控制存在缺陷的公司相比于其他公司，信息披露质量存在风险的可能性更大，审计师的信息不对称程度更高，审计成本更高。李百兴等（2019）的研究也证明内部控制质量的不同会对审计成本产生影响。因此，当公司收到财报问询函后，如果公司内部控制质量较低，一方面，公司信息披露真实性和合法性存在风险的可能性大，会提高审计的重大错报风险，根据审计保险理论，审计师会要求提高审计收费来进行风险补偿；另一方面，较低的内控质量会增大审计师的信息不对称程度，审计师会更加关注交易所问询的风险信息，在风险评估阶段，审计师会增加审计投入去审查相关潜在风险事件，并在审计执行过程中扩大审计范围、增加审计程序，进而要求更高的审计收费来弥补成本。基于此，本文提出假设2：

H2：内部控制质量能够在财报问询函与审计收费的相关关系中发挥调节作用。

三、研究设计

（一）样本选择与数据来源

由于深交所和上交所2014年问询函发放数量较少，所以本文以2015—2020年沪深A股上市公司为研究样本。为了保证数据的完整性，本文下载并整理了上交所官网中财报问询的公告信息，以及深交所官网“监管信息公开”中的“问询函件”栏目下的公告信息，以此确定收到问询函的公司信息。本文所使用的公司财务数据及公司治理数据来自CSMAR数据库和Wind数据库。为了避免极端值的影响，本文剔除了ST和金融行业公司的数据，并对连续变量采用了1%—99%水平的Winsorize缩尾处理。

（二）变量定义

1.被解释变量——审计收费（Lnfee）。本文借鉴陈汉文（2013）的变量定义方式，审计收费为上市公司当年境内审计费用取自然对数。

2.解释变量——公司是否收到年报问询函（Enquired）。本文借鉴陈运森（2019）的变量定义方式，如果公司在当年收到财报（包括年报、半年报、三季报）的问询函，则将Enquired定义为1，否则为0。

3.控制变量。借鉴国内外关于审计定价影响因素的相关文献（Simunic，1980；张奇峰等），本文所选取的控制变量及其定义如表1所示。

表1 估算模型的变量说明表

（三）模型构建

1.财报包括年报、半年报和季报，但由于年报披露的信息更加全面，交易所主要是针对年报进行问询。而第t年的年报问询函是在第t-1年的年报完成审计后发布的，因此，第t年的问询函对应的是第t-1年的年报和审计费用。本文在回归时用第t年的审计费用，则财报问询函影响的是下一年的审计费用，本身就存在滞后效应，能够在一定程度上缓解反向因果的内生性问题。检验假设1的模型如下：

其中，control为本文使用的控制变量，ε为随机误差项。

2.本文采用交互项的形式，检验内部控制质量发挥的调节作用，检验假设2的模型如下：

其中，control为本文使用的控制变量，ε为随机误差项。

四、实证结果及分析

（一）描述性统计

由表2可以看出，上市公司之间的审计费用存在较大差异，审计费用取对数后的平均值为13.771，最小值为12.612，最大值为15.950。在控制变量方面，上市公司规模的平均值为22.333，国有企业占比为30.9%。上市公司的偿债能力、盈利能力、发展能力方面的相关指标，以及审计意见和事务所规模的统计结果均在合理范围内。结合上页表3可知，交易所问询函的监管力度逐渐增大。2015—2020年平均有11.37%的上市公司收到了财报问询函，2014年交易所采用问询函制度后，2015年上交所和深交所发放并公布了103封关于定期报告的问询函，仅4.44%的上市公司受到了监管询问。之后几年发函数量逐年递增，截至2020年，交易所财报问询函共发放并公布558份，受到交易所监管的公司占所有公司的16.49%。

表2 主要变量的描述性统计结果

表3 财报问询函各年分布情况

（二）相关性分析

由表4主要变量的相关性分析结果可知，公司财报问询函与审计费用的相关性为4.8%，并在1%的水平上显著相关，说明公司收到财报问询函后，审计费用会有所提高，初步验证了本文的假设1。其他控制变量和审计费用相关性关系也是合理的，并且不存在严重的多重共线性问题。

表4 Pearson相关性分析

（三）回归结果分析

在应用Stata软件进行回归后，得到了模型1和模型2的回归结果。从表5可以看出，财报问询函与审计费用在1%的水平上显著正相关。与未收到财报问询函的上市公司相比，收到财报问询函的上市公司的审计费用会增加10.7%，证明了本文的假设1。由于交易所和审计师都是财务报表重要的风险信息监督者、审核者，监管的主要目标都是降低信息不真实的风险。交易所如果认为风险较大，会发放问询函进行问询，来降低信息不对称，缓解公司违规风险。而审计师如果在风险评估后认为风险较大，会增加审计投入，或者提高风险溢价，从而增加审计费用。审计师捕捉到了交易所发出的风险信号，为了降低审计失败的风险，再次承接审计业务时，会投入更多审计资源，提高审计费用来弥补审计风险。

表5 财报问询函与审计费用的回归结果

财报问询函与内部控制质量交互项的系数为-0.019，并在1%的水平上显著相关。说明内部控制质量对于财报问询函与审计收费的关系具有负向调节作用，证明了假设2。如果上市公司收到问询函，公司内部控制质量又较低，会增加审计师的风险预期，使得审计师出于关注压力和监管压力，投入更多审计程序或要求更高风险补充，从而问询函对于审计收费增加的效果更加明显。

（四）稳健性检验

1.固定效应回归。为了验证假设1，前文采用的是分年度和分行业的混合回归，为了保证结果的稳健性，本文采用个体固定效应回归进行验证。结果表明，财报问询函与审计费用仍然在1%的水平上显著正相关。相对于未收到财报问询函的上市公司，收到问询函的上市公司通常要支付更高的审计费用。

2.年报问询函收函次数与审计费用。由于虚拟变量只体现了上市公司是否收到问询函对于审计师定价的改变，但未能很好体现风险大小对于审计师定价决策的影响。如果上市公司财报信息存在较大风险，交易所会在一年内针对定期报告多次发函，或者针对公司回函再次发函，因此，如果上市公司在一年内收到财报问询函次数越多，则上市公司信息违规潜在风险更大。本文用收到问询函的次数（Enquired_num）替代财报问询函的虚拟变量，并得到表6结果。根据结果可以看出，上市公司一年内收到的问询函次数越多，则审计费用提高得越多，与本文的假设1一致。

3.PSM-DID。交易所发放问询函的上市公司，可能本身由于业务复杂程度较高、公司规模较大等特征存在较高的审计收费。因此，收函公司和未收函公司在分布上的非随机性会导致样本自选择问题。本文采用PSM-DID模型来缓解内生性问题，更好地比较上市公司在交易所问询前后的审计费用变化。本文参考陈运森等（2018）和刘瑛等（2021）的研究，运用1∶2最近邻倾向得分匹配和双重差分模型，匹配后的样本满足条件独立假设和共同支撑假设，双重差分后的模型也通过了平衡趋势检验。模型如下：

其中，若 i公司第 t年收到问询函，则D第t年及以后均为1，否则为0。根据表6结果可知，D的系数为0.086，且在1%的水平上显著为正，说明公司一年内多次收到交易所的问询函。一方面，公司多次收到问询函，说明公司财报的信息中存在较严重的问题，该行为会向市场传递更强烈的负面信号，审计师会提高风险溢价，从而向公司收取更高的审计收费；另一方面，交易所会要求会计师事务所针对某些问题进行回复，使得审计师预期工作量增加，从而向上市公司收取更高的审计收费。

表6 问询次数与审计费用的回归结果

五、研究结论与启示

本文以2015—2020年沪深A股上市公司数据为样本，研究财报问询监管与审计师定价决策之间的关系。研究发现，在控制了影响审计费用的主要变量后，相对于未收到问询函的上市公司，收到财报问询函的上市公司当年需要支付更高的审计费用。如果上市公司在一年内收到多次问询函，代表公司经营和财务风险更大，信息披露质量较低，上市公司需要支付更多的审计费用。进一步研究表明，在内部控制质量较低的情况下，审计师会收取更高的审计收费来弥补审计成本或作为风险溢价。为了缓解收函和未收函公司分布的非随机性，本文采用了固定效应模型和PSMDID模型缓解遗漏变量和样本自选择问题后，结论依然稳健成立。本文结论证明了外部监管者的监督效果，交易所的监管效应在风险传递中存在溢出效应，交易所通过发放问询函来履行监督责任，向市场传递风险信号。审计师作为风险信息监督者，对于风险信号十分敏感，在交易所发出风险预警后，会更加谨慎地识别和应对风险，从而提高审计收费。本文的研究有利于鼓励上市公司财报信息监督者在风险监督与应对中相互协作，防范化解风险，促进上市公司和资本市场稳定健康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