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玄“爻辰说”新探

王 磊

一、爻辰说之源流

无求备斋《易经集成》收有王应麟《周易郑康成注》，张元济为之作跋：

先儒易学，象数为宗。王辅嗣排击汉儒，自标新学。自孔颖达《五经正义》专采其说，而郑注渐晦，至南宋而尽亡，仅散见于李鼎祚《易解》及《释文》《诗》《三礼》《春秋义疏》《后汉书》《文选注》等书。王厚斋因辑录之，以为郑氏易学一线之续。其后海盐姚士粦、元和惠栋、归安丁杰、平湖孙堂递有增补，而郑氏易学赖以不坠。是王氏此辑实有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之功。〔1〕

在《周易郑康成注》序、跋中，王应麟论及郑氏互体，而未及爻辰。实则，李鼎祚《周易集解》不重视郑玄爻辰说，后人遂以为爻辰说不具备太大价值。直到惠栋，郑玄爻辰说才逐渐受到重视。在南宋王应麟所辑郑玄《易注》一卷的基础上，惠栋增补《郑氏周易》三卷，卢见曾撰序，言：

往余读《五经正义》所采郑易，间及爻辰，初未知爻辰为何物，及考郑注《周礼·太师》与韦宏嗣昭注《周语》，乃律家合辰、乐家合声之法。盖乾坤十二爻，左右相错，《乾凿度》所云“间时而治六辰”，故谓之爻辰也。〔2〕

四库馆臣曰：

而别据元《周礼·太师注》作十二月爻辰图，据元《月令注》作爻辰所值二十八宿图，附于卷末，以驳朱震《汉上易传》之误。虽因人成事，而考核精密，实胜原书。应麟固郑氏之功臣，栋之是编，亦可谓王氏之功臣也。〔3〕

此外，在《易汉学》第六卷中，惠栋也曾经论及郑氏爻辰说。自惠栋作爻辰图之后，爻辰说作为汉易中的一个重要象数义例逐渐被论及。其中，焦循作《易图略》八卷，有“论爻辰第十”一节。王引之《经义述闻》有卷一爻辰篇。何秋涛作《周易爻辰申郑义》一卷。杭辛斋作《学易笔谈初集》四卷，辨纳甲爻辰一节、爻辰之星象一节。徐昂作《释郑氏爻辰补》四卷、《爻辰表》一卷。现代学者研究汉代易学或郑玄易学，多对爻辰说有所阐发。

其中，关于爻辰说之发端，诸家略有争议。依据既有论点，可以分为两种：

一种观点认为，爻辰说为郑玄独创。焦循在《易图略》卷八论爻辰一节中提出，爻辰说“自为郑氏一家之学，非本之《乾凿度》，亦不必本于月律也”。〔4〕杭辛斋也认为：“是京氏之纳甲与《乾凿度》同主合声，而郑之爻辰，则主相生，非本于《乾凿度》者也。”〔5〕又言：“非顺行不能相生，非逆行不能相合，易之体用，无不如是，明乎此，则聚讼不决之悬案，可片言而断矣。”〔5〕

另一种观点认为，京房、《易纬》中已有爻辰说，郑玄继承之。胡自逢《周易郑氏学》有言：

郑易源于孟京费马，殆无可疑。其章句之学，兼撷之于孟京费马诸家。其爻辰，则取法于京氏，会意于纬书。以十翼解经，深得费氏之家法，以人事礼文说经，又本之于马氏。其论易之三义，易道本原，阴阳消息，数之变化，又兼取之于纬书。故能兼各家之长，择精用宏，而集其大成也。今论郑易之渊源，皆可一一指数，然而康成固非因人而成事者，其于诸家之说，颇复损益，贵能折衷至当，故康成易注，体大思精，本支一贯，实自成一家之学，百世之下，固可与日月争其光辉也。〔6〕

由此可见，胡自逢认为郑玄易学博采众家之长，其中爻辰说源自京房，正与纬书相合。林忠军也认为爻辰并非郑玄一家之学，其言如下：

考汉代文献，早在郑玄之前，爻辰说就已流行。西汉京房创立了纳甲筮法，其所用的爻纳支其实就是爻辰。《汉书》曾引用过爻辰说。而比较系统地论述爻辰说，莫过于《易纬·乾凿度》，此书根据天左旋、地右迁的学说和阴阳变化理论，提出了“乾，阳物也。坤，阴物也。并治交错行，乾贞于十一月子，左行阳时六；坤贞于六月末，右行阴时六，以顺成其岁”的乾坤十二爻辰的思想，并依此建立了《周易》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之爻辰体系。虽然这些爻辰说与郑玄还存有一定差异，或是那么不完备，但其爻辰说的框架已基本凸显出来。可见，爻辰非郑氏发明，当为郑氏所传所用。〔7〕

王新春亦持此种论点，其言：“只要是以易卦之爻值十二辰者，无论其学说体系的具体意涵如何，都应视之为是一种爻辰说。”〔8〕

以上两种观点的差异恰恰源于郑玄爻辰说与京房纳支说及《易纬·乾凿度》“间时而治六辰”的差异。笔者认为，爻辰说确实是郑玄明确提出，并广泛应用于注《易》；而郑玄爻辰说实本于京房、《易纬》，并对之加以损益。然而，即便是赞同郑玄爻辰说来源于京房与《易纬》者，仍未对郑玄爻辰说如何继承作深入分析。我们有必要对郑玄爻辰说与京房、易纬爻辰说进一步深入辨析，以探究郑玄如何对京房、《易纬》以爻纳辰的不合理之处进行克服和进一步完善。

郑玄爻辰说对京房易学和《易纬·乾凿度》的发展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者，在阴卦（爻）、阳卦（爻）关系上，由阴阳奉迎到阳行阴随。二者，在卦爻关系上，由以卦应时到以爻值辰。

二、从阴阳奉迎到阳行阴随

1.阴阳奉迎

阴阳奉迎是京房纳支说与《易纬·乾凿度》爻辰说所主张的观点。

在京房纳支说中，首先，将十二辰分为六阳辰、六阴辰。阳数月所值之辰为阳辰：子、寅、辰、午、申、戌；阴数月所值之辰为阴辰：丑、卯、巳、未、酉、亥。其次，将八卦中四阳卦纳阳辰，四阴卦纳阴辰。四阳卦：乾、震、坎、艮。阳始于子。乾卦六爻自内而外，依次纳子、寅、辰、午、申、戌；震为长男卦，长男承父，与乾卦六爻所纳相同；坎为中男，退一辰而承父，六爻自内而外，依次纳寅、辰、午、申、戌、子；艮为少男，退二辰承父，六爻自内而外，依次纳辰、午、申、戌、子、寅。四阴卦：坤、兑、离、巽。阴始于午，而午是阳辰。阴卦不能纳阳辰，需要退一辰纳。京房言：建子阳生，建午阴生，二气相冲。而且，阴从午，阳从子，子午分行，子左行，午右行。由是，坤卦六爻自内而外，依次纳未、巳、卯、丑、亥、酉；兑为少女，兑卦六爻自内而外，依次纳巳、卯、丑、亥、酉、未；离为中女，离卦六爻自内而外，依次纳卯、丑、亥、酉、未、巳；巽为长女，巽卦六爻自内而外，依次纳丑、亥、酉、未、巳、卯。再其次，由八纯卦纳辰推衍至其余五十六卦纳辰。其余五十六卦由八纯卦之内卦、外卦交错重叠而成，其所纳之辰，即其所由来的八纯卦之内卦三爻、外卦三爻所纳之辰。例如：大有，内卦为乾，外卦为离；其所纳之辰，内卦即乾卦内卦三爻所纳之辰，即子、寅、辰；外卦即离卦外卦所纳之辰，即酉、未、巳；最终，大有六爻所纳之辰，自内而外，依次是子、寅、辰、酉、未、巳。

《易纬·乾凿度》将六十四卦顺序分为三十二组，每组两卦，前卦为阳卦，后卦为阴卦，共十二爻，值一年十二辰，三十二年一个循环。乾、坤二卦为开端，乾初爻值子，坤初爻值未。《易纬·乾凿度》言：“乾阳也，坤阴也，并治而交错行。乾贞于十一月子，左行，阳时六；坤贞于六月未，右行，阴时六，以奉顺成其岁。”〔9〕《易纬·乾凿度》以乾、坤为开端，乾、坤初爻所纳之辰与京房纳支说中乾坤初爻所纳之辰一致。《易纬·乾凿度》也持阳卦左旋、阴卦右旋的观点，以此来规定二卦在一年中所值之辰。

由上可见，京房纳辰说与《乾凿度》爻辰说，皆主张阴阳奉迎，比如：乾卦六爻纳阳辰，自左向右顺时旋转；坤卦六爻纳阴辰，自右向左逆时奉迎。这源于古人对天体东升西落的经验性观察，天道左旋、地道右迁，于是以乾卦六爻左行、以坤卦六爻右行。以客观事实来论，京房纳辰说与《乾凿度》爻辰说的阴阳奉迎本身就存有矛盾之处。因此，基于这一经验性观察的结论，京房纳支说、《乾凿度》爻辰说就产生了理论漏洞。

在京房纳支说中，存在两个问题：一者，阴从午，阳从子，子午分行，子左行，午右行。而乾卦初爻纳子，坤卦初爻却不能纳午，需要退一辰，纳未。王新春以为：“反旋而纳辰，盖因阳卦顺旋，阴卦则宜反旋以奉迎之也。”〔8〕二者，震为长男，长男承父，于是震六爻与乾六爻所纳完全一致；而巽为长女，却不能直接承坤，需要退三辰，初爻纳丑。王新春言：“至于当时京氏因何而令巽、离、兑三卦或退三辰而承母，或退四辰而承母，或退五辰而承母；抑或或自上经卦而直承其母，或自上经卦之次爻而直承其母，或自上经卦之上爻而直承其母，已不可确知，暂付阙如，以待来哲。”〔8〕

2.阴阳奉迎理论的两点缺陷

一是逆时性。以爻纳支（辰），实质上是通过一卦中阴爻阳爻的变更，反映一年十二个月（辰）的阴阳消息变化。十二辰在一年十二月的时间运行中，是自左向右，或一月至十二月，正月建寅，由寅至丑；或十二月至十一月，正月建丑，由丑至子；或十一月至十月，正月建子，由子至亥。依此来论，京房纳支说中，坤卦六爻自右向左纳辰；《乾凿度》中，阴卦六爻自右向左纳辰，实际上是逆时而纳，对阴的运行进行逆时倒推。

二是扰乱阴阳主从关系。一年十二辰的消息变化，是生生之道，是以阳之长消为主宰的，阴和于其中。若以阴卦右行，是以阴为主宰，乱了主从关系，势必会造成倒推性。因此，京房纳支说及《乾凿度》爻辰说本身即具有以阴干阳的倒推性，与《易》所本有的阴阳顺时消长相矛盾。因此，就出现了诸多难解之处。

3.阳行阴随

郑玄注《乾凿度》，不以左行为自左向右，自东向西的顺旋而行，不以右行为自右向左，自西向东的逆旋而行。郑玄以左为前，以右为后，阳卦先行，阴卦随行。张惠言云：“彼（指《乾凿度》）乾、坤左右行，此（指郑玄爻辰说） 乾、坤皆左行也。”〔10〕王新春言：“郑玄认为，这正是《乾凿度》‘阳唱而阴和，男行而女随’的真意所在。因此，在郑氏心目中，左、右只有前后、尊卑之别，而无顺旋、反旋之分。”〔8〕郑玄将左右解释为前后，阳唱而阴和，男行而女随，可以克服京房和《乾凿度》学说中的逆时性、倒推性以及阴阳主从关系之混乱，由此可以避免理论上难补的漏洞。由此，阳长意味着阴消，阳消意味着阴长。

三、从“以卦应时”到“以爻值辰”

1.以卦应时

自孟喜卦气图，到京房纳支说，再到《易纬·乾凿度》爻辰说，皆是主张“以卦应时”。

惠栋《易汉学》云：

孟氏卦气图，以坎、离、震、兑为四正卦，余六十卦，卦主六日七分，合周天之数。内辟卦十二，谓之消息卦。……四卦主四时，爻主二十四节气，十二卦主十二辰，爻主七十二候，六十卦主六日七分，爻主三百六十五日四分日之一。〔2〕

四正卦主四时，十二辟卦主十二月，四正卦之二十四爻主二十四节气，十二辟卦之七十二爻主七十二候，六十卦主一年，卦主六日七分。卦气图乃以卦为主的易学理论系统，以卦来应一年之时。爻是在卦的基础上，才能值相应的节气与候。

京房从八卦推向六十四卦，以八纯卦内卦与外卦交错重叠形成六十四卦，从而确定每卦六爻的纳支情况。因此，京房以爻值辰基于卦的变化。《乾凿度》以每年一对卦来值十二辰，三十二年一循环，以爻值辰也是基于卦的变化。

2.以爻值辰

郑玄爻辰说将“以卦应时”转变为“以爻值辰”。对此，有学人曾质疑，比如刘玉建言：

按传统十二消息卦说，乾卦初至上六爻分主十一月至四月，即乾主建巳之月。这与乾之卦象及季节变化是非常相符的。但依郑氏爻辰说，乾卦六爻所主之月大多与十二消息说不同。依十二消息，乾九二当主十二月，自《临》而来。而爻辰说认为九二主正月。又如乾主建巳之月，而爻辰说于乾六爻却不主四月，等等。应当说，以爻辰说解释乾坤十二爻所主之月，与卦象及季节的变化均有不妥之处。〔11〕

何秋涛《周易爻辰申郑义》中亦有一条：

难者曰：十二辟卦，各主一月，爻辰则每爻各主一月，而其说每多牴牾。如：乾主建巳之月者也，而爻辰则初九值子，九二值寅，九三值辰，九四值午，九五值申，上九值戌，皆非建巳之月。坤主建亥之月者也，而爻辰则六三值亥，而初六则值未，六二则值酉，六四则值丑，六五则值卯，上六则值巳，皆非建亥之月。临二阳在下，建丑之月也，而爻辰则九二值寅，六四始值丑。姤一阴在下，建午之月也，而爻辰则初六值未，九四始值午。爻与卦不相背而驰乎？

申郑义曰：十二辟卦与爻辰各为一事，亦两不相妨。卦有卦之义，爻有爻之义，所谓事各有当者也。考《说卦》以兑为正秋，而乾为西北之卦，则乾在秋居戌亥之际，可知故《易纬》以戌亥为天门，即本《说卦》为言也。然以十二辟卦言之，则乾又主建巳之月，岂得信其一而废其一乎？明乎此，则爻与卦背驰之疑可释然矣。〔12〕

何秋涛所言的十二消息卦与爻辰说的矛盾之处，是解释系统不同所致。十二消息卦是卦气图以卦纳时理论系统的一部分。十二消息卦反映一年阴阳消长的状态，以阳的生长为开始，以阳的消亡为结束，重视阳之生生，生生之谓《易》。

与卦气说以卦为主相比较，爻辰说则是以爻为主的理论。爻辰说以乾坤十二爻纳辰。以阳为主，随一年之运行，以阳气的运动来纳辰，以乾六爻由初至上的运行为基准，坤之六爻紧随其后。爻辰之十二爻虽然出自乾坤二卦，而在推衍的过程中，直接从爻切入，其余六十二卦的爻所值之辰，亦直接视乾、坤十二爻所值之辰。郑玄爻辰说，以乾坤二卦为主，由乾坤二卦十二爻推衍至其余六十二卦，突出了乾坤二卦的地位。这一思想与《周易·系辞》中对乾坤的论述正相符合。《周易·系辞》言：

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13〕（《周易·系辞上》）

子曰：乾、坤其易之缊邪？乾、坤成列，而易立乎其中矣。乾、坤毁，则无以见易；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13〕（《周易·系辞上》）

夫乾，确然示人易矣。夫坤，隤然示人简矣。〔13〕（《周易·系辞下》）

子曰：乾、坤，其易之门邪？乾，阳物也；坤，阴物也。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以体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13〕（《周易·系辞下》）

3.以爻值辰的理论价值

郑玄以乾坤二卦十二爻值十二辰，将孟喜、京房、《易纬》以卦应时转变为以爻值辰，在易学史上的理论价值主要体现为两个方面。

一者，突出了爻的主体性。从本质上说，卦的变化，来源于爻的变化。《周易》所言变易、吉凶原本皆始于爻。《周易·系辞》已经对此做过较为集中的阐明，《周易·系辞》言：

彖者，言乎象者也。爻者，言乎变者也。〔13〕（《周易·系辞上》）

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系辞焉，以断其吉凶，是故谓之爻。〔13〕（《周易·系辞上》）

爻也者，效此者也；象也者，像此者也。爻象动乎内，吉凶见乎外，功业见乎变，圣人之情见乎辞。〔13〕（《周易·系辞下》）

是故，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彖者，材也。爻也者，效天下之动也；是故，吉凶生，而悔吝著也。〔13〕（《周易·系辞下》）

二者，丰富了解《易》、用《易》的路径。将十二爻辰与十二律吕、二十八星宿、十二属相等配合起来，丰富了对《易》的解释，同时拓展了《易》的应用场景。

四、结语

郑玄爻辰说，对京房“纳支说”和《乾凿度》“间时而治六辰”有所损益，建立了以爻为核心的易学理论。以爻辰说为纲领，可以解释一年中的时序变化、十二律吕、二十八星宿、十二属相等内容，丰富了卦爻的解释领域。由此，郑玄爻辰说丰富了解《易》的理论，拓宽了用《易》的路径。郑玄爻辰说的创新之处，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者，在京房易学及《易纬》中，阳卦左行意味着自左向右，顺时旋转；阴卦右行意味着自右向左，逆时旋转；郑氏爻辰说变顺逆旋转为前后相随，即变阴阳奉迎为阳行阴随。二者，在京房易学及《易纬》中，卦居核心位置，其中以爻值辰附属于以卦应时；郑氏将以卦应时转变为以爻值辰，突出了爻的核心位置，以爻作为《周易》之变易理论的源头。在如今泛科学主义的时代背景下，我们从学理细节上，对郑玄爻辰说深入辨析，从中可以看出基于类比思维的汉易象数学的思想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