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美历史地理学的早期传统

2022-11-22 18:47迈克尔赫费南卡琳莫琳
历史地理研究 2022年2期
关键词:历史

迈克尔·赫费南 卡琳·M.莫琳 著

丁雁南3 译 李鹏4 汤茂林5 校

(1. 诺丁汉大学,英国诺丁汉 NG7 2RD; 2. 巴克内尔大学,美国宾西法尼亚州 17837; 3.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4. 陕西师范大学西北历史环境与经济社会发展研究院,陕西西安 710119; 5.南京师范大学地理科学学院,江苏南京 210023)

引 言(1)译者注: 本文系原作者为世哲出版公司《世哲历史地理学指南》所撰写的第二章。现经世哲出版公司书面许可翻译刊出。原文书目信息: Michael Heffernan and Karin M. Morin, Between History and Geography, Mona Domosh, Michael Heffernan, Charles W. J. Withers, eds., The SAGE Handbook of Historical Geography, London: SAGE Publications, 2020, pp.25-46。原标题直译意为“在历史学与地理学之间”,考虑到将该章从全书中拿出独立成篇及其主要内容的时空范围,本文译作“欧美历史地理学的早期传统”。

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一批不同偏好和隶属的大学教师、学者和作家试图集合历史学和地理学的取径和方法,开创了一项可称为“历史地理学”的混合型知识工程,他们相信这将直指19世纪末(fin-de-siècle)世界的文化和政治挑战。不过,这些试图在时间学科与空间学科之间“弥合鸿沟”的努力(2)译者注: 此处或系借用阿兰·贝克《地理学与历史学: 跨越楚河汉界》(阙维民译,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原著的副标题(Bridging the Divide),本文此处原文是“bridge the divide”。感谢汤茂林教授的提示。,算不上一场自我觉醒且智识连贯的,意在重新校准既有学科构成的运动,尤其是因为历史地理学的早期倡导者们意见千差万别,且受不同观点驱动。但尽管差异明显,这一时期在数个国家都能见到一种大体相似的期望,即历史地理学是一种构想和交流古今联系的新方法。本文聚焦于欧美学者,不过在关于世界其他地区的讨论中也可见类似的历史。(3)关于中国,见Tao-Chang Chiang, Historical geography in China, Progress in Human Geography, 2005, vol.25, issue 2, pp.148-164; Weimin Que, Historical geography in China, Journal of Historical Geography, 1995, vol.21, pp.361-370;关于日本,见Akihiro Kinda, Some traditions and methodologies in Japanese historical geography, Journal of Historical Geography, 1997, vol.23, pp.62-75; Keiichi Takeuchi, Modern Japanese Geography: An Intellectual History, Tokyo: Kokon Shoin, 2000。

虽然一些19世纪晚期历史地理学的主要倡导者们已被细致地研究过,在本书(4)译者注: 此处是指《世哲历史地理学指南》。的其他章节中也被广泛征引,但直到最近,当代历史地理学家们仍令人好奇地不愿将这个早期阶段视为自身知识史的一部分。(5)亦可见Alan R. H. Baker, Geography and History: Bridging the Divid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p.1-36; Robin A. Butlin, Historical Geography: Through the Gates of Space and Time, London: Edward Arnold, 1993, pp.1-22.本文旨在从一个国际的和比较的语境审视历史地理学晦涩深奥的早期传统里的一些案例,探讨这一视角是如何在一些国家比在另一些存留得更多。

之所以当代历史地理学实践者会对这段历史相对沉默,或许可以在其后的学科形成政治里找到解释。尽管历史地理学的早期推动者们习惯性地采用“历史地理”这个术语来描述自己的著述,却只有寥寥数人自称“历史地理学家”,或是“地理学家”。不仅如此,他们的目的、方法和写作风格迥异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创立了明白无误的现代历史地理学的一代学者,后者也越来越多地自称为“历史地理学家”。前者深受诸如古典学、考古学和历史学等传统人文学科的学术训练,与处于学科成型期的地理学则少有体制上的联系。后者却或已被培养为地理学家,或因其在一些新成立的大学地理系任教而忠实于这个学科。

这两代人所提出的学术问题及其研究尺度都大不相同。起初在18世纪,早期实践者们将“历史地理学”建基于一种古老的观念之上,本质上是一项政治工程,爱德华·吉本(Edward Gibbon)关于罗马帝国兴衰的著述可以作为例证。像吉本一样,维多利亚时代晚期和爱德华时代(late Victorian and Edwardian)的历史地理学家们关注的是在长时段和跨越地球大部分地区的各个国家和帝国的兴衰荣败。在这些文明流变的宏大叙事中,地理学被从三个角度加以考察: 一是作为一个重要的、有时是决定性的解释因素,特别是在考虑自然环境所扮演的角色时;二是作为政治变革的表征,典型的如在考虑诸国家和帝国变动中的边界和边疆时;三是作为在这些政治进程中直接牵涉的一套地理知识。

在19世纪后期的数十年里,历史学和地理学的融合得到了一些政治支持,尤其是在法国。1870年“普法战争”失败之后,法国公共教育部随即委托了一份关于本国中小学历史和地理教学的报告。报告的两位作者分别为法兰西公学院的经济学家、统计学家和地理学家皮埃尔-埃米尔·勒瓦瑟(1828—1911),以及索邦大学由历史学家转变成为地理学家兼历史地理专家的路易-奥古斯特·希姆利(1823—1903)。他们的报告认为,1870—1871年法国所经历的民族屈辱和拿破仑第二帝国的可耻终结,部分原因在于缺少一种精心制定的利于倡导爱国理想的公民教育制度。在勒瓦瑟和希姆利看来,法国需要一个能够对抗新兴的德意志帝国教育系统的新教育方案,届时历史和地理将被一同教授至更高年级。(6)Pierre-Émile Levasseur and Louis-Auguste Himly, Rapport générale sur l’enseignement de l’histoire et de la géographie, Paris: Imprimerie Nationale, 1871;Pierre-Émile Levasseur, L’étude et l’enseignement de la géographie, Paris: Ch. Delagrave, 1872.

在“一战”后数十年里创造了现代历史地理学的一代学人,谋求与19世纪末的历史地理学传统保持距离。从他们“一战后”的视角来看,这些早期作品属于另一个世界和另一个时代——那个自命不凡,却在1914年戛然而止的维多利亚和爱德华时代。早期的历史地理学者曾经常兜售环境决定论、伪科学的种族主义这类越来越不可信的理论,加剧了学术中旧与新、“彼时”与“当下”的分裂。两次世界大战之间,以英国的克利福德·达比和美国的卡尔·索尔(Carl Sauer)为首的历史地理学家们把自己视作地理性的(7)译者注: 原文为斜体。历史和文化地理学这项新鲜独特的智识工程的先锋,并扎根在自觉的现代地理学科中。尽管这项工程本身多式多样,但在年纪尚轻的推动者们心中,它绝不可与19世纪后期那个由受过古典训练的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们倡导的历史性的(8)译者注: 原文为斜体。历史地理学传统相混淆。

20世纪20—30年代确立的新式历史地理学弱化了其公然的政治性,而更加坚持经验性。它依靠刻苦研究此前被忽视的各类档案和大量实地调查,藉以揭示人类对自然世界的长期的、世俗的影响,而不是反过来。这是一种优先研究如何清理原生林地、排干古代湿地,以及建立早期农业系统的历史地理学。其研究结论不是写成像上一代人那种爱德华式的洋洋洒洒、辞藻华丽的美文,而是文风克制、平实和客观的著述。

这一变化反映了“一战后”世界的政治文化。当时,欧洲帝国王朝业已崩溃,各国政府正在或者至少作态要努力创造一片“适合英雄的土地”(9)Michael Heffernan and Pyrs Gruffudd, A Land Fit for Heroes: Essays in the Human Geography of Interwar Britain, Loughborough, UK: Department of Geography, 1988.。处于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新历史地理学,对国家和帝国兴衰荣败的壮阔进程罕有兴趣,更关心接地气的农业生产和实践等社会经济问题。关于古代战场、军事战略和欧洲皇族命运的宏论式微了;而精细绘制的,用以显示牛群、耕地和驯养动物分布的地图登堂入室了。

研究的时空焦点也改变了。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历史地理学里,罗马和希腊的古典时代渐失主流地位,地中海这个区域焦点亦是如此。取而代之的,是对研究活动所在地的北欧和北美诸地区中世纪和近代早期的新式地理学研究。当早期历史地理学家寻求在地中海世界阳光灿烂的古老景观里发掘文化和政治根脉,“一战后”这一代历史地理学者则着力探寻他们生活和工作于其中的景观和环境里那些更加晚近的遗产。

在当时的社会语境中,不难理解现代历史地理学家们排拒他们学科的早期传统,并否定跨越了“一战”鸿沟的任何显著连续性,但这一态度在今天看来尤为不妥。这是因为由达比和索尔等学者提出的取经已不再享有它在20世纪中叶取得的那般霸主地位。历史地理学近来重新与民族主义和帝国主义等更大的政治主题,以及环境和气候变化的全球挑战重新联系起来。因此,重新审视在维多利亚时代晚期至爱德华时代的历史地理学是如何应对同类议题的,即使其原因和目标与当今不同,也犹未为晚。这一任务还有另一层意义: 近年来,历史地理学重新将地理学史纳入其学术视野,从而重建了在早期历史地理学传统中可被接受的一种组合;但中间那一代学者则几乎不考虑这点,地理学史被他们视作是一个完全无关的领域。在这个意义上,本文可以被解读为重新审视过去的两个“世纪末”(10)译者注: 指19世纪和20世纪的两个世纪末。时期,即维多利亚时代晚期至爱德华时代以及过去的30年里发展起来的历史地理学主题亲缘性的一次尝试。

一、 古 今 之 间

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的历史地理学在很大程度上专注于古代世界的地理,尤其但不限于地中海世界的各个古典文明。这类文献包含关于“圣地”,即夏多布里昂(François-René de Chateaubriand, 1768—1848)称为“被奇迹浇灌的土地”的数以百计的旅行记和相关评注。威廉·科尔施近期已在重新考量这类被现代历史地理学“遗忘了的过去”(11)William A. Koelsch, Geography and the Classical World: Unearthing Historical Geography’s Forgotten Past, London: I. B. Tauris, 2013; Thomas A. Idinopulos, Weathered by Miracles: A History of Palestine from Bonaparte and Muhammed Ali to Ben-Gurion and the Mufti, New York: Ivan R. Dee, 1998.。在最近的一本杰作中,科尔施勾画了这一文献传统在英国和美国的发展路径,展示了那些著述之人是如何将对古代帝国和文明的地理兴趣同他们自身所处时代的文化、宗教和地缘政治关切联系在一起的。(12)Simon Goldhill, Victorian Culture and Classical Antiquity: Art, Opera, Fiction, and the Proclamation of Modernity,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1; Richard Jenkyns, The Victorians and Ancient Greece,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0.

古代世界的历史地理甚至令不少位高权重的公众人物心驰神往,包括美国总统托马斯·杰斐逊(Thomas Jefferson)和英国首相威廉·格莱斯顿(William Gladstone)。(13)William A. Koelsch, Geography and the Classical World: Unearthing Historical Geography’s Forgotten Past, London: I. B. Tauris, 2013, pp.75-104, 141-162.在英国,此类文献主要是由一群牛津大学的英国圣公会自由派(Liberal Anglican)学者撰写的,他们深受托马斯·阿诺德(1795—1842)思想的影响。阿诺德是拉格比公学的传奇校长,也是牛津第一位历史学皇家教授。(14)William A. Koelsch, Geography and the Classical World: Unearthing Historical Geography’s Forgotten Past, London: I. B. Tauris, 2013, pp.164-172; 另见John W. Burrow, A Liberal Descent: Victorian Historians and the English Past,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1; Theodore Koditschek, Liberalism, Imperialism and the Historical Imaginatio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1.阿诺德锐意改革的教育思想立足于对古典文献的精研,他相信这为现代的、自由和开明的公民权提供了必要的道德和政治基础。阿诺德去世前不久,在他1841—1842年在牛津大学发表的系列就职演说中,他坚持古代世界的历史和地理必须一同考虑。他主张地理远非历史洪流的中立背景,不过也够不上决定性的影响因素。(15)Thomas Arnold, Introductory Lectures on Modern History, London: B. Fellowes, 1843.

在牛津大学几位古典学家和历史学家,包括阿诺德的学生、传记作者亚瑟·彭林·斯坦利(Arthur Penrhyn Stanley, 1815—1881)和亨利·范肖·托泽尔(1829—1916)的支持下,到19世纪70年代教育改革时,英国著名公学和大学的课程体系都纳入古典世界历史地理的内容。特别是托泽尔,几乎全神贯注于历史地理学。他以在牛津大学的古希腊地理与古典地理学的讲座为基础,出版了两部广为传阅的讲义,以及后来的一部古代世界的地理学史著作。(16)Henry Fanshawe Tozer, Lectures on the Geography of Greece, London: John Murray, 1873; Henry Fanshawe Tozer, Classical Geography, London: Macmillan, 1876; Henry Fanshawe Tozer, A History of Ancient Geograph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897; Veronica della Dora, Mountains and memory: embodied visions of ancient peaks in the nineteenth-century Aegean, Transactions of the Institute of British Geographers, 2008, vol.33, pp.218-232; William A. Koelsch, Henry Fanshawe Tozer: a “missing person” in historical geography? Yearbook of the Association of Pacific Coast Geographers, 2010, vol.72, p.127; William A. Koelsch, Geography and the Classical World: Unearthing Historical Geography’s Forgotten Past, London: I. B. Tauris, 2013, pp.117-137.

正如科尔施所指出的,牛津大学自1887年起设立地理学专业,由哈尔福德·麦金德负责。它的设立不仅由伦敦皇家地理学会(Royal Geographical Society, RGS)协调的全国性运动所推动,也有之前就认识到教授古代世界历史地理价值的牛津大学其他部门的古典主义者、神学家和历史学家的共情参与。这些“同道中人”包括: 首任古代史“威克姆教授”约翰·林顿·迈尔斯(John Linton Myres, 1869—1954);专攻中东地区,后来担任牛津大学阿什莫林博物馆馆长的大卫·G.霍加思(1862—1927);著名考古学家、《新约》学者威廉·米切尔·拉姆齐(1851—1939),他是小亚细亚研究的权威,并为此撰写了一部广受欢迎的历史地理著作。(17)William Mitchell Ramsey, The Historical Geography of Asia Minor, London: John Murray, 1890; D. Ian Scargill, The RGS and the foundations of geography at Oxford, Geographical Journal, 1976, vol.142, pp.438-461; David R. Stoddart, On Geography and its History, Oxford: Blackwell, 1986, pp.127-140.当时,历史地理学在牛津大学新的地理学课程方案中举足轻重,这在麦金德本人的系列讲座中尤为明显。关于古典世界的历史地理,以G.贝尔多·格兰迪(G. Beardoe Grundy, 1861—1948)的课程为代表,年轻的阿诺德·汤因比(Arnold Toynbee, 1889—1975)也曾短暂地讲授过。这门课的内容虽然重要,但最终在地理学课程方案中的地位并不牢固。(18)William A. Koelsch, Geography and the Classical World: Unearthing Historical Geography’s Forgotten Past, London: I. B. Tauris, 2013, pp.241-271.

此种情形并不仅限于牛津。1886年,拉姆齐转任阿伯丁大学的讲席教授,他在那里完成了关于小亚细亚历史地理的著作。后来,《旧约》神学家乔治·亚当·史密斯(1856—1942)也来到阿伯丁大学,并于1909年当选为大学副校长。史密斯是畅销书《圣地历史地理》的作者,自1894年的首版到20世纪30年代已经重印到第25版,并于1915年出版了一部配套地图集。(19)George Adam Smith, The Historical Geography of the Holy Land, London: Hodder and Stoughton, 1894.同一时期,还有数十部数十本古代地理地图集出版,这佐证了“古代世界历史地理”这一主题在维多利亚时代晚期和爱德华时代学校和大学中的重要性。(20)William Smith, An Atlas of Ancient Geography, Biblical and Classical, London: John Murray, 1872-1874; Robin A. Butlin, George Adam Smith and the historical geography of the Holy Land contents, contexts and connections, Journal of Historical Geography, 1988, vol.14, pp.381-404; William A. Koelsch, Geography and the Classical World: Unearthing Historical Geography’s Forgotten Past, London: I. B. Tauris, 2013, pp.273-312; etc.

在美国内战前后,古典主义者科尼利厄斯·康威·费尔顿(Cornelius Conway Felton, 1807—1862)和历史学家亨利·沃伦·托雷(Henry Warren Torrey, 1814—1893)尝试对哈佛大学的课程方案进行改革(21)William A. Koelsch, Geography and the Classical World: Unearthing Historical Geography’s Forgotten Past, London: I. B. Tauris, 2013, pp.203-239.,哈佛随即出现了近乎专攻古代世界地理的一个“学派”。随后的几十年里,类似形态的历史地理学也在美国其他大学发展起来,包括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芝加哥大学、克拉克大学、康奈尔大学和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等。地理学这一新兴学科中有影响力的人物,例如艾伦·丘吉尔·森普尔(1863—1932),我们还将提到她。以及一些认同其价值的大学领导,如华莱士·阿特伍德(Wallace W. Atwood, 1872—1949)、丹尼尔·科特·吉尔曼(1831—1908),共同推动了学科发展。(22)William A. Koelsch, Geography and the Classical World: Unearthing Historical Geography’s Forgotten Past, London: I. B. Tauris, 2013, pp.313-345; Ellen Churchill Semple, The Geography of the Mediterranean Region: Its Relation to Ancient History, New York: Henry Holt and Co., 1931; Richard Heyman, Libraries as armouries: Daniel Coit Gilman, geography, and the uses of a university, Environment and Planning D: Society and Space, 2001, vol.19, pp.295-316.

19世纪晚期英美古代地理论著中的帝国主义内涵,颇符合由爱德华·萨义德提出而知名的“东方主义”标准模板。(23)Edward W. Said, Orientalism, New York: Pantheon Books, 1978.不断有人论证,那些曾孕育了罗马、希腊和埃及等繁荣的古典文明的土地,在随后的数个世纪中已经衰败,现在需要一个善意而开明的欧洲介入,使其再度文明、稳定和现代化: 先在纸上展示,最终要在现实中再造这些神思飞扬的地理。受宗教和世俗政治两方面关切的激发,欧洲大陆学者们的古代世界历史地理著述同样突出了“往日荣光与现世颓废”这一主题。上述工作大部分建立在德国的解经传统和与之密切相关的卡尔·李特尔(Carl Ritter, 1779—1859)的德国地理学术基础上,因而毫不奇怪古代世界的历史地理直到威廉德国(Wilhelmine Germany)时代(24)译者注: 指1890—1918年。依然是一大重要的研究热点。然而,在德国的民族环境里,古代地理往往被纳入特定的日耳曼帝国主义话语中,包括当时由莱比锡大学地理学家、人类学家弗里德里希·拉采尔(1844—1904)提出的著(恶)名的Lebensraum或曰“生存空间”理论。它后来被纳粹广泛利用来论证其帝国主义野心的合理性。(25)Friedrich Ratzel, Lebensraum: a biogeographical study, Journal of Historical Geography, 2018 [1901], vol.61, pp.59-80; Friedrich Ratzel, Politische Geographie, Leipzig: Verlag von R. Oldenburg, 1897; Friedrich Ratzel, Anthropogeographie, Stuttgart: Verlag von J. Engelhorn, 1909; Christian Abrahamsson, On the genealogy of Lebensraum, Geographica Helvetica, 2013, vol.68, pp.37-44; W. D. Smith, Friedrich Ratzel and the origins of Lebensraum, German Studies Review, 1980, vol.3, pp.51-68.

约瑟夫·帕奇(1851—1925)是拉采尔在莱比锡大学的继任者,他职业生涯的大部分时间都投入了对希腊古代地理的研究之中。(26)Carl Johann Heinrich Neumann and Joseph Partsch, Physikalische Geographie von Griechenland, mit besonderer Rücksicht auf das Alterthum, Breslau: Hirschberg, 1885; Joseph Partsch, Philipp Clüver, der Begründer der historischen Länderkunde, Ein Beitrag zur Geschichte der geographischen Wissenschaft, Vienna: Hölzel, 1891.但是,在德国最清楚地体现了古代地理和帝国主义野心汇流的则是费迪南德·冯·李希霍芬(1833—1905)的相关著述。他曾在莱比锡大学同拉采尔短期共事。1886年,李希霍芬成为柏林大学的地理学教授,一个以前被忽视的历史地理“学派”基于他的兴趣点而发展起来。李希霍芬最知名的作品是五卷本的《中国旅行记》,他在第一卷的一幅地图上创造了“Seidenstraße”一词,亦即“丝绸之路”(27)Ferdinand von Richthofen, China, Ergebnisse eigener Reisen und darauf gegründeter Studien (5 volumes and an atlas), Berlin: Dietrich Reimer, 1877-1912; Ferdinand von Richthofen, Über die zentralasiatischen Seidenstrassen bis zum 2, Jahrhundert nach Christus, Verhandlungen der Gesellschaft für Erdkunde zu Berlin, 1877, pp.96-122; Jürgen Zimmerer, In service of empire: geographers at Berlin University between colonial studies and Ostforschung (Eastern Research), Paolo Giaccaria and Claudio Minca (eds.), Hitler’s Geographies: The Spatialities of the Third Reich, Chicago, IL: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6, pp.67-93.。这个引人遐思的术语在过去几十年中

获得了多重涵义,并且在近年意想不到地被中国重新起用。不过,冯·李希霍芬最初创造这一概念,是用以强调这条曾经贯穿中亚并将中国和地中海两个古代文明联系在一起的近乎神迹般的全球贸易路线,在发达的西方而不是贫穷的东方带来的刺激和活力下,在新的洲际铁路和公路网络的促进下也许会再一次变成经济和地缘政治现实。(28)Tamara Chin, The invention of the Silk Road, Critical Inquiry, 2013, vol.40, pp.194-219; S. K. Danielsson, Creating genocidal space: geographers and the discourse of annihilation, 1880-1933, Space and Polity, 2009, vol.13, pp.55-68; Shellen X. Wu, The search for coal in the age of empires: Ferdinand von Richthofen’s odyssey to China, 1860-1920,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2014, vol.119, pp.339-363; Shellen X. Wu, Empires of Coal: Fueling China’s Entry into the Modern World Order, 1860-1920, Stanford, C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5.冯·李希霍芬的“亚洲梦”对麦金德地缘政治理论的影响是惊人的。他于1904年在英国皇家地理学会发表“历史的地理枢纽”的著名演讲,详细阐述了地缘政治理论。而在更早的时候,在麦金德即将接受牛津大学的副教授职位之时,发表于英国皇家地理学会的“地理学的范围和方法”前瞻性演讲中,他就已经广泛借鉴了冯·李希霍芬在搬到柏林的三年前在莱比锡大学的就职演说。(29)Halford J. Mackinder, On the scope and methods of geography, Geographical Journal, 1887, vol.9, pp.141-174; Halford J. Mackinder, The geographical pivot of history, Geographical Journal, 1904, vol.23, pp.421-437; Halford J. Mackinder, Democratic Ideals and Reality: A Study in the Politics of Reconstruction, London: Constable and Co., 1919; Ferdinand von Richthofen, Aufgaben und Methoden der heutigen Geographie, Leipzig: Veit, 1883.

李希霍芬在柏林的学生和同事们继续从事相似的地缘政治式的古代世界历史地理研究,尤其是威廉·西格林(1855—1935)。西格林曾是莱比锡大学的图书管理员,在那里他深受拉采尔的影响。1899年,西格林被李希霍芬任命为柏林大学历史地理学讲席教授后不久,他便策划了一套古典世界历史地理研究丛书《古代历史和地理的资料与研究》(QuellenundForschungenzuraltenGeschichteundGeographie)。这批著作于1901—1918年间在柏林和莱比锡出版,最终扩充到28卷,兼收并蓄了一组历史学家、古典主义者和神学家的作品。其中包括历史学家德特尔夫·德特勒夫森(Detlef Detlefsen, 1833—1911)的几部作品,主题涵盖了老普林尼的《自然史》(NaturalisHistoria, 1901、1904、1906、1908、1909)、德国神话观念中的北方(1904)、罗马帝国的“阿格里帕地图”(AgrippaMap, 1906);德累斯顿的历史学家和图书管理员路德维希·施密特(Ludwig Schmidt, 1862—1944)关于“民族大迁徙”(Völkerwanderung)时期日耳曼部落移民的九卷本论著(1904—1918);弗里茨·皮切勒(Fritz Pichler, 1834—1911)关于罗马帝国统治下的奥地利的单卷本(1902—1904);还有古斯塔夫·赫尔舍尔(Gustav Hölscher, 1877—1955)关于波斯和希腊化时期的巴勒斯坦(1903)、弗里茨·盖耶(Fritz Geyer, 1879—1938)关于希腊的埃维亚岛(1903)、阿尔弗雷德·克洛茨(Alfred Klotz, 1874—1956)关于普林尼(1906)、汉斯·菲利普(Hans Philipp, 1884—1968)关于塞维利亚圣伊西多尔(Isidore of Seville)的著作《词源》(Etymologiae)中的历史地理(1912—1913);以及犹太人语言学家西格蒙德·费斯特(Sigmund Feist, 1865—1943)对印欧语系地理的引人入胜的研究(1910)。该套丛书中还包括阿尔伯特·赫尔曼(1886—1945)1910年出版的一卷关于中国和叙利亚之间古代丝绸之路的著作,这是首件在书名中使用“丝绸之路”一词的出版物。(30)Albert Herrmann, Die alten Seidenstrassen zwischen China und Syrien: Beiträge zur alten Geographie Asiens, Berlin: Weidmannsche Buchhandlung, 1910a; Albert Herrmann, Die alten Seidenstrassen zwishen China und Syrien, Aus dem zweiten Buch: Zentralasien nach Sse-ma Ts’ien und den Annalen des Han-Dynastie, Göttingen: Herrose and Zlemsen, 1910b.关于赫尔曼,我们在后面还会提及。不过,西格林自己的专著终未成书,他不彰的学术声誉只建立在其大获成功的《古代世界地图集》上,尽管他还在1905年写了一篇关于古代世界金发人群出现率的离奇论文。这篇长文在当时无人问津,直至1935年才由一家亲纳粹的出版商出版(31)Wilhelm Sieglin, Atlas Antiquus: Atlas zur Geschichte des Altertum, Gotha: Justus Perthes, 1893; Wilhelm Sieglin, Die blonden Haare der indogermanischen Völker des Altertums: eine Sammlung der Antiken Zeugnisse als Beitrag zur Indogermanenfrage, Munich: J. F. Lehmann, 1935; Johann Chapoutot, Greeks, Romans, Germans: How Nazis Usurped Europe’s Classical Past, Berkeley, C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16, p.410.,而这个出版机构专门出版雅利安主义的反犹太和种族主义文献。这意味着,早在20世纪初的德国历史地理学里,一个更为黑暗的故事的种子已经被播下,这我们很快会再次述及。

在法国,同类传统可以追溯到欧内斯特·德雅丹(1823—1886)和奥古斯特·朗农(1844—1911)的著作中。德雅丹于1886年被任命为法兰西公学院的金石学教授,并在环地中海地区的几次发掘中确立了其对古代世界研究的专业声望。在他高产的著述中,包括一部古意大利地图集,一部基于名为“波伊廷格地图”(TabulaPeutingeriana)的13世纪复制的罗马帝国路径(itinerarium)地图的罗马高卢地理研究,以及四卷本的《罗马高卢历史和行政地理》。(32)Ernest Desjardins, Atlas géographique de l’Italie ancienne, composé de sept cartes et d’un dictionnaire de tous les noms qui y son contenus, Paris: L. Hachette, 1852; Ernest Desjardins, Géographie de la Gaule d’après la Table de Peutinger, Paris: L. Hachette, 1870; Ernest Desjardins, Géographie historique et administrative de la Gaule romaine (4 volumes), Paris: L. Hachette, 1876-1893.德雅丹关于罗马高卢的最后一卷遗著由时任法国国家档案馆馆长阿尔弗雷德·莫里(Alfred Maury, 1817—1992)副手的朗农编辑并合著。莫里是一位杰出的全才,他的著述从先于弗洛伊德提出的梦的理论,到中世纪占星术、魔法、神话、传说和童话故事的历史等;同时,他还将其国家档案守护者的角色同法兰西公学院教授的职责结合起来。在担任莫里副手期间,朗农发现并继而编辑了15世纪诗人弗朗索瓦·维隆(François Villon)的遗稿;还出版了多卷关于6世纪法兰克高卢(Frankish Gaul)地理的重要著作,并于1878年被授予法国金石与美文学院戈贝尔奖(Prix Gobert of the Académie des Inscriptions et Belles Lettres);另有一部开创性的,涵盖了从罗马时代到19世纪后期的法国历史地图集。(33)Auguste Longnon, Géographie de la Gaule au VIe siècle, Paris: L. Hachette, 1878; Auguste Longnon, Atlas historique de la France depuis César jusqu’ nos jours, Paris: L. Hachette, 1885-1889.当朗农还在整理德雅丹的最后一卷遗稿时,莫里去世了。作为忠实的助手,他被迅速任命,接替莫里担任法兰西公学院教授。被选上后,朗农决定将讲席名属改为“历史地理学”,不过在其精心编辑的莫里遗著《中世纪的信仰与传说》(CroyancesetlégendesduMoyenge)中明显可见他得自前任的教益。(34)H. Clifford Darby, The Relations of History and Geography: Studies in England, France and the United States, Exeter, UK: University of Exeter Press (co-edited by Michael Williams, Hugh Clout, Terry Coppock, and Hugh Prince), 2002, pp.101-110.德雅丹、朗农还有莫里的影响力,在1887—1913年间出版的《历史与描述地理学通报》(BulletindeGéographieHistoriqueetDescriptive)中处处可见。这本杂志由法国教育部所创建的几个学术委员会之一的“历史与科学工作委员会”(Comité des Travaux Historiques et Scientifiques)主办,它几乎完全致力于古代地理、边界和防御工事以及地名学的研究,重点关注罗马高卢。

二、 民族国家与帝国

当古代世界历史地理为受过古典学训练的学者提供了一个便利的概念框架,用以探索他们生活年代的困境和挑战时,其他学者则转向更为晚近的历史地理研究,来建构他们对所处时代同样激切的批判,连探究方法和阐述技巧都常与前者类似。后者中最富见解和影响力的应该是爱德华·奥古斯都·弗里曼(1823—1892)。他是一位自由派政治家,并自1884年起担任牛津大学现代史皇家教授,其众多著作在最近重新受到关注。(35)G. A. Bremner and Jonathan Conlin (eds.), Making History: Edward Augustus Freeman and Victorian Cultural Politic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British Academy, 2015; Vicky Randall, History, Empire, and Islam: E. A. Freeman and Victorian Public Morality, 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2020.弗里曼是维多利亚时代一位重要的公共知识分子,最广为人知的代表作是六卷本的《诺曼征服英格兰》(1867—1879)。他对英国圣公会自由主义的阿诺德(Arnoldian)传统施加了很大影响,进而滋养了许多书写古代世界历史地理的英国学者。(36)H. Stuart Jones, Historical mindedness and the world at large: E. A. Freeman as public intellectual, G. A. Bremner and Jonathan Conlin (eds.), Making History: Edward Augustus Freeman and Victorian Cultural Politic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British Academy, 2015, pp.293-310; William A. Koelsch, Geography and the Classical World: Unearthing Historical Geography’s Forgotten Past, London: I. B. Tauris, 2013, pp.172-182.

尽管饱受痛风之苦,弗里曼仍是一位精力充沛的旅行者。在他看来,历史和地理是相互支撑、紧密交织在一起的两个领域。题为“地理与旅行”的短文,是一篇历史学方法论长篇评论的节选。他认为:“地理学从某一方面来说就是历史学的一个分支,而另一方面又是历史学宝贵的助力。一方面,它是可以通过研读书籍和地图来掌握的一种知识形式,另一方面又事关旅行、事关我们亲眼去观察事物。”(37)Edward A. Freeman, The Methods of Historical Study: Eight Lectures Read in the University of Oxford in Michaelmas Term 1884, London: Macmillan, 1886, pp.296-327; William M. Aird, “Seeing things with our own eyes”: E. A. Freeman’s historical travels, G. A. Bremner and Jonathan Conlin (eds.), Making History: Edward Augustus Freeman and Victorian Cultural Politic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British Academy, 2015, pp.85-100; Herman Paul, Habits of thought and judgement: E. A. Freeman on historical methods, G. A. Bremner and Jonathan Conlin (eds.), Making History: Edward Augustus Freeman and Victorian Cultural Politic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British Academy, 2015a, pp.273-289.弗里曼还在关于建筑史,关于他眼中帝国联邦“黑暗深渊”,以及收录在一部研究不列颠邦联(Britannic Confederation)的论文集里的一篇关于英国的民族团结的出色稿件里,反复论及这种关系。那部论文集由制图师同时也是后来苏格兰皇家地理学会的秘书阿瑟·席尔瓦·怀特编辑。(38)Edward A. Freeman, History of Federal Government, London: Macmillan, 1863; Edward A. Freeman, Some Impress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London: Longmans, Green & Co., 1883; Edward A. Freeman, The Methods of Historical Study: Eight Lectures Read in the University of Oxford in Michaelmas Term 1884, London: Macmillan, 1886, pp.296-327; Edward A. Freeman, The physical and political bases of national unity, Arthur Silva White (ed.), Britannic Confederation: A Series of Papers, London: Philip, 1892, pp.72-86; G. A. Bremner and Jonathan Conlin, History as form: Architecture and liberal Anglican thought in the writings of E. A. Freeman, Modern Intellectual History, 2011, vol.8, issue 2, pp.299-326.

1881年,弗里曼写下了他最著名的格言“历史是过去的政治,政治是当前的历史”。这一年,他出版了一部两卷本著作《欧洲历史地理》,其中第二卷是由伦敦知名制图师爱德华·韦勒(Edward Weller)制作的65幅折叠地图构成的一部地图集。(39)Edward A. Freeman, The Historical Geography of Europe (2 volumes), London: Longmans, Green & Co., 1881; Ian Hesketh, “History is past politics, and politics is present history”: who said it? Notes and Queries, 2014, vol.61, pp.105-108; Herman Paul, “History is past politics, and politics is present history”: when did E. A. Freeman coin this phrase? Notes and Queries, 2015b, vol.62, pp.436-438.弗里曼的目标是“追踪在世界历史上不同时期,欧洲和相邻地区各个国家和民族所占据的疆域大小”,并藉此揭示“历史影响下的地理”和“地理影响下的历史”(40)Edward A. Freeman, The Historical Geography of Europe (2 volumes), London: Longmans, Green & Co., 1881, pp.1, 11.。这意味着在本质上他视历史地理学为一门政治学科,主要关注政治分区(或疆界划分)的变动。弗里曼通过该书的开篇几章论述了希腊和希腊殖民地,以及罗马帝国的崛起、分割和最终分裂之后,他概述了欧洲民族国家体系的出现,西欧的“教会地理”;然后回顾了不同国家和地区不断变化的空间格局,包括日耳曼中欧、东欧、波罗的海地区、法国及西班牙。对于英国及其殖民地体系弗里曼留在了最后一章讨论。(41)Edward A. Freeman, The Historical Geography of Europe (2 volumes), London: Longmans, Green & Co., 1881, pp.563-588.

种族理论在先前讨论过的古代世界历史地理中只是偶尔浮现,但却是弗里曼欧洲历史地理研究的前沿和中心。(42)Duncan Bell, Alter orbis: E. A. Freeman on empire and racial destiny, G. A. Bremner and Jonathan Conlin (eds.), Making History: Edward Augustus Freeman and Victorian Cultural Politic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British Academy, 2015, pp.217-235; Theodore Koditschek, A liberal descent? E. A. Freeman’s invention of racial traditions, G. A. Bremner and Jonathan Conlin (eds.), Making History: Edward Augustus Freeman and Victorian Cultural Politic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British Academy, 2015, pp.199-216; Vicky Morrisroe, “Sanguinary amusement”: E. A. Freeman, the comparative method and Victorian theories of race, Modern Intellectual History, 2013, vol.10, pp.27-53; C. J. W. Parker, The failure of liberal racialism: the racial ideas of E. A. Freeman, Historical Journal, 1981, vol.24, pp.825-846.在著作的“引言”章节中,除了讨论“欧洲的地理侧面”和“地理对历史的影响”外,弗里曼还对“种族的地理分布”作了一番武断的议论。(43)Edward A. Freeman, The Historical Geography of Europe (2 volumes), London: Longmans, Green & Co., 1881, pp.12-17.他坚称欧洲是一块“雅利安大陆”,尽管有“非雅利安的遗迹和后来的定居点”以及他无疑乐于称之为“入侵者”的撒拉逊人、保加利亚人、马札尔人、奥斯曼人和其他非欧洲民族存在。这一分类揭示了弗里曼对未来基督教欧洲和伊斯兰世界之间发生文明冲突可能性的深远担忧,以及他对英语人口“种族”命运的焦虑,尤其是在美国,一个被他著名地称为“别样英格兰”(England with a difference)的国家。(44)Edward A. Freeman, Some Impress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London: Longmans, Green & Co., 1883, p.10; Jonathan Conlin, The consolations of Amero-Teutonism: E. A. Freeman’s tour of the United States, 1881-2, G. A. Bremner and Jonathan Conlin (eds.), Making History: Edward Augustus Freeman and Victorian Cultural Politic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British Academy, 2015, pp.101-118; Vicky Morrisroe, Eastern history with western eyes: E. A. Freeman, Islam and Orientalism, Journal of Victorian Culture, 2011, vol.16, pp.24-45; Vicky Randall, History, Empire, and Islam: E. A. Freeman and Victorian Public Morality, 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2020.

当弗里曼《欧洲历史地理》在全球英语读者群中日益受到关注时,欧洲大陆学人也在准备自己的独特叙述。前述索邦大学历史地理学家路易斯-奥古斯特·希姆利就写过一部引人入胜的关于中欧国家领土形成的两卷本著作,也是政治历史地理领域的先驱之作(45)Louis-Auguste Himly, Histoire de la formation territoriale des états de l’Europe centrale (2 volumes), Paris: L. Hachette, 1894.,但如今几乎已被完全遗忘。到19世纪末,新一代的专业大学地理学家们也开始构思他们自己的“欧洲历史地理”,其中不乏对弗里曼研究路径的挑战。例如,前面提到的德国地理学家约瑟夫·帕奇,就曾受麦金德的委托为伦敦出版商威廉·海因曼新的“世界区域”丛书撰写了其中的中欧卷。该丛书还收录了麦金德自己关于英国海权的一卷,以及D.G.霍加思关于中东的一部专论。(46)Halford J. Mackinder, Britain and the British Seas, London: Heinemann, 1902; David George Hogarth, The Nearer East, London: Heinemann, 1902; Joseph Partsch, Central Europe, London: Heinemann, 1903.帕奇的大部头德语手稿完成于1899年,先由女权主义工会成员、卡尔·马克思女儿艾琳娜的密友克莱门汀·布莱克(Clementine Black)翻译和删节,再经英国皇家地理学会孤僻的地图策展人E.A.里维斯(E. A. Reeves)进一步“删减”(47)Joseph Partsch, Central Europe, London: Heinemann, 1903.。1904年,该书的德语原版出版。该书末章“国防的地理条件”中探讨了俄国所构成的军事和地缘政治威胁,由此引起的许多论争推动了该书英文版在英美两国多次再版。(48)Joseph Partsch, Mitteleuropa, Gotha: Justus Perthes, 1904.冯·李希霍芬的另一个学生康拉德·克雷奇默(1864—1945),在“一战”之前、其间和之后一直在柏林大学和普鲁士军事学院教授历史地理学,从另一个角度解读了中欧的历史地理。克雷奇默在著作中用不同的章节来分述1000—1770年间特定年份里中欧地区的文化和政治地理。值得一提的是,这种横剖面方法(cross-sectional approach)后来为达比所倡导。(49)Konrad Kretschmer, Historische Geographie von Mitteleuropa, Munich: R. Oldenburg, 1904; Konrad Kretschmer, Geschichte der Geographie, Berlin: Göschen, 1912.

历史和地理之间关系的论争一直持续到20世纪初。在1902年,自由派政治家也是后来的英国驻美大使詹姆斯·布莱斯(1838—1922)将地理描述为“历史的钥匙”,这可能表达了当时的一种普遍认知。(50)James R. Bryce, The importance of geography in education, Geographical Teacher, 1902, vol.1, p.54; Alan R. H. Baker, Geography and History: Bridging the Divid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p.1-36; Robin A. Butlin, Historical Geography: Through the Gates of Space and Time, London: Edward Arnold, 1993, p.16.律师、军事史学家和登山家H.B.乔治(1838—1910)也曾就这种关系发表长篇大论。他谈到:

离开地理,就无法理解历史。这显然是至理名言,因为读史之人必须了解国家的边界在何处?战争是在何地进行的?被派往的殖民地又在何方?虽然并不那么明显,但实际上地理事实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历史的进程,这同样也是不易之论。在一个定居国家,就连它的宪法和社会发展也难说与地理无关,因为地理位置不仅涉及这个国家与其他国家地理交流的性质和程度,还关乎国外观念所带来的影响。所有或敌或友的对外关系,都主要基于地理因素。而工业进步主要——虽不完全——取决于每一本地理教科书中都已描述的内容,即一个国家的自然产品及其国家结构,为国内外贸易所能提供的便利设施。(51)Hereford B. George, The Relations of Geography and History,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01, p.1.

当弗里曼认为欧洲“旧大陆”最适于探索历史和地理之间的关系,乔治则尝试在帝国大舞台上检视这类互动。他于1904年出版了一卷《大英帝国历史地理》,该书从弗里曼和剑桥大学历史学家J.R.希莱(J. R. Seeley)那里汲取了同等分量的灵感。希莱大获成功的《英格兰的扩张》(1883)一书曾被记者和自由派政治家G.P.古奇称为“英帝国主义者的圣经”,书中将“英伦感”(Englishness)归结于由帝国经历塑造的民族情感。(52)Hereford B. George, A Historical Geography of the British Empire, London: Methuen, 1904; George Peabody Gooch, History and Historians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 London: Longmans, Green & Co., 1913, p.12; Robin A. Butlin, Historical geographies of the British Empire, c. 1887-1925, Morag Bell, Robin Butlin and Michael Heffernan (eds.), Geography and Imperialism, 1820-1940, 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1995, pp.151-188; Robin A. Butlin, Geographies of Empire: European Empires and Colonies c. 1880-1960,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彼时,以约瑟夫·张伯伦为首的几位英国政治家正对自由贸易理念发起挑战,并呼吁以帝国特惠制(imperial preference)取而代之,以使大英帝国成为一个运转自如的经济系统。乔治的历史地理研究则试图“归化”地图上的红色碎片(53)译者注: 红色碎片(red bits)指英国散布在世界各地的殖民地。,把将将在一个世纪内从非洲和亚洲的“现拼现凑”而成的、罗纳德·罗宾逊和杰克·加拉格尔曾称其“华而不实”(gaudy)的大英帝国,转变成全球秩序的一个永久特征。(54)Ronald E. Robinson and John A. Gallagher, The partition of Africa, F. Harry Hinsley (ed.), The New Cambridge Modern Histor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62, p.639.在这项事业里,乔治还有一个同行,名为C. P. 卢卡斯(C. P. Lucas),他是“英国殖民地历史地理”丛书的总编,此套丛书在1887—1925年间不断修订出版。(55)Robin A. Butlin, Historical geographies of the British Empire, c. 1887-1925, Morag Bell, Robin Butlin and Michael Heffernan (eds.), Geography and Imperialism, 1820-1940, 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1995, pp.151-188; Duncan Bell, The Idea of Greater Britain: Empire and the Future of World Order,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7; Duncan Bell, Reordering the World: Essays on Liberalism and Empire,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6.

关于历史和地理在国家和帝国兴衰中扮演何种角色的论争,尤其引起19世纪后期美国知识分子的共鸣,他们认为自己的国家是民族国家与大陆帝国的综合体。(56)Karen M. Morin, Civic Discipline: Geography in America, 1860-1890, London: Ashgate, 2011.这一时期,历史地理学在美国逐渐成为一种特殊的研究模式,它由美国独特的民族和帝国的冲动塑造。这个术语被政治家、专业学者、学校教育工作者、记者和企业家运用,以论证美国在其国内并最终在全球的扩张与野心乃“天命所归”(manifest destiny)。欧洲人定居点在美洲大陆上的西向扩张是符合“神意”(divine will)的这种信念,是从最早的那批清教徒殖民者起就普遍存在的一种修辞说法。这种观念在整个19世纪日渐流行,并最终定型于历史学家弗雷德里克·杰克逊·特纳(1861—1932)的论著中。最著名者,当系特纳于1893年芝加哥世界博览会(World’s Columbian Exposition)期间,在美国历史协会(American Historical Association, AHA)一次特别会议上首次发表的《边疆之于美国历史的意义》一文。(57)Frederick Jackson Turner, The significance of the frontier in American history, Annual Report of the American Historical Association for 1893, 1893, pp.197-227.此后,他也在包括美国地理学会(American Geographical Society, AGS)在内的其他场合发表过相似看法。特纳认为,历史和地理曾经共同创造和巩固了美国既是一个民族国家也是一个帝国的观念。欧洲人定居点不断西移所产生的大陆边疆,不仅塑造了美国人的性格,还驱动了美国的“例外的”历史。特纳写道:“一个美国人的全部历史,可以用免费的土地、土地的持续衰退和定居点的继续西进来解释。”(58)Frederick Jackson Turner, The significance of the frontier in American history, Annual Report of the American Historical Association for 1893, 1893, p.201.在大陆边疆的“免费土地”上,定居者社群处在与大自然永久、密切的互动之中,荒野状态所带来的“持续重生”过程,创造了一种复合的民族个性。这片边疆区域曾创造了一种基于平等、独立、粗犷个人主义和创造力等民主价值观的欧美人性格。在这个神话般的想象中,殖民者可以把自己设想成一个要在美洲大陆内外将这些价值观贯彻落地的责任主体。这一点尤其值得注意,因为从最近的一次美国人口普查官方声明来看,到1893年时美洲大陆的边疆已经“闭合”,正如特纳曾警告过的那样。美国人的个性以及美国民主本身的不断发展因而需要更加遥远、不断扩张的边疆。特纳的作品刺激了整整一代的美国地理学家去反思他们大陆的“定居点历史”,也促使历史学家去审视他们的“定居点地理”。

特纳的边疆学说为最终成为美国版的“历史-文化地理学”的机构-学科秩序提供了学理基础。这一进程亦得到了美国地理学会的监督和鼓励,该学会1851年成立于纽约,与美国历史协会和纽约历史学会联系紧密,会员之间相互重叠。(59)William A. Koelsch, Miss Semple meets the historians: the failed AHA 1907 Conference on geography and history and what happened afterwards, Journal of Historical Geography, 2014, vol.45, pp.50-58.特纳的观点也塑造了由包括前面提到的艾伦·丘吉尔·森普尔等学科代表人物所倡导的美国大学里的学术地理学学科形态。森普尔试图发展一种具有历史意识的而非仅仅是描述地球表面情况的地理学。对森普尔来说,地理学的解释潜力只能通过运用一个被其反对者而非拥护者描述为“环境决定论”的一致性理论来实现。这是她留学德国时从拉采尔那里学到的。在她1911年出版并广为传阅的《地理环境的影响: 基于拉采尔人类-地理学系统》一书中,森普尔指出人类活动的空间差异不是由经济、社会或政治条件所决定的,而是取决于地球表面的自然环境。(60)Ellen Churchill Semple, Influences of Geographic Environment on the Basis of Ratzel’s System of Anthropo-Geography, New York: Henry Holt and Co., 1911; Innes Keighren, Bringing Geography to Book: Ellen Semple and the Reception of Geographical Knowledge, London: I. B. Tauris, 2011.

特纳、森普尔及其诸多门生的著述对美国的大学和学校教育,以及更广泛的关于美国在北美大陆以外扩张的地缘政治、军事和商业上的论争都至关重要。20世纪初年,无论是在学术界还是流行文化里,美国在世界各地的商业扩张可以被整合进同一个边疆神话这一信念已牢牢扎根。在这方面,美国地理学会和19世纪后期其他美国学术和慈善基金会的活动都很重要,其中包括1888年成立的国家地理学会(National Geographic Society, NGS),这两个组织都与美国在加勒比地区和太平洋的扩张主义密切相关。(61)Tamar Y. Rothenberg, Presenting America’s World: Strategies of Innocence in National Geographic Magazine, 1888-1945, Aldershot, UK: Ashgate, 2007.这一时期,美国地理学会所鼓励的学术项目、探险和活动,无一例外地反映了其最初的箴言——“地理探索就是商业进展”。正如理查德·斯洛特金所言,种族主义版本的美国历史地理学赋予盎格鲁-撒克逊种族以优越性,而西奥多·罗斯福的《征服西部》(1889)最有力地阐明了这一观点。(62)Richard Slotkin, Gunfighter Nation: The Myth of the Frontier in Twentieth-century America, New York: Atheneum, 1992.它主导了这一时期的流行文化和政府决策,并直接影响到美国在印第安人地区和拉丁美洲、菲律宾、巴拿马和古巴的扩张主义政策。正如尼尔·史密斯在给美国地理学会的首任全职理事长、日后颇具影响力的外交政策专家以赛亚·鲍曼(Isaiah Bowman, 1878—1950)所写的非凡传记中提及:“一战”前后,美国的海外扩张不是通过军事占领或殖民统治,而是通过在全球建立贸易网络、企业市场和金融投资来实现的,这让美国政府仅需将其出人意料的少量资源集中于维护法治环境,便能让这些市场和投资结出硕果。(63)Neil Smith, American Empire: Roosevelt’s Geographer and the Prelude to Globalization, Berkeley, C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3.这牵涉到对一种更为抽象的、超出国家领土范围的美国历史地理学的公开动员,即一个“超越地理限制的全球强国”。依照史密斯的看法,这需要“历史的去政治化”以便允许(甚至是要求)美国人在从帝国主义的经济和地缘政治体系所创造的市场中获利的同时,还将自己定义为反帝国主义者。对史密斯来说,这代表了一种“对历史与地理连结的突破”,使得真正的历史成果,即经济增长和发展,不再依赖领土扩张,而是依靠一种新的、20世纪的“关系”地理学。(64)Susan Schulten, The Geographical Imagination in America, 1880-1950, Chicago, IL: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1.

三、 德 国 余 声

如前所述,在欧美大学中出现的所谓“新”地理学一开始维持了这些早期形式的历史地理学。虽然历史地理学在大多数情况下被同历史学以及其他人文学科联系起来,但弗里曼和此种取径的其他主要推动者们往往被各个重要地理学会的代表给予“荣誉”地理学家的地位。(65)Clements R. Markham, The late Professor E. A. Freeman and his services to geography, Proceedings of the Royal Geographical Society and Monthly Record of Geography, 1892, vol.14, pp.401-404.不过,随着地理学科在学校和大学中取得更加自信的地位,对历史地理学原有形式的批评开始涌现。在英国,麦金德引领了这波批评。麦金德于1904年在英国皇家地理学会发表题为“历史的地理枢纽”的演讲,并含蓄地提出民族是公民性的,而不是种族的或生物的类别。这一观点已由法国哲学家欧内斯特·雷南于1882年作过有名的阐述,麦金德也借以批判弗里曼的欧洲中心主义和种族成见。

已故的弗里曼教授认为,唯一有意义的历史是地中海和欧洲种族的历史。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确是事实,因为正是在这些种族中诞生了使希腊和罗马的继承者主导全世界的思想。但从另一个同样非常重要的意义上说,这种限定对思想有禁锢作用。催生形成一个民族——而非仅仅是群氓的思想观念通常是在共同磨难的压力下或是因共同抵御外侮的必要而被接受的……我或许可以称之为“文学性史观”,全神贯注于思想及作为其结果的文明,容易忽视更为基本的运动,而后者的挤压通常才是滋养了伟大思想的奋斗历程的诱因。(66)Halford J. Mackinder, The geographical pivot of history, Geographical Journal, 1904, vol.23, pp.422-423; Ernest Renan, What is a nation? Geoff Eley and Ronald G. Suny (eds.), Becoming National: A Reader,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6 [1882], pp.41-55.

与弗里曼将历史地理学视作一种概念化的宏大文明叙事的观点不同,麦金德在1919年提出(历史地理学)是一门更加脚踏实地、更为实用的科学,它关注后来他称之为地理“现实”的区位、资源、土地和生计,而非抽象的文化或政治“理想”。在弗里曼的历史地理学中,地理学被视作二者关系中的顺从方,始终为历史学所驱使。相反,麦金德则坚持认为历史学与地理学只有作为有区分度的两个独立学科才能携手合作、互惠互利。第二年,对军事院校里历史学和地理学教学的担忧促使他在给《泰晤士报》的一封信中重申了他的观点。麦金德坚持历史学和地理学是“姐妹”而不是“连体婴儿”(Siamese twins),需要保持各自的独立存在,方能有益于对方。1

在法国也出现了类似的观点,代表人物是保罗·维达尔·白兰士(1845—1918)。白兰士和他的许多学生及合作者在很大程度上根据他的构想重置了法国地理学科。(67)André Sanguin, Vidal de la Blache, 1845-1918: un génie de la géographie, Paris: Belin, 1993.“维达尔学派”(Vidalians)逐渐成为这一学术团体习用的自称,他们倡导一种学术性的、基于历史的区域地理,往往包含档案研究。虽然最初聚焦于法国,但维达尔学派的区域研究方法后来被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法国地理学家们运用到欧洲大部,法兰西帝国的海外殖民地,以及更广阔的世界。“维达尔学派”专注于考察在一段长的历史时期内人类社会与自然环境之间复杂的、非决定性的物质性的相互作用。从他们的视角来看,单独构成的且仍由历史学家、古典主义者或考古学家所主导的历史地理学,是一个毫无意义的且最终会自我挫败的项目,这有损于人文地理学作为一门受人尊敬的、独立的和有历史意识的社会科学的地位。(68)Paul Claval, The historical dimension of French geography, Journal of Historical Geography, 1984, vol.10, pp.229-245; Jean-Robert Pitte, Les historiens, la géographie et le grand public en France, Jean-Robert Pitte (ed.), Géographie historique et culturelle de l’Europe: hommage au Professeur Xavier de Planhol, Paris: Presses de l’Université de Paris-Sorbonne, 1995, pp.171-187.如果人文地理学作为一个整体其内在是历史性的,那么坚持以历史学下面一个专门的分支学科来推广一个过时的观念又有何意义?大多数“维达尔学派”的学者,包括其同名领导者(69)译者注,此处是指维达尔·白兰士。,都承认他们的区域研究潜在的地缘政治影响,尤其对阿尔萨斯-洛林这样的争议地区来说。他们以一种公正的、学术性的文风,呈现其对人类与环境互动的研究。此种方法与雷南所倡导的细微的、公民性的爱国主义相一致,而与总摄的、“自上而下”的政治和行政历史地理学相反。后者在法国由朗农、德雅丹和希姆利倡导,在英国则是弗里曼和他的历史学家同行们。(70)Michael Heffernan, The politics of historical geography: French intellectuals and the question of Alsace-Lorraine, 1914-1918, Iain S. Black and Robin A. Butlin (eds.), Place, Culture and Identity: Essays in Historical Geography in Honour of Alan R. H. Baker, Quebec City: Les Presses de l’Université Laval, 2001, pp.203-234.这无疑是一个令人信服的学说,后来被志同道合的法国历史学家们吸收,如马克·布洛赫(1886—1944)和吕西安·费弗尔(Lucien Febvre, 1878—1956)。“一战”后,他们在斯特拉斯堡大学创立了历史学“年鉴学派”,它部分建立在“维达尔学派”所开创的方法和技术之上。(71)Alan R. H. Baker, Reflections on the relations of historical geography and the Annales School of history, Alan R. H. Baker and Derek Gregory (eds.), Explorations in Historical Geograph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4, pp.1-27; Susan W. Friedman, Marc Bloch, Sociology and Geography: Encountering Discipline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6.

本文在“引言”中业已指出,“一战”前后,在世界各主要大学中单独设立的地理学专业,为这一早期历史地理学传统划上了句号。1918年以后,历史学家和地理学家都重新定位了他们的学术旨趣,远离“一战”前所提倡的那些主题和议程。两次世界大战之间涌现出的新形态历史地理学,自此植根于地理学而不是历史学,并受到实地调查和档案研究两方面的影响。尽管在20世纪30年代,法国曾试图在旧有传统基础上恢复起一种政治色彩更加鲜明的历史地理学,但最终不了了之。(72)Robin A. Butlin, A short chapter in French historical geography: The Bulletin du Comité Français de Géographie Historique, Journal of Historical Geography, 1990, vol.16, pp.438-445.在1922年成立于布鲁塞尔的国际地理联合会(International Geographical Union,IGU),以及1930年8月在同城举办的第一届国际历史地理学大会(First International Congress of Historical Geography)的保障下,正如麦金德曾希望的那样,历史地理学如今同地理学科牢牢地联系在一起,而历史学家和历史地理学家之间的国际对话得以加强。第一届国际历史地理学大会由比利时中世纪学家亨利·皮朗(Henri Pirenne, 1862—1935)组织,他是一位心怀世界的历史学家,其学术取径与“年鉴学派”有很强的亲缘性。(73)Marie-Claire Robic, Anne-Marie Briend, and Mechtild Rössler (eds.), Géographes face au monde: l’Union Géographique Internationale et les Congrès Internationaux de Géographie, Paris: L’Harmattan, 1996; Geneviève Warland and Matthias Middell, “Pirenne and Co.”: the internationalization of Belgian historical science, 1880s-1920s, Revue Belge de Philologie et d’Histoire, 2012, vol.90, pp.1227-1248.

然而,历史地理学的早期传统在一些国家挥之不去,尤其是在德国。尽管在20世纪20年代,国际地理联合会曾试图恢复国际合作,但根据国际研究理事会(International Research Council,IRC)严苛和自相抵牾的规定,其回旋余地被牢牢限制。这些规定是根据1919年《凡尔赛条约》条款而建立的,它们禁止德国及其盟国的科学家参加国际会议。国际研究理事会的政策让德国地理学家饱受其苦。可以理解的是,德国地理学家认为他们自己是由洪堡和李特尔所创立的一门科学的现代守护者。因而,即使上述限制在招致几乎全世界的普遍谴责的情况下,于20世纪20年代中期中期被取消之后,德国地理学家对国际研究理事会的抵制一直持续到20世纪30年代。到这时,参加国际学术会议的德国代表都要经过纳粹当局的仔细审查,以确保他们与新政权的立场兼容。(74)Robert Fox, Science without Frontiers: Cosmopolitanism and National Interests in the World of Learning 1870-1940, Corvallis, OR: Oregon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16.尽管德国著名的地理学家们,例如海德堡地理学派的元老阿尔弗雷德·赫特纳(1859—1941),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继续对探究地理学性质及其与其他学科关系的哲学辩论产生着影响,但此前德国地理学独具一格的学术活力无疑是衰弱了。(75)J. Nicolas Entrikin and Stanley Brunn, Reflections on Richard Hartshorne’s The Nature of Geography, Washington, DC: Association of American Geographers, Occasional Publications, 1989; Francis Harvey and Ute Wardenga, Richard Hartshorne’s adaptation of Alfred Hettner’s system of geography, Journal of Historical Geography, 2006, vol.32, pp.422-440.

在这种非常情况下,带有明显的19世纪后期种族和空间理论印记的历史地理学,因其政治色彩浓厚,在魏玛和纳粹德国得以实行和推广。其目的起初是为了揭露因协约国(Allied Powers)在“巴黎和会”上强行变动德国领土而感到的不公,后来则是为了响应纳粹政权经常显得特异的文化议程。因此,探讨德国早期历史地理学传统在纳粹时期的存续,以平衡晚近英语文献中对这期间德国地理学的某些偏见,是很重要的。当时很多重要的历史地理学工作聚焦于各种形式的“应用”地理,与纳粹意识形态中的现代主义元素联系在一起,往往用数学和统计学术语来表达关于聚落格局、城市等级和经济互动的形式空间模型。沃尔特·克里斯塔勒(Walter Christaller, 1893—1969)提出的“中心地理论”,便是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德国地理学成果的绝佳范例,它在近年间被广泛地学习研究。(76)相关的大量文献中早期和晚近的例子,参见Mechtild Rössler, Applied geography and area research in Nazi society: Central Place Theory and planning, 1933 to 1945, Environment and Planning D: Society and Space, 1989, vol.7, pp.419-431; Trevor J. Barnes, Notes from the underground: Why the history of geography matters — the case of Central Place Theory, Economic Geography, 2012, vol.88, issue 1, pp.1-26。但是最近一些重要研究在将20世纪后期定量或数理地理学追溯到纳粹官员和研究机构的黑暗源头时,忽视了这一时期德国历史地理学与众不同但同样重要的历史,也因此忽略了德国地理学在何种程度上反映了纳粹意识形态里的反现代和民族性(völkisch)元素。(77)关于这种二元性,参见Jeffrey Herf, Reactionary Modernism: Technology, Culture and Politics in Weimar and the Third Reich,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4。

德国历史地理学界有多种“动员”方式,其中最明显的当属德意志民族研究协会(Volksdeutschen Forschungsgemeinschaften,VFG)。对此,迈克尔·法尔布施在其关于VFG里程碑式的研究中,曾以百科全书般地细致描绘。这些在德国大学里设立的六个区域研究协会,有些在纳粹时代之前很早就已建立,它们通常编制各种地图,用以展现语言使用、地名、聚落模式、耕地体系、民俗和建筑风格的历史地理证据,最初是为了质疑德国边界的回缩,后来则用以证明德国向东(Ostforschung)和向西(Westforschung)领土扩张的正当性。(78)Michael Fahlbusch, Wissenschaft im Dienste der nationalsozialistischen Politik? Die “Volksdeutschen Forschungsgemeinschaften” von 1931-1945, Baden-Baden: Nomos, 1999; Michael Burleigh, Germany Turns Eastwards: A Study of Ostforschung in the Third Reich,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8; Michael Fahlbusch, Ingo Haar and Alexander Pinwinkle (eds.), Handbuch der völkischen Wissenchaften: Akteure, Netzwerke, Forschungsprogramme, Munich: De Gruyter, 2017.在德意志民族研究协会中,有五个协会分别研究北欧、东欧、东南欧、中欧、西欧,包括数十位历史地理学家在内的约1 000名学者为其工作;第六个协会的研究焦点则是欧洲以外有大批德国人定居的国家。最近,佩特拉·斯瓦泰克研究了其中的一个由亲纳粹的中世纪学家奥托·布伦纳(Otto Brunner, 1898—1982)领导的位于维也纳的德国东南欧研究协会(Südostdeutsche Forschungsgemeinschaft)。(79)Petra Svatek, Hugo Hassinger und Südosteuropa: Raumwissenschaftliche Forschungen in Wien (1931-1945), Carola Sachse (ed.), “Mitteleuropa” und “Südosteuropa” als Planungsraum: Wirtschafts- und kulturpolitische Expertisen im Zeitalter der Weltkriege. Göttingen: Wallstein Verlag, 2010, pp.290-311; Petra Svatek, Ethnic cartography and politics in Vienna, 1918-1945, British Journal for the History of Science, 2018a, vol.51, pp.99-121; Petra Svatek, Hugo Hassinger (1877-1952): Volkstumsforscher, Raumplaner, Kartograph und Historiker, Karel Hruza (ed.), Österreichische Historiker: Lebensläufe und Karrieren 1900-1945, Vienna: Böhlau Verlag, 2018b, vol.3, pp.123-155.该协会资助了一大批历史地理学家的研究,包括雨果·哈辛格(1877—1952)和威尔弗里德·克拉勒特(1912—1960)的人种学地图作品,这些地图试图证明强制迁走斯拉夫人口和德国领土的东扩是正当的。(80)Michael Fahlbusch, Wilfried Krallert (1912-1969): ein Geograph und Historiker in Dienst der SS, Karel Hruza (ed.), Österreichische Historiker: Lebenslaüfe und Karrieren, 1900-1945, Vienna: Böhlan Verlag, 2008, Vol. 1, pp.843-880; Ingo Haar and Michael Fahlbusch (eds.), German Scholars and Ethnic Cleansing 1920-1945, Oxford: Berg, 2005; Hugo Hassinger, Die geographischen Grundlagen der Geschichte, Frieburg im Breisgau: Herder, 1931; Rudolf Kötzschke, Das seminar für Landesgeschichte und Siedlungskunde an der Universität Leipzig: Ein Rückblick, Neues Archiv für sächsische Geschichte und Altertumskunde, 1936, vol.57, pp.200-216.

除了这些正式组织之外,德国历史地理学家还开展了一系列个人研究项目,以取悦于执政当局。其动机有时是出于意识形态信念,有时则是为了个人野心,以便从潜在慷慨的官方资助者处获取资金。例如,科隆大学的弗兰兹·佩特里(1903—1993)就借鉴了德国在文化景观研究的悠久传统,将耕地系统、地名、墓葬点甚至遗骸的考古、历史和地理研究融合在一起,以证明法国北部和东部以及荷兰的大片地区原本属于日耳曼人。(81)Hans Derks, German Westforschung, 1918 to the present: the case of Franz Petri (1903-1993), Ingo Haar and Michael Fahlbusch (eds.), German Scholars and Ethnic Cleansing 1990-1945, Oxford: Berghahn, 2005, pp.175-200; Karl Ditt, The idea of German cultural regions in the Third Reich: the work of Franz Petri, Journal of Historical Geography, 2001, vol.27, pp.241-258.

有些德国历史地理学家狂热地投入到非常规的研究中,希望藉此得到纳粹政权的垂青。前面提到的阿尔伯特·赫尔曼就是一位狂热的纳粹分子。赫尔曼于1923年接替了西格林在柏林大学的历史地理学讲席,并继续他始于“一战”前的古代贸易路线研究,这反映出官方对雅利安神话和古代神秘活动日益浓厚的兴趣。(82)Nicolas Goodrick-Clark, The Occult Roots of Nazism: Secret Aryan Cults and Their Influence on Nazi Ideology, New York: 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 1985; Eric Kurlander, Hitler’s Monsters: A Supernatural History of the Third Reich, New Haven, CT: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7.1935年,赫尔曼与亲纳粹的瑞典人、中亚探险家斯文·赫定一起出版了一部重要的《中国地图集》。赫尔曼为该地图集绘制了旨在演示西方和中国地理知识互动的历史地图。除了这样相对常规的作品外,赫尔曼日渐沉迷于给传说中的地中海沿岸的失落城市确定位置,包括塔尔提索斯(Tartessos)和亚特兰蒂斯。(83)Albert Herrmann, Die alten Verkehrswege zwischen Indien un Südchina nach Ptolemäus, Zeitschrift der Gesellschaft für Erdkunde zu Berlin, 1913, vol.857, pp.771-787; Albert Herrmann, Alte Geographie des unteren Oxusgebiets, Berlin: Weidmannsche Buchhandlung, 1914; Albert Herrmann, Die altesten chinesischen Karten von Zentral- und Westasien, Ostasiatische Zeitschrift, 1919-1920, vol.8, pp.185-198; Albert Herrmann, Die Verkehrswege zwischen China, Indien und Rom um 100 nach Chr. Geb, Leipzig: J. C. Hinrichs’sche Buchhandlung, 1922a; Albert Herrmann, Die Westländer in der Chinesischen Kartographie, Sven Hedin, Southern Tibet: Discoveries in Former Times Compared with my own Researches in 1906-1908, Stockholm: Lithographic Institute of the General Staff of the Swedish Army, 1922b, vol.8 (of 11), Figure 40; Albert Herrmann, Die Erdkarte der Urbibel, Braunschweig: Georg Westermann, 1931; Albert Herrmann, Unsere Ahnen und Atlantis: nordische Seeheerschaft von Skandinavien bis nach Nordafrika, Berlin: Klinkhardt und Biermann, 1934; Albert Herrmann, Die älteste türkische Weltkarte (1076 n. Chr), Imago Mundi, 1935a, vol.1, pp.21-28; Albert Herrmann, Historical and Commercial Atlas of China,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35b; Albert Herrmann, Katastrophen, Naturgewalten und Menschenschicksale, Berlin: G. Schönfeld, 1936; Michael Heffernan and Catherine Delano-Smith, A life in maps: Leo Bagrow, Imago Mundi, and the history of cartography in the early twentieth century, Imago Mundi, 2014, vol.66, pp.44-69.根据他本人的和保罗·博尔查特(Paul Borchardt, 1886—1953)的发掘,后者是众所周知的反犹太地理学家西格弗里德·帕萨尔格的犹太人学生,赫尔曼确信亚特兰蒂斯正在阿尔及利亚和突尼斯边境的盐碱洼地里等待发现。(84)Michael Heffernan, Bringing the desert to bloom: French ambitions in the Sahara Desert during the late nineteenth century — the strange case of “la mer intérieure”, Denis Cosgrove and Geoff Petts (eds.), Water, Engineering and Landscape: Water Control and Landscape Transformation in the Modern Period, London: Pinder, 1990, pp.94-115; Boris Michel, Anti-Semitism in early 20th century German geography: from a ‘spaceless’ people to the root of the ‘ills’ of urbanizations, Political Geography, 2018, vol.65, issue 1, pp.1-7; Siegfried Passarge, Das Judentum als landschaftskundlich-ethnologisches Problem, Munich: J. F. Lehmans, 1929.在他的狂热想象中,雅利安种族创造了亚特兰蒂斯和其他失落的城市,他们从北方和东方的北欧中心地带前来殖民了地中海周边的重要地点,并孵化了欧洲文化所基于的各处古代文明。(85)Albert Herrmann, Die Länder des Nordens in Kartenbilde von Altertum bis zum 19, Jahrhundert, Der Norden, 1939, vol.16, pp.210-224; Dan Edelstein, Hyperboreal Atlantis: Jean-Sylvain Bailly, Madame Blavatsky, and the Nazi myth, Studies in Eighteenth-Century Culture, 2006, vol.35, pp.267-291.正如赫尔曼所深知,古怪的雅利安理论受到高级纳粹分子的热烈欢迎,特别是海因里希·希姆莱(Heinrich Himmler),他手下的纳粹党卫军于1935年成立“祖先遗产”(SS-Ahnenerbe)研究组,旨在调查日耳曼人的史前种族起源。(86)Christopher Hale, Himmler’s Crusade: The True Story of the 1938 Nazi Expedition into Tibet, London: Bantam Books, 2003; Michael H. Kater, Das Ahnenerbe der SS, 1935-1945: Ein Beitrag zur Kulturpolitik des Dritten Reiches, Stuttgart: Deutsche Verlags-Anstalt, 1974; Heather Pringle, The Master Plan: Himmler’s Scholars and the Holocaust, London: Harper Collins, 2006.赫尔曼毫无廉耻地在纳粹党报《人民观察家报》(VölkischerBeobachter)上宣传他的亚特兰蒂斯理论。该报编辑阿尔弗雷德·罗森博格(Alfred Rosenberg)是其他一些雅利安神话的阴险倡导者。根据法国历史学家和亚特兰蒂斯神话专家皮埃尔·维达尔-纳奎特的研究,赫尔曼“或多或少成了纳粹媒体的‘元首’”(87)Pierre Vidal-Naquet, The Atlantis Story: A Short History of Plato’s Myth, Exeter, UK: University of Exeter Press, 2007, p.121.。

为了继续前任西格林发起的工作,1938年赫尔曼创建了一套新的“地理史和民族志”(history of geography andVölkerkunde)研究丛书,并由莱比锡的一家头部出版商重金出版。负责这套丛书的编委会成员,包括赫定和一众资深历史学家、地理学家和人类学家,其中好几位还是热切的纳粹分子和/或种族理论家。这份名单,包括柏林“凯撒·威廉人类学、人类遗传和优生学研究所”所长、1935年《纽伦堡种族法》的主要影响者尤金·菲舍尔(Eugen Fischer);希特勒最喜欢的书之一的《德意志人民的种族研究》(RassenkundedesdeutschenVolkes, 1922),后被翻译成《欧洲历史的种族元素》(1927)的作者汉斯·根瑟(Hans Günther);以及柏林民族学博物馆馆长沃尔特·克里克伯格(Walter Krickeberg)。参与其中的地理学家,包括奥地利著名历史地理学家尤金·奥伯胡默(1859—1944),他编辑了1923年版的拉采尔《政治地理学》(PolitischeGeographie)以强化有关“生存空间”讨论的地缘政治意味;著名的制图师沃尔特·贝尔曼(Walter Behrmann, 1882—1955);以及《地理杂志》(GeographischeZeitschrift)的编辑海因里希·施密特纳(1887—1957)。(88)Karl Heinrich Dietzel, Oskar Schmieder, and Heinrich Schmitthenner, Lebensraumfragen europäischer Völker (2 volumes), Leipzig: Quelle & Meyer, 1941-1943; Marcel Bertele and Christian Wacker (eds.), Die Reisetagebücher Eugen Oberhummer: die Reisen in die Alte Welt, Munich: Oberhummers Gesellschaft e.V., 2004; Heiko Brendel, “Hasty observations”? Geographical field research and intercultural encounters in the Austro-Hungarian occupied Western Balkans, 1916-1918, First World War Studies, 2018, vol.9, issue.2, pp.184-208; Sabine Rogge, Eugen Oberhummer: a German geographer and classical scholar travelling in Cyprus in the late nineteenth century, Gilles Grivaud and George Tolias (eds.), Cyprus at the Crossroads: Geographical Perceptions and Representations from the Fifteenth Century, Athens: Sylvia Ioannou Foundation, 2014, pp.167-196; Timothy Ryback, Hitler’s Private Library: The Books That Shaped His Life, New York: Knopf, 2008, p.110; Gerhard Sandner, Die ‘Geographische Zeitschrift’ 1933-1944: eine Dokumentation über Zensur, Selbstzensur und Anpassungsdruck bei Wissenschaftlichen Zeitschriften im Dritten Reich (Teil I & Teil II), Geographische Zeitschrift, 1983, vol.71, pp.65-87, 127-149.赫尔曼为此套丛书撰写了第一卷,关于西藏和古代“丝绸之乡”,前言为赫定所撰。(89)Albert Herrmann, Das Land der Seide und Tibet im Lichte der Antike, Leipzig: K. F. Koehlers Antiquarium, 1938.其他各卷则由各式各样的历史学家、东方主义者和古典主义者分别著述, 包括保罗·施纳贝尔对托勒密的研究(90)Paul Schnabel, Text und Karten des Ptolemäus, Leipzig: K. F. Koehlers, 1938.,克里斯蒂娜·冯·罗尔关于瓦斯科·达伽马的论著(91)Christine von Rohr, Neue Quellen zur zweiten Indienfahrt Vasco de Gamas, Leipzig: K. F. Koehlers (foreword by Oberhummer), 1939.,赫尔曼·特里姆伯恩(Hermann Trimborn)关于16世纪秘鲁印第安人神话的“瓦罗奇里手稿”(Huarochirí manuscript)的研究,这些手稿是他在马德里发现的,后来又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被毁掉(92)Hermann Trimborn, Dämonen und Zauber im Inkareich, Leipzig: K. F. Koehlers, 1939.;以及多米尼克·约瑟夫·沃尔费尔关于加那利群岛一份16世纪的账本的论著。(93)Dominik J. Wölfel, Die Kanarischen Inseln und ihre Urbewohner von Leonardo Torriani, eine unbekannte Bildershandschrift von Jahre 1590, Leipzig: K. F. Koehlers Antiquarium, 1940.

结 论

本文概述了历史地理学史上一个很大程度上已被遗忘,甚至是有意被忽视的片段。我们的目的不是重申这些早期研究形式对当代历史地理学的价值,也不是要将草创时代公认的百家争鸣的一代学人从后世的鄙夷中拯救出来。相反,我们设法展示了当代历史地理学的多样性和活力是如何从同样复杂,有时甚至是令人不安的过去中成长起来。提出这一谦恭主张的同时,我们还认识到不管是从学科自身的知识史出发,还是就历史地理学家对景观、环境和社会的描述和分析而言,历史地理学的实践无论在何处进行,都会涉及操纵、噤声甚至抹煞的行为。现今这一代历史地理学家致力于国际化和多样化他们学术兴趣、方法和实践的覆盖范围,并反制依然盛行的且影响了大量地理研究的男性主义、父权制和排他性预设。因此,对历史地理学知识史上的丰富性、复杂性和偶尔的讽刺性进行重新认知,就显得愈加重要了。

我们强烈地意识到本文所讨论的学术人物,几乎全部是生活和工作在世界相对富裕地区的白人。正如本书其他作者所表明的,认识论的导向、狭义的研究主题,以及现有的证据和研究方法论等问题,仍然处在生产更具批判性的和多声部的历史地理学之前沿。虽然我们已着力强调本文讨论的一众学者们所塑造的历史地理学,其预设和价值观是大有缺陷的;但我们也必须承认他们具有统治力的历史现实及其工作的影响力。当然,我们目下的希望是去挑战这些预设和价值观,恢复往昔和当下的历史地理学中被抹去了的种种声音。

注:

1 Halford J. Mackinder, Geography and history.TheTimes, 9 February, 1905, p.6.

2 其中一些区域研究所经过适当地改头换面,在1945年之后继续运作,现在是杰出的历史和地理研究中心。地理学家沃尔夫冈·潘泽(Wolfgang Panzer)和历史学家弗里茨·恩斯特(Fritz Ernst)于20世纪30年代末,根据著名的中世纪史学家和重要的纳粹支持者根瑟·弗朗茨(Günther Franz)提出的模型,建立了海德堡法兰克-普法尔茨国家和民族学研究所(Heidelberg Institut für Fränkische-Pfälzische Landes- und Volksforschung)。该所被更名为法兰克-普法尔茨历史与地理研究所(Institut für Frankische-Pfälzische Geschichte und Landeskunde),并成为同法国和其他国家的区域历史学家进行重要的欧洲合作研究的聚集地。(94)Stephen P. Remy, The Heidelberg Myth: The Nazification and Denazification of a German University,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2, p.68-69; Jürgen Miethke (ed.), Geschichte in Heidelberg: 100 Jahre Historische Seminar, 50 Jahre Institut für Fränkische-Pfälzische Geschichte und Landeskunde, Heidelberg: Springer, 1992; Ute Wardenga, Geographie, Wolfgang U. Eckart, Volker Sellin and Eike Wolgast (eds.), Die Universität Heidelberg im Nationalsozialismus, Heidelberg: Springer Medizin Verlag, 2006.

3 编辑委员会的其他成员是纳粹的反对者,他们包括汉堡民族学博物馆馆长和玛雅文明专家弗朗茨·特默尔(Franz Termer, 1894—1968),他后来参与了德国大学的去纳粹化;保罗·卡勒(Paul Kahle, 1875—1964),希伯来语圣经专家,他在接受赫尔曼的邀请后不久逃往牛津;以及汉堡大学的非洲学者、奥地利人恩斯特·齐赫拉兹(Ernst Zyhlarz),早在1910年就已秘密皈依犹太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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