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商军制与战略初探

2022-11-21 19:20段汉中
孙子研究 2022年1期
关键词:卜辞殷商战略思想

段汉中

甲骨文发现之前,商代史料仅限于《史记·殷本纪》《尚书》和《竹书纪年》等有关殷商的几篇文献以及很少的金文。清季民国甲骨文发现和释读之后,殷商一代史料大为丰富。经王国维考证,甲骨文所载帝纪竟与《史记》若合符契。嗣后,以甲骨文献为主,研究殷商一朝文物制度之成果颇丰。《左传》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而殷商一朝,笃信鬼神,遇事必占卜。《兵法》云“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故而军事是必定占卜的。所以,甲骨文中保留了大量与军事有关的卜辞,使得今人研究殷商军事成为可能。前人关于殷商军事的研究已相当深入和全面,比如军事科学院就编纂有《先秦军事资料选编之二:殷商军事资料》(上、下编)等。笔者拟利用已有成果,对殷商之军制与战略思想,略申己见。

一、殷商军事情况之大略

(一)殷商的军事组织

据甲骨卜辞可知,殷商的军事组织包括“王族”“子族”“师”“旅”“登人”“登众”等。

“族”字在甲骨文中的形象,是矢在旗下。大意是出战时聚集本族战斗人员在旗帜之下。所以,“王族”即国王本族的武装。《左传·成公十六年》记载:“楚之良,在其中军,王族而已。”可见,这种名称是有传承的。“子族”是属于王族之下的组织,大概一族分若干子族。甲骨文中,常见“多子族”之说。后金军队分为若干“旗”,旗下有牛录、固山等,与殷商之“王族”“子族”大略相似。年代虽相隔久远,但其性质却相同。

随着商王朝的发展,“族”下的组织开始发展起来。卜辞中常出现“师”“旅”的名称。师、旅与王族不同,乃是专职的军队。卜辞中说:“丁酉贞,王作三师:左、中、右。”〔1〕可见师还分左、中、右。据《殷契粹编》,卜辞有“丙申卜,贞,戎马左中右三百”。由此可知,军队一般是分成若干部分的。《论语·为政》中说:“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后来,周朝一军也往往分为左、中、右或上、中、下三部分。例如,《左传》所载城濮之战,晋军分上、中、下,楚军分左、中、右。此外,还有“旅”,卜辞中也分左、右。

专职的师、旅之外,还有“登人”“登众”。卜辞中有“辛巳卜贞,登妇好三千,登旅万,呼伐羌”和“今春王登人五千,征土方”的记载。目前,尚不知“登人”“登众”与“王族”“子族”“师”“旅”之关系。但是,“登人”下写人数,后接征、伐某地,据此可知,殷商一次战争动用的军队规模,大概是在三五千人。

(二)殷商军队的武器

殷商的武器,前人述之备矣。郭宝钧在《殷周的青铜武器》一文中说:“我国青铜武器,多出在殷周时期的遗址和墓葬中,其功用大概不外勾、刺、劈、杀和射远等数类。”〔2〕

从出土物和甲骨文看,最重要的也是历史最悠久的武器是弓、矢。据考证,用青铜做箭头可能是从殷代开始的。此外,我国出土的殷代青铜武器还包括戈、矛、斧钺。当然,也有作为防御的甲胄。陈胜时尚有“揭竿而起”之事,由今推古,商代应有削木为兵和以骨、石为兵器的现象,但是,国家的精锐军队,无疑是乘着战车、全副青铜武装的“机械化”“装甲”兵。

(三)殷商军队的训练与作战

甲骨卜辞说:“呼多射、尹、师于教王族。”大概是说,国王命令射、尹、师去训练王族的人。另据卜辞“王其振旅”“王其田牢”等词句,因为是卜同一事件,可知“振旅”与“田牢”有关。《周礼·大司马》云:“中春教振旅……如战之阵。”由此可知,殷商一朝就有“以田猎习战阵”的传统。

殷商一朝除步卒外,另有车兵。可见,其时战争已经是步战和车战的混合体。《吕氏春秋·论威》中说:汤伐夏时,“殷汤以良车七十乘,必死六千人”。据典籍和金文记载,牧野之战中殷周各有战车若干乘。此外,安阳殷墟也曾发现战车遗骸。由此可见,商代车战已经成熟。

殷商卜辞中的作战,通常记作“征某方”“伐某方”,如“人方”“鬼方”“盂方”等。所谓“方”,是指人的集体。一般说来,某方指商的敌人,但也有臣属于商的,如“危方”。以武丁为例,卜辞证实,武丁一朝南伐虎方、北克土方、西伐羌、东征夷、西南平巴。在武丁一朝,有大量关于名将“妇好”征伐的卜辞,如“贞王勿乎妇好往伐土方”等。〔3〕由此可见,战争是殷商国家政治生活中最重要组成部分,是经常性的。

二、殷商王朝的战略形势与思想

殷商的核心统治范围,即商王畿,西南界为沁水,西界北段为太行山,南界在今商丘北,东界在曲阜以西。〔4〕殷商的外服范围则相当广大,西方到山西中南部及晋、陕交界处,并跨过黄河向西拓展,南达汉水流域,北和东约在今河北衡、漳一带和山东兖州一带。

当其时,殷商无疑是最强大的王国,在殷商的辖区之外同时存在着众多的小国。《吕氏春秋·用民》说:“当禹之时,天下万国,至于汤而三千余国。”从甲骨卜辞可证,殷商时代确实存在大量方国,既有服从于商王朝的方国,更多的是殷商需要征讨的方国。现在,已有考古发掘发现了殷代的方国遗址。

这些方国和殷商王朝是怎样的关系呢?据甲骨卜辞可知,开始时殷商是征讨其他方国的。在征讨过程中,有的方国被殷商灭亡了,有的方国成为殷商的从属国,于是形成了一个以殷商为核心的方国联盟。这些服从殷商的方国,构成了殷商的外服地区,而在更远的地方,依然存在着与殷商敌对的方国,或者说殷商有意征伐的方国。〔5〕

在这样的地缘政治态势中,殷商王朝必然要回答“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样的问题,也必然要区分联盟和攻取对象的先后次序,客观上就产生了战略筹划和战略思想。这样的战略思想在甲骨中是不易见到的,因为甲骨往往是对某一具体事件的卜筮记载,言辞非常简洁。但是,在非常有限的古籍史料中,还是保存一些的。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战略思想无疑是一朝一代最精华的政治思想,其当然是要著之于竹帛并传之于后世的。〔6〕

《史记·殷本纪》说:“汤出,见野张网四面,祝曰:‘自天下四方皆入吾网。’”这是一种政治抱负或者说是明确的政治目标,也就是说:殷商的政治企图是要一统天下的。那么,达到这个战略目标,需要怎样的战略谋划或战略方法呢?商汤的做法是:去三面之网,只留一面。揆情度理,应该是对周边一些方国采取了让步、让利的措施,以吸引他们。结果,他们感叹地说:“汤德至矣,及禽兽。”于是,这些方国,或者说诸侯,就和殷商王朝结成了同盟。

殷商实现一统天下的主要战略目标是夏王朝。于是,商汤提出:“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征)。”在这个战略总原则下,“汤乃兴师率诸侯……遂伐桀”,最终统一了“天下”,实现了自己的战略意图。

从史书记载和甲骨卜辞可知,方国或者诸侯,伴随了殷商的始终。殷商的核心统治区之外,靠近殷商的方国,大部分应该是服从殷商的;远离殷商的,有一些是殷商征伐的目标,其中岐山一带的姬周一支,便是这样在服与叛之间的一个方国。在这种条件下,殷商的联盟和攻伐战略便持续地存在着、发展着。如果不是有较为高超的战略水平,周王朝也就没有必要“三分天下有其二而服侍殷”了。周王朝的战略思维是在与殷商的斗争中发展的,同时也是在学习殷商文物制度的基础上发展的。因此,研究周代的政治与战略,也可以窥见商代战略之一斑。

三、殷周战略思想的承继与变革关系

《论语》中说:“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又说:“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还说:“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可见,殷周两代的文物制度是承继有序、一脉相承的。当然,殷代的战略思想也从正、反两个方面影响着周人的战略思想。

《论语》中说:“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以栗。’” 由此可见,以上三代的文物制度是有很多不同的,甚至统治思想也有明显差异。

那么,周人继承或者说否定地继承了殷商的哪些战略思想呢?从商代的攻伐和行事作风上看,殷人是强调武力和杀戮的,信鬼神而重杀伐。卜辞中到处可见杀人祭祀。如“用羌”,即在祭祀中杀俘获的羌人作为牛羊一样的牺牲。“用羌三百于丁”“用羌三百于且乙”,等等。〔7〕《尚书·汤誓》记载成汤说:“尔尚辅予一人,致天之罚,予其大赉汝!尔无不信,朕不食言。尔不从誓言,予则孥戮汝,罔有攸赦。”殷商重信,乃是重对鬼神之信,在战争的结盟中,要求仆从的方国,守对鬼神之信。殷商重杀伐,因此用“孥戮汝,罔有攸赦”这样肃杀的话,警告自己的仆从方国。周人全面继承了殷商的这套重鬼神之信和重人世杀戮的思想。也就是说,在战略上,对盟国约之以信、慑之以罚。这从“使民以栗”的社树,也可以略知一二。《尚书·牧誓》记载武王说:“今予发惟恭行天之罚。”“尔所弗勖,其于尔躬有戮!”这样的说辞,可以算作明证了。这里所说的“其于尔躬有戮”,到底是被敌人所杀,还是被监军一类的人所杀呢?恐怕更多的是“退后难免吃一刀”的意思!

周人对殷商的战略思想也是有所变革的,比如三分天下有其二但仍服侍殷。这样的战略方针,确与殷商刚猛肃杀的战略风格大异其趣。从卜辞和文献看,殷商对方国,大约是执行征伐与挟制两种策略。而姬周却主动封邦建国,以藩屏周。在攻伐方国的时候,除了将其消灭或制服外,很多时候还把他们纳入自己的诸侯等级体系之中,即所谓“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这样的战略,无疑更具包容性,也是姬周与殷商之最大不同。

结论

殷商的战略思想是一种朴素、原始的宗族王国扩张思想,以吊民伐罪为口号,以“一统天下”为战略目标,主要途径是通过笼络和杀戮组织方国联盟,通过征伐消灭敌对目标,依靠的主要力量是装备了青铜武器和战车的“王族”“子族”“师”“旅”。

殷人的战略强调武力,对方国采取威服和攻伐两种策略,信鬼神而重杀伐。殷商自己笃信鬼神,因此也要求盟国遵从对鬼神的誓言,对违背鬼神之信的方国,就会祭起“孥戮汝,罔有攸赦”的杀伐手段。因此,殷商的战略有一种神秘而肃杀的色彩,这在中国战略思想史上是独树一帜的。

【注释】

〔1〕赵光贤:《殷代兵制述略》,北京军事科学院:《先秦军事资料选编之二:殷商军事资料(上编)》,1983年,第2页。

〔2〕郭宝钧:《殷周的青铜武器》,北京军事科学院:《先秦军事资料选编之二:殷商军事资料(上编)》1983年,第160页。

〔3〕王宇信:《论殷代战争》,《考古学报》1977年第2期,转引自军事科学院:《先秦军事资料选编之二:殷商军事资料(下编)》,1983年,第39-40页。

〔4〕李学勤:《殷代地理简论》,科学出版社1959年版,转引自军事科学院:《先秦军事资料选编之二:殷商军事资料(上编)》,1983年,第110-111页。

〔5〕林沄:《甲骨文中的商代方国联盟》,北京军事科学院:《先秦军事资料选编之二:殷商军事资料(上编)》,1983年,第114-127页。

〔6〕殷商一朝应不只有甲骨是书写材料,不难想象殷代也有竹、帛等书写材料。殷代青铜器的发达人所共知,早已不是茹毛饮血的时代。日常的政务和经济生活也是需要文字记录的,只不过时代久远,著于竹帛的文字早已随着竹帛朽烂,所以今人无由得见而已。

〔7〕陈梦家:《殷墟卜辞综述》,科学出版社1956年,转引自军事科学院:《先秦军事资料选编之二:殷商军事资料(上编)》,1983年,第77-7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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