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态的多元与立意的超越
——2021年优秀小小说的文本细读

2022-11-07 11:04刘海涛
长江文艺评论 2022年1期
关键词:记忆

◆刘海涛

2021年中国的小小说以超千家报刊的发表园地、数十万篇的原创和转载量,继续推动着当代小说读写的转型。一批写过长中短篇小说的高手们拿出了代表这种文体创作高度的翘楚之作;一批被誉为中国“小小说专业户”的作家在持续三十多年的写作历史后,依然保持着旺盛的创作激情,精心酿制着超越往年的先锋之作;还有一批80后、90后等专注这种文体的中青年作家,奉献了在这种文本的淬炼中体现长足进步的创新之作。

2021年中国小小说的创作趋势是文学性和艺术水平比去年有明显的提高。文学性增强的主要表征为:创新文体形态,把符合审美规律的“跨体”元素和“破体”观念变成作品的有机部分。文本形态的变化不是把材料元素从外在生硬地插入,而是通过内在的机智构思与叙事来实现。从文体创作的故事内容看,独特新颖的小小说题材有扩展,写人性最深层、最本真、最有情感内容的童年记忆的故事涌现了;塑造小小说人物画廊里的底层劳动者、乡村转型的新农民、和平年代的女英雄以及小小说中少见的佛家人物,都能用较高的质量、精彩的细节加以刻画。从作品创意的角度看,这些优秀作品都在人性内涵的挖掘、人生历史的叙述中,蕴涵或隐喻着一种深刻的新时代的现实立意。在文体语言的提炼和营造上,那种体现优雅的、洗练的、情感信息量大和叙述节奏快的小小说文学语言,都能与小小说故事的讲述吻合,小小说文体的文学语言特性得到明显地体现。这些小小说的新写法和新形态、新题材和新人物均以赶超往年的态势迭代涌出,刷新了我们对小小说文体的认识。

一、文本创新的元素、观念和方法

2021年小小说的创新标志是“跨体与破体”的作品文本成规模地出现,改变了小小说的文体观念,达到了新时代小小说文体发展的新高度。

石钟山的《贩梦者》是“跨体小小说”。作品将当代故事与民间故事相互融合,体现了丰厚深刻的文学立意。某个大学贫困生林同学,为了一日三餐的报酬,天天晚上编故事讲给失眠的赵同学听,从大学本科到研究生,林同学的温饱和赵同学的失眠都解决了。毕业后的赵同学才讲出真相:我其实并不失眠,当年你即使不讲故事,我也会请你三餐的。而林同学告诉赵同学自己辞去研究所的工作是为了做一个网络作家,天天在网上写故事就像当年天天给你讲故事一样,现在林同学特别感谢赵同学当年的善意使自己成为了一个“贩梦者”。作品的开头与结尾嵌入了一个民间故事:两代盲艺人永远在祈盼着——当拉断第100根琴弦时自己就会重见光明。于是实写的故事被设置在一个虚写的体现人生哲理的“寓言背景”上。林同学为了一日三餐而绞尽脑汁构思和讲述梦,无意中开发了自己的文学思维和能力,最后成为了一个网络作家并能天天抒写“自己的梦”了。这隐喻了一个文学工作者的创作工作与追求梦想是有着相同的审美本质的。这个小小说文本是对文艺学、心理学和民俗学等多个领域的材料进行“跨界融合”,构成了丰富多层、启迪深刻的新小说文本。

徐东的《不开心先生》是一篇“破体小小说”。作品没有了传统的小小说的故事和人物,全篇仅有的一个叙事者“我”被分裂成一个“理性的、现实的我”与“感性的、理想化的我”。前者的“我”问后者的“我”为什么不开心,后者说因为自己想写诗又写不了诗,所以不开心。前者进一步追问为什么写不了诗呢?后者说,因为自己选择了世俗生活,整天为了老婆孩子、车子房子,想着怎样赚钱,过不了诗意的栖居生活。前者说:自己是因为戴着假面具过着虚伪生活而不开心;后者说:你永远理解不了我,只有死了我们才可以分开……一个“我”分裂成两个“我”后的超现实的对话,深刻地揭示出人生中理想与现实、理性与感性的深刻矛盾,概括了人类的内心深处对灵魂的渴望和拷问,点破了人类生存中的一个永恒冲突。

陈毓的《唱支山歌给你听》是一篇用“非虚构写作”的散文笔法和小小说独特的审美细节反映扶贫攻坚的战略决战后,中国乡村从物质到精神均发生巨大转型的“纪实小小说”。这么宏大的小说创作目标,在某一个山乡、某一个村民、某一个扶贫项目的小小说细节上得到了完美的体现。作品叙述扶贫干部尚天华抓准了乡村脱贫的关键,并与市场、大学以及新的社群建立了可持续发展的关系,饶有生活情趣地完成了中国扶贫攻坚战的文学叙事。对乡村新人许艾香的个性、情感及命运的改变也作了生动刻画,用小小说的文体形式正面记录了中国扶贫攻坚取得重大突破的历史画卷。乡村人物的物质生活的改变与精神文化的创建,既与传统相通相续,又能展现时代的新气息。这是用散文型的小小说文学化地描写社会转型,鲜活地塑造时代新人的成功之作。

“跨体与破体”的涵义是指小小说能够吸收其它跨界的文体,如寓言、诗歌、散文、杂文、民间故事、科幻作品等其它文学文体的元素;能够吸收其它跨界的学科,如文艺学、心理学和民俗学等不同学科的观念。不同文体的元素和不同学科的观念熔铸在一起,便产生了一个与传统不同的新形态小小说文本。

上述作品的多元创新启示我们:“跨体和破体的小小说”首先要有一个“硬核”的现实故事,通过一个现实故事的框架,把其它的文体元素和其它学科的观念材料吸收融合进来,成为小小说作品里有机的情节和细节。在《贩梦者》中,林同学一开始对同学说的故事就是广为流传的“盲艺人拉断100根琴弦就能重见光明”的民间故事,这个故事主旨到结尾时才与整个现实故事相连相嵌,成为了有因果联系的事件元素和有机情节。

其次,其它学科的跨界观念材料融进文本时不能简单地拼合与组装,而是要有符合小小说创作规律的艺术呈现和表达。《贩梦者》有两个小小说最常用的反转情节:毕业多年后赵同学告诉林同学事件真相,这使读者有了掌握谜底后的第一次吃惊;而林同学也告诉赵同学,他辞去研究所工作是因为自己成了一个网络作家,并特别感谢赵同学培养、开发了他的造梦说梦的能力。第二次反转出现了“网络文学”等跨界材料,网络作家的文学梦,文学的产生机理和生长沃土与文学生产的时代转型直接贯穿了,但林同学转身为网络作家的情节内蕴与那个民间故事的主旨一经连结,新的立意瞬间被创建了:目前生机勃勃的网络文学实际上是人类追求梦、追求理想的新文体;优秀的网络作家就是一个追求光明和美好的“贩梦者”。这个主题观念没有生硬地插入作品中,而是让读者展开充分的审美想象后才能领悟。所以,跨界的观念材料在融入新文本时要用符合小小说审美规律的方法(如留白、反转等),才能构成新文本的有机情节和相关立意。

第三,“破体小小说”虽然没有传统的人物和情节,但作品的整个“观念内核”(与“故事内核”相对)须放置在构思的中心位置。“观念内核”的形成与表达,要有一个“升三级”的情节轨迹。《不开心先生》一开篇就说绰号的由来,接着镜子里的“我”先说自己不开心的原因是写不了诗;而镜子外的“我”就帮他分析为什么写不了诗;到了第四部分,镜子外的“我”说自己是因为戴着假面具生活而不开心;第五部分是高潮了,两个“我”走入现实世界,并认为“每一个人的生命中都有一个不开心先生”。这就将“观念内核”的艺术表达“升三级”而置顶了。因此,以“观念内核”表达为主的“破体小小说”,仍须要有小小说特定的情节技法。

二、童年记忆的审美叙事

2021年的小小说佳作中,于德北的《风景》和莫小谈的《蝉鸣》是把自己的童年记忆写成了新形态作品。

《风景》用今天的文学审美视野来重叙了童年记忆中父辈们生存状态中的诗情画意和复杂微妙。翻砂工马姨和张、李、徐三位师傅的劳动神态及吃饭喝酒的个性化动作鲜活地留在了叙事者的脑海里,他们讲给“我”听的是一个年轻女工“花美丽”跳入熔炉自杀的故事,这让“我”终生难忘;他们用隐晦的性话语来套“我”说出大人的夫妻生活则充满了世俗野趣;最后“我”看见一向豪爽的马姨在那一片淹死过人的泥淖旁偷偷哭泣,这给少年的“我”留下的是一种人生无法言说的神秘与痛苦。一个已进入不惑之年的作家翻出的童年记忆,是那个逝去的年代里底层劳动者最具生活原生态的人物情感记忆,这种情感记忆在讲述者的口中浸润着一种人间世俗的诗美和善意。40年来中国的第一代“小小说专业户”们在继续深耕小小说,出彩地讲述这种刻骨铭心的童年记忆,用小小说特有的叙事方法再现了生活的美感与神秘,为小小说文体提供了一种向纵深发展的新的可能性。

莫小谈的《蝉鸣》是作家将自己的童年记忆作了充分的哲理化表达的文学叙事。这篇作品用清丽纯情的语言,写出了几十年前一个儿童眼中看到的世俗生活与佛学境界的矛盾冲突。“我”和小伙伴们经常用马鬃来捕蝉,而安化寺的慧明和尚则用给孩子们做鏊饼吃的善行来中止儿童们的“杀生”。当慧明和尚把正在捕蝉的“我”叫进大殿后,就只顾诵经而冷落“我”了。此时的“我”认定“出家人打了诳语”,这在一个人童年的心中埋下了对慧明和尚的不满和不理解,构成了儿童心灵中的世俗生活与佛家生活的内在矛盾冲突,在冲突的叙述中还对慧明和尚的和善个性、爱孩子爱动物的佛家心肠,以及他们用佛律来推己及人,用敬畏和严守佛律的形象做了温馨细致的人物刻画,完成了小小说中少见的对佛教人物的一种艺术概括和形象创造。

这两篇作品的成功,提示了下列小小说的创作话题:

第一,把童年记忆升华为小小说创作素材是有要求和规范的。并不是所有的童年记忆都能写成小小说。一些具体的与某个物品细节和生活环境相连,显现了记忆材料的鲜明特征,也在创作者的心中长久地用情感孕育着的——这样涉及到的人、事、景、物上某一点的童年记忆,便可以成为小小说的创作材料。在《风景》叙述者“我”的记忆长河里,有厂门外的沼泽地、马姨和工人们在钢炉旁的工作和吃饭时的神态,还有马姨在沼泽地旁的哭泣……这些都是具体的、特征化的并是在作家情感深处被反复孕育的记忆材料。作家脑海里最难忘怀的生活画面,将是未来小小说里最生动、最感人的画面。如果童年记忆的材料内涵与人们的生存状态、人生命运、人性内涵紧密相联,那这一点的童年记忆就有了意义和外延的宽阔内容了。

第二,写进小小说里的童年记忆,可以依据具体特征和带情感的某一点,采用“分解、组合、想象、虚构”等文学创意写作方法进行必要的艺术加工。并不是所有的写进小小说里的童年记忆的材料形态都是完整完美的,可以也必须对某些童年记忆做必要的艺术加工。可以像《风景》这样,用细腻的色彩亮丽的抒情性文学语言来描写那块沼泽地,突出、放大、强化环境和人物的某个方面的特征美。于德北在创作谈《生活又给了我一张白纸》中,讲到“我曾给猫打过伞”的记忆引发过的情感体验,以及对记忆材料要像白纸一样重新认识的体验,重新过滤掉负面的东西,在白纸上重新用“良心”来改造生活以留给自己难忘的记忆材料。

第三,对童年记忆中包含着的有关生命体验和人性本义的表达要符合小小说文体的审美规律。童年记忆材料中能否提炼出生命体验和人性内涵,是构成童年记忆题材的创作成为高质量精品的重要一环。在《蝉鸣》的最后一段,故事讲述者“我”说:“我时常回味那次与慧明和尚的相见。出家人不打诳语,既然答应了上山后给我鏊饼,还在大殿内向我招手,我既然进去了,不给,又不理我,是何用意呢?多年以来,我好像落下了病根儿,每每听到蝉鸣,就会回想起那次捕蝉之景,回想起那日慧明和尚的种种举止,却终探不出所以然。”经历了无数沧桑的作家对童年的回忆,是站在今天的立场,使用成熟的中年人的视角和心智来回忆,这个时候的回忆必然会涂上今天的情感和理智的色彩。所以,经过了情感孕育和审美改造的童年记忆,会变形,会改变原来的形态,会朝着作家的主观体验里涉及到人类的生命意义、生存方式和人性本义的方向去做提炼工作。这种提炼加工的创意主题,直接影响着作品质量的提升。读者从作家描写的慧明和尚的动作和神态上,可以悟出:慧明和尚其实是个可爱可敬的、言行举止体现了真与善的出家人,年少的“我”是无法理解世俗生活与佛教境界的矛盾冲突的。所以,作家用理智和情感讲述的这个童年记忆,因为最后这一段的半点破,启迪了读者对慧明和尚形象的认识,对世俗生活与佛教冲突的感悟。如此精妙的金句式的半点破,在《风景》里的最后一段完全变为一种纯美、纯留白的人、事、景、物的文学化描写了。

三、生态文明与人性创意的超越

中国2021年的小小说佳作,一方面把看不见的人性本义向越来越深的地方开掘;另一方面又把看得见的人与自然的和谐认识,向越来越超越现有的高度攀升。

津子围的《鹊起》是前者,这篇作品用传统的小小说方法和温馨的文学语言书写了一个独特反常的、反映老年人生存状态的人生故事。老庞和苏颖奶奶分别是两个家庭里已失忆了的耄耋老人,他们各自的另一半其实都已离世,但他们却像一对生活了几十年的老年夫妻一样,天天坐在街心公园的木椅上,天天聊着各自的毫不连贯的话。苏颖奶奶问老庞生活中的琐事,老庞却重复地回答他几十年来工作和事业上的拼搏;苏颖奶奶总是埋怨老伴不顾家,老庞则重复讲述他在工作中多次战胜敌人而凯旋的壮举。两个已进入了失忆状态的老人,能回忆起并能反复提起的全是几十年来的青春事业和奋斗初心,以及普通家庭生死离别的苦恋。两个普通劳动者的最深层的人性和最真实的生命状态,就是在这种大脑早期失忆的情境下,本真而又顽强地表现出来。这种最本真的人性和永不磨灭的人生奋斗精神,在这样一种“误会式对话场面”里得到了闪光的表现和感人的书写。这篇作品选材独特,反常的误会式描述充满了人情的温暖和人性的亮点。这是在单一故事场面的动情诉说里融进了一个绵长悠远的人性和人生的景深,使小小说在写出最深层、较有积极内涵的人性本真上达到了一个新的文体高度。

与此相对,一批生态小小说的文学创意,则是通过人与动物的通灵感应来创建的;也有通过敬畏自然形成某种特定的社会文化心理、使人类与自然达到新的和谐平衡来体现的。前者的代表作品是房永明的《雪衣画眉》,后者是申平的《灵蛇》。

《雪衣画眉》是用短篇小说的叙述方式来描述故事主人公蒋云水的生存状态和情志特性。他喜欢养鸟,但总是放鸟归林。有一回他在山中一个银发老者的家里,得到了一只奇鸟——雪衣画眉,他与这只奇鸟心灵相通,逗乐成趣,引发了人们的围观和好奇。一个广州青年提出要用一万元来购买这只鸟,而此刻,他觉得亏欠了一生的女儿恰恰问他要一万元救急。他尽管急需这一笔卖鸟钱,但最终仍将这只已和他有了心灵感应和依恋之情的画眉鸟放生了。他与雪衣画眉的心有灵犀,拒绝广州青年的高价并放鸟回归山林的举动,实际上隐喻了他的一种生活态度和生存方式,一种敬畏自然、与大自然和谐共处的生命体验和生命状态。他的这种脱离世俗生活和功利目的的生存方式与我们今天倡导的协调、绿色、和谐、共享的创新发展观是吻合的,他与雪衣画眉的故事被赋予了一种深刻的涵盖面较广的文学创意。

《灵蛇》是现代寓言小小说。作家三十多年来坚持系列动物小小说创作,这篇作品与他之前的系列动物小小说相比,在文体观念和创意方法上有新的进步。灵蛇的出现与灵蛇护山巡山的传言,与二驴子误杀自己女儿的惨剧有一种神秘的因果联系。于是灵蛇护山的谣言开始转变为一种特定的社会文化心理。无论这种社会文化心理的形成是偶然的还是必然的,也无论灵蛇护山、大自然和谐生态的产生以及龟蛇山成为了人类无为而治的范本,无不概括着当代人敬畏自然,要与大自然和谐共存发展的美好愿望;而某种超现实的社会文化心理与某种生态的无为而治观念的形成,也寓意着人类对大自然和生命生态的认识已超越过去的“因果必然率”,人类与大自然的理想的状态,却是在这样的主观的善恶因果观念的作用下形成的。申平这种“动物小小说的新创意”,超越了他过去的系列动物小小说所表达的主题范畴,使动物小小说的文学立意得到了拓宽和深掘。

这两篇涉及生态文明的作品之所以给人以深刻启迪,是因它们与“在短篇小说的叙事方式中创建小小说的文学立意”的方法有直接关系。《雪衣画眉》的文本字数已过了五千,可以说是个小短篇的容量,对小小说1500字的定义来说已经“破体”了。作品描写故事主人公蒋云水的独特个性和这个独特个性的形成历史,并没有在一个单一的故事场面里就完成故事的讲述。它讲了蒋云水的三件表面上互不联系的生活事件:先是津津有味地描写蒋云水在西山瑶乡怎样捕鸟、养鸟和放鸟,然后再分三个场景具体叙述蒋云水和一个姓凤的老者就一只雪衣画眉的借养而展开的交往,出乎读者意料的,是作品第三部分竟插入了蒋云水20年铁匠铺的打铁生涯以及退休后阻止城建副县长拆毁老城墙的故事。这三个故事完全是不同时空发生的事情,若挤在小小说1500字的篇幅里,很容易形成小小说“非单一情节”的弊病。但这篇作品的构思方式却是经典的小小说式的。作家让这不同时空、不同内容的三个情节,都指向了蒋云水的单一特点:他是在与大自然和谐的生态上形成了独特自由的生活境界。第一、第二事件分别是概述和详叙蒋云水的捕鸟生活和他具体的爱鸟生活,第三事件实际上是用他打铁和保护老城墙的情节,来隐喻蒋云水为何会形成与大自然和谐共处的生存态度。这样看来,作家实际上是围绕着故事主人公的一个性格元素的具体表现和生成历史而从容地描叙了蒋云水不同时空的三件事。至此,读者对蒋云水的捕鸟、养鸟、放鸟的独特生活和与大自然和谐共处的生存状态,则可以完全领悟了;对蒋云水在高潮部分拒绝广州青年高价买鸟的反常行为,也能深刻地理解和共情了。可以这样归纳:《雪衣画眉》对小小说的“破体”,是把短篇小说的叙事方式和小小说的创意方法巧妙地结合在一起,用文体创新的形态展现了生态文明的主题。

《灵蛇》立意的创建也和小小说情节一样,有“既出意外又在情理”的效果。《灵蛇》讲了三件与动物蛇相关的事:葛半仙在巡山的路上遇见一条水桶粗的大蛇;葛半仙在山庄放电影前和电闪雷鸣前,故意夸张地讲灵蛇开始护山和巡山了;二驴子不信葛半仙的话,进山偷猎,没想到把自己的独生女儿看作是山里的狍子而射杀。这三件与龟蛇山相关的事件,在作家的机智构思和叙述中竟产生了一种神秘的连接性,成为了有因果关系的事件。高潮部分是叙述在谣言的推动下,一种神秘的社会文化心理在乡村形成了:灵蛇会护山,灵蛇会惩罚破坏森林的人。于是乎,那种虚无缥缈的谣言组成的社会文化心理,竟成为了保护山林生态的“护身符”。人们对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的一种因果思维,居然起到了比法律制约和道德自律更神奇的作用。这个既出意外、又在情理的作品创意,暗示和隐喻着人类对大自然应有的态度:人类应该敬畏大自然,人类应该摆脱世俗的功利目的与大自然和谐相处,避免用主观性的因果思维来看待大自然的一切。

因此可以说,小小说的隐喻思维和象征思维,可以使三件有关系的事件材料变成小小说的因果情节。这种小小说的创意方法,也能像点铁成金那样,有效地创造出乎读者意料的阅读效果,有效地提高小小说创作的立意质量。

四、人物塑形的横切与直缀

《人物塑形的单线条与多角度:小小说人物创作论》一文曾经这样归纳过小小说人物描写的单纯性原则:对小说人物的一个性格元素做单线条勾勒,选取和提炼一种动作性与特征性的材料来形成人物个性的特征性外观和立体性丰满。这个小小说的人物创作理论,在2021年一批上榜的好小说——如《最佳女兵》和《金砖》等故事型佳作中,得到了印证。

《最佳女兵》在小小说的“单一故事场面”里完成了一个女兵一生的命运描写和历史叙事。当开往青藏高原的一辆军车在零下40度的低温下陷入雪坑时,鲁队长脱下自己的皮大衣,带着两个男兵奋力把军车推出了雪坑。军车重新上路后,鲁队长对女护士们讲述自己和男兵们睡在一个兵站的大通铺、在男兵的呵护下上男厕所的趣事。这些直观的动作性细节的描写和回忆性细节的讲述,把一个女兵出彩的个性特征做了一动一静、一实一虚的呈现。直观的动作描写和充满情趣的对话语言之后,便进入鲁队长这个高原上最美女兵的几十年生活的历史叙事了。她的父亲在部队开车,因病去世葬在了高原,是部队收留了她这个孤儿并送她去读了军校;为报恩报国,她军校毕业后重返昆仑山。她一生未嫁,把青春和美好年华都奉献给了祖国的青藏线,成为了在昆仑山被反复传颂赞美的“鲁妈妈”。这篇小小说中塑造了一个可以概括和平年代军人性格和牺牲精神的英雄典型,创造了一个在单一故事场面里就能写出英雄一生的历史和性格魅力的一种小小说叙事法。

这种叙事法就是在小小说特定的单一故事场面里,采用“横切+直缀”的取材和结构方式,将人物报恩军队和献身祖国的精神做了突出的单线条勾勒。鲁队长和两个男兵用自己的皮大衣垫进车轮,这个直接描写的动作性细节,像一个聚焦的场面,快速而具体地“横切”到了下一个画面感很强的单一故事情境;而到了军车重新启动,鲁队长和年轻护士的对话就带出了两个特征性较强的故事细节:鲁队长和男兵睡在兵站的大通铺,鲁队长在男兵的保护下上男厕所———这两个特征性的往事细节,这是隐含在故事场面里、是通过人物之间的对话来完成的叙事——这是最美女兵在成长过程中独特而有情趣的材料,紧凑的对话语言概述的这两个特征细节,就是对“最美女兵”在高原艰苦环境中成长的精彩讲述,可以说,这就是在单一故事场面里对人物的特征性动作在人物对话中的“概括性横切”。当单一故事场面“横切”了这样的动作性和特征性的细节后,第三部分的“直缀”材料出现了,这就是鲁队长光彩感人的报恩报国的性格元素的形成历史。鲁队长艰难成长的历史和发愤报国的人物行为,就与鲁队长在那个独特的军车场面中的动作性的行为内容和特征性的行为方式,建立了人物性格形成的生活逻辑和因果关系。这个和平时代的英雄典型,就是在这样一个单一故事场面里漂亮地完成了塑形,通过“横切”的动作细节和特征情节,通过“直缀”材料连接上人物几十年的成长历史。于是,在小小说的单一故事场面中,“横切+直缀”的材料组合,就能将故事主人公看得见的人物行为内容、行为方式和看不见的人物行为动机、行为代价全部丰满地变作小小说式的文学叙事。《最美女兵》成功的“破体”叙事证明:在小小说的一个单一故事场面里,仍然可以写出一个故事人物一生的亮点和一生的成长历史。

《京砖》的故事结构稍有变化。“横切”的材料是作品三次写到故事主人公老周和老根作为老窑工聚在一起,就着花生和小酒闲聊的场面;而“直缀”的材料则是关于京砖与中国传统制窑文化和技术的讲述;全文的结构是“直缀在前,横切在后”。

《京砖》的故事内核是:两个生活在最底层的老窑工,当各自都遇到生活大难和坎坷时,便把一块普通的民国时代的窑砖当作文物京砖来甩卖救急。老根借了5万元给老周,并说这是卖了京砖的所得;而后当老根的儿子遇到大难时,老周就给了老周8万元并说是要赎回那块京砖的钱。其实两个人都知道,那块所谓的京砖,实际上就是只值500元的民国窑砖。两位老人用善意的谎言和虚假的买卖,互相帮助、相濡以沫,体现了中国底层普通劳动者的兄弟情谊。这样一个感人的兄弟相扶的故事,又融入中国自秦汉以来的制窑文化和技术来铺开叙事,动情的故事里贯穿着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历史含量,使小小说的故事创意同时氤氲出深厚的中国历史文化内涵和劳动者真诚无私的高尚情怀。

因为“横切”的材料紧紧地围绕着老周和老根的吃花生、喝小酒的场面,于是两家人在生活中遇到的坎坷,则可浓缩进场面里的人物对话中,或通过第三人称的客观视角来逐步推进;而“直缀”的材料,则是故事遥远的历史背景,秦汉以来的中国的制窑技术是怎样发展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而京砖和窑砖的区别究竟在哪里呢?这些具有历史文化含量的故事材料从远道来,或者说:采用“直缀”的方式,围绕着中国传统的制窑文化做了很富有知识含量的讲述。这个“直缀”式的文化叙事,构成了这篇作品感人的故事内核,是作品最后解释老周和老根把普通的民国窑砖当作皇家专用的京砖来买卖的传奇故事的起因,这个“直缀”的文化材料,看起来是脱离了故事主干,但正是这个充满了中国传统文化内涵的直缀材料,成为了这个感人故事的情节支点,有了它才撬开了老周和老根无私相帮的谜底,才使得两个家庭互相救援的故事产生了独特的人物行为内容和行为方式,才能艺术地表现出人性深处的无私情怀和善良美德。这个“直缀”的文化历史材料使一个普通的兄弟情故事产生了点石成金般的“核聚变”。

故事型小小说一般是通过一个单一故事场面进行人物描写和立意创建,但《最美女兵》和《京砖》的成功,也显示了一条这样的艺术经验:在单一的故事场面里,可以通过小小说的“直缀材料”概述人物的成长历史;可以通过“直缀材料”中有文化含量的叙事来构建机智的文学创意和表现人物的性格亮点。单一故事场面里的“横切+直缀”是一种体现小小说作家的文学才华的“破体叙事法”。

注释:

[1]石钟山:《贩梦者》,《今晚报》,2021年9月7日。

[2]徐东:《不开心先生》,《海燕》,2021年第5期。

[3]陈毓:《唱支山歌给你听》,《天池小小说》,2021年第13期。

[4]于德北:《风景》,《微型小说选刊》,2021年第1期。

[5]莫小谈:《蝉鸣》,《百花园》,2021年第6期。

[6]于德北:《生活又给了我一张白纸》,《微型小说选刊》,2021年第1期。

[7]津子围:《鹊起》,《辽宁日报》,2021年7月21日。

[8]房永明:《雪衣画眉》,《山东文学》,2021年第7期。

[9]申平:《灵蛇》,《北京文学》,2021年第1期。

[10]刘海涛:《人物塑形的单线条与多角度:微型小说人物创造论》,《南方文坛》,2021年第5期。

[11]王培静:《最美女兵》,《山东教育报》,2021年2月1日。

[12]顾盛红:《京砖》,《羊城晚报》,2021年3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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