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学家项楚先生的研究生教育实践与影响探述

2022-11-08 10:03冯和一
北京教育·高教版 2022年9期
关键词:敦煌学治学弟子

□ 文/冯和一

项楚(1940年—),浙江永嘉人,四川大学杰出教授,我国著名的敦煌学家、文献学家、语言学家和文学史家。项先生熟谙四部典籍、佛藏,精于校勘考据,擅长融会贯通。其研究以敦煌俗语言文学为核心,延伸至隋唐五代白话诗派、佛教文学和民俗文化,融语言、文学、宗教于一炉,开创了中国俗文化研究乃至中国文化研究的新局面。

项楚先生是一位和蔼可亲、低调淡泊的长者,一位视学术为生命、坚持以教育为己任、令人钦敬的导师。自1980年调入四川大学任教,在四十多年的研究生教育与实践中,项先生坚持从培育学生的学术情怀入手,激发学生对学术事业的执着,增强其从事学术研究的使命意识及有担当的学术精神;通过课堂教学“开卷”启迪,培养学生的问题意识,鼓励学生挑战权威的勇气、沉潜精神、自主摸索适合自己的治学领域与治学路径。如今,项先生已经80多岁了,但他对弟子的生活、学习、研究的支持,对敦煌俗文学的研究情怀与使命传承的执着,一如“结缘”初心,从未有易。

“我知道我的一生将要与敦煌结缘。”——砥砺学子情怀、培养有担当的学术精神

从事学术研究,不仅需要学识的沉淀,而且还需要对学术研究从心底生发一种真正的热爱之情和发表见解的勇气。这种从心底生发的对学术研究的热爱之情,或者说由此而产生的一种执着于学术研究及社会使命的自觉探索与承担精神,我们可称之为“学术情怀”。项楚先生十分重视对研究生学术情怀的培养。每一位项门弟子几乎都会记得,在入学的第一堂课,项先生都会为大家讲述两个“入题”故事。一个是关于敦煌石窟与乐樽和尚“金光”幻境、信仰之力加持情怀的美丽传说;另一个便是项先生与敦煌学研究结缘的故事。据项先生回忆:那时候(20世纪70年代末)的敦煌,还处于一片破败荒凉中;到了夜晚,我就和同伴挤在一个没有瓦遮头简陋平房内,躺下的时候,还能穿过破陋的房顶看到夜空的繁星,敦煌大地寂静得几乎没有任何声响,来到这里就像生活于洪荒。①

艰苦的环境,催生的是项先生对敦煌学者们的深深钦佩。他从心底里生发出愈发浓郁的敦煌情怀,那时“他得到四把钥匙,打开了莫高窟所有的石窟。半个月之间,他都陶醉在精美的艺术之前。”[1]他很多次都深情回忆:那一个晚上,我醒来,我的四周一片寂静,那是一种有生命的寂静。我的视线里漆黑一片。这时我好像听到了隐约的声音,仔细听了一下才发现,那是莫高窟钟楼的铃铛声。我觉得这声音好像是从远处传来,从历史传来,这声音是唐代的声音,是丝绸之路的声音。此刻我仿佛看到壁画全部都动起来了。我知道我的一生将要与敦煌结缘。[2]

“结缘”本是一个佛教用语,但也预示着无比纯粹、具有世俗超越意义的“学术情怀”的生成。犹如一个面对浩瀚沙漠的苦行者寻到了信仰与依附,刹那间获得一种超越凡俗的力量,敦煌之夜莫高窟钟楼的铃声,成为项先生“结缘”敦煌的恒久砥砺。那时,项先生还不具备方便、合适的研究条件,甚至参考的敦煌卷子也只是从一些期刊上辗转得来的二手材料,或者大费周章地从各地借来一些参考资料,但这一切又怎能阻碍一颗对敦煌文化痴迷的心和乐意为之钻研的坚定信念?何况当时的敦煌研究,对于中国学者而言,还有一种更崇高的使命力量的支撑——国家荣誉。

当时,我国学者撰写的《东京梦华录注》流传日本,曾遭到日本汉学权威的批评,这件事成为当时中国学界“不可触碰之隐痛”;而藤枝晃在演讲中的一句“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日本”[3],加上日本敦煌文学读书会准备对中国学者撰写的《王梵志诗校辑》来一场“批评会”,以宣明日本敦煌学的权威,更是掀起敦煌学界一时轩然。“敦煌是件事,还是件大事。”[3]于此,“奋起夺回敦煌学中心”[3],已是中国学者的共同心愿。所以,当季羡林先生、周一良先生等得知项先生正在为王梵志诗作注,他们非常高兴,项先生回忆说:“他们鼓励我赶快写,他们给我发表,要赶在日本学者的‘批评会’之前,写出属于中国人的《王梵志诗校注》。为了抢时间,回到成都后,我每写五六万字就用航空挂号的方式寄到北京,由他们找人誊抄,邮寄了七八次,最终汇集成一篇50万字的论文,在《敦煌吐鲁番文献研究论集》第四辑上影印发表。我当时也拿到一本,托人送给了日本汉学权威入矢义高先生。”①日本学者入矢义高对中国的敦煌学研究向来是以批评居多,但这一次,当他细细研读项先生的《王梵志诗校注》后,对“其极周详精审之至的注释”[1]却涌起长久的惊叹。季羡林先生也曾赞叹:“四川冒出了个顶尖敦煌学家,为敦煌学研究争了口气。”[1]

“敦煌文学作品是古代人民的创作,经过一千年的历史尘埋,今天我们有责任恢复它原有的光彩。”[4]项先生对敦煌的挚爱、崇高的学术情怀,伴随着他的敦煌学研究一路走来,最终为我国俗文学研究治学领域踏出了一条不同寻常的研究路径,而这一切艰辛最终都化作了项先生那一句乐呵呵的告白:“我知道我的一生将要与敦煌结缘。”项先生也以此情怀,影响了一批又一批前来受教的弟子。他相信:在有情怀的学术尝试中,在持续的课堂交流以及相应的学术高峰体验中,他的学生们将最终缔结自己的学术之缘。

“学术新人经过努力,也能够进入到学术的前沿。”——鼓励学生摸索适合自己的治学领域与路径

如果仅仅有情怀,而不能找到适合自己的治学领域与路径,也将是十分遗憾的事情。为此,项先生特别注意培养学生的独立治学意识,鼓励学生摸索适合自己的治学领域与路径。

其一,是通过有限的课堂研学,引导学生阅读文献,培养问题能力。每学年项先生“敦煌文献”开课,都会给所有课业弟子提供一摞敦煌卷子,这都是项先生精心挑选的尚未经点校、释读或研究的复印本。许多刚入学的弟子文献基础不扎实,且习惯于被动式学习,在直接阅读、分析这些“极具陌生感”的卷子,进行主动式交流的时候,见解难免稚嫩、缺乏自信,也可能逻辑不通、盲目顺从权威等,这时,项先生总是会用自己认真的聆听、尊重的微笑、博学的征引,鼓励学生无畏前行。项先生还经常以自己的学术启蒙鼓励弟子坚持基本的治学训练,他说:“我老师庞石帚先生给我第一个学年的学习任务就是标点《文选》李善注,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没有标点,像一片蚂蚁,让人抓狂,但那就是老师给我的第一次学术训练,却让我终身受益。”[5]

项先生利用课堂,督促学生课前作敦煌卷子的阅读,并由此发现问题、阐述自己的想法,其实就是督促弟子做学问先从基本功练起来,通过不断的阅读、思考、交流和学术积累,在这样基本的往复训练中,“使已有的知识彼此搭桥,如此往复不已,就会逐渐形成自己的治学领域和治学门径。”[6]

其二,是“坐几年冷板凳,啃几部大部头”,一个学者学识的深广程度决定着学术成就的大小。这既是项先生对自己治学路径的总结,也是他督促弟子摸索治学门径的引石。敦煌学研究也从来就不是一门孤立的学问,项先生认为,敦煌资料是无限丰富的宝藏,多学科交叉性是其重要特征,不同的学者面对同样一份敦煌卷子,视角不同、学识不同,发现的东西也不尽相同,所以在“相关学科上也下一番功夫”也是很必要的。项先生曾经花了两三年的时间通读《大藏经》,使一部部在别人看来枯燥乏味、内容往往有雷同的经卷,在他的学术研究中焕发出异样的光彩,成为受到青睐的奇异宝藏。他认为,面对浩如烟海的文献,急功近利者是难以体验其中乐趣的,治学的路上不能满足于浅尝辄止,而要能超越急功近利,静下心来坐几年冷板凳,啃几部大部头的基础书目,他三年读完《大藏经》,不仅体验到一种探视奇异宝藏的欣喜,而且也积累了许多敦煌研究的宝贵资料,这让他对中国文化有了更真切和深刻的认识;而当他阅读其他大部头的文献时,也会有类似的感觉。为此,他将指导阅读文献作为研究生治学教育的重要内容,“坐下来啃几部大部头,你会渐渐发觉这其中的乐趣,一个治学者在学术的海洋中,一旦领悟到融会贯通、豁然开朗的境界,天下乐事莫过于此了。”[6]

其三,是励志弟子治学既要谦虚,也不能妄自菲薄,要具有挑战权威的勇气,努力看到学术的前沿。项先生曾多次谈及,自己在选定的敦煌研究这条路上之所以能执着前行,既有自己的坚持和发自内心的欢喜,也因为自己挑战的勇气有幸获得了许多学术前辈的关怀和同辈学者的帮助。项先生说:“我的第一篇敦煌学的论文,就是和北大学者商榷的结果,这篇文章引起了季羡林先生等老先生们的关注,他们很奇怪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一个人,所以一下我就进入了他们的持续关注之中。”[5]又说:“像我这样的学术新人,经过努力,也能够进入到学术的前沿,和著名的前辈和大师们有了对话的机会。”[5]项先生以自己坎坎坷坷的学术道路成长经历鼓励后学,励志弟子治学既要谦虚,也不能妄自菲薄,要具有挑战权威的勇气,敢于纠正旧说的阙失和疏陋,自觉、自信地追求学术的前沿。项先生经常会提到前辈学者任半塘先生。任先生曾为研究中国戏曲的形成与发展作出重大贡献,其《敦煌歌辞总编》是一部敦煌歌辞总集,其中含有诸多超越前人的创见。但由于各种条件限制,此书在文字校订和内容阐释上也有不足,项先生《敦煌歌辞总编匡补》就是以任先生《总编》为出发点进行的新探索、补正之作[7]。

“疑”,是思之始,学之端。项先生治学,就是从“疑”“商榷”开始的,他对学生的治学引导,也从“疑”而“发问”启动。他认为,如果在权威面前裹足不前,在前人成果上不能加以辨析,就很难在学术上有所创建;当然,也不能“愈校勘愈失真,愈解释愈混乱,这真是古人之大不幸。”[8]

“心如净水,不藏瓦砾。”——培养学生沉潜学术、严谨治学的态度

面对学术界的浮躁与某些乱象,项先生很重视对学生学术品位、学术道德、治学态度的引导。项先生认为,治学是一项“沉潜的事业”,需要一种“沉潜的心境”,经常提醒学生:治学路上,“有太多的干扰和诱惑纷至沓来,仿佛许多投入禅室的瓦块,扰乱了学者们沉潜的心境,分散了学者们有限的精力。”[8]所以,治学需要加强定力,善自把握,保持沉潜的心境,需要“忘我精神的投入”,才能取得更多的成就。抑或说,项先生很希望弟子们做个“月光童子”。四川大学著名教授周裕锴先生曾回忆:“佛经中,当月光童子心如止水,修行入定,他便化为一汪清水;一日,当月光童子变一汪清水之时,一小和尚往清水里扔进一石,月光童子颇觉难受;第二日,月光童子又变为水,小和尚从水中取出石头,月光童子重新变回了晶莹澄澈的清水。治学中,那个石子就是外界的诱惑,(项)老师要我们做到心如净水,不藏瓦砾。”[1]

在现代学术环境中,这种境界无疑是难能可贵的。为此“沉潜的事业”,项先生以身示范。熟悉项先生的人都知道,他执守“三不”原则:不随意挂名、不随意作序、不随意推荐。在“三不”的背后,是项先生对“立德树人、不骛声华”教育事业的由衷热爱和精神投入,也是他严谨治学、正己及人的具体体现,还形成一种无形无相的“项门”学术品格与精神力量。

“如坐春风”“以心印心”——尊重学生个体差异,有教无类鼓励个性化学术发展

从教四十多年来,项先生为敦煌学、佛学、文字学、文献学研究培养出了百余名研究生,指导了二十余名博士后,更令人钦佩的是,在他这里,没有因资质愚钝而被忽略遗弃的弟子,也没有因缺少根基而受到漠视的学生,大家在他的课堂、客厅、餐桌,都是“如坐春风”①。他乐于接收每一个有志于学的青年,并引导他走向未来独立的学术人生;也乐于鼓励每一个在学术中迷茫徘徊的学子,激起他们学习与科研的热情。

浙江大学文科资深教授、浙江省特级专家张涌泉先生曾言,项先生是他的学术引路人,在他一度迷惘困顿的时候,正是得益于项先生的鼓励,他才参加了四川大学博士生入学考试并被顺利录取,开始着手撰写《敦煌俗字研究导论》,从论文框架的构建到最后的定稿,项先生都给予了悉心的指导,此文后来受到了包括季羡林先生在内诸多学者的高度肯定。曾经的迷茫少年,在项先生的引领下,在学术的拓荒中,通过努力实现了梦想,并成为晚辈后学的学术楷模,影响着更多的后来者。张涌泉先生说:“项先生在敦煌语言文学的研究方面取得的卓越成就主要表现在恢复文献真貌、诠释文献真意两个方面。他实事求是、无征不信的学风,深厚的中华传统文化素养,文学研究与语言研究相结合的治学特点,既是其取得成功的重要原因,也给我们这些后来者相当多的启迪。”[9]

四川大学俗文化研究所所长张弘先生,也是项先生弟子,深得项先生之传,称项先生之教如同禅宗默照禅,是“以心印心”的。在他的印象中,项楚先生从不将自己的观点强加给学生,每个学生的研究都依照自己的特点来选题,所以项门弟子的研究方向五花八门。与项先生接触多年,受项先生教育多年,从未被要求“你要如何如何”。[10]

注释:

①笔者据项楚先生课堂教学、讲座记录及“央视网”2019年5月23日《立德树人·项楚》节目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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