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巡游与前现代放逐—浅析雨果小说中的卡西莫多与格温普兰形象

2022-11-10 18:03汤浩然
名家名作 2022年8期

汤浩然

一、从小丑经历看前现代自然人的消失

不论是《巴黎圣母院》还是《笑面人》,都通过对人物外貌、身材的丑化来加强人物形象的特点,表现人物的丰富性和人性的多样化,也深化了小说的主旨。《笑面人》中,格温普兰曾经是勋爵的后代,父亲倒台后,被国王卖给了儿童贩子。儿童贩子在他脸上做了毁容手术,从嘴角一直开到了耳根。从此格温普兰便拥有了永恒的笑脸,成为骇人的“笑面人”。十岁那年,人贩子匆忙逃离英国,格温普兰被抛弃在海边的冰天雪地里。格温普兰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救了躺在母亲尸体上的盲女蒂,幸运的是他们被收养了。十五年过去了,关伯兰凭借他那畸形的面容在街头卖艺中大获成功,成为名噪一时的“笑面人”。他和蒂也在朝夕相处中萌发了最纯真的爱情。然而,格温普兰的身世被查清之后,他回到了上议院,回到了他本属于的上层阶级。格温普兰回到上层阶级的确具有命运的偶然性,但更多的是女王出于打压自己妹妹的政治目的,而刻意扶植他的结果。他在上议院慷慨陈词,表达他对当时黑暗政治和社会的不满。后来,格温普兰主动抛弃了爵位,去追寻自己真正的爱情和想要的生活,当他在上议院遭受挫折以后再次回到亲人身边时,蒂已奄奄一息。蒂死后,格温普兰也用跳海自杀的方式殉情,结束了他具有戏剧性和悲剧性的一生。

同格温普兰相似,《巴黎圣母院》中的卡西莫多也是一个麻木丑陋但内心纯真善良的典型人物。敲钟人卡西莫多在被示众时,因为艾丝美拉达不计前嫌,给他水喝,出于感激,他把她救到圣母院避难,并爱上了她。他竭尽全力地保护她,但是因为相貌的丑陋,艾丝美拉达一直都在回避和逃离。之后,弗罗德把她劫出,威逼她屈从于他。在遭到拒绝后,弗罗德把她交给官兵,在圣母院楼上看着她被绞死。卡西莫多在绝望中愤怒地把弗罗德推下顶楼,活活摔死。自己则到鹰山地穴搂住艾丝美拉达的尸体,殉情而死。

前现代的西欧社会,所有造物的生存意义都是为了服务于上帝的荣耀。人的最终目的在于与上帝共享快乐。这种更高级的善业,不是人类世俗生活所能达到的,只能依靠对上帝的信仰,以及通过上帝在人间的代理教会或是教士阶层。生活在那个社会的人,必须能够控制自我,摆脱冲动,抵抗包括爱欲在内的各种本能的骚扰。卡西莫多和格温普兰都反叛了这样的中世纪禁欲主义,原本社会固定不变的、体现上帝的意志到他们这里全都破碎了,他们是资产阶级人道主义思想的体现,而生活在教权、王权占统治地位的空间,他们的结局注定是悲剧性的。但是雨果通过浪漫主义手法的处理,把这样的悲剧结局加以升华,确定了上帝之外的新的超验意义,将之赋予人物,体现了小说的主旨。现代性的发生意味着同过去的断裂,作者将理性的元素加以剪切,在人物身上表现出来,尽管故事的情境是在专制主义的背景下,但故事的主人公都是有着美善性格、自由意识和理性、敢于追求自我幸福的现代人。在这个意义上,雨果的描写极具进步性。

人物的丰富性使得处于前现代情境下的故事场景成为宣传资产阶级民主自由共和思想的舞台,与此同时,卡西莫多和格温普兰的形象也具有差异性。从他们的经历来说,卡西莫多是教权控制下机械化的集体无意识的庸众的代表,直到在传统价值评价体系下“放荡”的吉普赛女郎艾丝美拉达将他拯救出来,他才萌发了自己本身的善良的天性。格温普兰的父亲因为主张共和而被杀,小说的走向似乎是荒诞中的回归与复仇。但是雨果没有只描写格温普兰重新获得贵族身份、回归宫廷生活的历程,而是让他受到了于苏斯和蒂的感化与教育,又重新反叛了自我、升华了自我。也许,通过这样的人物,雨果试图让人们相信:只要我们敢于突破、敢于在毁灭中创造,我们终会到达彼岸。

二、异化的身体与纯粹之爱:丑角他者中的浪漫主义

在了解人物经历后,将卡西莫多与格温普兰的形象进行比较,可以发现人物所具有的共性:都有着丑陋(或者说是被异化)的面容,但心地却十分善良。都有纯真的爱情,为了爱情最终他们都选择背叛世俗强权或与世俗权力对抗,选择牺牲自我而成全爱情,这无疑是典型的浪漫主义描写方式。值得注意的是,不论是作为男性的卡西莫多与格温普兰,还是作为女性的艾丝美拉达和盲女蒂,在现实生活中都是不存在的。小说的结局在处理的手法上也都不是现实主义的表达模式。某种程度上,他们都是异类——不论是从前现代的角度还是从现代角度看,这样的人物都不具备在现实中存在的条件特征。作者是站在当时社会的立场上反思,传递对当时社会的总体的观照,但他们只作为叙述的符号存在,作者真正想表达的还是对总体社会的反思和对全人类的无差别之爱,这也是他采取这种写作手法的缘由。

对比卡西莫多和格温普兰这两个人物,卡西莫多的丑是天生的,格温普兰的丑则是被儿童贩子人为制造的。从身份上看,卡西莫多只不过是巴黎圣母院的敲钟人,是作为教会仆役的矮驼子,而格温普兰虽然面容被毁、流浪日久,但其是因为政治斗争而落魄的贵族后代,最后也被女王恢复了爵位与上议院的席位。从他们面对爱情的方式来看,卡西莫多平日遭人笑骂,乐趣只在于抱住圣母院的大钟不停地撞击,似乎根本没有常人的感情。其实他的内心燃烧着对艾丝美拉达纯真的爱情之火。他无法用语言表达对她的爱慕,只能以行动表现出来:他从绞刑架上将艾丝美拉达救下,藏在圣母院之内;他设法让她住得舒适一些,自从发现副主教对她有不轨的行为以后,他索性睡在她的门口保护她。乞丐们攻打圣母院,用意也是保护艾丝美拉达 ,不让她绞死在广场。卡西莫多在对艾丝美拉达的爱觉醒之前是沉默的、麻木的丑角形象,是艾丝美拉达的风情与美善使他被启悟了,从而达到了爱的觉醒。在获得爱情之前,他作为封建专制教权下的敲钟人是机械的、麻木的,是无意识的平庸者;格温普兰则先天拥有善良的天性和对美与爱的追求,他的善良天性并没有被儿童贩子所扼杀,在爱情里他是盲女蒂崇拜的对象,但是戏剧化的是蒂爱的却不是他的外表(作为盲女是看不到的),而是他纯粹的爱和他的善良。郑克鲁先生认为,这样的设计道出了符合道德标准的美丑观,也表现了人道主义精神。雨果对格温普兰的爱情的塑造,更多地侧重表现出非肉欲的、纯粹的精神之爱的方面:格温普兰为人正直,不为美色所动,可以说是“爱而不淫”的代表,这也可以说是作者借助身体与性别来表达普世的爱的一种表现。小说中,面对约瑟·安娜诱人的肉体,格温普兰感到一种巨大的吸引力,他虽然觉得其中有阴谋,但是他的意志力慢慢消失了,“肉欲之乐是一个陷阱”,“夏娃比撒旦更可怕”,他觉得神志恍惚,像着了魔一样,“又觉得自己正在黑暗的深渊中倒栽葱地跌下去”。他无法逃走,他的双脚被诱惑钉在地上,而公爵小姐醒来以后,格温普兰又想钻到地下。他感到的是“肉体、生命、恐怖、肉欲、闷人的陶醉以及蕴藏在骄傲里的全部羞耻”。

从爱情的线索出发看待这两个人物、两部小说,浪漫主义色彩是一个很重要的方面,雨果在《〈克伦威尔〉序》中说:“丑就是在美的旁边,畸形靠近着优美,粗俗藏在崇高的背后,恶与善并存,黑暗与光明相共。”他主张表现美、优美、崇高、善、光明,必须以丑、畸形、粗俗、恶、黑暗来衬托,这就是所谓的对照原则。诗人用“爱”这个主题牵引着书中的人物,并用对照的手法把美与丑展现得淋漓尽致。这样来看,作为他者的卡西莫多和格温普兰,他们的爱情和丑陋怪异的面貌都是依据对照原则创作的,人物的两面性、多样性与层次感也得以体现,小说所要表达的深刻的人道关怀与社会反思,也在这种原则的影响下得以体现。

三、革命与前现代的总体性危机

揆诸格温普兰与卡西莫多的人物塑造,雨果采用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成分皆具的结合,展现出了广阔而真实的社会画面,而这些画面往往色彩绚丽、浓烈,气势雄伟、磅礴,具有辉煌灿烂的特点。从巴黎圣母院的金碧辉煌到《笑面人》中英国宫廷的奢华糜烂,雨果的人物刻画不仅展现出对自由、纯粹爱情的追求,更观照人物所处的社会的总体性面貌,蕴含资产阶级共和观念和革命意识。从阶级身份上讲,雨果的小说同情下层劳苦人民,为被侮辱与被损害者大声疾呼,这是和反对暴政的思想紧密地联系着的。值得一提的是,在《巴黎圣母院》和《笑面人》这两部作品中,雨果创造了卡西莫多和格温普兰这两个“小丑”作为“他者”,从一个脱离于社会而又能透视整个社会面貌的角度对小说情境进行描写。小说情境的构造并未通过直接点出的方式完成,而是在场景的转换推移、人物的行为对话中自然而成,并最终和雨果所生活的19 世纪法国社会具有了某种相似性,显然是作者有意为之。

对“小丑”的刻画,某种程度上是前现代面临总体性危机的一种反映。波德莱尔的创作受雨果启发,把握住这种生活的碎片和瞬时性的特征,把都市的便捷、高效与喧闹、孤独的两面性加以表现。而前溯至雨果小说人物形象的构建,将美善个性与丑陋肉身融为一体,在“审丑”的同时还强调美丑对照,还没有完全抛弃传统观念中“美”的因素,把对革命、共和观念的想象寄托在先驱式的人物身上。在社会变革的过程中,雨果把人物措置在小说历史环境的特定场景中,反观共和观念的可行性与新生事物发展过程的曲折性。雨果所生活的时代是法国社会危机加剧、资本主义经济获得发展的时代,人们一方面在物质生活的丰沛甚至糜烂中感受到现代经济带来的便利,另一方面也思考个人与传统、现代之间的关联。共和的革命是时代发展所必需的,雨果自己也一直强调这一点。也不可否认,19 世纪的西欧社会在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同时,也扔掉了稳定的生活方式、传统观念,以及对于物品、建筑等的依恋感觉。时尚、新奇、刺激物不仅轰炸了人们的感官,而且从根本上动摇了传统文化的根基。卡西莫多和格温普兰的形象便具有了总体性反思的意义。

卡西莫多作为敲钟人,在获得艾丝美拉达带来的爱情的觉醒之前,是传统的、机械的无意识麻木大众的投射;但从现代回望,也是传统的巴黎都市文化和国家宗教意识的见证人。格温普兰作为贵族,通过父辈对共和的追求、自己肉身的毁坏、团长流浪汉于苏斯的教育和盲女蒂给他的爱的启悟,在重获权利之后,成长为底层民众的代言人,具有了新的革命共和意识。卡西莫多和格温普兰形象具有传统(前现代)的价值与现代的理性的双重面相,他们是雨果革命观念的文本展现,不仅有与过去的自己决裂的性格,也有在传统的基础上再造自我的决心,并没有完全否定传统价值的当下意义。

总之,卡西莫多和格温普兰这两个人物的形象具有鲜明的层次性。他们有着敢于突破的勇敢和感化一切的善良。他们是传统西欧前现代社会中的一分子,却又被作者刻意赋予了某种异质性(驼背、永恒的笑脸),达到对整个社会的反思与观照。他们有对爱情的美好向往和追求,但在作者浪漫主义的对照创作处理手法之下,这种爱情更被赋予了挑战世俗的革命性。与此同时,这两个人物也有着传统社会固有的某些价值,在今天,这样的价值理性也是我们所需要甚至已经缺失而需要重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