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文学观的自我批评

2022-11-10 21:08□汤
文学自由谈 2022年1期
关键词:世情写作者精英

□汤 达

总是评判别人,也该批评一下自己。

我经常谈论文学,也读了很多文学作品,但回过头来看,我觉得很可能一切都是自欺。我感兴趣的也许不是文学,而是从生活层面去了解自己和他人,了解我们所处的世界。能满足我要求的,我就叫好;不满足的,我就说它不好。

作为一个学科,文学究竟应该关心什么,我其实并不清楚,也不知道我喜欢的那些作品到底是不是文学的典范。大多数人称之为文学的东西,因不符合我对文学的预期,我往往不以为然,看不出门道,他们说得再热闹,我也终究只是局外人。

我对文学的这种理解,连我自己都觉得缺少新意。因此,我不太可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文学批评家或文学研究者,也就不打算往这个方向走。

此外,我经常感到空虚和焦虑,找不到意义。而在某些文学作品和哲学著作中,我能得到一些指点,一点慰藉,于是把它们当作了依靠。别的学科我感到难以进入,是因为它们对我关心的问题不屑一顾。

最大的问题在于,我写下一段文字,随之失去了对这些文字的信任。比如上面这些话,其实我自己也不信。我们对自己阅读品位的总结,总是不准确的,都是马后炮。我们总是先有感觉,再找借口。

所有的总结,都是把具体置换成抽象。所有的语言,都是对经验的规约和简化。

我私底下相信,除了文学的方式,并没有别的办法来表达文学阅读的体验。文学研究一定是非文学的,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反文学的。如果你读了一首诗感到兴奋,这种兴奋只能用另一首诗来恰当表达。

实际上我却总是在写文学评论。

我总是毫不犹豫地宣称,我倾慕的文字,必须具备批判意识,必须从更高的视角见证自己所处的时代,必须流露出天才般的洞察力和感受力。这样的写作者并不追求完美,因为追求完美是一种虚伪和狂妄。他们应该有勇气把自己的缺点敞开,暴露给所有人,包括自己的对手。

但实际上,我经常被一些故作高深的故事和腔调唬住,要过很久才知道自己受骗了。

“讲故事的人”,在我这里带有贬义。我无缘无故地坚信,没有深刻的体验,就没有写作的权利。孤独感是现代小说的基本特质。装腔作势的说书人,在文字里扮演浮夸的戏剧角色,我看了总要难过好一阵。在过分流畅的欲望叙事里,我读不出快感。我刻薄地认定大多数当代写作没有存在的必要,这些文字里流露出来的,是肤浅的见识、庸俗的价值观,以及琐碎的日常。很可能我反对的是日常生活本身,因为日常人生就是如此肤浅、庸俗、琐碎。我对自己的生活缺少忍受能力,却指责那些忍受能力强大的人(还有乐在其中的人)不够通透,怎么看都是没有道理的。

另外,我以为自己偏爱简洁的风格,喜欢文字中带有冷静、克制、沉思的气质。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心目中最基本的文字要求,只剩下“真诚”。字字句句都在掏心窝子,哪怕笨拙,我也觉得是精彩的。

但只要看到作者自得其乐地编故事,我就会把书合上。我宁可去看一部好莱坞大片。我也确实看了很多,一边看得起兴,一边觉得反胃。

我对写作者的定义,带有道德洁癖的性质。如果一个人说,他的理想是成为一个作家,我觉得他可能已经丧失了伟大的可能性。庄子屈原陶渊明杜甫曹雪芹,并不是想成为作家才写作。他们的生命有更高层次的追求,所以在写作中能够焕发出博大的生命力。写作是一瓢水,而写作者必须成为一片海。

这当然是一厢情愿、理想主义的标高。然而我总是带着这种不切实际的期许去阅读。

我理想中的写作者,一定对自己写的东西,以及写作这门手艺,有着某种狂热。他们一定是痛苦的,为更高的精神追求而痛苦。因为这种狂热和痛苦,他们一定带有一些苦行僧的特质。轻易得到的东西,永远是廉价的。

我们之所以要聆听他们的声音,是因为他们在道德或智识上,有我们所不及之处。如果不是这样,我觉得自己大可不必阅读,也没有必要写作。生活本身已然足够。

他们自律,刻苦,有使命感。悲悯众生的同时,也自我怀疑,从不惺惺作态、沾沾自喜。与时代潮流保持距离。经常推翻自己,而且推翻得很彻底。明知道没有结果,还是不肯放弃。敢于正视死亡和权势。

但这样的写作者,在活着的人里,我几乎从没碰到过。有一个叫J. M. 库切的南非作家,后来移民澳大利亚了,在我心目中最接近理想的写作者形象,所以多年以来我一直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轴心时代的思想家留下的文字印记,如《理想国》《论语》《孟子》,以及早期佛经等等,其实就是我今天所期待的一流小说的原始形态。我一直把这些书当小说读。后世如《传习录》《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等也是优秀的小说。这类小说不用扮演三教九流的众生相,它们扮演的是宏大的思想和人物。而后世的历史也好,哲学也罢,小说就更不用提,越来越倾向于低贱的模仿。我认为我们今天的文学,缺失的是高贵。伟大的俄国文学在二十世纪的失落,就是高贵的失落。太多失真的传奇、神话,太多卑微的讽刺和低贱,唯独没有高贵。因为在数字资本时代,没有人还能高贵。

我总是想,写作者有没有可能像轴心时代的诸子,拥有完整的、恢弘的世界观,面对知识精英阶层,以高度原创的观念来区别于已经僵化的历史和哲学,重新赢得解释世界、感受世界的力量?

我总是觉得,我们今天的文学,乃至整个人文学科,已失去了当初的魄力和信心,受制于各种话语系统和学术规范,也就失去了感召众生的生命力。

但这种观念并不来自经验,也不是出于思考,而是一种单纯的不满。我在为人文学科的失落感到不满。

我当然知道,在信息时代,精英文化无法与民间文化抗衡。“文学已死”,是指精英文化丧失了大众地位。很可能自古以来,文学的受众比例都差不多,现在只是减少了附庸者,民间的归民间,精英的归精英。

然而,我相信精英和大众的对立是不可否认的。也没必要否认。人的智力差异和审美差异,是不可逾越的鸿沟。薛定谔甚至认为,人和机器人的区别,不见得比人和人的区别来得大。

我也认为,文学在这个时代,出路只在于回归精英文化。我们身处后现代语境,精英的话语权已然消解,去中心化和多元化的结果,必然是小圈子化。文学的命运就是小圈子,整个中国几千年的诗歌史,其实也是一样。没必要哀叹。

屈原、陶渊明、杜甫都是时代的审美精英,只是在“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时代,大众愿意将他们供奉于神坛。放到今天,他们如果去网上发帖,也逃不了被恶搞、被解构、被祛魅。他们的文学题材,他们的崇高理念,是他们自身的,而不是大众的。因此大众不会放过他们。

我隐隐有个观点,认为文学从基因上讲,其实反对市井文化。《水浒传》是反市井的,《三国演义》《红楼梦》更不用说。所谓的世情小说,其实是通过特殊人群来观察世情的。那不是真的世情。真的世情是僵硬、残酷而毫无抒情余地的。真的世情无药可救,刀枪不入。

我完全承认,我对小市民的喜怒哀乐一点兴趣都没有。“一地鸡毛”不是艺术。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底层人物,不是真的底层人物,那是受难者,是隐藏的巨人,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孔乙己和阿Q也不是什么小人物,他们是一个民族的特写,是知识分子的哈哈镜,也是所有人都做过的噩梦。

是的,文学不分雅俗,雅俗也不能评判文学的好坏。我们说《红楼梦》曾经是俗文学,《三国演义》《水浒传》也曾经是俗文学。实际上,按照今天雅俗的区分,它们在任何时代都是精英文学。他们的“俗”,是相对古代士大夫阶层的知识结构而言。放到今天,大部分自称知识分子的人,可能还够不到古代士大夫阶层的最低标准。

关于莫言,有人责备我读不出他的好。确实如此。在我看来,他继承的是中国民间说书人的传统,实际上他并不了解自己那些故事的意义。他也不是一个艺术家。他的故事却很好地保存了许多可供解读的素材。他不是马尔库塞所说的那类艺术家,他不负责提供革新公共观念的新视角,也没有独具特色的人生观,相反,他的内里是大众的,没有棱角。尽管他的写作方法是西方的,语言也很西化,但他对待故事的态度,自己讲述故事的满足感,跟中国古典小说有着惊人相似。从当代中国的经验里,诞生出这样的作家,也许已经穷尽了所有可能,眼下很难再指望更多。但这样的现实和文学还是令我伤心。

文学的受众一直在变化。古希腊的史诗和悲剧,受众是城邦公民,也是贵族、奴隶主和士兵。中国古代的文学,是士大夫和官僚阶层。今天的文学受众,各国又有差异。无法想象莫迪亚诺会出现在中国。俄罗斯如果没有一个学识良好的贵族和地主阶层,就不会出现托尔斯泰。我时常想,今天的中国文学面对的是什么读者?可能这才是该问的问题。

历史上文学的定义不断改变,承担过各种不同的现实任务。它的定位始终在不断调整,它的内容形式与价值尺度也在不断演变。

我们眼下面临虚无主义严峻的侵蚀,与此同时,我们对精神困境的无知和冷漠是空前的。文学对此似乎已经束手无策,尽管哲学和美学仍在期待文学重新担负起重塑人之形象的重任。

当今社会对文学提出的任务之艰巨,可谓前所未有,而文学却从未如此懦弱过。一百年前,巴赫金说小说作为一种文学体裁尚未完成,还有很多可能性有待探索。我也始终有这种感觉。只可惜,现实情况是文学躲进了商品的橱窗里,拒绝应战,不再接受责任的重负。

毫无疑问,这种指责仍然是一厢情愿的。但是,任何批评不都是如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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