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玄墓志》的美学意蕴及价值

2022-11-30 12:32谢千欣王新利
云冈研究 2022年3期
关键词:北碑魏碑章法

谢千欣,王新利

(1.成都大学美术与设计学院,四川成都 610106;2.新乡学院商学院,河南新乡 453003)

魏碑又称北碑,是广泛流行于我国南北朝时期北方广大地域的一种书体。而以北魏时期的作品最典型,最精到,也最能代表这一时期的书风特征。具体而言,魏碑是秦汉隶书与隋唐楷书之间的一种过渡性楷书体系。魏碑通常包括碑碣、墓志铭、摩崖石刻、造像题记等文字刻石形式。由于其书刻精美细腻,用笔方正端严,结体古雅多姿,而受到世人的高度关注,同时,它的美学价值与意蕴也逐渐得到发现,并引起世人的极大兴趣。笔者不揣浅陋,尝试以《张玄墓志》为例,透过刀锋看笔锋,探讨其中的美学意蕴及价值,体味与领悟其背后的艺术魅力。

一、《张玄墓志》产生的时代背景

《张玄墓志》全称《魏故南阳太守张玄墓志铭》(图1)。张玄,字黑女,因避清康熙帝玄烨之讳,故该墓志又称作《张黑女墓志》。此碑刻于北魏后期普泰元平(531 年)年间。碑刻为正书,计20 行,满行20字,共367 字。此志出土的时间地点未详,从志文中“葬于蒲坂(今山西永济)城东原之上”一句推断,此墓志应在今山西省永济市境内。原石久佚不存,今仅存清何绍基剪裱旧拓孤本,现藏于上海博物馆。

图1 《张玄墓志》

北魏是鲜卑族建立的少数民族政权。自立国伊始,北魏诸帝王就雅好诗书,崇尚汉文化,注重刻碑勒石以宣扬功业。尤其北魏孝文帝拓跋宏(467-499年)执政时期更加重视汉文化的推行,北朝文化获得迅速发展。孝文帝大力倡导民间刻碑纪事,推行厚葬之风,厚葬导致墓志镌刻风行,当时北魏贵族上层随葬者多有墓志,一般平民百姓效法刊刻墓志者亦屡见不鲜。特别是孝文帝太和十八年(494 年)迁都洛阳后,魏碑书体的发展更是趋向规范化、精美化。魏碑书风以京城洛阳为中心,不断蔓延全国各地。仅《魏书》一书中就记载了大量与帝王相关的刻石活动。这些碑文书写水平高超,刻工精良。一般而言,魏碑书体的发展以迁都洛阳为界限分为前后两个阶段。而《张玄墓志》则是北魏后期魏碑书法艺术的典范之作。值得一提的是,北方游牧民族朴拙粗犷的性格与汉人儒雅尚礼的特征相结合是北碑鲜明艺术风格形成的基础。或者说,“魏碑”体是鲜卑草原文化和中原农耕文化相互碰撞的产物。由于《张玄墓志》出现于北魏后期,正值南朝书风北渐之时。此时,“魏碑”书体已渐趋成熟,笔法趋向规范化,书风趋于典雅秀美。与北碑初期质朴浑厚、粗犷豪放之风明显拉开了距离,反映了北碑的最高成就。《张玄墓志》既有北碑的爽朗俊迈,又不乏南帖的婉约含蓄,可谓集南北朝楷书雍容典丽、秀劲挺拔之大成,因而成为后世楷书流美一派之始。清代中晚期,大兴碑学之风,受何绍基等人的推动,《张玄墓志》相继被录入金石学著作,其拓本问世后即受到众多文人、书家的推重。取法者日渐增多,与其相关的品评文字也不断出现。因此,它的诞生为中国书法史中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二、《张玄墓志》的书法审美特征

《张玄墓志》的书法审美特征可以从用笔、结构、章法等数方面进行分析。

(一)用笔特征

《张玄墓志》刻工精美,用笔精巧,技法高妙。第一,《张玄墓志》的用笔以方笔为主,圆笔为辅;中锋为主、侧锋为辅。具体表现为,起笔与捺脚处多以方笔为主,转折处却时方时圆。但横画多见方起圆收或圆起方收。中锋笔法以长横、长竖与长撇、长捺居多,得厚重含蓄之意;侧锋笔法多见于短撇、短横与方折处,取飘逸妍美之趣。笔锋藏多露少,藏锋、露锋并用使得笔意圆润含蓄,笔画丰富多样,张力表现增强。第二,融入隶书与行书笔意是此墓志用笔最为明显的特征,也是最大亮点之一。隶书笔意多见于字之撇捺与钩画处,如“吏”“太”二字撇画向左伸展,尾部上翘,略含隶意,古趣盎然。何绍基在《张玄墓志》题跋中有“化篆分入楷,遂尔无种不妙,无妙不臻,然遒厚精古,未有可比肩《玄》者。”[1](P77)可见评价之高。行书笔意的加入使字形增添了些许灵活之趣,规整端庄中富含节奏感。如“其”“然”等字点的写法,“复”“河”二字偏旁的写法,“无”字的完全行书写法,都运用了行书的笔意。第三,《张玄墓志》通过巧用外拓法弱化了转折处刀斧刻画的痕迹,这样每个字给人以既圆融又不失遒劲之感。如“南”“图”“褐”等字。第四,笔画处理较为奇崛,如直硬且修长的平捺,显得刚健、质朴;大弧度的斜钩,显得抒情飘逸。为使作品厚重、简洁与明快,故意增强“点”“提”“短撇”等笔画的宽肥、短促;为增强作品的奔放、舒展与悠扬,“横”“撇”“捺”等笔画非但悠长,而且平直中富有柔缓的弧度。如“茂”“昏”“之”“光”等字即是。第五,“口”框处理十分巧妙,故意打破左右对称,增强“左竖”下收的幅度,这样处理笔画起初给人以怪诞之感,细观又显得趣味横生。

(二)结构特征

《张玄墓志》承接两晋余绪,结字宽绰有余,字形左右开张,强调横势,于洒脱多变中呈现出平衡的自然美感,与钟元常(繇)古拙相通。正是因为这种动态变化,《张玄墓志》才呈现出飘逸潇洒的仪态。《张玄墓志》结体的基本格局可以概括为两点:一是伸展横向笔画,收缩纵向笔画,斜向笔画或收缩或伸展。其中以横势字为主体,纵势字作为灵活调节。横势字力求稳健质朴,纵势字追求挺拔险峻,如“翼”“义”“贯”“户”等。这就改变了北碑“斜画紧结”的惯常体势,是对隶书“古雅质朴”风格的回归。或许这是该碑与其他北碑的最大区别。具体地讲,《张玄墓志》字形结构的灵活处理主要表现在以下数方面。

第一,《张玄墓志》灵活处理重心位置的高低。重心低的字增加沉稳气质,如“气”“禄”等字;重心高的字则更显挺拔伟岸,如“具”“其”“守”“鱼”等字。《张玄墓志》的中宫处理以宽博疏朗为基调,松紧结合,自由灵活,这样就避免了作品整体上的单调乏味。第二,《张玄墓志》的结构多呈宽博扁方,但为保持整体结构的一致性,有时又会对各个笔画作相应调整。同时,根据单字情况,或横势增强或纵势夸张,尤其是极横与极纵之间的处理,往往高低参差、层次分明。纵横对比既起到章法调节之作用,又显秀逸峻拔之姿。除此,为避免宽扁的字结构呆板,有时故意使结体上宽下窄,以制造险绝生动的艺术效果。第三,行书笔意既使字形结构活泼灵动,顾盼生姿,也使意境更显醇厚高古。如“纯”字的绞丝旁、“靈”(灵)字的雪字头、“然”“爲”(为)字的四点底等,部分字还使运用了草书的写法如“無”(无)字等。第四,《张玄墓志》的结构以风骨内敛,精气内涵为特征。既有北魏朴茂雄强之势,又有南帖秀雅温婉之韵,可谓集轻灵、秀逸、雄健、含蓄数美于一体。第五,疏密处理恰到好处。密处丰满,疏处空灵。圆转委婉,顾盼有情。正如清代邓石如所言:“字画疏处可以走马,密处不使透气,常计白以当黑,奇趣乃出。”[2](P641)

(三)章法特征

《张玄墓志》章法布局横成行竖成列,字间距大于行间距。疏密变化明显,行列旷达舒朗,但因字之结构取横向平势,字形扁宽,左右开张,因此章法横势稍紧,纵势更显疏朗。这种承接汉碑的章法使整幅作品显得空灵萧散,疏密有致,更显字之古雅隽秀。这种章法与五代杨凝式《韭花帖》颇为相似。苏东坡论书云:“大字雄于法密而无间,小字难于宽绰而有余。”此墓志虽为小楷,则显雄阔疏宕,气象雍容,气势磅礴。值得注意的是,此碑最后几行“映,琼玉参差。俱以普泰元年,岁次辛亥,十月丁酉,朔”,错落有致的章法布局为整篇墓志增加了些许灵动之气。《张玄墓志》通过收放对比,更凸显通篇的节奏感与空间感。强烈的行气使整篇具有连贯性与呼应感。真可谓“星辰丽天,皆有奇致。”[3](P775)

章法与字法是整体与部分的关系。大章法指整幅作品的谋篇布局,小章法指一字之内的点画安排。《张玄墓志》不受楷书界格限制,错落有致连缀成篇,通过笔画粗细、字形大小、姿态奇正、结体长扁变化、结构收放之调节,使作品整体显得生机勃勃、韵味无穷。因此,与其它北碑相较,《张玄墓志》更透着一股浓郁的文化气息。

三、《张玄墓志》的价值

(一)和谐的观念与隶楷技法

一幅作品如不讲求变化,则显得呆板单调,如缺乏统一,则显得杂乱无章。《张玄墓志》讲究方圆结合、刚柔相济、虚实相生、收放自如等书法观念即是和谐统一的反映。《张玄墓志》点画错落有致,节奏感强,富于韵律美,变化中寻求和谐统一。这与中华传统文化中阴阳对立统一的美学观念相一致。正如蔡邕所言:“夫书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阴阳生焉,阴阳既生,形势出矣。”[4](P4)

作为北魏的墓志书法,《张玄墓志》既是汉文化“中和”美学观念的体现,同时也是鲜卑民族崇尚武力美学观念的体现。《张玄墓志》中方圆兼备、收放自如、浑厚质朴的审美特征是汉文化与鲜卑文化相互激荡融合的结果。作为北魏墓志中的精品,《张玄墓志》无论是从用笔还是结字均可窥见历史传承与南北交融的痕迹,它是南北文化融合在书法风格上的反映,而《张玄墓志》又站在了融合的起点上。其次,经清代何绍基的推广越发影响深远,成为后代书家学习研究北魏楷书极好的范本。

《张玄墓志》书刻俱佳,既是隶、楷技法高度融合的典范,也是集北碑俊迈爽朗与南帖含蓄婉约优点于一体的经典之作。康有为评价此墓志:“如骏马越涧,偏面娇嘶。”此言极是。《张玄墓志》承继秦汉书风之余绪,融南北书风为一体而别具一格,既有魏晋小楷的宽绰舒展、古雅大气,又有唐楷的雄强茂密与浑穆典雅。因此,它开启隋唐一代书风之先河,并为唐楷的形成奠基。

(二)文献与书法史价值

《张玄墓志》为后人研究南北朝历史提供了重要的文献资料。此墓志追述了张玄先祖及张玄本人的任职情况,赞美了其惠及百姓的高雅出众之品行,并详述了张玄去世以及与妻子陈氏合葬的时间和地点。为后人了解墓主人的家族状况、个人身世及当时的社会背景等均具有一定的历史意义。

《张玄墓志》书刻于北魏末期,此时正值魏碑书体的成熟期,是当之无愧的魏楷精品。它是北方游牧民族朴拙粗犷的性格与汉文化含蓄深邃特点相融合的产物,书法艺术风格极其鲜明。从作品中充满隶意的笔法中可以窥见北碑初期的雄健古朴渐向南方圆润遒丽变化之轨迹。有人甚至把它称之为书中“兰亭”是不无道理的。《张玄墓志》代表北魏墓志书法的最高成就,在中国书法史上留下了灿烂辉煌的一页。

(三)艺术价值

作为北魏墓志中的精品,《张玄墓志》本身蕴含极高的美学价值与欣赏价值。通常情况下,魏碑楷书点画多为方起方收,棱角分明,书法审美角度单一。而《张玄墓志》却破方为圆,以方为主,或左方右圆或外方内圆,审美含量增加。章法关系不断得到调整,和谐中求生动,多变中求统一。虽单个笔画或单个字独立存在,但精神契合,血脉相通。为追求美的艺术效果,此碑在各个构成方面总是做到匠心独运,因此取得了辩证统一、丰富而和谐的整体效果与美学高度。

《张玄墓志》的文学艺术价值也不容忽视。它叙事真切,文笔精炼,是一篇难得的文学珍品。

结语

《张玄墓志》自清代被发现以来,一直受到学界的推崇。康有为说:“凡魏碑,随取一家,皆足成体。尽合诸家,则为具美。”特别是《张玄墓志》“厚、奇、峻、朴”的稳健古雅之风不但给清代书学者带来了新的视觉体验,而且为清末书坛注入了一股新的生机与活力。它进一步丰富了魏碑的美学元素,开创了书法美学的新境界与审美新趣味,为后人提供了更多可取的艺术精华,其高情闲雅的美学情趣也给人以回味无穷的境地。启功先生主张学习魏碑应“透过刀锋看笔锋。”意即魏碑学习者要将刻石还原成镌刻前的墨迹书丹效果,用心体会书写者的状态,才能发现其用笔真谛。自然美是艺术家追寻的目标,追求道法自然是学书的终极境界,《张玄墓志》天真烂漫、珠圆玉润而又清新隽永的特征正是值得后人取法的精髓,也给后人留下了诸多尚待探索的审美空间。从美学角度看,倾向风格多变是现代书坛追求的审美目标,而《张玄墓志》正好与这一审美要求相契合。同时,《张玄墓志》力去苍劲浑厚、古拙朴茂,追求精美古雅、婉约含蓄面貌之改革精神,为后人的魏碑书法创作提供了更为宽阔的思路与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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