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怠诗学:韩炳哲美学的一种解读

2022-11-05 06:25艾云利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22年3期
关键词:功绩自发性深层

艾云利

作为一位积极的左翼活动者,韩炳哲以对数字时代精神的深刻批判而被誉为“德国哲学界的一颗新星”。不同于后现代语境下其他学者对于“共同体”“政治”“伦理”“存在”“审美”等宏大话语的理论研究,韩炳哲以一种强烈的批判性和现实介入性,关注现代功绩主体的“倦怠”问题,从“感知”视域聚焦于现代功绩社会的“过劳”现象及其美学问题,通过捕捉新自由主义精神无处不在的微观权力和意识形态控制,从而提出了自己的审美救赎方案。

一、“过劳”:从社会现象到审美无能

消费资本主义和后工业社会的高度发达使“过劳”逐渐成为一个全球性的重要问题。“拼多多23岁年轻女员工凌晨下班猝死”事件曾经引发广泛关注。中日韩等国在外贸出口和经济发展方面的联系日益紧密,日韩社会“过劳”现象显著蔓延,这与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和消费社会的成熟、雇佣与劳动限制放宽都有重要联系。在这种“强迫劳动”及其所导致的一系列心理健康问题的社会情境下,在推进社会劳动保障政策和企业用工改革的同时,却忽略了“过劳”问题有其内在的发生机制和深层因素,其中关键的问题在于“过劳”由被动性到自发性的根本性转变。这种逐渐普及化的“自发性过劳”并不能简单概括为主观的工作热情和过度投入,而是与新自由主义精神及其意识形态全球化的控制有关。“自发性过劳”意味着主体由被动剥削转为主动被剥削,剥削的效率将由此实现最大化,资本社会对于生产利益最大化的渴望被根植于这种集体无意识中。“过劳死”则是“过劳”问题深度发展的一种极端后果,并且随着社会的加速发展有逐年加重的趋势。

日本学者森冈孝二对于“过劳死”有广义和狭义的区分,认为广义的“过劳死”不仅包括由于长时间劳作和压力所导致的心脑疾病突发致死,也包括其所导致的抑郁症等各类精神疾病而带来的“过劳自杀”。这种区分是对于“过劳”问题的复杂因素进行深入研究的结果。森冈孝二认为,当代资本社会走入“高度资本主义”时期,正是这种“高度资本主义”导致了“过劳时代”的来临。森冈孝二收集、分析了大量的各国工作时限和田野调查数据,指出了“过劳”问题在不同国家地域、各类社会人群中的逐渐扩大化。除此之外,他还提到在信息资本主义的冲击下,工作装置和工作方式的便捷化所导致的家庭场域的“职场化”、私人时间的“工作化”等问题,以及消费型资本主义催生的非正式雇佣制度、竞争性消费等问题。森冈孝二从国家地域、信息技术、消费社会等方面全面分析了“过劳”问题,将其主要归结为外部社会环境的强迫性因素,并且提出一系列具体的防止“过劳”的方法与对策。

不同于森冈孝二基于大量数据的社会学分析,德国学者韩炳哲则是通过自己切身的感知体验对于“倦怠社会”进行具体刻画。韩炳哲在个人纪录片中,提到自己在韩国地铁的经历:“当你踏进地铁时,你会明白这是一个疲劳社会。甚至可以说,这是一个疲劳社会的最后阶段。地铁车厢就像为人们补充睡眠的车厢。在韩国,你会发现人们睡在一天中的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他同样认为,疲劳综合症并不是韩国独有的现象,而是一个全球性问题。如疲惫、抑郁、沮丧或注意缺陷多动障碍(ADHS)等疾病是今天许多西方国家的精神病理景观,韩国也不例外。韩炳哲提出,主体“自发性过劳”所引发的疲劳综合征(BS)、抑郁症、边缘性人格障碍(BSP)甚至是自杀等,不仅是一个社会问题、心理问题,更是一个美学问题。这些精神疾病的突出表征,是主体深陷于自我感知和主体意识之中,隔绝异质性的他者存在。同样,现代大众文化美学沦为主体表层感官享乐的单一工具,美学的同质化是主体自淫性满足和对他者过度侵蚀的产物。韩炳哲指出,主体“过劳”“倦怠”下的精神疾病与知觉经验同质化下的审美无能有深刻的互文性关系——感知流通性的梗阻。这种感知流通性的梗阻,既是一种以抑郁为表征的深层倦怠和神经官能症,也表现为当代美学所展现的表层感官化和积极的同一性主体需求,整体上属于主体感知流通性的整体性瘫痪。

韩炳哲从“感知”视域聚焦“自发性过劳”现象及其美学问题,提出感知流通梗阻下的审美能力的缺失。“自发性过劳”是由主体自身所发起的一种由超负荷工作和过量劳动所导致的自我暴力。这种功绩社会的“自我暴力”意味着主体心理层面不断重复叠加的“积极性”和“肯定性”,响应了社会快速发展过程中系统不间断运转的需求。在这种生产最大化和资本快速扩张的经济要求下,在主体被塑造成“社会精英”的同时,也实现了对其时间和经验的无情捕捉。现代功绩主体的审美能力被消费社会和资本市场系统“殖民”,表现为一种知觉经验的同质化。在这种同质化知觉经验中,主体感知在进入美学经验的运作进程之前就先被现代功绩主体全部吸收,内化为大面积的自我感知,阻断了感知流通的“他向性”进路以及随之而来的“他者性”反馈,失去了感知流通的交互性体验和关系生成的可能性,“他者”所表征的差异与多元也在感知领域和审美实践中慢慢消失。这种“感知镜像化”通过对于主体感知流通的结构固化和同质覆盖,在消除异质性经验的同时,一定程度上取缔了美学伦理的多元性可能。最终,现代功绩主体沉浸于新自由主义精神暴力下的“自我镜像化”感知中,无法通达以“他者性”为表征的异质性和多元性审美。在森冈孝二从外部解决“被迫过劳”发生的同时,韩炳哲指出其现象所隐藏的美学问题,并试图从内部对“自发性过劳”的深层因素进行分析,进一步探究新自由主义精神对现代功绩主体所施加的精神暴力。

二、“过劳”主体:新自由主义精神的产生与运作

韩炳哲关注“过劳”行为由被动向主动的转化过程及其成因,指出主体自身及其背后复杂的意识形态操控和深层感知控制,认为这种“过劳死”及其社会化问题的彻底解决,需要进一步深入主体内部探究,了解其真正的发生机制和具体运作。韩炳哲认为这种转化背后隐藏着功绩社会对于主体意识形态的生产和运作过程,与新自由主义下的“成就自我”和“效率崇拜”密切相关,正是这种新自由主义精神所施加的精神暴力,使得主体在“自发性的过劳”和“无尽的倦怠感”中丧失了基本的感知流通,进而导致审美能力的弱化和缺失。

韩炳哲指出,现代社会已经由福柯的“规训”社会转向功绩社会。由医院、监狱、学校和工厂等为主体架构的社会建筑转向由健身房、银行、大型超市和写字楼等为主体架构。社会形态的转变导致了主体不同的心理状态,由否定性的驯化主体转向肯定性的功绩主体。在21世纪,现代功绩主体渐渐患上抑郁症、疲劳综合征等精神疾病,这些精神疾病都指向功绩主体对于社会和自身的无力感。由此,韩炳哲提出现代功绩社会中的主体倦怠感问题,用普罗米修斯神话中普罗米修斯和鹫鹰的关系指涉这个“我”与主体的关系,隐喻现代功绩主体自我剥削、自我束缚、自我压迫,对自身施加暴力。鹫鹰不断啄食,肝脏重复生长,由最初的疼痛感到无尽的倦怠感。功绩社会的主体倦怠感来自新自由主义精神下的“成就自我”和“效率崇拜”。自我和外界都产生命令,主体受到来自内外的双重夹击。主体将自己作为有待发展完善的功能主体,将自我剥削归为自我实现,这就是新自由主义的奸险逻辑。除此之外,功绩主体还善于将外界的生产命令内化为自我发展和完善的需要,甚至是作为一种自由主义的选择。这同样遵循了现代社会的功绩原则,自我命令比外在命令更加具有执行力,自我剥削比外在剥削更加有效率。主体的“倦怠性”集中表现为新自由主义精神下“成就自我”的主体目标和“效率崇拜”的生产逻辑,这正是资本掌控下的新自由主义精神对于现代功绩主体所植入的精神暴力。

(一)“成就自我”的主体目标

韩炳哲指出,现代社会新自由主义精神倡导的“做自己”口号,成为一种主体自我剥削的内在命令和存在义务。韩炳哲认为“做自己”并不是自由自在,“自己也是一种压力和负担……做自己是把自己加载于自己身上”。这种“自己”正是本质主义和新自由主义合谋所建构的一个虚假概念,来自外在社会意识形态的需求配置。这里的“做自己”暗含着“做一个成功的自己”,而成功的标准则是被消费和资本所制定和牢牢把持的。列维纳斯认为,从心理学和人类学的角度来说,“这个我已经绑在他自己身上”,这个“我”一直作为沉重的存在,是以“非存在”面貌在不断的形成性运动中得以显现的。韩炳哲进一步解释道,这个“我”成为“做自己”,反身代词(myself)就是这个“我”被拴在一个负重、沉重、面貌相似的人身上,这个“我”被加载了一种超负荷的重量,最终表现为存在的疲劳。这种“做自己”正如马斯洛说的对主体自我本质的真正占有。“做自己”也就是成就自我,“自我”被当成一个悬置的价值标准等待实现,而“自我”本身就是一种关系中的反指概念,并不独立存在。马克思也认为所谓“自我”只是在一定历史条件下的特定关系中被建构起来的。在新自由主义中,正如阿兰·埃亨伯格(Alain Ehrenberg)所说,“每个人必须自发地行动,每个人都有义务去成就他自身”,这是主体自我感知力量膨胀的异化结果,个体被简化为一种不为人知的生产和存在力量的承担者,个体的意义最终来源于总体的需要。主体最终在肯定自我、必须“成就自我”的努力中筋疲力尽,成为只会劳作的“末人”,而不是意志独立的“超人”。韩炳哲认为主体具有离异性,这个“我”不完全是主体,不同于近现代主体哲学所阐释的“积极主体”,这个“主体”是受到21世纪新自由主义精神暴力的产物,承担着过度生产、超负荷劳作和过量信息,在由此产生的疲乏、困倦和窒息感中仍然执着于“成就自我”。在加速发展的资本运转和消费社会中,无法“成就自我”的主体会产生主体负罪感和匮乏感,渐渐转向自我愧疚和自我惩罚,继而在意识同质化机制的运作下,产生持续不断的自我指涉,并在其中“自发性过劳”,最终走向以抑郁症为主要表征的精神疾病之中。

(二)“效率崇拜”的生产逻辑

现代社会是一个功绩社会,这种社会在新自由主义生产关系中追求生产效率最大化,将生产最大化的渴望深埋于集体无意识中。个体在理性意志的主导下,将自己转化为“建设项目”,不断发掘自己的最大潜能,保证生产最大化的实现。现代主体首先受到来自后工业社会关于“效率崇拜”的影响,这个肇始于200多年前工业革命的“新神话”,在全球化和信息化的现代社会被奉为圭臬,它被视为公共生活和个人工作的重要目标,甚至是首要目标。人们了解生产成本的固定性和可计算性,于是“效率”被理解为实现最高生产效益的唯一方法。在整个生产过程中,人作为灵活机动的存在被无限要求和“激发”。社会化大生产和专业分工将人类作为一个生产要素加以“优化提升”,主体在其中日益机能化。现代社会功绩主体的生存疲劳来源于社会发展和自我发展的严重失衡状态。社会经济高速发展对人类提出越来越高的机能效率要求,导致主体无限自我“优化”。“无节制地追求效能提升,将导致心灵的梗阻。”早期生理学家认为人类体内有转换能量的高效做功系统,效率是人类天生的固有属性。“机器越发接近人类,人类越发接近机器”,这正是现代功绩主体无限膨胀以至于异化扭曲的实证。除此之外,效率的内涵在后工业社会日益灵活丰富,效率代表着节约、责任,成为一种被选择的社会品质和价值取向,不仅是经济快速发展,更是环境保护和生态主义的重要法则,甚至对于功绩主体来说,效率是关于自己生命的严肃道德。无论如何,效率都作为一种公共话语,正在重新塑造公民的生产面貌和意识形态。但是,在效率被无限追求的个体背后是整个社会经济利益最大化的要求,主体除了在效率的催促下不断革新自己的工作能力和方式,还将对效率的追求异化为一种自我实现的目标,直到筋疲力尽为止。在越来越以知识经济为基础和效率逻辑为中心的生产活动指导下,现代功绩主体正在无限发挥自己的潜力和脑力——事物只要具有内在可能性,就有外在可行性。这种主体“凡事皆可能”的意识,本质上正在毁灭主体自身。对于效率的过度崇拜变成一种“效率暴力”,主体在无限追求效率的同时向自己施加无尽的暴力。对于效率毫无节制的崇拜制造了一个“兴奋剂”社会,功绩主体自始至终保持积极性和肯定性的精神状态。人类作为极其复杂的生命现象,变成了一种生命技能和效能,在“效率崇拜”中走向“倦怠”,最终无法继续生产,在精神疾病中走向毁灭。

三、主体审美感知的流通性:倦怠诗学及其审美救赎

韩炳哲认为现代功绩主体所遵循的生存美学原则是:忙碌的行动派和过度活跃的积极性,使主体深陷于“成就自我”和“效率崇拜”的精神暴力和自我剥削中,形成一种主体的“自发性过劳”和主体倦怠感。“自发性过劳”所诱发的精神疾病正是主体审美感知的大面积梗阻和审美能力缺失的重要表征,韩炳哲由此提出“深层无聊”和“根本性倦怠”两种主体状态,从深度与广度两个维度突破自我与发现“他者”,重新建构主体感知的流通性,在实现主体审美感知流通性多元化的同时,重新修复数字化时代下主体感知之间的断裂,实现审美领域“他者”非通约性的解除和异质性经验的生成。韩炳哲重新阐释“无聊”和“疲倦”在现代功绩社会的深层维度,建构一种“倦怠诗学”,作为一种审美救赎,最终实现主体在消极性生存状态下进行后续行动的可能性,恢复主体审美感知的多元性。

(一)“深层无聊”

后工业社会的专业化生产和系统性控制使得机器成为生产过程的核心,主体配合机器的运作进行批量性、流水化生产,原本自主的身体跟着机器化的自动节奏无限重复,日常生活方式也被逐渐专业化的科学方式和工作性质所固定。在“过劳”导致的倦怠感之前,主体已经潜藏着一种数字时代的“无聊感”。韩炳哲认为,正是现代数字技术从根本上改变了主体的感知模式及其注意力运行结构,时间自身正在慢慢被“加速社会”所掏空。这种无聊感和倦怠感同样属于功绩社会和消费社会的共同产物,是一种普遍积极性下的潜意识状态和轻度抑郁症的首要心理表征。海德格尔从生存论角度对这种“无聊”作出定义:“我们被物占据……也常常沉浸于其中。但它不为我们提供任何东西。”换言之,也就是我们被“物”紧紧“锚定”在“物”上,我们在这种被固定和束缚的状态下被移交给“无聊”,没有进一步行动的可能性。

韩炳哲提出:“并不是一种无事件的时代才让深层无聊出场。正是历史和革命的时代——它充斥着事变——但它从持续性与重复状态中掉落出来。”功绩社会的加速发展要求“积极行动起来”,这种确凿无疑的信念决断也在加深这种无聊感。汉娜·阿伦特在其《人的境况》中将“行动”提到了重要位置,阐释了一种主体的积极生活。在现代功绩社会中,人类主体力量在不断改造世界的同时,“行动”在现实生活中也获得了宗教信仰的维度。“今日的人依此而努力着——要赋予自身一种角色、一种意谓、一种价值。正是在这一要为自己构想出一种价值的过度紧绷的努力中,出现了深层无聊的征兆。”海德格尔将其形容为“存在者在整体中抽离自身”,这种抽离为整体留下了空洞,是整体的瘫坏,是一种“言说”。正是在主体性被过度抬高后出现了“深层无聊”的可能性。韩炳哲提出现代社会发展的最新状态是:主体被裹挟在生产发展的洪流中,消磨自身存在。在社会发展和扩张自身的同时,人类作为唯一的建构主体被绝对化。韩炳哲提出:“只有在允许深度注意力的环境中,才能产生文化。”然而,在现代功绩社会中,这种深度注意力被日益边缘化,甚至直接缺失。主体在工作和生活之间“无缝切换”,多任务并行处理,为了优化自身生存而无限提升自我,“超注意力”代替了深度注意力。这种“超注意力”是表层注意力的最大化,指的是主体可以在同一时间内处理多个任务、接受信息并进行操作执行,这种“超注意力”不能允许一丝的懈怠和浪费时间,呼应互联网时代的注意力经济学(“眼球经济学”)。本雅明哀叹,“由休息和时间构筑的梦之鸟的巢穴在现代社会日渐消失”,现代功绩主体缺少了深度注意力,也就无法进入“深层无聊”。

韩炳哲认为,“深层无聊”是人类精神放松的终极状态,是一种健康的、好的“无聊”,对于创造活动具有重要意义。在这种“深层无聊”中,主体成为倾听群体,进行沉思,思考的不仅是自己的生存,而是人类如何美好生活,如何融洽地共同生活。在这种“深层无聊”中暗含着主体的拒绝,正是在这种拒绝中指出了一种被悬置的可能性。阿甘本指出,这种“深度之无聊”不同于动物性沉浸,“深度之无聊表象为形而上学上的发生器……最关键的东西恰恰是人类的发生,即活生生的人的存在的生成”,指出悬置的可能性是“此在”的终极生成潜能。随着现代功绩社会的加速发展,“过劳时代”普遍来临,“深层无聊”的生成可能性在不断降低,取而代之的是主体精神疾病下的发生征兆:一种“坏的无聊”粉墨登场。韩炳哲的“深层无聊”是对于当下青年人普遍“无聊”状态的一种深度挖掘,主体只有在感知上意识到自己的“无聊状态”,放下无休止的“积极行动”,才有寻求反抗并坠入深度思考的可能性。“深层无聊”表现为现代功绩主体自我分裂的反抗状态,也是对于“综合主体”的一种复归方式,是对于一种自我沉思的深度开展。

(二)“根本性倦怠”

汉德克在《试论疲倦》中将社会性生存疲劳定义为“分裂的倦怠感”:“两个人不可避免地彼此分离,陷入高度个人的倦怠感中,不是我们的倦怠感,而是我的和你的。”这种社会性生存疲劳所带来的“分裂的倦怠感”耗尽了主体的语言和心灵,暴力地摧毁一切亲密关系和爱欲共同体。鲍德里亚认为“疲倦”是无法控制的“丰盛社会”的特权性存在,是在后工业社会逐渐蔓延、传染的集体症候,将会成为一个世界性的问题。“个体及社会范畴身上制造出来越来越大的失调,它们同时受到了竞争及社会提升动机的命令以及此后完全内在化了的取悦自己的最高命令的支配。”这种失调、不满导致的“疲倦”看似是主体对于当前社会生存环境和自身发展的消极性回应,实则是与向社会系统“盲目快乐”妥协相对立的一种积极性回答。鲍德里亚将群体性疲倦置于后工业时期和消费社会中批判考察,厘清了其产生的根源和意义所在。这种会带来诸如迟钝、疏离和普遍性消极的“疲劳症”虽然并不与真实的器官病变和机能障碍相同,但是长期发展下去仍旧会带来一系列精神疾病,如抑郁症等,甚至最终导致“过劳自杀”的极端状况。这种“疲劳症”在数字技术掌控的功绩社会之中,正演变为一种无可奈何的“精神性绝症”,大量的精神类药物在对其产生短暂的控制后,容易产生强烈的耐药性反弹,并不能解决“疲劳症”及其引发的一系列精神类疾病。

由此,韩炳哲在分析新自由主义精神及其暴力的基础上,提出一种“根本性倦怠”,这种状态不同于社会性生存疲劳,是主体存在的一种“负状态”。如果深刻洞察了海德格尔的“存在”概念,就会明白“存在”即真正成为自己。“负存在”即是“未成为自己”状态的敞开,而新自由主义精神下的“自发性过劳”却是一种“隐藏”,一种对于主体存在出离自身状态的“深度隐藏”。“根本性倦怠”状态是一种对于“存在非存在”状态的敞开,接纳所有多元存在的可能性。韩炳哲提出,“根本性倦怠”是“一种引向对话、关注以及和解的倦怠”,一种对于虚无的省思体验。这种“根本性倦怠”正是来源于对现代功绩社会的自我抵抗,它开启了一片中间地带,松动了沉沦于绝对自我主体中的功绩主体。“我不仅看到了他者,自我也成为他者,他者同时成为我。”主体重新进行相互关注、相互接触,不同于社会性生存疲劳的“分裂倦怠感”所造成的主体彼此隔离、孤独。这种“根本性倦怠”根植于一种“内理性”的智力感觉,能够激发主体感知的流通性,成为一种与他者接触的途径。“深层无聊”是“主体的分裂”下对于绝对主体的一种省思反抗,表层上具有消极性和否定性的特征,本质上却是对于现代大众文化美学的一种感知矫正。

韩炳哲提出“深层无聊”和“根本性倦怠”这两种诗学情态,是“无聊”与“倦怠”的终极性反向状态,包裹着主体生成的多元性和进一步行动的可能性。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此在”被悬置在虚无中,或者用德勒兹和加塔利的话来说,即“游牧生命”。这也正是韩炳哲“倦怠诗学”的激进之处:向黑暗无际的虚无敞开自身,在这种根本性经验和尚未揭示的东西中,激活存在本体的“荒野状态”,这就是“倦怠诗学”所蕴含的革命潜能。主体打破感知的自我镜像化沉浸,重新恢复主体审美感知的流通性,进而塑造全新的自我生命。韩炳哲的“倦怠诗学”在分析“自发性过劳”生成的主体性因素的基础上,试图从问题自身出发,通过主体内部状态的调整来解决“自发性过劳”所带来的感知梗阻和审美无能的深层影响。

四、结语

韩炳哲深刻剖析了现代功绩主体“自发性过劳”的深层内部因素,指出了现代功绩主体精神疾病和审美无能之间的深度互文性——感知流通性的梗阻,提出“深层无聊”和“根本性倦怠”两种主体状态来恢复主体感知“他向”流通性,作为“过劳时代”的“美学救赎”方案。在这种“深层无聊”和“根本性倦怠”下,主体翻转感知镜像化,使得“它向相对、他者、他物开放”,重新建构感知的“他者性”,从而修复感知之间的断裂以及在“主体和他者”感知关系之间的失衡现象,建立以感性为连接机制的、基于差异而共存的审美共同体,对抗功绩社会的资本增长逻辑和系统加速化需求,激发“倦怠”自身的生成潜能和多元实践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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