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汉文历史小说《皇越春秋》与《三国演义》的差异分析

2022-12-04 03:44蓝慕昭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22年13期
关键词:三国演义诸葛亮越南

蓝慕昭

(广西民族大学 预科教育学院,广西南宁 530006)

越南汉文历史小说《皇越春秋》属域外汉文化圈的一部分,它脱胎于《三国演义》,在题材、体裁、叙述策略等方面都与《三国演义》相似。 而《皇越春秋》又表现出本民族的特征和自我印记,与《三国演义》有不同的风貌。 两者的差异(或背离)隐含着作者的立意和写作目的,是文本之下的“潜意识”,也是理解作品情感含蕴的关键。

1 创作背景及创作目的差异

越南历史小说发展于后黎朝时期,即越南取得真正独立之后。受《三国演义》影响,越南知识分子用历史演义小说来表达其对本国历史的总结和看法。

1.1 越南汉文历史演义小说的作者与历史的关系

越南汉文历史小说系列主要反映的是越南从陈末(约公元1400年)到阮福映统一越南(公元1803年)这400年间的历史,《皇越春秋》是最早的一部。法国占领越南后,抑制汉文化的政策使越南汉文历史小说的书写延续性慢慢被斩断。 这种历史现实决定了越南汉文历史演义与中国历史演义一个显著不同:中国历史演义通常讲述前代甚至几百上千年前的历史,其间有很大的时间差;越南汉文历史演义是当时历史情况的记录(或略微晚于所记录年代),有些作者甚至是其中历史事件的参与者。如《皇黎一统志》的作者就是昭统帝的依附者,《欢州记》本身就是一部家族史。这种情况下,作者可直接获得第一手资料,但同时他们的叙述也受限,且创作本身可能就带有浓厚的政治性和功利性。此外,处在这样浅近的视野上书写历史演义,自然缺乏历史的纵深积淀,缺乏在历史长河里对历史事件的各种因果关系进行俯瞰式高维度考察,也缺乏民族、文化层面上对历史的整体反思。 由此,对一些历史问题的描述、写作的动机及寄寓的文化内涵,都与中国历史小说不同。

元末明初的罗贯中书写的是1 000 多年前的中国历史,民间和史家都已对汉末三国分天下、晋朝统一那段历史有了很深的文化积淀和历史思考。而《皇越春秋》的成书年代不会晚于黎朝中后期,作者很可能亲历或直接参加了黎利集团的历史活动。 这给他提供了第一手资料,同时也决定了他没有多少史家记录可参考,这意味着叙事的虚构和真实必须比例合理,以被距那个历史时期不远的读者接受。 因此,该书倾向于实录,这是影响小说风貌的最直接因素。

1.2 明确的功利性创作目的

由于越南正史产生晚、种类少,越南汉文历史小说有着明确的写作目的——补史之不足,这些小说也往往被后代视为重要的“历史文献”。 《皇越龙兴志》自序中即呈现出吴氏家族在写作上类似于修史的慎重态度。《皇越春秋》也同样。有学者甚至提到“后来一些如《钦定越史通鉴纲目》等正统的历史著作中,都大量引证了演义小说的描写作为佐证材料”[1],此类情形在中国修史中则少见。

这种创作目的,使作者在叙事策略上文学性较少,少了张弛、曲折变化及氛围的渲染,也缺乏对高潮性战争场面的描写,多用平铺直叙的手法记录战争。 另外,和《三国演义》基本相似的战争观念下,其战术描写有着典型的地域色彩,如象阵和大量的水攻,作者更关注于事件的发展进程,而略于场景刻画,各种关键性事件也写得简而略,人物未能立体鲜活,正是传史的客观要求;鲜活的人物更多来自主观性的艺术加工与想象,而这是修史要力图避免的。

2 主题、美学风格和思想情感的差异

二书蕴含的思想具有极大的相似性,如对儒家正统思想和对符合儒家伦理道德的典范人物的歌颂,对治乱兴衰王朝更替的历史经验的总结和思考等。 此外,二书也有着内在的差异。

2.1 主题的差异

《三国演义》的主题是借历史兴亡寄寓儒家政治伦理理想,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相互依存生发“圣君贤相”。 《皇越春秋》也蕴含儒家政治理想和兴亡之感,但其主题是摆脱大国控制,赢得越南民族独立,树立民族自信心。

《皇越春秋》 的作者不仅提供了王朝更替史,也希望读者和他一起思考一个政权成败的原因,但作者最主要的重心和视线却自始至终在反明、抗明上,胡氏政权的败亡只是背景。 小说将三分之二的笔墨用在与明军战斗的战场上,剩下的三分之一其实也是讲明军占领越南的契机(反胡战争)。 总结兴亡成败也是内容之一,但是一个贪残暴虐的政权不但保不住政权,还会引起异族的侵略,这是作者在兴亡之下包裹的真正内核。

2.2 美学风格和思想情感的差异

《三国演义》有着悲剧特性。 二书都写王朝的变迁更替,都尊崇儒家伦理规范。《三国演义》的情感倾向于刘备,可无论刘备多么符合明君标准,无论诸葛亮如何完美,他们用尽一生却最终失败。《皇越春秋》的情感倾向于黎利,他也是儒家标准下的仁君,他和刘备最大的区别在于结局。再加上作品主题的差异,使它们在美学风格上呈现出不同的样貌。

《三国演义》既崇高悲壮又沉郁顿挫,是两种风格的结合。 《皇越春秋》则全书洋溢着昂扬向上、积极奋发的乐调,只不过出于修史的目的,它潜藏在文本中。

罗贯中是“有志王图”的人,他曾亲见元末乱状,对历史和现实有深刻的认知。 深刻的民族矛盾使元朝汉族知识分子普遍被排斥于中上阶层之外,深受歧视。 明立国后,曾与朱元璋为敌的罗贯中放弃入仕,著书立说。 《三国演义》中最突出的力量是人才,各个集团领袖求贤若渴,知识分子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可以入世“治国平天下”,体现自身价值,这也是罗贯中的内心寄寓。 而越南的儒士普遍拥有较高的社会地位,能参与政权管理,是较受尊重的阶层。黎朝建立后,更进一步完善了科举制度。 因此《皇越春秋》很少有个人、群体命运和遭际的融入与寄寓。

《三国演义》的悲剧色彩,一是在蜀汉君臣的结局上。 刘备托孤白帝城时,张飞和关羽已死,蜀国功臣七零八落。诸葛亮一生竭尽心力辅佐刘备,却至死未完成心愿。 诸葛亮之死的描写沉郁悲壮、 感人肺腑。二是在对“天命”的怀疑上。“君臣遇合”是全体儒士的最高理想,作者极力渲染刘备的仁德和诸葛亮的忠义,塑造了一批儒家道德的楷模。这样的君臣组合既具备一切美德和成功的能力,也披肝沥胆、尽心努力,结局却事与愿违。这已不只是刘备和诸葛亮的失败,而是暴胜仁、奸胜忠。 儒家说“天下土地,唯有德者居之”[2],无力回天的诸葛亮(或说作者)之痛是整个士人群体共同的痛。可这是“天意”,那么是谁的天意?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天意”? 理想幻灭,道德失落,这种叙事蕴含深刻的悲剧性。“拥刘贬曹”的观念来自民间传统,也是罗贯中个人遭际下的认知和选择。因为需要一部悲剧,所以他选择的中心价值体系就只能维系在那个历史序列中的失败者身上。不过,罗贯中依旧没有抛弃儒家道德,书中极力渲染了虽败但忠义长存的气势。 因此《三国演义》沉郁中带着昂扬。《三国演义》中的这类隐性叙事,隐藏在文本深处的矛盾中,在“众声喧哗”中奉献其丰富的题旨。

相比之下,《皇越春秋》则具喜剧性。 首先,在于全书的预设—行动—应验是一个正序列事件。 其主要线索是越南和明朝的矛盾斗争问题。黎利是应时、应运、应天而生的英雄人物,其被文本所塑造的光辉形象和国家统一合二为一。在作者的叙事中,“天意”不仅显示了越南必定独立,而且显示了黎利为王,所有的叙事单元安排只是这个天意(权威性)实现的过程。作者同时渲染黎利的仁德、神勇及把握时局的眼光和智慧,来说明“天命”的正确性,所有的历史经验于是获得成功和落实,儒家伦理道德完全得到实现,这是喜剧,全书的基调因此奋发进取。

3 人物组合关系的背离及原因

《皇越春秋》 的作者关于黎善和阮廌的描写,有一些令人迷惑的问题,这可能是受制于主题和现实的结果。书中塑造了堪与刘备匹敌、文治武功俱佳的德君典范黎利,却并没有塑造一个能和诸葛亮匹敌的人物来搭配黎利。 是不是“实录”意识使他放弃了美化手段,使得人物在力度上不及诸葛亮呢?答案是否定的。 因为,此书最不符合“实录”原则,恰好有近一半都与黎善有关。本质上说,《皇越春秋》志于补史的特性并不表现在人物上,而是在对历史事件的记录上。 其原因可能为:一是其民族独立的主题,使得完成这一历史任务的黎利的光彩不能被过多遮挡;二是受书中历史事件距写作年代太近这一现实干扰,使作者不得不使用“春秋笔法”。

作者一开始的确是想要把黎善当作与诸葛亮对应的人物来描写,也的确写得比较成功。黎善的诞生有异兆,其子黎钦亦有非凡的才华,父子齐名,名动天下。 未卜先知、运筹帷幄的黎善是天神般的存在,黎利早期的政治路线、军事策略均是黎善的手笔,也一直为黎利网罗各方英才。 可这样一个人物在后半部中却逐渐退场,不再是主要人物了。 这种情形,一是遵循历史真实(后期黎善因某种原因不再频繁参与决策)。按现实世界的逻辑,前期黎利羽翼未丰,极需弟弟黎善的帮助,黎利称王以后,黎善离开政权中心也是可以理解的。二也许是出于某种忌讳,作者刻意隐去黎善的功绩,从而减少笔墨。 黎利是《皇越春秋》中绝对的中心人物,黎善的淡化并不算影响作品的中心主题和读者的阅读体验。而我们在《三国演义》中读到诸葛亮身死时,立刻觉得天地失色日月无光。另外,黎善在越南史书上也很少被提及,甚至有人认为他是作者虚构的。 但明史中却能证明黎利确有黎善这个弟弟的存在。 如果《皇越春秋》成书年代的确是黎朝中期,那么作者依然可以从民间或父辈那里听到关于黎善的事迹;如果《皇越春秋》的作者就是参与黎利建国的人,那他更可能依据真实(而不是史料)写出这个人物。 很显然,作者对黎善是着意赞颂的,他之所以没有继续完善他的形象,很可能是因为黎善身份的问题。越南史书上为何不记载他?具体原因现已无法考证了。 何况黎善未接受黎利胜利后的分爵,史书不载也是可能的。在谋取皇位的封建王朝争斗史上,这种在史书中隐匿兄弟姓名的事例并不鲜见。大凡功高震主的人物容易让人疑忌,如果是同宗兄弟,那就更加成为忌讳,何况他还有一个更加非凡的儿子。 在《皇越春秋》里,黎善是谋臣,但其子黎钦既有父亲的才智学识,又能提兵打仗,是一个全才。 越南古代政局动荡,翻朝换代的频率极高,在此情况下,史书抹掉君主弟弟的功绩,也许反倒是他立有大功的间接证明。 《皇越春秋》几乎完美地呈现了主人公黎利的各种美德,只有两处稍露“春秋”之意,都是说其“性多忌好杀”。黎利称王分封诸将领,可黎善作为清醒的政治家,对于分封“固辞之”,那么黎善就更像功成身退的张良,而不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诸葛亮。

《皇越春秋》 里还有一个大类诸葛亮的人物阮廌,是后期接替黎善辅佐黎利的谋臣。作者大概想同《三国演义》一样,写一对非凡的君臣,可现实中却掣肘太多。 在书中,阮廌是一位智计百出的优秀谋士。第三十七回他出现时,神女预言指路给他:“许黎利为王,阮廌为辅,抚定四方。 ”后半部书里,阮廌代替黎善尽心辅佐黎利以成就一代业绩。

阮廌和诸葛亮不同,诸葛亮是罗贯中倾力美化的典范式人物,是超越历史真实的理想形象,而《皇越春秋》里阮廌是奇计奇谋、先知先觉的,黯淡于历史真实中。书中说他“早岁孤寒”并不准确。其父阮飞卿是14 世纪末15 世纪初著名的诗人,母亲是陈朝宗室。阮廌的母亲去世较早,但史载阮廌的父亲一直活到胡朝败亡,他还陪胡季嫠到了明朝,最后死于南京。其家境也绝不能称作“寒”。幼年的阮廌随外公长大,其外公是陈朝昭明王陈光启的曾孙陈元旦,亦是著名诗人。史载阮廌是黎利的挚友,在投奔黎利后立下了卓越的功勋,在政治、军事、外交、文学、思想上都有非常显赫的成就,他和黎利一起,被越南人视为伟大的民族英雄[3]。 在《皇越春秋》里,其形象反而是被着意弱化的。

陆凌霄谈及《皇越春秋》的成书年代时说:“黎朝开国功臣之一的阮廌,死于1442年9月,而小说对此没有提及。”[4]他认为可能的原因:一是小说止于黎朝建立,此事与小说无关; 二是小说写于阮廌死之前。 针对此说,笔者提出相异的观点:小说不太可能写于阮廌死之前。书中有一个奇怪的章节“设学舍山神报兆”,用半回的内容描写阮廌受黎利之命在蓝山顶筑学舍教将士书业,夜梦一怀孕女子来警示阮廌,请求他暂缓一个月斩伐树木。 第二天问知村民说见一怀孕大黄蛇被斩尾后逃走了。 后阮廌读书时突见一滴红血坠于书上,回顾见一大蛇卷于梁上,阮廌于是喝退之。此时作者说:“廌自知蛇为祸不浅,但今日天不与耳,自然安勤攻书法,训教弟子。”[5]和《三国演义》一样,该书也是常写各种灵异和谶纬,构成了书中的“预设—应验”系统,可全书唯有这个情节的灵异是断截的,后文再无消息。 而此回回目就叫“山神报兆”。 这难道是作者的疏漏吗? 笔者以为不是。 这唯一一段既突兀又没有下文的文字“预兆”的正是阮廌之死。 黎朝建立后,阮廌被封侯,然而由于官场倾轧,阮廌性格耿直,曾因某事下狱,得释后辞官归故里,可两年后复被招。 黎太宗先前“爱承旨阮廌妻阮氏路容貌文章之美”[6],召入仕侧随驾。1442年,黎太宗东巡至阮廌宅邸夜宿暴毙,此即“荔枝园案件”。阮廌及其妻三族被杀尽,这是越南历史上最著名的冤案。对于阮廌的死,当时民间就有传说来解释他的冤屈和因妻得祸,而此传说正是《皇越春秋》的“山神报兆”,民间皆言“荔枝园事件”是那条大黄蛇的复仇。笔者认为,作者写一个无应验的预设性神异事件并非巧合,现实阻碍他写阮廌的死,所以只好“悬置”那个预兆。他本可删去不写那个情节,可是为何又留下了?唯一的解释就是,作者对阮廌满含同情却又不能写出,只好用“曲笔”。 《皇越春秋》既年代久远,又是异域之书,如果不细读则很难看到其中的关窍,可是设想:当时的读者读到这里是不是心里了然了呢?对那些读者来说,这当然不能算是“没有应验”了。

最后,因阮廌及其家族凄惨的结局,作者如果把他写成诸葛亮那样的人物,黎利的形象将会大受影响。 在人物设定上,刘备和诸葛亮互相辉映、宛若理想;《皇越春秋》则是现实和利益妥协的产物。

《皇越春秋》与《三国演义》在语言、形式、技巧、人物形象、 叙事结构,以及对儒家文化的强烈认同上,都表现出相似性。而《皇越春秋》又有着其自身的特质,在儒家思想的内核上呈现出与《三国演义》不同的主题、美学特征和情感含蕴。 另外,它在民族性和儒家文化思想的整合,以及追求民族独立方面也值得关注和进一步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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