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严

2022-12-10 01:34杨友泉
大理文化 2022年12期
关键词:李响李静母亲

●杨友泉

李克俭是最后一批民办教师,因为是最后,大家都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肚量:国家给转的指标宽松了,局里和乡教办也乐于推一把了,自己再往前挤一挤,这事基本上就不是个事了。可李克俭是一个守规矩的人,横来竖去,都有道无形的门槛,横竖就是让他进不了这扇门。

规矩这东西,有人是用来说的,李克俭是用来落实在行动上的。教师是很有尊严的。李克俭家的家堂上就贴着用大红纸写就的天地君亲师——尊位,这个醒目的、占据了家堂大半个墙面的尊位,是很神圣的。每天一大早李克俭的母亲都要颤巍巍打一碗媳妇挑来的头水,一步一歇息,一蹬蹬爬上老楼,再用缠着的小脚越过叽叽咕咕作响的楼板,用另一只手摸供桌,把水供到尊位前。然后点香磕头,是要早一次晚一次的。这个尊位是李克俭的祖父写就的,但这个规矩不是祖父立下的,是祖父的祖父立下的。

就像李克俭小时候不待见这个尊位,儿子李响小时候的态度也很轻慢,但是,正如李克俭的父亲把李克俭的态度打出来一样,李响的态度也是李克俭一巴掌一巴掌打出来的。

现在李克俭还留下隐痛,没有隐痛不可能!据此推测,他当时受的内伤很严重。

“尊”和“尊”上面的那个“师”,也是反复博弈了的。要继续当教师,就要送礼,一去送礼,当然尊严就舍掉啦,不见啦!当然啦,就舍掉做梦都想圆的那个美梦啦!当然啦,令他眼红一辈子的公办教师,以及公办教师的工资、名号全都舍掉啦。反过来,如果他舍掉尊严,他的美梦就圆了,令他眼红一辈子的公办教师,公办教师的工资、名号全都有了。博弈的焦点还在于,尊严是看不见,摸不着,吃不得的;而公办教师是看得见的,是光光鲜鲜的人上人,工资是摸得着,吃得到的。

再说难听点,成为公办教师活着有工资领,死了有公费埋。而如果守住尊严的话,美梦就会像一个肥皂泡炸裂了。炸裂后的代价也是摆明的了,用残败的衰年来养家糊口,用残败的衰年来给自己养老,死也一样,都无所依。

尊严虽然看不见,却也是相当执拗的,它有角,尖尖的角,直顶李克俭的痛处。

现在,李克俭知道了祖宗为什么要把这个条幅堂而皇之放在家堂上朝九晚五地要子嗣朝拜,从会走路始到不会走路终的原因了,那就是为了他今天的博弈!仿佛老祖宗就算好了今天会有这场博弈,而让他从出生那天就开始做好所有的准备。

李克俭万万没有想到,他的这个博弈没有因自己被辞退而结束,反而是刚刚开始。

李响地区师专毕业后被分到响水乡初级中学,响水乡是个人口不足两万的小乡,属于半山区,学画的李响对它情有独钟。但是好景不长,好像是谁突然想起李响是李克俭的儿子似的,在第二年已经开学一个星期后,一纸调令把李响调到木旁村小学。李响有点晃不过神来,李响是那种一心向前看的青年,不仅有想法而且有远大的目标。他学的是国画兼攻油画,他立志要把国画和油画杂交出一个成熟的品种。他教学的是美术。一个中学需要像他这样专业的教师。他到了响水中学后,不敢怠慢,像这样一所半山区中学是不可能有专业教师的,他利用周末骑着自行车跑遍了响水乡的每个村寨,他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把乡村的朴素直呈在画面上,让每个生活在响水乡的学生都诧异而后惊异,惊异于自己竟然居于这样一块福地,让他们发现学画是有尊严的。他的计划不止于此。当然不管什么样的计划都是要从响水中学开始的。他设想过,要把这一粒粒种子通过画笔,种进每个学生的心田,这些种子会伴随孩子们一起长大,甚至一起开花结果。但是,现在他的这个想法开始受挫。他要到的木旁村小学他以前去过,山谷里仅有一条巷道,巷道旁是和人头平齐的屋檐,屋檐下即是码到檐口的劈柴——这就是木旁——村,这是他给它的一个合理的解释。

李响被调乡小,是有想法的。

显然响水中学也是欢迎李响这样有想法有活力的青年的,由于教师老龄化,马校长还让李响当了一个班的班主任,更让人惊异的是,李响还俘获了景晓雁。尽管李响不认为那是俘获,但马校长意味深长的微笑引起了李响的警觉。应该说李响心里有阳光,脸上的灿烂就无需言表。大概是父亲李克俭沉郁了大半生,总得在李响的什么地方作个记号,一种莫名的忧郁常常会冷不丁地从李响亮灼的眼睛里一闪而过,像夜色里的流星。这颗流星立即被景晓雁逮住了。不是逮住了,是同时照亮了景晓雁的夜空。景晓雁的白天过于骄傲,窈窕的身材,颀长的脖颈,脸廓如同鹅蛋一样优美,眼睛里满是惊喜,如同夜空里的星星,一闪一明,仿佛永远在倾吐着什么。加上她的父亲景仰,赫赫有名的县公安局副局长,在夜空上面罩着。这种灼灼灿放的光焰就又显得无比娇贵。

正因为景晓雁白天过于绽放,夜晚就黑得特别深沉。好像只有黑得特别深沉,她的白天才有力气光焰夺目。

他们一起从学校后门来到一个不大的海子边,背后是一片坟场,几棵高挑的苦楝树上常有乌鸦乱飞。天蓝的“海子”突然在野地里出现,仿佛是从天上的什么地方不小心遗落下来的,坟岗间突然一片沁心的蓝,呼啸着不管不顾就来到眼前。抬头细望晴朗的天空,天上一缕云也没有,何来的漏洞?李响对色彩异常敏感,又看见景晓雁眼里在闪耀,仿佛是鼓励了他,不知怎么就说出我要游泳。太突然了,他的身体暴露在了景晓雁的慌乱里,仿佛景晓雁想掩饰什么,或者是想报复,她也说了一句我也想游。当景晓雁上到岸上时,李响的一幅画已经完成。景晓雁看见自己的屁股和胸脯变成李响手中的一条条蠢蠢欲动的线条,被海水洇灭的火苗又从眼里窜出来。

正像李响的理智告诉他的那样,景晓雁永远只是他手里的一幅画,他只是用忧郁的眼神一次次把景晓雁尽可能地呈现在他的画纸上,再多的他也不敢奢望。但是他也不想终止这场梦,他和景晓雁在“海子”里接吻,不知为什么,两个人突然沉到海底,等他想浮上来时,发现景晓雁的双手抱着他,并且用嘴拼命地吞咽着自己。他有些眩晕,大脑里一片空白,突然一种声音唤醒了他,“呱呱呱”,是乌鸦在头顶狂欢,像在另一个世界啼叫。他把被吸空的口舌从景晓雁的吞咽里拔出来,深深地吐了一口海水,然后猛地蹬了海底一脚,直到来到海面,景晓雁还紧紧搂着他,还在用嘴找着失去的东西,显得非常失望。

景晓雁拼命想攫住他是有原因的。副校长李东方被李响打了。李东方认为李响和景晓雁不可能有结果,在背后说过李响这是“乱伦”。你们想想,怎么可能?和景晓雁搞对象,一个在那样穷的农村家庭,一个是城里的千金。从中国的梁祝到外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哪次不是以悲剧收场?为什么你们还要搞。不是浪费么!什么方面都可能进化,但穷富是天敌,天敌怎么能进化?除非把这两个字从汉语中抹掉。

有了这个做支撑,李东方在值夜班时强吻了景晓雁。景晓雁来到李响宿舍哭诉了一夜,也吐了一夜唾沫。李响听出了她对他的怨恨,他立即起身去找李东方,但被景晓雁止住了,景晓雁要的不是这个。

还不到一个月景晓雁又哭诉着到李响的宿舍,还是李东方。李响不声不响地关好宿舍门,下楼梯时他晃了一下,昏暗的灯光让他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月亮像一只眼睛,明晃晃地盯着他。他父亲的骨气在月光下慢慢从他的头顶升腾。李东方从李响进这所学校的第一天起就看不起他。但李响并不在意,李响是有目标的人,有目标的人会很有力量,这种力量会层出不穷。李东方不会理解他,李东方的力量来自于另一个场域,他的大哥是一个镇的镇长,他的大舅是县上的副县长,他自己呢,是全县最年轻的中学副校长。因此他不把李响放在眼里,甚至不把景晓雁的父亲放在眼里。他眼里只有景晓雁,景晓雁一旦走进他的心里,他这个最年轻的副校长就不可遏制地膨胀起来,这种人往往看不到自己的弱项,就在李响举拳向他扑来时,他还自信满满地确定这是虚张声势,当李响狼一样的目光被值班室的电灯晃了一下时,他的毛发才开始倒竖起来,接着他就被撂倒在地上。李东方一直认为是自己起动太慢所致,凭着他的身高体重,都要强过略显瘦弱的李响,甚至在李响不注意时冷不丁就要放倒李响时,即将倒地的李响立即明白了眼前发生了什么事,顺势一让,趁李东方身体前倾,再次把他撂倒。李东方是在教师例会结束后来到宿舍前的空地上趁机扳倒李响的,那时景晓雁和李响并肩走着,教师三三五五地谈论着什么。这个时候把李响放倒简直是事半功倍,一石仨鸟。但是当看到自己被李响撂倒在冰凉的水泥地板上时,李东方的心也和水泥地板一样冷硬。

响水乡和所有乡镇一样,并不缺少地痞流氓,而且这些地痞流氓立即和李响结下梁子。县城的班车停在响水桥头,景晓雁从车上下来,李响已经等了多时,乡镇的班车总不愿意守时。但是,令人奇怪的是,总是在景晓雁把背包递给李响之前,七、八个地痞仿佛从地缝里钻出来一样,把景晓雁和李响隔开来。景晓雁是无论如何穿越不了这道墙壁的。李响就把自行车往路边的树干上一靠,让他们走开,他们是不会走的。

就兴你玩妹子!就不能借哥们玩玩?

但是他们的脸并没有看景晓雁,而是迎朝李响。

要不今天哥们陪你玩玩,只要你玩得过哥们,哥们让你带妹子走。玩不过的话,你就放妹子走。

因为到了决胜阶段,地痞们手里都纷纷亮出家伙,闪着寒光的刀、锃亮的钢管,像条毒蛇闪着蛇信的钢圈锁。

虽然李响看不到和景晓雁的希望,但如果在这几个地痞面前就犯,那也不是他李响的性格。他不甘心,他知道地痞后面还有人,仅凭这几个地痞是不敢冒犯景晓雁的。再说了,地痞明明就是冲他来的,只是顺便吓唬一下景晓雁,他屈服了,他还有什么脸在这条街上混?新来的每茬老师都要被“修理”一遭,这是惯例。但这个惯例他必须打破,他非常镇定地向景晓雁走去,他父亲李克俭的血液在他的血管里毛簌簌的撺掇,仿佛全部撺掇到天灵盖那里。他至死也不赞成父亲的活法,但他愿意捍卫父亲苦苦把持下的尊严。他很快进入地痞的包围圈,就在地痞头目张开大嘴大概是想喊“给我打”时,李响腰间的皮带像一条毒蛇箍在他的大嘴上,毒蛇往左边一窜,他的嘴巴立刻吐出带着鲜血的叽里呱啦,也许半个月,也许两个月,总之他是不能发号施令了。即使能够发号施令,也含糊不清,他的属下会不知所以,就像刚才饱含鲜血的叽里呱啦,只有一人明白他在命令进攻。其余的人仍在等待更加清晰的指令,叽里呱啦的指令的确想让他们发笑,却又觉得不合适宜。李响的皮带终于在混乱中占了上峰,它像一条毒蛇一样,用金光闪闪的铁头扣咀咬那些握着银光闪闪刀具的粗壮手腕。然后像绞索一样套在靠李响最近的那人的脖颈上,当发现绞索上了脖颈并且呼吸已经感到困难时,这人用带伤的手拼命去解救,突然发现另一个人的脖颈里同样有一根一模一样的绞索。惊怕和呼吸困难使他们倒在地上,拼命去抓脖颈上的绞索,仿佛那根已经走掉的绞索又重新套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当他们确认绞索不在任何一个人的脖颈上时,看见李响带着景晓雁风一样骑着自行车,在宽敞的街道上发疯地狂奔。

景晓雁打算把这个事告诉父亲,其实是向家里摊牌,把自己和李响的关系正式向父母亮明。景晓雁的父亲景仰听说过新分到响水中学的老师都要被当地的地痞过一下手,说是过手才会熟,熟了就不会打了。但是景晓雁是谁他们不会不知道吧?他为这事还专门找过响水派出所所长,让这个年轻的所长破一破这个规矩。教师都像被阉割的病猫,能为响水培养出狮子那样的人才吗?结了才说我有个女儿景晓雁,要下去锻炼两年。只要我从她嘴里听到这个规矩还没有破,那我就要为你们派出所调一个能破这个规矩的人!

景仰立即给所长打了电话。啊!年轻的所长说,上次接到你的指示后,我立即组织警力打掉地痞了。景仰仍然用一贯的低沉稳健的语气说,那就是说我女儿景晓雁说谎喽?没有没有!年轻的所长毕竟反应快,可能是地痞的外围组织,一定是地痞的外围组织。景仰稳健的语气迅速提高,我闺女景晓雁说,她在班车终点站被地痞欺侮了三次,她还说幸好三次都有一个同校的老师保护,她才免遭污辱。是不是景晓雁非得过一下地痞的手,才能不被骚扰?是不是那个规矩你破不了,需不需要我亲自下来瞧瞧,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规矩?

景仰用斩钉截铁的质问让年轻的所长下不了台。

沉默了一会,年轻的所长突然叫了起来,景副,景副!你在听吗?我听说过我听说过,那不是地痞流氓,连外围组织都算不上。响水中学的一个副校长李东方跟我说起过,说两年前分配来的大学生李响,顶替了原来代课的美术教师,顶替也就顶替了,当时也没什么,都是在街上混的人。不过后来看到李响和一个顶时髦的美女在一起,越想气越不顺,想,要不是自己被人顶了,说不定这美女落到的是自己的怀抱。于是,叫了几个好友,见天和李响过不去。对!年轻所长非常确定地在地上跺了一脚。年轻所长是从部队转业过来的,还带着部队里跺脚的习惯。就是这么回事!他们污——辱的是李响。要不我找他们来问问?

景仰一听到李响,觉得耳熟,有些不耐烦地说,那就是你的事了。不过,我不想听说响水乡再发生殴斗老师的事了,这规矩那规矩,我看这是你们响水乡最大的耻辱!

景仰见过李响。景仰行伍出身,崇尚武术。听景晓雁说李响用一根皮带打倒了弄枪舞棍的七、八个人,心中一阵窃喜。立即发话让景晓雁把李响请来,景晓雁当然不会错失良机,赶紧把李响召了来。果然仪表不凡,景仰又是一喜。见父亲高兴,景晓雁真是喜上加喜,方才的忐忑一扫而光。景晓雁的母亲是在酒酣脸红之际才问候李响的,然后问到李响家住哪里,甚至问到李响的父亲是已经被辞退的民办教师,问到李响的母亲有风湿症不能下地之后,就闭口不言。一切都昭然若揭,大白于天下。

景晓雁的预感不可遏止地一点点从现实中流淌出来。母亲即是把她的预感变成现实的第一人。景晓雁的母亲说,你要和李响交朋友,我们不反对,但有一个条件,你必须和李响回一趟马鞍山的那个家,你能住上三天,你再做决定。

奇怪的是景晓雁一提到回李响家,李响就变得支支吾吾,仿佛那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地方。其实,这正是李响的软肋。李响的父亲李克俭,克勤克俭一辈子,依然捉襟见肘。最早是领工分,后来是工分加工资,后来是只领工资。但工资永远养不活自己,他只有在节假日拼命给人做木活。李克俭是一个小有名气的木匠,据李响的母亲说,她当初是要嫁给木匠李克俭,不是嫁给民办教师李克俭的。李克俭只有在做木活的时候,李响的母亲才承认他的地位,李克俭却笃定要把教师做到底。

甚?李克俭说,房子一年盖不了几家,每年我教的娃子却有几十家。我每天在人家户里只能打理椽梁,我在学校里打理的是栋梁。谁当紧谁不当紧,你就分辨不出来?

但也因此将一家繁重的体力活加到李响的母亲身上,李响的母亲因为常年体力透支而瘫痪在床,而不是像李响所说的有关节炎。李响和他姐李静的学费又是一个负担,这些负担叠加起来,终于把李响的母亲脚上的关节炎压成瘫痪。母亲瘫了,家也要瘫了。李响立即从师专退学回家,他实现不了理想,但是他还可以弄出响动。李响么,本来就是一颗红心两手准备的,可是父亲坚决不答应,他李克俭要的是儿子的理想,而不是什么响动。母亲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仿佛自己瘫在床上家没有塌,李响辍学回家,家才真正塌下来一样,从前半夜哭到后半夜。直到李响从头到脚都承认,是自己发生了误判。而且让他坚信如果再晚一分钟答应母亲回去上学,那么这个家就真的塌了。

李响微薄的工资只用来还债,姐弟俩读书欠下的债,母亲治病欠下的债。他不敢买一样像样的摆设,除了父亲做的几把条凳和一张方桌,家里甚至没有一台黑白电视,没有超过十五瓦的灯泡,由于有村民偷电,天黑透时,十五瓦电灯发出的光几乎跟一盏油灯差不多。景晓雁大概前脚迈进门槛,后脚就想往外迈。景晓雁不是那种势利的人,但是她没有见过这种阵势,这种阵势恐怕会让她不由自主。就在这种油盏一样灰暗的电灯下,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躺在堂屋一角,地上满是多日没有打理的盆具、碗筷,在这些碗具中,甚至还有没倒的大便或者小便。就是这样一个家,按李响的目光来看,是瘫了。可是母亲不承认瘫,早出晚归的父亲不承认瘫,只要他的母亲和父亲不承认瘫,那谁也不能说它瘫,包括李响。李响心里隐隐感到,从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刻起,父亲火辣辣的目光就一刻不放地追着他,仿佛他攥着的是自己的通知书,实现的是他的理想。母亲则更早,当他七岁时因为把鼻子准确地按在一个美国佬的画像上,老师把一颗果糖塞进小李响手里,当他迫不急待地把它送进嘴里才想起什么,然后把这颗果糖重新包好送进母亲的口里,从那一刻起,母亲就把他确定为自己唯一的翅膀。

后来他弄懂了,他就是他们的翅膀。因为他在,再烂的家也不会瘫。

这是一个无法向景晓雁说清的图景,瘫还是不瘫?就像要说清黑还是白一样困难。黑中永远是有白的,白中也一样。

景晓雁每说一次要到他家,李响就远她一点。这一点,有时是一星期,有时是两天,不过都一样,都是一种煎熬。谁说的?人生是一种修行。只不过李响的煎熬没有光亮,景晓雁眼前有光也有亮。

副校长李东方看出了端倪。李东方也有短板,他高中肄业,从代课到转正,从小学到中学,从普通教师到副校长,没有大哥和二舅,要走完这条路可能要耗完他一辈子,却冷不丁地走过来了,回头一瞧年纪也大出一把,有几个代课教师追他,可他不想再走回起点。景晓雁是他的救星,开始不是,他不敢,是癞蛤蟆与天鹅肉的关系,鲜花与牛粪的区别。但是当李响和景晓雁成双入对进出校门时,他大呼上当,眼睛欺骗了自己。李响才是癞蛤蟆,李响才是牛粪。作为副校长,他曾经到过李响家,代表学校慰问李响的母亲,图景倒没有让他难过,反而是气味击溃了他,在了十来分钟,他几次想上卫生间,终于出了大门,在一条干沟里没有任何征兆就呕吐起来,李响则一直跟在后面啄碎米一样道歉。

这个时候李东方想当景晓雁的救星,把景晓雁从呕吐中拯救出来,李东方虽然出生在一个偏远的小镇,但那绝不是一个会让人发呕的地方。景晓雁醒不过来,他就采取了一点措施,就在他把景晓雁逗得大笑时,突然用自己的大嘴去吞咽那滚滚而出的笑浪,结果景晓雁不愿醒,还愤怒地扇了他一耳光。

但是李东方是有方向的,他愿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一心一意做景晓雁的救星。

直到年轻的派出所所长找到李东方,他才觉得必须调整策略。

年轻的所长和李东方很熟。所长进李东方的宿舍门时左右看了一眼,这一眼引起李东方的警觉。果然一进屋所长就开门见山,你好大胆子!你指使地痞流氓去调戏景晓雁?你知道景晓雁是谁?她的父亲是我的上司,是公安局副局长,性子暴得很,这样的人你也敢碰?

李东方觉得委屈了,我、你了一会,终于把话说顺溜了。为了证明他这是义举,是为了挽救景晓雁于水火,他甚至说出,到了李响家不到十分钟就呕吐的事。你想想,那样一个千金小姐,那不是睁着眼睛往火坑里跳嘛!无论是站在副校长的位置上,还是站在单身男人的角度,都不愿意这个悲剧发生。

这一点,立刻引起年轻所长的共鸣,年轻所长多年来一直想找个教师却屡遭失败,不得已上个月才退而求其次,找了个开饭店的女人结婚。但是年轻的所长打断了李东方的辩解,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你的行为都是危险的。你可以继续你挽救景晓雁于水火的计划。但是一,你不能让景晓雁受到任何方面的威胁;二,你必须断绝和那伙人的来往。那伙人已经供出你了,如果你和他们还有瓜葛,下一次找你,我就直接到你的办公室去了。

下学期开学后,已经上了一个星期课的李响突然被调到木旁村小学。他有点猝不及防,也有点愤怒。一个叫杨桃的女生执意要父亲赶小马车送他,李响拗不过,答应了。第二天一大早即见一辆小马车,一匹棕色的马叮叮当当就来到宿舍前的空地上,车厢全是大红的金绒布包裹着,像桥头拉客的那种。李响没有什么行李。上车时第二节下课铃响,呼的一声,全班学生都来了,有几个女生眼睛湿漉漉的,但没有一个抹泪。李响在昨天就吩咐过,莫斯科不相信眼泪,我们班也不相信!景晓雁执意要送,被李响拒绝了。看到景晓雁失魂落魄拉着李响的行李包,李响把手放在景晓雁冰凉的手上,一点点攥紧,说,你放心,我会来看你的!

傍黑才到木旁村小学。小马车把李响颠簸得快要散了架。好在坡坎多,逢坡逢坎李响就跳下来。不然女学生的父亲是不让他下来的。李老师你坐好!我下!你累了吧?李响说,不累!你别惯我,我们家在山区,爬坡上坎惯了。女学生的父亲又问李老师你是哪个村的?李响说马鞍山。女学生的父亲说,去过。但说归说,女学生的父亲还是不让他从车上下来,即使是大坡大坎也不让。

一个月后,景晓雁突然叫了个出租车到了木旁村,因为司机路不熟,黄昏才摸到学校。景晓雁累得够呛,一下车,路都走不出去,半天腿脚身子包括大脑才恢复过来。但是还没到,车上不去。她被一个自称是李老师的学生的小女孩带到半山坡上,那里赫然立着一座古庙。景晓雁有点晃不过神来,蹲下身子很郑重地问小女孩,你是说李老师就住在里面?小女孩说,你怕鬼?我们李老师可不怕!

景晓雁瞥见李响时,脸上的倦怠立即一扫而光,焕发出的容光立即遍布脸庞,但是,很快,她眼睛里的燃烧被涌上来的泪水浇灭了。你说去看我的,怎么一个多月了也没见人影。本来景晓雁是想说轻快点的,可说到没见人影,突然控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我就那么一天一天熬,一天一天赌,我就不信熬不过你,赌不过你。我失眠了,我上的课也漏洞百出,我再熬一天,我觉得自己会被烧成灰烬。

李响默默地听着景晓雁倾诉,然后悄无声息地敲了两个鸡蛋为景晓雁做饭。电饭煲开始喷吐白沫时,李响说,还有一会,我们到院子里走走。院子过于空旷,有两棵树干很高的柏树钻进半空,几只山雀拼命叫唤,大概是在做晚祷。上了几级石阶,教室和大殿合而为一,农历的初一、十五村里人要来吃斋念经,这两天只能上上午的课。李响边说边哗啦拉开一块黑布,三个彩绘的佛像赫然呈现在眼前,即使是借着西天从窗顶的木格子里打进来的一点夕照,景晓雁也能看出佛像的表情有点狰狞。

李响说,吓着你了吧?就为了让学生上课不走神,下课敢待在教室里。我先和村里的老人商量,他们也是明理人,开始不同意,村里唯一的大殿,最神圣的佛像蒙上块黑布是大不敬。但他们是明理人,一听他们的子孙上课常常为此走神、害怕,也就同意了。

李响宿舍旁边是白马将军像,对面的厢房则是舞着大刀的一位不知名的将军。李响边看景晓雁吃饭边朝那边扬了一下下巴,那,还有个宿舍,也是个年轻的老师,村里的临时代课老师,姓龙,高中补了两年没考起,打算边代课边再考。当时分宿舍,我们都害怕住在大刀片子下,你猜我们咋个分?就玩锤子剪刀布,第一回我出锤,他出剪,我赢了……

景晓雁两顿做一顿吃,饿得是前肚皮贴后脊梁,但还是抽出空来还了一句,一个月不见,成话唠了,有婆婆妈妈的倾向。

也是的。一放学,学生走了。龙老师埋头看书,有时干脆回家复习。我就只好走进大殿,哗,把黑布拉开,跟那三佛像谈上了,太阳偏西,三佛像阴影重,有点狰狞,我就又和左边的大刀片子将军聊,月亮出来,大刀片子将军也怒目横眉,我只好和白马将军聊。

睡觉成了问题。

景晓雁和白马将军就隔一片薄木板,月亮的白光打在白马上、打在马上的将军的衣袂上,从木板缝里透过来,仿佛正在走动一样。其实不是白马将军在走,是月亮在走,但人一旦恐惧,大脑就一片空白。她立即从床上爬起来,抢在白马前面敲起龙老师的板门。李响以为是什么歹人侵犯景晓雁,一个鹞子翻身就来开门,景晓雁躲在李响怀里,往回望,却不见白马也不见将军,但见李响赤条条无牵挂。都这个样子了,索性闭上眼睛静等李响滚烫的嘴唇。这个动作李响是熟悉的,但是现在陌生了。景晓雁的母亲已经托人给她介绍了对象,父亲开始不同意,但这个转业军人和她的父亲喝了两回酒,竟然也同意了。一比二变成二比一,景晓雁抵挡不住,这才来找李响。景晓雁火辣辣地盯着李响说,我把自己给你送来了。又闭上眼睛,还怕啥?但是送来了又怎样?迟早你是要进我的那个家的,与其揭开自己血淋淋的伤疤,不如不去碰它,不如把它盖起。

你跟了他吧,兴许会好些。这话李响是对自己说的,不知为什么就说了出来。

景晓雁睁开眼睛,像是打量一个从没见过的人,李响被这种目光盯得禁不住哆嗦了一下。你这是什么屁话!这话全世界的人都可以说,可你不能说!我母亲给我介绍的对象,他的确样样好,家里抢着洗碗做饭,单位上哄得领导团团转。这是他姐告诉我的。可我要的不是这些,我需要超越这些的东西,我身边不缺少男人,可是缺少一种东西,这东西只你身上有。一个晚上,你都像老鼠躲着猫,你这是对我的污辱!景晓雁越说越气愤,一把推开李响,站了起来,你这是在——羞辱我!景晓雁泪水满面,边说边咚咚咚地用脚在地板上跺着。一个多月来的郁闷终于暴发了。然后她泪水模糊地朝着白马将军旁的小屋走去,现在就是白马将军慢步走到她面前,并开口向她问候她也不会害怕了。她甚至连门都不知道关,就倒到了床上。第二天天还没亮,景晓雁就离开了这所学校。

景仰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李响瘫在床上的母亲,李响那几个工资还不够药费,想帮他一把。联系了一家在县城专卖野生鱼的酒店,这家酒店的野生鱼供不应求,满口答应,有多少要多少。景仰打电话给响水中学,电话是李东方接的,一听是景晓雁的父亲,李东方谦卑得头点个不停。一听李响被调到山里的木旁村小学,沉吟半晌,他到过那个开车也要大半天的山旮旯。景仰问到,你是学校的领导吗?李东方想探听到更多的内容,景仰都给李响打电话,是不是他俩有戏了?他的嗓子立即又干又燥,像是有一只爪子在喉咙里扯着。是,我是学校的领导,我是副校长李东方。景仰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个名字,但是又一下想不起来。喔,我这里有个事,要告诉李响,你能帮我转告给他吗?

本来同乡的学校之间是有一些联系的,特别是中学与小学之间,学校办公室的玻璃下面就有各小学的电话号码,于是李东方说,可以。我可以转告给他。李东方非常想知道他们之间的谈话内容。

景仰已经觉察到响水中学不待见李响,不然不会把他调到那个边远的山区,于是他说,请你转告李响。我想吃野生鱼了,叫他务必在木旁村捉两斤鱼给我。几个月都没见着他了,告诉他亲自给我送来。

响水乡的街天,李东方买了两斤野生鱼,傍晚时敲开景晓雁的宿舍门,景晓雁一看是李东方,立即就要关门。李东方急忙说,你父亲要吃野生鱼,打了电话来。这不,我买了两斤,明天是周末,下午不上课,你给他带去。

我父亲打电话给你?要你把野生鱼给他?

是,就是这么回事!

你怕是有病!

“嘭”的一声,景晓雁立即把门关上。

吃了闭门羹,李东方也没有多少失落。并用景仰的话安慰自己,李响已经几个月没有到过景晓雁家了。这就是我成功的第一步,空间上拉开距离,时间上没有距离都不可能,就是这么回事。李东方这才拎着两斤鱼直接进了办公室,给李响打了电话。

李响教的是一二年级复式班,虽说是一二年级,有几个已经十多岁了,一会有老师教,一会老师又辞职不教了。家长和学生也都习惯了,有老师了就去读,没有老师了就上山放羊下河捉鱼。周末下午,木旁村小学是不上学的,这是村里为了照顾返家的教师能在家待上一个晚上。李响让几个大一些的学生做向导,下河捉鱼。学生一听捉鱼纷纷举手,但是李响只点了五个大一点的学生。晒过一上午的河水仍然冰凉。张耗牛说这水的源头在老帽山,我们曾经从洞口进去过,大人们说那是条地下河。李响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李响对李东方的话将信将疑。景仰要吃野鱼,会向他这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人要吗?但李东方说,信不信由你,话是我带到了。最后不知是嫉妒还是羡慕骂了一句,真是个蠢蛋!现在下到河里,看着清冽的河水,水草和鹅卵石像冲洗过一样。李响信了,这条河里的鱼,就是你在响水乡打着灯笼也找不到。

景仰第一箸下去尝过李响送去的野鱼就赞不绝口。一家人和李响都看着景仰把一箸鱼肉送进嘴里,看着景仰的嘴慢慢蠕动,来回用舌尖一一感触,甜,又在舌尖上蠕动了两个回合,香,肉不是一般的紧,也不是一般的细。好!是真好!

景晓雁说,爸,你可别吓我。我们都把心提在嗓子眼上了,你要不说好,还不让我们把心从喉咙里吐出来。景晓雁边说边朝李响剜了一眼,李响这才晃过神来,重重地咽了一口口水,附和说,是呢。这鱼真是好,那水贼冷,还有条地下河,鱼长得特慢,不好都不可能。

景仰皱着的眉头这时完全舒散开,这鱼,可以进舒蕾宾馆。这样吧,下个周末,你把两寸以上的野鱼送到舒蕾宾馆,我敢说他们宾馆还没有卖过这么好的野鱼。

景晓雁不高兴了,爸爸,你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什么一下野鱼一下舒蕾宾馆的,说什么啊?

景仰舒心地咧开大嘴,我正想跟你们说个清楚。前几天县上开“三干会”,坐在我旁边的就是马鞍山的支书。马鞍山,咋有点耳熟,一想,嘿,李响的家不是在那地方吗?晓雁啊,你母亲不是说过要你去看看吗?我这不是顺便帮你问一下嘛。休息时我问起李响家情况,支书说——啊,李响,你母亲瘫床多少年了?

李响觉得自己的伤疤正在一点点被揭开,他的脸变得煞白。如果不是在景晓雁面前,不是在景晓雁的父母面前,他不会这样难堪、自卑。他真想地上有个洞逃走。但接着他又为自己的这种想法羞愧,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躲?自己已是二十大几的男子汉,为什么还不能直面?贫穷,已经像伤疤一样铬在他的身体上,即使不经意的一碰,也常鲜血淋淋。有时,像鼻涕一样留在他的鼻孔里,稍不注意就大白于天下。

景晓雁的母亲觉得这样的情况比自己想的还要糟,大张着嘴,筷子放在唇上就不再动弹。

李响的咬肌在两颊翻滚,自卑、羞愧和自傲在心里拧成一团,最终泛滥在脸上。景晓雁痛苦地望着李响,李响的每一点变化都深深拨动她的心弦。

是的,有几年了。应该是六年零七个月二十五天。李响几乎是一字一句地非常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顿时全身轻松了很多。内心的自卑、羞愧和自傲打了个平手,宣布和解。

饭,吃得非常沉闷。每个人的内心都翻江倒海。倒是李响吃得很泰然、很舒心,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什么需要遮蔽的了,他绞尽脑汁遮蔽的生活已经结束了。

景仰第三次打来电话时发起了脾气,你为什么不送野鱼到舒蕾宾馆?你有什么拉不下面子的?你以为你是大学生?还是以为你是人民教师?我告诉你,像你那样一个家,你不拼着命支撑,靠谁来支撑?小商小贩怎么了?只要不违法,什么你都要做,必须做!我可不想对牛弹琴,我看你是棵好苗子,我才这样戳穿你家老底的。我告诉你,戳一下你怕什么?戳一下让你头脑里的脓血淌掉有什么不好,那样你的伤疤不就愈合了吗?李响我告诉你,如果下个周末舒蕾宾馆还没有收到你的野鱼,我就让舒蕾宾馆不再收你的野鱼。你看着办吧!说完,景仰毫不停留“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李响开始恨自己,骨子里的自傲还是有的。他斥问自己,如果这单生意不是景晓雁的父亲介绍的,而是其他任何一个人介绍的,他会去吗?他会感激这个人吗?答案是肯定的。那么,为什么是景晓雁的父亲介绍的他不但不感激,还隐隐有种愤恨。李响回答了自己,那是因为骨子里的自傲而不是血性在泛滥。

好在李响有大把的时间,放学后还有大半个下午需要消遣。过去李响的消遣就是做画,画两百多年的院落,画两百多年的柏树,画两百多年的格子窗、雕花门。而且也让学生画,画出它们的本色,画出它们的朴素。这些门窗亭台都非常本色、非常朴素地在那里,还有什么比这个样子更好。李响一开始就要他们画出它们的真实存在。但是景仰让他换了一种消遣方式,那就是到蒿子河捉鱼。在这之前,他也到蒿子河边写过生。蒿子河像一条蟒蛇,闪亮着、蜿蜒着从老帽山底部往外蠕动。只有走近了才看清闪烁的水纹像细鳞一样披在河底,像一匹不断抖动的绸缎。河堤高大翠绿的是白杨,密密麻麻护住河堤的就是白蒿,微风一过灰绿色的白蒿带着一股奇异的香味席卷而来。李响的母亲在瘫痪前每天早晚都要到家堂前烧香,把晾干的白蒿在手心里揉成两头尖中间胖的绒揪,在香油灯盏的火叶上点火、作揖,插在香炉里,洒上半把香面,头还没磕完,立即清香四溢。李响的母亲瘫痪后,香却没有断,父亲在父亲烧,李响在李响烧,都不在,李响的母亲就请隔壁的二奶和侄媳妇过来烧。

每天三点半放学,李响都准时过来,有时学生也过来帮忙,但李响不准他们进到山洞里。学生问他咋哩?李响说,那是鱼们的家,哪里有跑到人家的家里去捉的道理。李响说到这里还故意停了一下,人家又不是通缉犯。

这样捉的就很多,李响就在宿舍里弄了只大桶养起来。周末就送到舒蕾宾馆,老板一听说是景仰介绍来的,亲自过来瞧,一看肥胖密实,是货真价实的野生鱼,满心欢喜,价也给得最高。你小子,只要你按时送来,不会比你的工资少。果然一个月四次送下来,几乎超过了他的工资。

李响收到他姐写来的信,除了详细询问母亲的病情外,追问他为什么多寄给她一百块。李响的姐在广州读研究生,快要毕业了。李响回信说起卖鱼的事,又说,广州物价高,不比我们这种小地方,再说,你也要添件衣服了。但是很快,姐还是把一百块钱从信里邮了回来,并叮嘱,钱万不可乱花,治病和还债是首要任务。

半年转眼过去,不知道乡教办从什么渠道听说李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话是批评学生的,是说有的学生三天两头逃学旷课。用在一个教师身上就显得特别刺耳。教办主任觉得有必要亲自跑一趟。结果放学捕鱼是真,旷课逃课捕鱼是假。这样也不行的,木旁村那地方,老师不捕鱼学生都已经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老师再捕个鱼,学生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更是不可能。

因为李东方还在教办兼职,讨论会上征求他的意见。他说,我到过李响家,我应该有发言权,他母亲瘫痪在床,他父亲叫李克俭,在座的不会不知道吧?多年的民办教师,后来被辞退了,在家附近边做零活边照顾老伴,他多少也为我们乡的教育作出过贡献吧!哦,对了,他们家还有一个在读研究生,也就是李响的姐。他们家还欠着不少钱。这样一个家庭,就因为李响放学捕几个鱼赚点钱还债,就有人眼红,要把他调走,我觉得无论对他、对他们一家都是不公平的!

李东方把鱼说成几个,他不想让李响连这点小事也做不了。

另一个教办的老师打趣说,那上次你把李响从响水中学调走,你也是帮他的喽!

李东方有点不高兴地说,难道你们认为景晓雁和李响会走到结婚那一步吗?谁敢保证!请你站出来!李东方环顾了会议室一周,咧开紧抿的嘴唇说,好,没有人站出来!既然成不了把他们拆开就是有道德的了,难道不是吗?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李响一纸调令被调到老猫岭,老猫岭在老帽山的另一面,那里有个更僻远的老猫小学。老猫小学在山的背面,那里山高谷深,不要说捕鱼,吃水都要到三四里的陡坡下挑。在木旁村一年多,李响不仅买了几样称手的捕鱼兜具,还买了一辆八达国产摩托。买了这辆摩托后,野鱼的死亡率降低了。教办主任巡视时一看李响这一身行头,一屋子的兜具、画架。这阵势已经超过乡中学的所有教师,甚至也超过他这个教办主任,他哪天不是蹬着那辆“坏坏坏”的老永久上班回家的?教办主任在一年一度人事调动会议上就提到这辆八达摩托,教办主任说,我一点也不怀疑李东方老师所说的李响家的情况,但是这辆八达摩托,诸位可能还不清楚,需要三年的工资才能买到。诸位想一想,李响到木旁村可是才一年半啊,他这是卖鱼的收入比工资还高啊!这说明什么问题,这说明,他花在捕鱼上的时间超过了他的教学时间。

李响早就想买一辆摩托车,可以经常回家看望母亲,打理一下家务,洗个碗涮个盆,为母亲翻个身,也好为父亲减轻点负担。二呢,减少野鱼死亡率,这才一咬牙借了钱买的摩托。可哪里想到教办主任一见这辆摩托瞳孔就放大,缠着摩托就问开了。

说是老猫小学,其实就一师一校,学校就在村头的一个祠堂里,主殿里的塑像扫四旧时被清除,现在村里有重塑的心可没这个力,一时半会是塑不起来的。学生也少,只有八个半。那半个学生叫吴爱国,你让他不来时他来,你让他来时他不在家,半工半读。李响曾几次到过他家,他家离学校远,在一个小山包上。路窄坡陡,到学校少也有三四公里。李响必须每天在七点前赶到吴爱国家,七点后那吴爱国就上山放羊了,只是这样折腾下来,油费一个劲往上跳。

下午刚上课,村主任跑来叫李响,李老师,有电话,快!李响说我正在上课呢?咋走得开?村主任说,也是个不会拐弯的书呆子。我这给你看着还不行吗?是你姐打来的呢!李响一听是姐打来的,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大门边的阁楼上。姐说,咋,在上课啊!李响急忙点头,是是是。姐说,我的研究生总算毕业了,而且,回县城来了。李响说,我周末去找你。你在哪里上班?姐说在天城有限公司,在百货大楼对面。

周末,李响踏进天城公司,李静在二楼办公室低头忙碌,五年多没见,他有点认不出姐来,姐白净多了,也干练多了。她让李响坐着等一会的当口,已经处理了五、六个工作人员递交的材料。李静这才起身关了办公室的门。十五分钟后我还有一个会,这十五分钟是属于我们俩的。李响问,姐,这是什么公司?李静说,没看外面的牌子,是房地产开发公司。这个天城公司在全国各地都有项目,当然了,主要是经营房地产。

你这么忙,当的什么官?李响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这明县没有资源优势,咋到这里开发了呢?

我这是什么官,别忘了我可是学土木建筑的,我做的是总经理——秘书。对了,你刚才说没有资源优势,没有资源优势我们咋来开发呢?肯定有。好了,我们不谈这个。妈怎么样?这些年可是苦了你了。

李响说了一下家里的情况,哦,下午我们回去一趟看看爸妈吧!他们看到你,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呢?

李静回到办公桌前翻了一下台历,好。今天下午的事可以放一放,就回家看爸妈。哦,你的情况怎么样?那个木旁村小学还行吗?

我已经不在木旁村小学了。

啊!又回中学了。

回中学?做梦吧!就因为景晓雁的父亲帮我联系了家酒店,让我捉野生鱼,赚了点钱,教办主任说我不务正业,把我调到帽山背后的野猫子小学。不说了,你时间也差不多了,我在院子里等你。

李静看了一下手表,望着李响闪烁不定的眼睛说,这几年我和家里给你拖累不小。在公司里实习的这一年里,我就在想,如果你不想教书,你就到我们公司来吧。当然也不是马上,但你心里要有这个准备。你在信里跟我说了,你是有目标的,那就是用你的画笔,让家乡人都对身边的一草一木产生喜爱,发现它们的美,这个想法好,我支持你。但你现在教的学生都是一二年级的,无法体会到你说的那种本真,那么任何一种工作对你来说都是一样的。

听说要辞职,第一个反对的是父亲李克俭。他在堂屋里暴跳如雷,在不足十平米的幽暗的堂屋里走来走去,当他停下来时,他就举起右臂伸出食指,直着天空,其实是指着楼板,他这是指天发誓。李克俭把自己的身子都克俭得只剩一把骨头,仿佛再长高点,再多长点肉都是最大的浪费,他的整个身子只够他用,甚至还略显亏欠一点。但他觉得已经够了,因为这样的骨头显得很有硬度,他一跺脚整个屋子都会发抖。

你这是欺师灭祖!

他又指了指天空,其实是楼板。每个字都像是从两块岩石间挤压出的一样,听得见岩石的叽叽咕咕的嗥叫:

一等一的人你不做,去卖什么房子!

李响不知哪里惊了一下,你看看你这身子骨,都缩成一堆了。你要不做三十多年的民办——也就是你说的一等一的人,至于母亲躺在床上吗?至于早出晚归还欠下一屁股两肋巴的债吗?他没有这样问,他立刻就反应过来,天地君亲师——尊位。李响明白了,这个尊位根本不是放在家堂上,而是放在了他的心里。

最后这几个字简直是雷霆万钧,把他一直指着的天,都要震塌下来,

如果你要去做等级都入不了的生意人,不做一等一的教师,那你也把我这个做父亲的也一块辞掉吧!你也不要认我这个父亲了,认了我也不答应。你也不要再进这道家门了,你走你的吧!

李响的母亲指着李克俭,天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把我逼成这样,你还要让儿子里外不是人?你到底要把儿子逼成啥样?

天城房地产公司并没有外面看到的光鲜。李响又经过一年多的权衡,奋争,彷徨,甚至是争吵、反目成仇。终于把辞职报告递给了教办主任。教办主任一看辞职报告几个字额头立即聚起一堆皱纹,他拿起辞职报告读了起来,但是辞职报告跟着他的手抖了起来,他只好把它放在桌面上,他的眼镜上立刻有一层水雾,他不得不把眼镜摘掉,这样,整个报告又一片模糊。

他抬起头来看了李响一眼,李老师,请你谈谈你为什么要辞职,可以吗?为了掩饰自己的冲动,借倒水之机,他掏出手绢来抹了一把眼睛。

我不都已经写在报告里了吗?请你自己看吧!李响尖锐而又冰冷地盯着教办主任的一举一动。现在他们是平等的了,至少很快就是平等的了。在这之前,他像尊重他的父亲一样尊重他,尊重他的每一个领导,拼出全身的力气,教导他的每一个学生,但是又能怎样呢?结果是三年两次调动,每一次都是对他这一切的否定,严重伤害他的自尊。

教办主任重新拿起桌子上的辞职报告时,额头浸出了几粒汗珠。如果他轻易批准的话,那会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像响水乡这种山区乡每分一个大中专生,都是求爹爹告奶奶的。一年还没有两个,而且就在去年,明明已经分了两个大专生。报到时说不来了!结果去年的分配任务硬是没有完成。在响水乡,只要是大专生,或者是中师优秀生,一律进响水中学。如果直接把他们分到真正需要的偏远的那些学校,他们可能课都不上转身就走。反差太大了,突然从省城或地区城市返回到大山深处,视觉这关都通过不了。熟悉一下山区情况,再把他们往需要的偏远学校调,有了一定的缓冲,虽然也有不少怨言,但怨言归怨言,当然有门路的因此而调走,但那毕竟是少数,大部分还是扎根下来了。像李响这样硬碰硬辞职的,在响水乡还没有第二个。已经做了二十多年的教办主任,发生了这样的事,是感到羞愧的。响水乡教师这么紧,进一个大学生不容易,这是响水乡教育资源的一个损失。教办主任自从把李响调到老猫小学,内心也有忐忑。那样一个家庭,下河捉几斤鱼真的过分了吗?而且在李响父亲李克俭转正时,他虽然过问了,但仅仅过问一下而已。他记得问过校长李克俭在学校表现如何,校长曾经说过他不尊重领导。好像就这一句话,把转正的机会给错过了。不管是谁的错,他都有责任,他心有愧疚。教办主任也是民办教师出身的,他知道一个做了三十多年的民办教师有多难。好了,一切都过去了,现在,只有多关心他的儿子一下了。把李响从乡中学调到木旁村小学,他犹豫过,但他赞成李副校长的说法,景晓雁和李响是成不了的,明清时的崔莺莺和张生可以成,民国时的《早春二月》里陶岚和萧涧秋可以成,甚至七十年代,响水中学里还有两个青年教师结了婚,一个是上海知青,一个是本乡本土的师范生,但到了眼下,景晓雁和李响是成不了的。既然成不了,分开就是对他们的爱护,就是一种关心。当然从木旁村小学把李响调到老猫小学,处置是否过当?可当时他是这样想的,这是棵好苗子。好钢要锻打,要磨砺。教书是立身之本,要言传身教,河里莫说有野生鱼,就是有金子你也不能每天都去捞啊!

教办主任兜根兜底把话全说开了。一句话,你是我们培养的对象,响水中学需要你,之所以把你一调再调,是想锻炼锻炼你,希望你收回辞职报告。

李响因错怪了教办主任而脸上发红,他透过窗子看了一眼院子里洒满阳光的苹果树。言不由衷地说,谢谢主任!多年来你们对我的关心!说到“关心”,他依然是将信将疑,他一下子推翻不了以前的印象,那种不良的印象铬得太深!

主任啊,李响的语气平静了许多,我们家的情况多少你也了解,还有一些你是不了解的,父亲做了多年的民办教师,他没有起到家里顶梁柱的作用,而是靠我母亲支撑,但也因此欠下了数目不小的债。母亲治病的债,姐姐读书的债。我母亲瘫痪多年,她活不了多少时间了,她最着急的是落下这一大笔债务,甩手就走。她没有享过福,但也不愿带着这笔债就走,那样她会死不瞑目的!李响的语气越来越坚定,母亲带给他的自信是无与伦比的。

主任,你的善意我领了!我不能让母亲有缺憾,那样,我终生都会不得平静的。请你让我走吧!

教办主任终于看完了辞职报告。然后大手在上面一拍,作为一乡之主任,教师三百四十五人,我不能开这个先河。其实,当你不想做教师时,你就已经不是教师了!教师有它神圣的另一面。当然,去年那两名毕业生刚到学校就转身离开的,不算!也就是说,想做教师时,还不是教师。从这个意义上说,你是响水乡辞职的第一人,我必须把好这道闸门,这就是我给你的答复!就这样吧!你可以走了!

天城房地产占着先机,果然随着县里经济一路走好,两幢商品房开盘第一天就被抢购一空。天城房地产立即招兵买马,李静荣升为公司总经理,李响也被任命为广告部副经理。第二年,李静与公司董事长兼总裁潘天宇完婚。李静与公司董事长兼总裁潘天宇的这次结婚仪式,更是颠覆了传统习俗。车队像一条长河,从公司大厦缓缓而出,沿着西大街一路往东,穿过广阔的坝区,在油菜花开的乡间道路上前行,然后像一条长蛇蜿蜒在崇山峻岭间,直奔马鞍山。李静的母亲已经恢复了下肢,能拄着拐到院子里走动了,这时她更是心花怒放,仿佛要把腋下的一支拐扔掉,奔跑起来。正如李响所预言的那样,母亲的病是被债务压垮的,当李静用五十几万的年薪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所有的债坑抹平后,奇迹出现了。母亲有了走动的欲望,然后就能下地走动了。今天她又说出了有跑的欲望,弄不好,她真能跑起来。李静就安排李响这几天就好好服侍母亲,其他的所有事务都由省城最大的婚庆公司代劳。这个财大气粗的婚庆公司,半年前就已经为这次婚礼着手准备了。首先对坝区通往马鞍山的山路进行扩建,由过去骡马踏出的毛毛路,修成能出进车辆的土石路。村里人看到李静出资修路,更是奔走相告,有几个仗义的村民带头加入工程队,大半个村立即倾巢出动,男女老少,熙熙攘攘,实现了他们多少代人没有实现的愿望。二呢,是种植油菜花。李静喜欢油菜花胜过牡丹郁金香。于是婚庆公司和沿途的农户签署了协议,出城之后,凡是距离通往马鞍山道路两侧百米内,均种植油菜花,当季耽误的损失按粮食价格赔偿,油菜籽由农户享有。可谓一举两得,一时农户以能种植油菜花为荣耀。当车队缓缓驶入金灿灿的花海时,李静有种步入仙境的感觉,金子一样喜亮的菜花光焰灼灼,仿佛一盏又一盏灯,专门为她一个人点亮。李静立即泪流满面,尽情洗刷着油菜带给她的耻辱。小时候因为饥饿她曾经到过一块油菜地,那里的油菜茎干肥大壮硕,当她把这些散发着香油味道的茎干,拼命地塞进嘴里后,突然被一个披蓑戴笠的老头抓住,她的头脑里一片空白,当这个老头把她带到窝棚里,下身撕裂般疼痛时,她才哭了起来。但是那老头不许她哭,你偷油菜,你就得受到惩罚!你吃了茎干,是要付出代价的!

从那天起她明白了代价那种撕心裂肺的滋味。

谁也不知道,李静就是用一路的油菜花来祭奠她的付出。

李静的婚礼在明县空前绝后。明县的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明县的所有人听到这个消息都来了,他们要来拆穿这个谎言,但是很快,他们拆穿了他们的自信。仿佛自己的过去才是生活在真正的谎言中。

这个策划就是李响做的。当然,李响只是提议把路修通,这就是送给马鞍山最好的彩礼。李静一看就拍案叫绝,真不愧是我亲弟!这个婚礼在全国乃至全世界都空前绝后!是个做广告的天才!但还不够完美,必须锦上添花,是真正的锦上添花,就是说这条路不能是一般的路,必须鲜花盛开,盛开成一条花路。李响说,这个我也想过,沿路铺设鲜花,太过浪费,不合乎我们一贯的行事风格。李静说,那是你想多了。我说出来你就明白合不合乎我们一贯的行事风格了。然后一字一顿地说,是、铺、一、条、油、菜、花、路!李响眼睛一亮,击掌叫好,绝!真绝!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姐,今天我算是彻彻底底服了你了!

这个天才的婚礼广告,仿佛让明县的所有人都醒了过来,房地产行业是个堆金堆银的行业,房地产公司就是堆金堆银的地方。人们疯一般涌进天城房地产公司,了解什么是天城,什么是房地产,甚至问到还有什么子公司。女人都找到了目标,都要像李静白富美,男人都要像李静的老公,找个白富美。

这个惊世骇俗的广告让天城公司一夜成名,不仅在明县成名,而且附近的理县、白县、清县也成名了。不少有钱没钱的人也慕名而来,可以说轰动了整个地区。天城公司简直就是理想生活的代名词、成功的代名词,第二批商品房再次销售一空。

李响也一夜成名,鲜花与掌声齐具,在这之前人家读他的眼神是要加引号的,认为他是衍生产品,附加值产品,是吃裙带饭的。在这之后,人们的眼神没有一个不被他点亮,仿佛他这块货真价实的金子才从土里掘出来。他的姐夫头一个提出给他加薪,职务也由原来的天城广告公司副经理,一跃成为广告公司经理。

李响也一次次被灌醉,只有被灌醉了他才明白,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在公司年度大会上,当姐夫问他这位功臣对公司有什么要求时,在数百人的众目睽睽下,他说出了为老猫村建一所希望小学。数百听众沉默了几分钟后,立即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

姐夫潘天宇和姐姐李静决定扩大公司规模,由原来一期二十五幢楼房,扩大到一期四十五幢。李响不是决策者,但在公司经理会议上他一听到这个计划,立即提出异议,他说,这个计划虽然与当前的需求相匹配,但当前的需求是狂欢式的虚假需求,与现实情况有所不符。而且天城公司成名后,给公司带来不少利益,但也有不少公司做起了房地产,猫有猫路,蛇有蛇路,他们不少是地方的精英、县域经济里的不倒翁。我们必须分给他们一杯羹,特别是他们在明县打拼多年,政府和银行都非常支持他们,天时、地利、人和,他们有他们明显的优势。我们只能在原来的二十五幢上最多凑个整数,增加到三十幢是最合理的。剩余的资金必须涉猎新的业务。然后说出一句至今都被广为流传的哲言:房地产是没有风险的,做房地产公司却每天都有危险!姐夫潘天宇董事长和姐姐李静总经理,分别坐在闪着红木光泽的长桌两端。李响说话的时候,他们非常一致地让目光追逐着那些桌面上移动的光线,仿佛李响说的话已经淹没在那些光泽里,而他们正在倾力打捞。仿佛是潘天宇率先打捞到了什么,他抹了一把刚梳起来的还不怎么成型的大背头,两颗硕大的钻戒由于不习惯在发胶中穿梭,弄得他的食指和中指像是吃多了撑的那样,左右不舒服,让他不得不一直在抚摸它,仿佛那样就不会撑得那样慌,甚至还有种应该把它取下来放在什么地方的冲动。这一切终于停止了,他说,李响经理说得很好,我们就是要有风险意识、责任意识。刚才李经理也提了不同看法,虽然有不少公司跻身房地产,但无论是人才、经验、资历、资金、技术包括与政府、银行的合作,都无法和我们相比。当然,刚才李经理强调的风险意识非常到位,这一期楼房完工后,我们可能会撤资转行,即使要搞房地产,也只能搞小规模的。因为这些不断加入的投资者,那时候他们的翅膀已经硬了,到那时,我们不能和他们比谁飞得更高。

老猫希望小学建好后,原定姐姐、姐夫和李响一起去剪彩,结果他们在省城有一个重要会议要参加,大概是银行贷款要收缩。夫妻俩当晚就直奔省城商讨对策,并委托李响全权负责剪彩。

李响是来还债的。但是老猫村的人们觉得是他们亏欠了他,一见他就说,从坡脚往学校挑水记得啵,两桶水变成半桶,记得啵?对不住啊,李老师!他们都李老师长李老师短,只字不提剪彩,也绝口不提李经理,气氛不是一般的融洽。吴爱国也来了,簇在李响后面就扯不走,李响到哪吴爱国跟到哪。李响问他,过去你要这样,还不上大学去了!你还记得啵?过去,我每天七点前必须赶到你家,否则你就被你家的羊抢走了。如果逢上冬天天黑下雨,我那个八达摩托也不好使,到你家一看,人不在了,倒听见后山上羊羔咩咩咩叫,那是不是因为天尚黑,羊羔子看不到妈着急呢?在使劲唤它妈是吧?这个问题困惑我很久了,今天算是有个了结。是哩!是哩!李老师咋还提那事。我不该找放羊这个借口的。边说吴爱国的脸边羞得通红,勾下头去。有人打趣,你们看,你们看,吴爱国像是要找借口逃学了。

那年,李响要调走的消息风一样传遍老猫村,当村民们赶到那所空荡荡的祠堂时,看到吴爱国跪在李响的宿舍门前,那原来是马圈,塑着一匹马,意为祖宗归来时,把马匹关在里面。“扫四旧”时马被扫掉,不过不知道为什么那门太窄,也矮,李响当时还想,祖宗们大概骑的是大理马,敦实矮壮,擅长爬坡。能上老猫村这样陡的山旮旯,非此马不可。这样的马倒是可以顺利出入。吴爱国笔直地跪在李响门前,整个屋门就被堵住了。村里人走近才听吴爱国说,李老师,我再不惹你生气了,我天天按时到校。没有你,我就像天黑下来的羊羔子看不到姆妈。村民觉得好笑,但没有笑出来。吴爱国又续上说,真是姆妈!我有那种感觉。你走了,我的天就黑下来了。

直到太阳偏西,好说歹说吴爱国就是不起来,村民只好叫来他父亲强行把他拉开。

但因此李响就觉得欠下了老猫村什么,欠下了吴爱国什么,这与离开木旁村小学不同。他有一种负债的感觉,就像母亲的医药费和姐姐的学费压着他一样,这笔欠债也一直压着他。而母亲的医药费和姐姐的学费是可以还清的,这笔债却永远也还不清。因为没有债主,他不知道要怎么还。

整整一天,吴爱国像根尾巴一样一直跟着李响,李响清晰地感觉到这笔债的存在。如果吴爱国死命地跪在李响面前,李响走不了,吴爱国的命运会不会有所改变?会不会还是这样一个唯唯喏喏的跟屁虫?这个命题一出来,李响就把它推翻了,教育是倾尽全力点燃一个人的理想,开掘出一个人可能存在的最大潜能,而不是下力灌输什么,这会把教育引入另外一种歧途。教育是不能看眼前的成果的,这是与做房地产生意最大区别所在。

十一

这次开会回来,姐姐、姐夫两个人都变了,俩人都是公司的高层领导,少言寡语是他们在公众面前的形象,在李响面前则不同,特别是他姐,说话像打枪,你来我往有来无回,李响很难把自己的话楔进缝隙。这次回来后,姐姐、姐夫都只看着对方发愣,仿佛突然看不明白对方了,非得这样痴痴愣愣地看。李响还感觉到,姐姐、姐夫虽然不语,却有千言万语传递着信息流,通过视线流入对方的大脑。虽然李响看不懂这种信息流的内涵,但凭直觉,公司出大事了。

直到董事长潘天宇从21楼上一跃而下,在明县惊起一片汪洋,李响也没有从姐姐嘴里听到过什么,倒是外围疯传天城公司因资金链断裂而倒闭,这个谣言最终做为公司的明证是总经理李静突然失踪。

被誉为天城公司广告部经理的天才广告人李响,更像是做了一个梦,他似乎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知道。

直到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电话是姐打过来的,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过来!我被人打了!

李响赶到姐姐的住所时,门敞开着,客厅茶几旁边有一滩血,李静躺在卫生间里,大概是口渴,她的一只手还扳住盥洗台,上半身倒在盥洗台上。李响一摸鼻孔,尚有鼻息,立刻把她抱在怀里,拼命往楼下赶。当晚李静就醒了过来,当她看到李响坐在病床上,她一把攥住李响的手,全身抖动,泪水从清亮的眼睛里一粒又一粒冒了出来。李静说,姐对不起你!毁了你的前途!

姐,不说那些。再说广告公司策划啊,画这画那的,还真入不了我的心!画跟画不一样啊!一直让我画楼房城市街道我还真受不了,要画就画乡村的朴素本真、小河淌水,每一样都有生命,有生命的冲动,生命的滋养。

李响觉得说得够多了,立刻打住。姐,我看看伤口。边说边轻轻捋起被子。脸部以下青一块紫一块,没有一个地方是好的。

真他妈的残忍!李响骂出了脏字,听来特别刺耳。下这样的狠手,我去找他们,他们是谁?你告诉我!我非得要他们给我个说法!

李静重重地按了一下李响的手,姐的事,你不要管!以后估计我对父母亲不能尽孝了,你要有个三长两短,二老怎么办?很多事情没有告诉你,是为了保护你。

公司副总已经宣告破产,资产由法院变卖。你怎么还会有仇人?

不是仇人,是债权人,你姐夫看公司支撑不下去,借了一些高利贷。其中有一个黑社会叫一撮毛——唔,不说了。总之,姐就一句话,这趟浑水你别蹚,水太深!家里不能没有你!我这只是皮肉伤,明天就可出院。出了院,就没有什么事了,你该做什么就去做吧!

李静边说边用手轻轻地像母亲那样,拍打着李响的手背。

十二

下地走了两年多的母亲,听说天城公司欠了两千多万,女婿也因此跳楼,又重新躺回床上。李响不得不离开蹲守了两天的北横街五十六号,回家做母亲的工作。但是母亲是个认死理的人,既然李静是总经理,公司欠钱了,不就是她欠下了。李响的母亲情绪激动,双手猛烈地拍着床铺,边拍边说,你姐她糟蹋钱啊!结婚时修路还是个正事,修桥铺路,积德积善。可她为什么还要在路边种那么多油菜花呢?那是用来吃的,不是用来看的!说到这,李响的母亲手也抬高了,力也用狠了,奋力地捶打着,仿佛床铺就是李静的任性,床铺上冒起了一股又一股灰尘。

你糟蹋钱,钱就会糟蹋你!

李响觉得自己想好的满肚子的话,突然是那样苍白无力,如同眼前冒起的灰尘一样轻微、虚空。

李响的母亲突然抓住了李响的双手,你记好了,你不能学你姐,不能糟蹋钱,你糟蹋它,它回过神来就会咬你!

李响的另一只手放在母亲的手背上说,记好了!可是你也不要太着急,你看你的病又急出来了!

母亲的眼泪又从深陷的眼窝里出来,我这躺下好啊!我原来呢是享你姐的福,能动能走了。你姐现在倒霉了,我要还能走能动,那就折你姐的福了,躺下了,我也就不欠着她了。

李响还发现母亲还打着一种奇怪的嗝。因为母亲忧思过度,李响没有问。晚上父亲回来,李响问这是咋回事?

父亲在烟斗里按了烟丝,叭嗒了两口说,你姐夫出事那天,不知什么人在电视上看着,是县里新办的那套电视,说给了你母亲,你母亲听完就瘫下去了,醒来就打了这种像鸡打鸣一样的嗝。

父亲看上去苍老了许多,眼睛里跳动的光芒渐渐变灰色,他脸上的皱纹连同皮肤一同枯槁,仿佛是昨天才枯竭下去的。只有他的额头和嘴角还遗留着几根刀刻般的线条,深刻、尖锐。但是这些特征已经被灰枯的脸色所遮蔽,因此看上去他更像一个村里常见的普通农民。而李响一直是把父亲当成教师看的,今天却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李响甚至不忍心细看,他担心父亲发现他眼里的秘密,因此他只是趁父亲不注意的时候,偷看几眼。

你现在做甚?

李克俭叭嗒了一口,吐出一团烟雾。以前李克俭是不抽烟的,仿佛是李响辞职后李克俭才抽上的。李克俭一辈子盼望成为的教师,竟然连意见都没有征求,儿子就把这份光荣甚至是神圣的职位给辞了。这让父亲情何以堪?这记耳光把李克俭打懵了,这有损他的尊严,也是他的致命伤。李克俭祖上出过进士、出过先生,到儿子这辈突然断了,重新燃起的火苗在他的眼里一点点灰暗、熄灭。甚至他苦苦坚守的教师身份,甚至是衣着,也一点点被瓦解,变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李克俭想把这个荣光、这份神圣,传递到儿子手上,想把这颗种子种进儿子心里,因此,那时,他至少还可以做儿子的老师。或者这样说,有一个做教师的儿子,他也获得了一份荣光、尊严。可是,李响却把这一切砸得粉碎。当时李克俭是决心不认他这个儿子的,有什么可认的!李克俭一直认为,人是有两条血脉的,其中一条就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既然儿子毫不在乎地把这个规矩割断,那他又为什么不能割断另一条血缘关系的纽带。可是这样一闹,他老伴的病情越发加重,他这辈子唯一负着的就是老伴了,他不能让她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走,情何以堪啊?思前想后,这才认下已经被逐出家门的儿子。

我准备在别的房地产公司工作,已经有好几茬人找过我了。可我手头还有点事儿,等忙完再说吧!

这应该是父亲自从他辞职后,第一次郑重地问起他工作上的事吧?因此他故意说得温和一些。

还有什么事?赶紧找个工作才是正经。李克俭“叭”地吐出一团又浓又大的烟雾,让它把自己整个地罩起来……

编辑手记:

“尊严”二字就是嵌在李响父亲李克俭心上的刃,为此他失去了转为公办教师的机会,一心巴望着儿子李响能成为一名优秀的老师。但是李响却因爱情被迫调动。送野鱼到城里餐馆让李响能挣到比工资更多的钱,却又因此被调动到更偏远的地方小学。家里瘫痪的母亲,家庭背负的债务压得李响喘不过气,也让他在获得爱情,实现人生理想与挣钱改变家庭经济状况面前痛苦不堪。姐姐研究生毕业进了房地产公司,在姐姐的劝说下,李响最终辞去了教师一职,下海与姐姐一起改变了家里的经济状况。但天有不测风云,房地产公司出事,一切回到原点甚至更糟……小说的主人公李响的人生遭遇就是时代风云中对有理想有信念之人的冲击,一个大学生,在家庭的重压下,在爱情的击打下,在周遭的变故中放弃了人生理想,放弃了心中的尊崇,向金钱屈服,辞去了父亲心中最有荣光、尊严的教师,离开了乡村那些鲜活的充满生命滋养的美丽图景,放下了手中满是理想的画笔,这是李响生活的不幸,更是现实生活中最沉重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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