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布中学

2022-11-05 16:20李联斌
边疆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中学同学学校

李联斌

中学时代,是人生的金色年华。而不同时代、不同地区、不同年龄的人,中学时代的经历则有天壤之别。对于像我们这样在上世纪60年代出生于祖国边疆少数民族贫困地区的人来说,能够在当时“没有学校的学校” —— 八布中学,走过五年的中学历程(初中三年、高中两年),也算幸运。回望这段时光,有美好、也有无奈,有痛苦、也有欢乐,有失去、也有收获。

那个年代,只要能上学,就是我最大的满足。1974年春,我上小学五年级不久,听到八布公社要办中学,十分欢喜。当时,八布公社周边十里八乡都没有中学,条件好点的家庭子女要上中学,都要到80 公里外的二中(设在董干公社)、或者50 公里外的县城一中就读。家庭条件差的子女想上中学,则难上加难。我家兄弟姊妹多,全靠父母在生产队抢工分过日子。那时一个工的满分,分红还不到一毛钱,而农村又在“割资本主义尾巴”,打击“投机倒把”,即使全身都是力气,也没地方挣钱,一家生活过得艰难,要到外地上中学,想都不敢想。这下好了,就在家门口办中学,家里再困难,也有机会就读。

八布公社是个十分偏远、历史短暂、经济社会文化都很落后的穷山区,又是一个典型的民族杂居区。与越南官坝县接壤,国境线长27公里。距云南省会520 公里、州府83 公里、县城50 公里。据史载,清咸丰年间,八布有一条通往越南的通道,居住着8 户傣族(摆夷),无街道设置。同治元年(1862年)因为战乱,这8 户傣族迁往越南。到了清末,汉族商人班、黄、王三姓到此定居经商,渐渐赶起街子。民国29年(1940年)废区设乡。1948年11月获得解放,1950年5月设区人民政府,1970年改区为公社。在此办中学,意义非同小可。中学校址,选在一片地势呈“L”型的缓坡上,下面连着由八布河冲积而成的荒滩,与八布街隔河相望。

1974年8月底,我拿着八布中学的初中录取通知书,高高兴兴到校报到。报到地点就在荒坡上,一张桌子, 上面放着一本花名册,旁边站着一位老师,老师在花名册上打个勾,交待有关事项,就算报到了。当年只招收了两个班,我在二班,同学总共不到一百名。同学中有本地的,也有来自周边几个公社的,多数是壮、苗、瑶、彝、蒙古等民族,汉族则占少数。就这样,我们荣幸成了八布中学第一代中学生。

当时的八布中学是一张“白纸”,没有教室、没有校舍,没有食堂、没有运动场、没有校园路面,也没有中学校应有的教育教学设备设施。可以说,是一所没有“学校”的学校,唯独有的,就是一片晒在蓝天白云下、长满野草杂木的荒坡荒滩。

开学第一天,学校举行了开学典礼。这个典礼很特别,没有礼堂、没有桌凳、更没音响,而是在一块长着杂草、勉强能够集中站人的小地坪上举行。校筹备委员会主任(后来的校长)讲话声音大而脆、铿锵而有力:“同学们,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我们的学校,现在也是一张白纸,只要同学们努力,发扬自力更生精神,用我们的双手,也可以画出学校最新最美的图画……”。从那天起、开学后的好一段时间,我们的任务不是读书,而是白手创建我们的学校。

按照学校要求和班主任的安排,全校两个班统一分成平整屋基和场地、砍竹木、割毛草、编篱笆、制作桌凳等若干组,每个组要分别完成每天确定的具体任务,组与组之间既分工又协作。我分在砍竹木这个组,那个时候学校附近的山林还比较大,麻栗树、香兰树和苦竹、薄竹等随处皆有,每天上、下午各砍回一捆竹子或木条,也不是很难。下午回来得早,还要按老师的要求参加平整场地、建盖房屋。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由于天天劳动,同学们身体疲惫,感觉又苦又累。学校发现了苗头,加紧了思想政治教育。有一个星期六上午,校长主持召开全校师生大会并讲话,在对前段建校情况进行小结、肯定成绩之后,他话锋一转,讲道:我们现在建设的是一所崭新的学校,是会有点苦、有点累,但是,“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比起革命老前辈,我们这点苦、这点累算什么呢!大家要努力努力再努力,用我们勤劳的双手,建成我们的学校!这次大会之后,再也没有一个同学叫苦叫累,哪怕只有九分力气也要使出十分来。就这样整整干了两个多月,我们按计划建起了以篱笆茅草房为主、油毛毡房为辅的教室、宿舍、食堂和厕所。为了防风、不走“光”,同学们在篱笆墙上裱糊了一至二层不等的废旧报纸,但难以阻隔声音的传递。在茅厕里,女生讲话男生听得到,男生讲话女生也听得到,所以,同学们入厕,都会自觉主动地减少话语或降低声音。教室里的桌凳、学生宿舍里的床,都是把条木的一头削尖、另一头削平,按量好尺寸栽到地下,再把面板放好、扎上钉子制作而成。同时,我们打整、修理了校园的路面,还在河边的荒滩上夯出了两个土坯篮球场。

新的校园,如期建成,远远看去,不像学校,倒像新搬来的村庄。两个月后,路过的人偶尔会听到从篱笆毛草房教室里传出的读书声。坐在如此简陋的教室里,听着老师讲课,享受着师生们共同创造的劳动成果,心里也很自豪。

到了初一的第二学期,学校推行了“半农半读”。所谓“半农半读”,就是贯彻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方针,实行半农半读制度,又读书又种地,培养学生成为既能体力劳动又能脑力劳动、又红又专的新人。上午上课、下午劳动,是我们学校 “半农半读” 的主要形式。

下午的劳动分为种粮、果树栽培、蔬菜种植、砖瓦等若干个组,同学们各自参加所在小组劳动。根据需要,一些时候也会成天进行劳动。我开初分在果树栽培组,主要学习种植黄果、桔子、荔枝、菠萝等,还种植从广西引进的沙田油。在农基老师的组织指导下,从挖塘、选苗、种植到修枝打杈、病虫害防治等环节,都要进行实际操作。后来我又被调整到砖瓦组,主要是上山砍窑柴,每天交足200 斤窑柴,就算完成任务。有一次我偷懒,连人带柴站到磅秤上一称,刚好就有200 斤,做记录的同学看我个头瘦小也就默认。班主任不知内情,还夸奖我人小力气大、一扛200 斤。我受到“表扬”,内心愧疚、深感不安。砖瓦窑是学校特地请来师傅,带着大龄同学挖出来的,有时我也跟着师傅学习挖土拌泥、砸砖车瓦。到了烧窑的时候,与同学排班轮流、昼夜不停地往窑里送柴、向窑顶一块叫窑田的地方加水,连续烧制七天,就算大功告成。感谢有了这座砖瓦窑,初二第二个学期,我们就坐进了虽然简陋、但比茅草房好几倍的砖瓦房教室。到了高一的第一学期,我们又坐进了虽未做过装修、但又比砖瓦房更好的四层、八间钢筋混凝土教室。而在之前不久,两个土坯篮球场也变成了水泥运动场。

那时,学校还组织开展 “农业学大寨”和“支农”活动。校里打出“学习大寨精神,誓叫山河换新颜”的冲天口号,按照公社指定位置,组织全校师生在一面叫黄泥坡的半山腰上学大寨、赶台地。师生们有的用锄头挖土、有的用赶板推土、有的用撮箕抬土、有的则垒石夯土。这样连续不断干了一个来月,多数师生手起泡、脚发软、身无力,感到疲劳怨倦,学校才作了调整,停下这一活动。我们开挖过的这地方,没有赶出成型的台地,也没有种过任何庄稼,远远望去,这片美丽绿色的山坡上,凹进一个黄色大窟窿,十分戳眼。现在随着山林的自然育闭,早已不见当年赶台地的踪迹。

有一个冬天,学校组织支农,徒步到十公里外一个叫江东的壮族村子,帮助群众种植小麦。这个村子周边是绿悠悠的山林,稻田下边是条清清的河流,沿河两岸长着大笼大笼的茨竹、吊竹,还有一些参天老树。看上去,山清水秀、环境优美。用现在的眼光看,是个旅游的好地方。村旁有片100 多亩的稻田,公社要把它办成种植冬小麦的样板,所以要我们到这里“支农”。我们自带行李,统一吃住在村公用仓库里。时值深冬、又遇阴雨,我们每天冒着严寒、顶着细雨,按时到大田里劳动,在农技师的指导下挖地、分块、施肥、捞墒 。其中很重要的一个环节,就是要把墒里泥土和肥料搅拌得很细,用筛子筛得下去才算合格。之后,就是播种。这道农活要求更加精细,播密了浪费种子、播稀了产量又提不高,必须疏密有度才达标准。播种后还要适当浇点水。就这样,我们干了一个星期,圆满完成了支农任务。

十年浩劫的那些年,在深入揭批林彪反革命集团的过程中,祸国殃民的“四人帮”大搞宗派活动,妄图篡党夺权,发起把矛头指向周恩来的所谓“批林批孔”运动。从1974年9月到1976年10月那段时间,我们学校和全国各地一样,当时也开展了各种政治批斗,组织进行“阶级斗争”教育也为常事。

我印象最深的是,全校集中开展“阶级斗争”教育时,要“唱一首歌、上一堂课、吃一顿忆苦饭”。“一首歌”,即《不忘阶级苦》,歌中唱到:“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仇,千头万绪涌上了我的心,止不住的辛酸泪挂在心……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大家唱着唱着,心里涌出爱憎之情;“一堂课”,就是请当地的老贫农讲阶级斗争教育课,核心内容就是控诉旧社会的苦、歌颂新社会的幸福生活。有一次,八布生产队的老贫农、农协会主任来给我们讲课,她联系亲身经历,给大家讲旧社会的苦、新社会的好,讲得十分生动、深刻,大部分师生都流下泪水;“吃一顿忆苦饭”,即把事先找来的山茅野菜用大铁锅煮熟,教育课结束后,各拿一个大锑碗到锅里打食。“ 忆苦饭”又苦又涩又粗糙,令人难以下咽。同学们怀着阶级感情,伸长脖子、闭着气,扒到嘴里、吞进肚里,感受旧社会工人阶级、贫下中农所受的苦,思新社会的甜。

1974 秋, 我们从上初一开始,学校就组织批林批孔斗争,反复批判林彪“尊孔反法”、妄图复辟倒退的反动罪行。还批判孔子的“克己复礼”“中庸之道”“学而优则仕”等思想。当时大家都会唱的一首歌就是《批林批孔》,歌中唱道“批林批孔,批林批孔。向封资修开火,给帝修反打击,打击。孔子要复礼,林彪要复辟,走的是一条路,扯的是一面旗,戳穿他的骗局,扒下他的画皮……”。与此同时,学校还开展“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搞“开门办学”,“破师道尊严”,开展向“反潮流英雄”“交白卷的张铁生”学习。

到了1975年底,“四人帮”又掀起了所谓“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浪潮。我们学校也组织学习《红旗》杂志的一些文章,对“推行反革命的修正主义路线和唯生产理论”“宁要一个没有文化的劳动者,而不要一个有文化的剥削者、精神贵族”等观点进行讨论。

学校的政治学习常以班、组为单位进行,主要学习《红旗》杂志、《人民日报》、《文汇报》等报刊上有关社论或理论文章,或召开批判会,同学各自交流批判的心得体会。交流之后,还要用毛笔抄写成大字报或小字报,张帖在《学习专栏》上。各班还推荐1—2 名斗争精神强、心得好、体会深的同学,到全校大会上进行交流发言。当时,由于自己年幼无知,尚不知道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思想是好是坏,也跟风进行批判。现在回想起来,自感十分愚昧。

1976年10月,党中央一举粉碎江青反革命集团,结束了长达十年之久的这场灾难,实现了党和人民的共同意愿,从危难中挽救了党,挽救了国家,挽救了中国的社会主义事业,为实现党的历史的伟大转折创造了前提。

从这时开始,我们学校按照上级的安排要求,开展揭发批判“四人帮”反革命集团的罪行,肃清“四人帮”在思想上政治上的残余和影响。

从1974年到1977年,我们为期三年的初中教育,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劳动和各种活动中度过,基本丧失了学习科学文化知识的大好时光。受当时“反潮流”“读书无用论”的影响,学校抓政治活动多、抓文化教育少,抓劳动多、抓读书少,老师不想教、学生不想学的现象也较为突出。实行“半农半读”,人坐在教室里,心里却老想着下午用什么办法才能完成劳动任务,精力难以集中在课堂学习上。

1977年秋,我们升到两年学制的高中一年级,学校基本恢复了正常的教学秩序,同学们也逐渐认识科学文化的重要性,学习自觉性大有提高。这年11月,国家恢复高考,给我们内心带来极大震动。大家无比兴奋的是,以后不问出身、不论成份,高中毕业就可直接参加高考,也可参加中专考试。不管参加高考还是中专考试,一旦考上,毕业后国家统一分配工作,这等于端上了“铁饭碗”;大家忧心如焚的是,前几年就没学得多少文化知识,我们有什么本领来应试。于是,大家学习积极性高涨,争分夺秒,日夜苦学,潜心备考。

只可惜,我们学校新建不久,师资紧缺,屈指一数,老师也就十多位,而且多为中专生,个别还是高中生,没有一个老师读过大学,到了高一下学期,才分来一个教“农基”的“工农兵”大学生。不管是教文史地、还是数理化的老师,也不管是教政治、还是英语的老师,他们都十分尽心尽责地教,同学们也专心致志地学。但由于时间和补课任务紧迫、教学水平和质量又有限,我们班48 名同学,1979年高中毕业参加高考,无一人“中榜”,与“新三届”大学生擦肩而过(恢复高考后的77 级、78 级、79 级大学生统称为“新三届”,与“文革”中的“老三届”相对应),倒是有20 多名同学考上了中专学校,也值得庆幸。

上中学的那些年,虽然条件简陋、生活艰苦,但学校还是尽可能地组织文体活动,同学们的校园生活较为丰富,也过得比较愉快。在文化方面,经常开展思想品德教育,组织学校文艺宣传队,不时在校内校外演出自编自导的文艺节目,组织同学们教唱革命歌曲,观看电影等。那些年学会唱的歌曲,如《学习雷锋好榜样》《大海航行靠舵手》《边疆的泉水清又纯》等等,至今张口可唱;看过的《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还有《青松岭》《春苗》《红灯记》等电影,至今记忆犹新。在体育方面,经常组织篮排球、乒乓球等活动,每年都举行学校运动会,活跃校园文体生活。师生关系也很融洽,教师就像长辈,学生就像子女。同学们虽来自不同地方,民族也不同,但情谊十分纯真、朴实,不少同学至今来往密切,依然保持着那份情感。

高中毕业后,同学们沐浴着改革开放的春风,怀着对未来的期许,开启了不同的人生历程。我当年九月参加了工作,一路走,一路加倍学习、一路努力工作。走着走着,就走进了人生暮年。

最近,我在网上搜索了母校相关信息,令我激动不已。近40年尤其是党的十八大以来,母校的发展变化可谓天翻地覆!现已建成教学楼、实验楼、学生住宿楼、食堂等7 座楼厅,有高标准的多媒体教室、实验室、微机室、光盘播放室、图书室等,有可容上千名学生住宿、学习的教学楼、住宿楼和餐厅,实现了教育教学和生活设施的现代化。师资力量也发生根本性变化,目前在编教职工67 人,教师学历达标100%,其中大学本科及以上学历40 人、高级教师3 人。现在的校园,今非昔比!假若时光能够倒流,我能坐进现在的教室里、慢步于风景如画的校园中,那该有多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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