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那个完美且自由的自己

2022-12-21 19:23艾丽丝·沃克
风流一代·经典文摘 2022年12期
关键词:演讲词复活节白斑

【美】艾丽丝·沃克

1947年一个阳光灿烂的夏日。我父亲——一个幽默的胖男人,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此时,他正要挑选跟他一起去县里赶集的孩子。

父亲是住在路边的那位富有的梅小姐的司机。那时我才两岁半。凡是爸爸去的地方,我都想去。一想到可以坐车出去,我就感到兴奋。有人告诉我,赶集很好玩。我身穿浆洗过的罩衣,快活地旋转着身子,炫耀着脚上穿的漆皮鞋和淡紫色的短袜,晃动着我的小脑袋,使头上扎的丝带也随之蹦蹦跳跳,背着双手,站在父亲面前。“带我去吧,爸爸,”我很自信地说,“我最漂亮!”

这之后,我钻进了梅小姐那辆亮闪闪的黑色轿车,和其他几个幸运儿一起坐在后座上。那天夜晚回到家里,我把我所记得的一切都告诉了家人,直到最后他们说:“够了宝贝,快闭上嘴睡觉吧。”

1950年的复活节。我穿一件棉屑衬里、扇贝壳形镶边的绿色裙装,脚上穿了一双崭新的丁字漆皮鞋。我六岁了,已经学会了一段复活节演讲词。我起身致演讲词时,不觉感到心潮澎湃,充满了爱、自豪和期望。人们似乎屏息静气。看得出来,他们很欣赏我的裙装,但叫他们暗暗称奇的是我的那种小大人似的神气。

不消说,我演讲起来一个结巴没打,一下也没停。那时候,人们的词汇中还没有“美丽”这个词,但“哎呀,她可真招人喜欢”这句话不时向我这边飘过来。他们还令人愉快地补充道:“讲得头头是道哩!”招人喜欢可真好玩呀。可是,突然有一天,这种情况结束了。

八岁时,我成了一个顽皮的姑娘。我的玩伴是我的两个哥哥。他们穿的衣服是黑绿两色,这是我们衣服的唯一区别。每个星期六晚上,我们都去看电影。回到家里,我们装扮成电影中的人物,互相追逐,当盗马贼,当逃犯,救大家闺秀于危难之中。父亲决定给我两个哥哥玩具枪。我是女孩子,所以没有。

一天,我站在我们临时搭成的一座“汽车房”顶上,手里拿着弓箭,正向田野方向看去。这时,我的右眼突然感到被什么东西猛地击了一下。我向下看去,正好看见我哥哥把玩具枪放下。

两个哥哥冲到我的身边。我眼睛刺痛,便用手捂着。“你要是告诉父母,”他们说,“那我们就会挨打。你不想这样做吧,对吗?”我不想。“这是一根铁丝,”大哥说,从房顶上把铁丝捡了起来,“就说你踩着了这一头,那一头弹起来打着了你。”眼睛开始痛起来了。“好。”我说。如果我说不,两个哥哥会有办法让我感到后悔的。

我們当着父母的面按事先说好的那样撒了个谎。他们把我放在门前一张长凳上,给我检查右眼。门廊下种了一棵树,它越过栏杆,一直长到屋顶。这是我右眼所看见的最后一个东西。

我晕了过去。最后,父母还是知道了真相。出事一个星期后,他们带我去看医生。“你怎么这么久才来?”他问,一边查看我的眼睛,一边摇头,“这只眼睛已经失明了。”

医生说的这句话把我吓坏了,但最令我担心的还是我的模样。在我眼睛被玩具枪子弹击中的地方,有一团浅白色的瘢痕组织。现在,当我盯着人看时,人家也盯着看我。不是看那个“招人喜欢”的小姑娘,而是看她奇怪的眼睛。

多年之后,我问母亲和姐姐,那次“出事”后,我有没有变化。“没有,”她们感到茫然不解,“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这是什么意思?

我八岁,平生第一次学习成绩下降了。我十二岁,家里只要有亲戚来,我就躲进自己的房间。我表姐来找我玩,她看着我最近在学校照的那张相片,在相片上,那块“白斑”清晰可见。她问我:“你那只眼睛还是不能看到东西吗?”

“不能。”我说着,“砰”的一声倒在床上,把书压在了下面。

那天晚上,就像我每天晚上做的那样,我骂我的眼睛。我对着镜子把它臭骂了一通。我苦苦哀求,希望它明早天不亮就重见光明。我并不祈求视力,我祈求美丽。

“你没变。”他们说。

我十四岁,为哥哥比尔当保姆,他当时住在波士顿。他理解我的屈辱和怕丑的心理,因此把我带到一家地方医院看病,在那儿,一个医生把“白斑”去掉了。原来瘢痕组织的地方依然有个淡蓝色的小坑,但那难看的白斑已经消失。顷刻之间,我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不再是那个不敢抬头的小姑娘了。

自从我抬起了头,我便结识了很多朋友。自从我抬起了头,课堂作业从我的唇间流出就如复活节演说词一样无可挑剔。高中毕业时,我作为学生代表致告别词,我成了最受欢迎的学生,简直不敢相信我还有这样的运气。

“你没变。”他们说。

从“出事”到现在,已经过了三十年了。一个美女记者来采访我。她准备为她的杂志写一篇封面专题报道,集中介绍我的一本新书。“你自己决定你在封面照片上的模样,”她说,“富于魅力,或随便怎样都行。”

夜里,我和爱人躺在床上,我为自己不想在杂志封面上露面寻找各种理由。“那些最平庸的评论家会说我的书一售而空,家里人会意识到我现在尽写些耸人听闻的书。”

“可你不愿这么干,真正的原因又是什么呢?”他问。

“因为很可能,”我急匆匆地说,“我的眼睛不好看。”

“已经够好的了,”他说,“再说,我还以为你已经不再把这事放在心上了呢。”

我突然想起来,事情的确如此。

我记得我跟哥哥吉米聊天,问他是否记得我被枪打的那天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他既不知道我把那天看成父亲偏爱我的最后一天,也不知道我心中正为此痛苦和愤怒。他说:“我只记得当时和爸爸一道站在路边,想拦一辆汽车。一个白人停下了,可当父亲说需要请人帮忙把你送医院,那人便开车走了。”

我记得我第一次来到沙漠,就完全爱上了它。我意识到,我曾满世界疯狂地横冲直撞,一会儿瞧瞧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为的是积累种种形象,以防视力消失。可我差点儿错过了目睹沙漠的机会!

但我记得的主要还是这个——我二十七岁,女儿瑞贝卡快满三岁了。从她出生起,我就担心她会发现她母亲的眼睛与别人的眼睛不同。她会因此而难堪吗?一天,我正要把瑞贝卡放在床上睡午觉,她突然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眼睛。我的心收紧了,准备设法保护我自己。所有的孩子对人身体差别的感知都是很残酷的,也许他们并非总是有意如此,那是另一回事。这时,我的痛苦基本上烟消云散了。我又哭又笑地跑进洗澡间,与此同时,瑞贝卡喃喃地自己唱着歌儿入睡了。我向镜中看去,是的,千真万确,我意识到了。我的眼中确有一个世界。我看到我是可能爱上它的。

那天夜里,我梦见自己随着那首名叫《永远》的歌在翩翩起舞。当我快乐地旋舞着,比我一生任何时候都更幸福时,另一个满面春风的人和我一起跳了起来。那个人和我一样也是过来人,她完美而自由。她就是我。

(摘自《时代青年·悦读》2022年第9期,采采绘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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