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等事和一等人:王阳明的魅力

2022-12-09 07:51王中江
衡水学院学报 2022年6期
关键词:朱子学学派阳明

王中江

(北京大学 哲学系,北京 100871)

隆重纪念王阳明诞辰 500年具有特殊的意义。我想利用这一机会,就王阳明在中国和东亚儒学传统,在中国大历史上的地位和影响,在非学术探讨的意义上,提出几点粗略性的说法。

图片选自杨德俊编著《王阳明遗像图册》,贵阳:贵州大学出版社,2016年。

我想说的第一点是,王阳明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教师,他称得上是人类的教师。东西方已列出的几位举世公认的人类教师,有苏格拉底、孔子、释迦牟尼、耶稣等。如果我们适当扩大一下这个名单,宋明新儒家朱熹和王阳明都有一定资格荣膺人类教师的荣誉。在中国秦汉以来的第二个一千年中,他们能够拥有人类的教师和教化者的身份,是因为他们具有超凡的人格和智慧,是因为他们创建了人类的普遍理性和价值,是因为他们有大量的追随者、传承者和光大者。在现代中国哲学运动中,冯友兰创建的新理学、梁漱溟及熊十力创建的新心学成了儒家哲学复兴的两个新的最有力的学派。我们举行这次盛会,本身就是王阳明深远影响力的一个见证。同朱熹的朱子学一样,王阳明的阳明学也成了东亚文化圈的核心部分。其中一个典型表现就是东亚既有韩国的朱子学,也有韩国的阳明学;有日本的朱子学,也有日本的阳明学。如中江藤树(1608-1648年)作为日本阳明学的开创者,当时就被誉为“近江(国)圣人”。记载说有一个小偷到他家去盗窃,中江藤树在家里发现了他,就从容地对他说,我是中江藤树,你需要什么就尽管拿吧。这个小偷一听说藤树的大名,就跪在地上请他饶恕,发誓要重新做人。井上哲次郎在《重订日本阳明学派之哲学序》(《日本阳明学派之哲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21年版)中把阳明学看成是日本伦理道德传统的一个重要来源,说德川世代的儒教,虽然有朱子学派、阳明学派、古学派等,但其中阳明学派仅凭少数学者及志士来维持命脉,具有相当显著的特色。这些学人和志人抱有纯洁如玉的动机,具有壮烈的贯通乾坤的内在精神。这一学派的博学多才之人虽少,但都是高洁俊迈的君子和实干家。郑霞谷(1649-1736年)作为韩国阳明学派的开创者,一生痴迷于阳明学,建立了“霞谷学派”,发展了阳明学。阳明学在中国受到学子和学人们的追随,在日本和韩国对学子和学人们的影响,都说明王阳明称得上是人类的教师。

我想说的第二点是,王阳明是一位智慧型的哲人。以色亚·伯林(1909-1997年)对思想家有一个分类,认为有两种不同类型的思想家,一种是刺猬式的,一种是狐狸式的。狐狸多智,刺猬只有一智。这一隐喻源于希腊诗人阿基洛科斯断简残篇里大意如下的话:狐狸多知,而刺猬有一大知。借用这一隐喻,王阳明应属于刺猬式的思想家,朱熹则应属于狐狸式的思想家。借用罗蒂的说法,王阳明是教化型的哲学家,朱熹则是体证型的哲学家。阳明学与朱子学有很大的不同,人们也作了许多比较。在学问宗旨上,王阳明的出发点类似于陆九渊说的“先立乎其大”。他上承陆九渊,发展的是“尊德性”之学,是向内之学,是本于心之学,所谓“天下之物本无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传习录》下),尽可见其为学之要。朱熹的学问方法源于程颐的格物之学。上承程颐说的“今日格一件,明日格一件,积习既多,然后脱然自有贯通处”(《近思录》卷三《致知》)为学之道,是“道问学”之学,是向外之学,是本于天理之学,所谓“上而无极太极,下而至于一草、一木、一昆虫之微,亦各有理。一书不读,则阙了一书道理;一事不穷,则阙了一事道理;一物不格,则阙了一物道理,须着逐一件与它理会过”(《朱子语类》卷十五),尽即可知其为学之法。同时也著有《日本朱子学派之哲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21年版)的井上哲次郎,比较朱王之学,列出五点不同,其中第一点说“朱子学问广博,由学问进而至于求得德行之法;阳明与其祖述的陆子相同,以德行为先,学问在后,不,德行本身即唯一的学问。朱子为学之修行应比作归纳法,而阳明学则应比作演绎法”;第五点说“朱子认为先知后行,而阳明不言知行之先后,主张知行一致,因此,朱子重学理,阳明尚实践,有如此差异”。(第2-3页)

我想说的第三点是王阳明是中国“心灵哲学”(广义的,不同于狭义的现代哲学所指)承前启后的集成者,如同朱熹是理学的集成者。在中国儒学大传统中,孟子是中国“心灵哲学”的重要源头。孔子的弟子们开始注重心和性的概念,这从新出土文献《五行》和《性自命出》可以看出。孟子扩展和发展了的心的概念。宋明新儒家中相对于理学和气学的心学,从程颢到陆九渊再到王阳明就成了一个能够同程朱理学和气学三足鼎立的一大体系。它主要是由王阳明的“心即理”、“心外无物”和“心外无理”、“致良知”和“知行合一”等极具象征性的概念和论题构筑起来的。王阳明不仅建立了中国的心灵哲学体系,也重建了儒家的普世价值。如他充分发展了程颐的“万物一体”的仁学价值。程颢建立了仁学的两个新理念,一是万物一体之仁,一是生生之仁;朱熹传承和发展了他的生生之仁概念,阳明传承和发展了他的万物一体之仁概念。王阳明生前身边聚集着许多追随者,身后又有许多传承者和发展者,说明了王阳明具有超常的感召力和魅力。王学在他之后的发展和分化,说明阳明学充满着再生力。在嵇文甫所称的“左派王学”人物中,有王龙溪及其它的极致发展者王心斋、徐波山、颜山农、何心隐、罗近溪、周海门和陶石篑等,还有关系非常密切的李贽。在容肇祖的划分中,王门谱系上的人物有王畿、邹守益、聂豹、罗洪先、王艮和黄绾等;再传者及其人物有胡直、何心隐、李贽和焦竑等。

我想说的第四点是,王阳明是一个体认和体证型的哲学家。当哲学作为一种生活方式被重新唤起的时候,在西方被唤起的首先是希腊和罗马的哲学家,从苏格拉底到斯多葛主义哲人(如马可·奥勒留)等,在中国被唤醒的首先是孔子、孟子,还有后来的韩愈、程颢、朱熹和王阳明等。金岳霖在《中国哲学》一文中这样写道:“中国哲学家都是不同程度的苏格拉底式人物。其所以如此,是因为伦理、政治、反思和认识集于哲学家一身,在他那里知识和美德是不可分的一体。他的哲学要求他身体力行,他本人是实行他的哲学的工具。按照自己的哲学信念生活,是他的哲学的一部分。”(《金岳霖学术论文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第 361页)王阳明不是思辨性哲学家,他是直觉性的哲人,是体证型的哲人,他的哲学和真理与他的信念、生活和体认践行是高度一体的。人们都承认,王阳明是最能体现将立德、立功和立言三者都统一起来的人。对于王阳明来说,内在于自我的良知真理必须在履行中去验证,必须经过人类实际事务中的“磨练”。阳明称为“知行合一”。这也是为什么冈田武彦将阳明学叫做“行动哲学”和“体认之学”。王阳明是不畏权势、敢于抗争的人,是具有独立精神的人。他年轻时就不畏刘瑾的权势,这需要高度的道德勇气和牺牲精神。他遭受了严峻的考验,也赢得了尊严,证成了他的真理。王阳明的这种精神和道德勇气,是儒家的真精神之一,这一精神在转型时代特别需要被牢记。

王阳明身上有着超常的魅力。他年幼时问塾师什么是“第一等事”。塾师回答说科举及第,这非常合乎人们渴求仕途俸禄的价值观。王阳明厌恶科举考试也好,真想超凡学习圣贤也好,他的回答都会让人有惊异之感。真正的惊异是,在他的曲折人生中,他证成了什么是天下第一等事,也证成了什么是天下第一等人。临终前他用“此心光明,亦复何言”为自己作了结论。

最近十年来,阳明学空前复兴了,这是一个好消息;但同时阳明学又成了时髦性的东西,这是一个坏消息。追求学术和真理从来不能赶时髦。我相信我们的这次会议不是一个赶时髦的会议。

(原为纪念王阳明诞辰550周年暨“从朱熹到王阳明”学术会议致辞并加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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