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作链：概念及其应用*

[美]弗雷德里克·塞勒特（Frédéric Sellet）著 陈淳 译

* 本文译自：Frédéric Sellet, Chaîne Opératoire: the concept and its application. Lithic Technology, 1993, 18(2):106～112.

在最近的一篇论文中，亚瑟·杰里内克将杰内斯特（Geneste 1985）对旧石器时代中期操作链的技术研究形容为：“它是旧石器时代史前学中最具创新意义的研究之一。它指出了对石器工业研究新维度的认识，并应作为众多探索的起点”（A. Jelinek 1991:27）。究竟什么是“操作链”，它的创新之处何在？

在过去的十年里，这个概念在法国考古学中被广泛使用（Geneste 1985, 1989; Boëda 1986; Perlès 1987; Pelegrin et al. 1988; Boëda et al. 1990; Perlès and Binder 1990; Karlin et al. 1991）。美国的过程考古学家也开发了类似的应用方法，而大部分英语国家的考古学家仍然忽略了操作链。本文的目标是提供一个关于操作链的操作定义，总结其以前的应用，探索其作为分析或启发式工具的潜力，并定义这种方法与传统类型学研究的区别。这项工作将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将讨论这个概念的定义，第二部分将解释应用这个概念的方法，第三部分将通过讨论操作链的应用来解决更多的理论问题。

定义

操作链的分析是一种技术方法，旨在重建特定考古遗址中的技术系统组织。帕尔斯提供了一个更精确的定义：“操作链可以被定义为：为了满足某种需要（无论是否即时），根据预定计划所进行的连续思维操作和技术动作”（Perlès 1987:23）。

因此，“操作链”旨在描述和理解一种特定原料必然经历的所有文化改造。这是一个按时间顺序划分的行为和思维过程，在制造一件人工制品并将其保持在史前群体的技术系统中是必需的。这个链条的初始阶段是采办原料，最后阶段是人工制品的废弃。

某些历史的思考

法国考古学家目前使用的操作链概念，是从社会科学的其他领域，特别是民族学中借鉴来的。虽然这个术语早在1968年布雷齐永（Brézillon）的《石制品的命名》中就出现在考古学文献中，但他并没有给这个概念下定义；他用它来描述石器制造过程中所需要的一系列操作，比如描述生产勒瓦娄哇石片的不同步骤。因此，在接下来的十年里，这个想法在很大程度上被忽视了。直到1980年代末，它才重新出现在一些文章里。当时在考古学中有两位主要倡导者勒莫尼耶（Lemonnier）和勒鲁瓦-古尔汉（Leroi-Gourhan）反复引用这种技术方法（参见：Lemonnier 1983; Pelegrin et al. 1988; Geneste 1989）。

勒鲁瓦-古尔汉通过他早期对工具制造和原料转化过程的比较工作，影响了操作链概念的理论（Leroi-Gourhan 1964）。他的工作是最早将技术活动的分析系统化，并参考操作链概念的工作之一。他说：“技术既是运动又是工具，通过真正的规则组织起来形成一个链条，使操作系列具有精密性和适应性”（Leroi-Gourhan 1964:323）。对于勒莫尼耶来说，他的工作是基于民族志的，操作链也整合了一个概念层面。因此，如果不参考一个群体的技术知识，就无法理解（Pelegrin et al. 1988）。正是围绕着这个术语的最后一种解释，建立了一个适合于考古学的定义。随后，“操作链”的研究被认为是整合了三个层次的分析，这将揭示在工具制造过程中的各种技术决策。最基本的层次是物体本身（工具和制造过程中的副产品）；其次是一系列的手势或技术顺序（制作工具的方法）；最后，在最抽象的层次，是群体所有成员共享的特定技术知识（Pelegrin et al. 1988:55）。

操作链研究揭示了某特定技术系统（例如石器系统）的动力机制，以及该系统在史前群体较大范围技术中的作用。事实上，不同的链条构成了某史前群体在特定地点的整个技术系统（Pelegrin et al. 1988:55）。这种方法提供了石器工具的一个动态的视角，因为它考虑到了石器的生命轨迹。它能通过对原料采办、工具制作、工具使用、维护和丢弃之间关系的了解，以重建特定的技术策略。

这与1970年代在美国倡导的其他分析原理非常相似。特别是希弗的行为链与操作链概念有很大的相似之处（Schiffer 1972,1976）。正如希弗所说：“任何耐用物体系统背景里的活动序列可以归纳为一组基本流程，并由一个流程模型表示。这些过程包括采办、制造、使用维护和废弃。某过程由一个或多个阶段组成……进而，某阶段由一个或多项动作组成”（Schiffer 1976:46）。

毫无疑问，这些概念在法国和美国的独立“发明”和“演变”导致了非常相似的结果。这一点尤其引人注目，因为这些方法之一是从民族志发展而来，而另一种则是植根于过程考古学之中。但这两种技术系统观点独立发展的事实，导致了它们的表达方式的细微差别，也即定义所涉及的理论要素。例如，操作链研究的特点之一，是分析工具制造所涉及的概念和知识。操作链的这个方面肯定是最具争议的，而它在美国的行为链方法中是没有的。这将在本文后面讨论。

除了定义的要素不同，所做的分析方式也有差别。法国操作链研究的支持者更加关注提供一种分析工具，有助于描述石器的动态过程（Perlès 1987:23），而不是做一个理论陈述。这导致了一种较全面的方法论，以及使得分析单位的特征化更清晰。例如，希弗认为一系列的活动是最小的分析单位（Schiffer 1976），而佩莱格林则通过分辨技术操作的变化来定义最小的分析单位（Pelegrin et al. 1988:60）。因此，操作链最终导致了对技术活动更加精细的解读。

鉴于操作链和美国行为链之间的相似性，注意到它们各自迥异的命运是相当有趣的。目前操作链是法国的主流技术方法，在其他国家也越来越流行。相反在北美，1970年代以后几乎没有此类研究。杰里内克将这种失败部分归因于新大陆的材料不适合这种分析（Jelinek 1991:8）。将这种失败归因于两种不同的研究重点似乎更合理。法国学者对研究操作链分析所揭示的概念层面特别感兴趣，而美国学者则更关注一般石器系统的结构（参见：Nelson 1991）。但是，操作链方法能潜在增进我们对过去石器系统结构的理解，而且正如我在后面要强调的，有可能将操作链研究的应用与当前美国的研究目的相协调。

方法论

在定义了这个概念及其目标之后，有必要更准确地描述它是如何操作的。尽管下面的一些观点可以推广到其他技术系统，但本文讨论仅限于石器组合。

在较大的范围内，石器材料被划分为一些有意义的子系统，即原料采办、工具生产、工具使用、维护和废弃（如：Collins 1974; Schiffer 1976; Binford 1977, 1979; Tixier et al. 1980）。例如，柯林斯说：“声称全面涵盖打制工具生产的任何模型，都必须说明从原料获取到工具完全废弃的所有步骤，而且必须能够说明在任何特定情况下可能出现的另类程序”（Collins 1974:3）。尽管可能过于简单，但为了清楚起见，我们将保留这种将石器工具分为三或四类的做法。现在让我们回顾一下主要的子系统，并概括可以帮助提取相关技术信息的一些分析工具。

原料采办

原料采办分析应有助于确定获取和使用的原料类型，它们在系统中数量和质量各自的重要性，它们获取的外貌，以及它们获取的过程（间接与直接采办）。在原料采办的研究中，与原料产地的距离一直是普遍的标准。传统上，线性距离被用来推断采办的类型：例如贸易或直接采办（如：Hayden 1982; Tankersley 1991）。但是，这种方法只能证明最后造访的采石场，并不能表现开拓的领地范围。此外，原料的不同比例是组织形态的直接后果；于是，只有通过了解生产、使用和废弃的策略，才能确定不同原料在石器系统中的作用。

剥片顺序

这一分析步骤的目的是分辨和描述与不同文化群体相伴的所有剥片方法（剥片顺序反映不同阶段的选择），并了解这些剥片方法在各群体石器系统中的作用。对杰内斯特来说，“在理论、考古学或实验的基础上，通过定义工具制造的时间步骤来确立操作链的结构。然后，操作链中的每个逻辑步骤都可以由一个或一系列的成品、废片或碎屑来代表，它们具有技术标准，并涉及过程的某特定阶段”（Geneste 1989:443）。随后，我们可以用三种分析方法来研究剥片方法：拼合、区分研究（研究剥片顺序）和实验。

区分研究是对一件人工制品上所见的所有剥离石片进行计数、方向和时间分类（如： Storck 1983; Young and Bonnichsen 1984; Bradley 1991）。这种分类可以借助以前剥片的所有不同印迹（如背脊或打击泡）来做到。它可以复原剥片的方向以及它们的时间先后，并能识别制作过程中的变化。这种研究的目标是分辨石核剥片的方式；因此，石核和两面器是主要的材料来源。它们能让我们看到一个完整的技术阶段，不像石片背面只有很少的片疤。

推断剥片方法的第二种途径是拼合。这是对区分分析的逻辑补充。尽管两者都是复原，但拼合代表了一种较为保险的程序。有两种拼合方式 （Tixier 1979）：破碎拼合 （碎块的拼合）和废片拼合（按顺序的拼合）。虽然大部分破碎很可能发生在制作过程当中，但是对使用或维修过程中破碎的石片进行拼合，可以提供工具生命的动态观，并有助于推断使用的策略。拼合工具或将未加工的毛坯拼合到石核上，可揭示带入营地时的原料形态（毛坯、准备剥片的石核，或开采的石核）。它还通过某些重复操作，显示了一些特定的剥片方法。

通过区分研究和通过拼合来复原剥片方法，需要分析石核和石片（包括废片和再修锐石片）。一旦从石核推断出剥片策略，就可以用废片来检验复原的加工方法。操作链分析的目标之一，是将所有石片归入剥片过程的某个阶段。这可以通过为不同生产阶段相伴的形态学和技术标准的建模来做到。实验的作用是为推断过程所采用的相关技术标准提供较好的定义。

使用、维修和废弃

确定使用和废弃的策略是技术分析的最终步骤，否则，操作链的重建就不完整。技术分析的目标之一，是确定单面工具类型和工具毛坯之间的关系。只有对一件工具的连续形变有很好的了解，才能做到这一点（Frison 1968）。正如蒂克西埃所概括的那样（Tixier 1979），对工具碎片的重组有助于复原工具的生命，从而评估传统类型学的有效性。破碎的重组和将单面工具拼复到石核上是复原工具生命最可靠的途径，但对毛坯类型的研究和对再修锐石片的分析也能提供相关信息。这里的目标不是复原每件工具的功能（这个目标应该是微痕专门研究的重点），而是完善由传统类型学分析所提供的材料。与类型学研究不同，技术分析提供了对工具生命的一种动态看法，因此可以描述使用和废弃的策略。

为了总结与操作链分析有关的方法，我们可以提出几点意见：（1）这个过程有赖以实验或考古为基础的推理程序，人工制品及其加工技术的复制可以确定相关的技术标准，这些标准以后被用来将考古遗存划分为有意义的单位；（2）分析需要某遗址出土的所有人工制品：剥片的成品，以及这种活动的副产品；（3）因为有必要考虑与石器有关所有活动的产品，考虑这类活动的所有顺序和评估其相互作用也很关键，要做到这一点，就要把通过对剥片方法、使用和废弃研究提供的所有材料与原料类型结合起来。

上面概述的方法论是传统上与操作链研究相关的方法。但是，我认为其他分析工具也有可能揭示石器子系统之间的动态关系。在这些工具中，最小石块分析（minimal nodule analysis）可能是最有希望的（Kelly 1985），当它与拼合研究或区分分析相结合时，可以成为一个有力的启发工具（Sellet 1995）。最小石块分析可以概括为根据原料类型、颜色或质地，将所有石核和石片分为多个单元（石块）。因此，每组代表了至少一件（最好只有一块）原料的石块。对不同组别进行定性和定量研究（比如分析每组工具和操作链环节，以及各种原料的重量和数量），可以准确了解遗址中生产和废弃的东西，以及带到现场或带走的东西。它还显示每种原料、剥片策略或工具类型在特定史前群体整个技术系统中的作用。简言之，与最小石块分析相伴的操作链研究，有助于重建完整的史前工具套，进而提供有关旧石器时代狩猎采集者需求的一个窗口。这种技术途径应该可以更好地了解围绕石器工具的策略，从而增进对技术结构的解释。

讨论

1979年，宾福德呼吁重新思考目前研究组合多样性的方法，并认为“这种反思尤其需要对石器原料产地的‘成本/效益’分析，以及剥片策略、原料、工具设计、回收、再利用之间的不同关系，以及各自对‘组合多样性’的相对贡献进行再思”（Binford 1979:271）。根据上述讨论，我强调，操作链概念完全适合于这种方法。杰里内克正确强调了它的创新性。此外，当与适当的方法相关联时，这个概念是解决诸如技术系统精致性、多样性或效率等问题的适当分析工具，这些问题是北美技术讨论的核心。

如果对石器系统没有一个动态的看法，就无法很好地理解精致化的过程。要做到这一点，关键是要评估石器加工及其在系统中维护所涉及的技术操作的时间（如制作、使用、再修锐、回收、废弃）。研究操作链的复杂性，就其分割程度或所代表的顺序类型而言（一个遗址中是否有完整的操作链，它有多复杂），提供了有关这些操作在时间和空间上分段的重要信息。能够回答考古记录中的精致化问题，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个框架来解释流动性对塑造史前群体石器系统结构的影响。这个问题是定义考古学多样性的核心。这就是为什么通过操作链概念的技术途径具有启发能力，而传统的类型学方法只具有描述价值的原因。

因此，操作链途径和类型学方法在目标和手段上都是相反的。操作链研究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技术系统的动态视角。与类型学研究无法考虑石器对特定需求的反应不同，它能让我们通过石器子系统的关系观察技术的轨迹，从而概括史前人类的选择。虽然操作链研究需要一种分类法，但这种分类法并不具有普遍的解释价值。操作链分析中所需的分类类型对每一种情况都是特有的，并能满足具体的分析需要。根据这一讨论，我们很难同意巴尔-约瑟夫的说法，“操作链分析与传统分析没有区别，这种分析是试图发现‘史前文化’。我们只是认为，这种分析程序能更好地反映史前群体的个性，在某些情况下也能反映个别工匠自身的个性”（Bar-Yosef 1991:322）。

诚然，最近的一些工作试图在考古记录中寻找一种个体的签名，但这些研究显示了操作链方法的局限性。研究石器制造过程中所用的概念和技术知识，仍然是操作链最抽象和最难应用的。正如我们论证的那样，通过操作链概念从考古材料中提取技术信息有赖于一种推理程序。而且，虽然大部分技术观察可以通过拼合或实验等方式来保证，但是对技术行为本身的解释需要通过对其他假设的评估来支持。不幸的是，在对技术知识或技术技巧的评估中，常常忽视了这一过程，以及用于分辨个人行为的那些概念。

以上是对操作链方法历史、理论和影响的约略综述：自从这一概念首次被应用于石器组合的研究以来，其应用已经向许多方向发展。这种意见分歧反映了这一概念的分析潜力，更重要的是反映了技术研究良好的发展状况。然而，操作链方法的分析能力还远未到尽头。例如，与适当方法论相伴的概念能够在解释石器系统的结构和动力机制方面发挥核心作用。因此，这种尚未开发的潜力要求重新调整操作链的目标和应用，并将其重新纳入北美的研究议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